“青春”是否已被城市“掩埋”
2014-01-02郭冰茹
郭冰茹
2006年,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大热。作为书商营销的方式之一,封底罗列的众多词语格外吸引读者的眼球:激情、贫乏、热诚、反叛、理想主义、启蒙、饥渴……这些词透着一种单纯和紧迫,成为“八十年代”的标签;相对而言,现实、利益、信息、世故、时尚、身体、喧嚣、边缘、多远、失落……等等,则对应着九十年代直至当下的社会状况,显出些许势利和无奈。关键词的变化折射出时代语境的变迁。的确,在当下这个浮躁喧嚣、为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所裹挟的场域中,充满激情与梦想,执著于理想与爱情的青春记忆被沉重的现实所掩埋。当我们读到了太多或油腔滑调、自我陶醉,或冷嘲热讽、斤斤计较的小说时,我们也不难理解有学者发出“城市文学无青春”的感慨。然而,当我们表述作为命题的“城市文学无青春”,或者在更为学理的层面来讨论这一现象时,我们有必要首先厘清“城市文学”和文学场域中“青春”的概念。
仔细考究,“城市文学”本身应该是一个意旨含混、内容驳杂的概念。在现代文学史上,与之概念相近的大概是“都市文学”,并且是以“上海”作为都市的形象代言的。从1920年代末新感觉派的刘纳鸥、穆时英、施蛰存到1940年代的张爱玲、苏青、■,作家们呈现出一个或光怪陆离、奢靡颓废,或精刮算计、务实重利的都市形象。但是如果我们把“城市文学”定义为“以城市生活和城市居民为表现对象的文学”,那么京派作家,比如林徽因、凌淑华以及不属于京派,但写北京人、北京故事的张恨水、老舍,他们笔下淳朴舒缓的城市故事和文学风格就与海派完全不同。在商言商的上海具有明显西化/现代色彩,而老北京却更为乡土/传统。换言之,城市文学的风格和特色取决于城市本身的风格和特色。
新中国的建立并没有使中国的乡村经历一个城市化的过程,恰恰相反,城市因为充满了资产阶级的腐朽气息而成为需要改造的空间。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既是一个知识分子被工农兵改造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城市生活经验被重新修订和改写的故事。那个敲锣打鼓、兴高采烈进入北京城的知识分子李克,想要唤起城市生活的记忆,好好享受城市生活的胜利果实,却被工农出身的妻子嗤之以鼻,最后只能低头认错。《上海的早晨》有一半的笔墨在写资本家徐义德:他那装饰典雅的客厅和书房、徐家三位太太之间的争风吃醋、资本家们的“星二聚餐会”……但所有这些都是必须被革命的对象,因为文本的主题是要反映民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改造。在建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霓虹灯”都是“城市生活”的隐喻,是需要“哨兵”时时保持警惕的。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建国初“十七年”以及“文革”时期,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城市文学”,城市作为背景,被限定在“工业题材”中,而在这些文本中,两条路线的斗争才是真正要表现的对象。
新时期以来,虽然有严格的户籍制度,但自农村而城市、自小城镇而大城市的人口迁移从未停止,“下乡知青”、“农民工”、“北漂”这些现象一再表明,城乡之间的差异无法消弭,而“城市”成为一个新的文化符号,成为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物质空间或者实现自身奋斗目标的精神家园出现了。这一转变体现在路遥的《人生》这一过渡时期的重要文本中。至此,“城市”不再是需要改造的对象,而与“城市”相关的物质、欲望、利益以及种种精神表征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市场化的推进日具合理性。如今,不论大都会还是小城镇,是几乎所有作家的栖居地,城市生活也是作家们主要的书写对象,然而,城市在具备了某种共性之后,却又都是一个个非常具体的存在。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方方、池莉笔下的武汉,张欣笔下的广州,万方笔下的北京,迟子建笔下的哈尔滨……各个城市的不同性格纷纷见诸作家的笔端。面对如此丰富的“城市文学”,或许我们只能做出“城市文学” 无“青春”这样一个大致却并不严谨的判断。
至于理想中的“青春”,似乎总是与激情、梦想、渴望、热诚相关,有种“飞蛾扑火,非死不止”的勇敢和执著。因而,“五四”时期、建国初“十七年”和“新时期”初期往往在文学史上被视为燃烧着激情、激荡着梦想的青春时代,相应的,晚清和上个世纪90年代则被目为喧嚣华丽却颓废萎靡的世纪末。但是,倘若我们稍加辨析,就会发现无论“五四”,还是“十七年”或者“新时期”初,那些文本中洋溢的“青春”皆是“宏大叙事”中的青春。“五四”时期自不待言,“十七年”时期的《青春之歌》书写的虽然是林道静的个人成长,但意欲表达的却是知识分子只有跟党走才有出路的主旋律;王蒙的《青春万岁》充满激情地呼唤:“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而这“幸福的璎珞”不是自我价值的实现,而是崇高的共产主义信仰,这段高中生活也因为有了自私自利的李春、资本家小姐苏宁和信了基督的呼玛丽而转变成一段“战斗的青春”。新时期初年,蒋子龙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中展现出的是解净这样一心为公的社会主义新人的青春。然而,大约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作品中关于“青春”的描述开始有了不同的形象,或者说建国初年建立起来的“青春”类型发生了裂变,随着文学的多元化,定于一尊的“青春”的概念亦被消解了。
1985年前后,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几乎不约而同地书写了另类的青春,小说中的主人公们迷惘、苦闷、匮乏、叛逆、愤世嫉俗,是“迷惘的一代”。他们的书写表达了社会转型时期,东西方文化碰撞中一代人的精神苦闷,这在某种程度上改写了文学史中“青年中国”或“青春中国”的叙事。随着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进入价值多元,共生共存的文化“无名”状态(陈思和语),基于个人情感记忆的青春故事开始呈现在读者面前:《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描述了或执著或朦胧的爱情记忆;《中国合伙人》讲述城市青年人奋斗的经历;安子的《青春驿站》、欧阳一叶的《浪子漂》书写的是打工者的青春;引来无休止的口水战的《小时代》,是上海大都会中小资青年的青春……如果“青春”即包括理想、奋斗、梦想、激情,也包含着困惑、迷惘、颓废、崇尚物质、理想冷却,那么“城市文学无青春”便成了一个伪命题。如果我们在命名“城市文学”时,肯定了与“城市”相关的物质、欲望、利益以及种种精神表征的合理性,又从“理想主义”出发,批判物质化的“城市”和失去理想的“青春”,那么,关于“城市文学无青春”的讨论必将面临尴尬和悖论。
城市是多元的,“城市文学”也是多元的;“青春”是多元的,品味“青春”的读者也是多元的。我相信不同时代的读者总能在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文学中找到契合自己青春记忆的“青春”。就像《青春万岁》带给父辈们激情和梦想,而我辈们或许只能在读过文本后表达些许理解和同情;“60后”在《你别无选择》中看到了那个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愤世嫉俗而又百般无奈的自己,却对《小时代》中小情调、小忧伤投去不屑的一笑;打工妹在《青春驿站》中读到了挣扎的艰辛和成功的狂喜,都市小资也许只关心时尚和午后的爱情……所以,套用一句老话:“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也有一代之青春”。
从某种意义上说,“城市文学无青春”的背后也许是文学批评的另一种期许,即“城市文学”应该表达激荡着理想的“青春”。然而,在文化“无名”的今天,这种期许是困难且难以规划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