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
2014-01-02艾溪
艾溪
他每一天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缩下去,
他的皮肉在滋滋啦啦地缩下去,
他的心脏,还有他的大脑,都一并缩下去。
就快要变成一摊水,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 老人院A-103室的窗前,是一排稠绿的灌木,大概是黄杨吧。高高矮矮不等的绿枝,带着些和老人院这地方不太相容的热闹劲儿。圆叶片上粘着灰尘,和别的地方那些修剪得整整齐齐、轮廓分明的
灌木丛不一样。好像一个早起没洗脸的小子,头发蓬蓬乱乱,推搡着几米以外的一丛月季。
月季如今已经进入了休眠期。在八九月份的时候,站在窗前还能闻到点儿微微的芳香。如今它们掉了花朵,裸着枝丫,完全没法跟虽然粘着灰尘,却依旧支棱着的黄杨相抗衡。
月季过去又是一片黄杨,从窗口里看不到边。
窗户正前方是片草地,绿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入了冬还像是春姑娘的名片一样精神抖擞。每过几个礼拜有工人来除草。除草机轰隆作响,那声音就像是行刑的断头台,震得人耳朵发麻发颤。不过这一切对树来说不是大问题,他耳朵早就背了,护士招呼他量血压的时候,都得跟他说好几遍,然后半比划半强迫地撸起他的袖子才行。他还没聋呢,可他不喜欢量血压,那是自然的。那冰凉凉的管子带子压在他胳膊上,使他气短。为了表示抗议,他吭吭咳嗽着,那些护士老是装作没听见。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是在老人院呢。
如果是个年轻女护士,树就带着点儿撒娇的心情,愁眉苦脸地看着那个血压计,等着护士拍拍他的背,说,一切都好。要是中年或者老年护士,他就多少有些不耐烦,对着窗外面的灌木丛发呆,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个数字。但是她们对他总之是比较客气。
新来的护士走近树,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而轻柔的香气。动作轻轻地,把血压计从他胳膊上拿下来的时候,她用灰色的大眼睛盯着树,笑眯眯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树没搭话。也许是没听见。
等她把一应器具收拾停当,走出房间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说:“晚饭前会送来蛋糕噢!”说完还特意对他眨眨眼。
这没能把树的心情变得好起来。他拒绝帮忙,一个人推着轮椅,在外面小路上拖拖沓沓地滚来滚去。柏油路面一直延伸到老人院的门口,但是他们不能随便出去。才下过雨,路面有点湿。树攥着轮子的手给糊得湿淋淋的。一会儿,小雨飘起来了,红鼻头的胖护士隔着窗子叫道:“树,该回去了!…… 你连个帽子都没戴!……会摔倒的!”
新来的护士保持着一种学生样的轻盈,实际年龄已三十好几了。她从一楼东侧六个房间查房回来,走进厨房。食品部送来的那个蛋糕,写着树的名字,还摆在洗手池边的台子上。洗手池里扔着两三个脏盘子,台子边上淌着一摊水。护士拿起抹布顺手擦了擦。她的手指细弱而苍白。
蛋糕不大不小,白色奶油有点儿发黄,不大精神。她想,总要点几颗蜡烛吧,这蜡烛……好像是在厨房壁柜上面吧。她站在椅子上,翻来翻去。总算是给翻出来了,得,只有五只了,怎么办,这会儿上哪里去买蜡烛呢,等回来都过了下午了,再说了,老人院又不是只有树一个老头儿,就这幢楼里,住了不下三四十号人,都是七老八十的,虽说没什么大病,可是年龄大了,冷不丁的就可能会出状况,不是从轮椅上摔下来,就是忽然喘不上气。还有正打着牌开始吵架,犯了心脏病的。
虽说我来的时间不长,可也见识过这些麻烦的老家伙了。白手指的护士不知是不满还是有点儿得意,她轻轻点点头,自顾自嗯了一声。
这会儿又一个护士走进来,是管二楼那个脸蛋红红,胸脯很大,走路咚咚响的那个。她径直进来,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好像有点儿气鼓鼓的。
“谁的?” 红脸护士看见蛋糕,问。
白手指没赶上回答,或者说,她以为她已经回答过了。她有时候有那么点儿毛病,就是脑子里想的和说出来的老是前后错一步,人家都在说下一件事了,她还在回答前面那个问题。
这次,她想着蜡烛的事,嘴里说: “蜡烛不够,糟糕。”
红脸膛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够也没办法,就告诉他这次欠着吧。”她说话速度快,咕咕嘟嘟好像刚煮开的一壶水。
“ 树会不开心的。老人家,脾气都有点儿……那个,是吧。”
“谁?树?一楼南边住的那个?”
“嗯……家里要是有人来看他的话,也许会带个蛋糕来,那就好了。”白手指说着抬头下意识地看看院门那边,其实她也不指望有谁来看他,都下午三点了。
红脸膛没再说话,脸上现出点儿笑意。她抬起胖手,扶了扶栗色头发上的卡子。是个黄色蝴蝶卡子,戴在她头上,哪里不对劲儿。
“不然我去买几颗蜡烛?……也得七八只吧……”
红脸膛哈哈笑起来,拍拍她肩膀,说:“你才来的吧。”说完,好像发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自顾自又笑了半天。
“嗯?”怎么了?白手指有点儿尴尬。什么话说错了?
“那个树啊——只要三四只大蜡烛就够了。他今年……我看看……也就三十六岁吧?这个要问主管。”
“三十六岁?”白手指的嗓门一下子升高八度。她一眼看见窗户外面在小雨里努着劲儿推自家轮椅的树。他的白头发不剩几根了,头顶和上半部后脑勺连成坚硬而光滑的壳,白眉毛仍旧浓密。这会儿他停在那儿气喘吁吁, 好像在跟自己生气。
“怎么会?”白手指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凑近了红脸膛,“你开玩笑吧!……他?”
“我看,还是别给他过生日的好。”红脸膛皱起眉,圆鼻子上一堆小汗珠,“有一次,就是过生日,他大发脾气,把薇拉吓了一大跳,说是差点儿打她 ……你还是小心点儿。”
2
五年前的同一天,蓝天高高在上。
晨风吹动房檐下吊着的一件灰色女式吊带背心。背心前旋后转,和风扑簌簌周旋着,很疲惫的样子。一忽儿飞起来, 挂在房门的钉子上,扯了扯,掉下来。endprint
一大早就很热了,阳光打在树的脸上,就好像天堂对着人间的一道严厉目光。如果它们有脚的话,一定在踢他的屁股了。
一团乱被里的树还是没有醒。翻了个身,呼噜声又一次响起来。嘴咧得歪七扭八的。
房间里除了忽高忽低的呼噜,一切其他的东西都屏声静气,纹丝不动。浮游的灰尘颗粒,仿佛也被晒得糊里糊涂。
“砰!”
房门被推开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一团蓝色的影子连着风,冲到了床边。
一只小胖手伸开,使劲儿够了够,摸到了树的耳朵。
“咯咯咯…… ”小孩儿开心地、故意地笑起来。
“咯咯嘎……”停了一会儿,然后是特意找不着调的歌曲“农场……奶牛……啊啊啊!”
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先是有点儿懵懂,然后循着声音,脸上展开了笑容。
他无奈又快乐地伸手,想要一把揽住孩子,可是慢了一步,小孩儿故意躲到一边去了。然后又咚咚咚跑出去了。
树叹了口气,大声问:“妈妈呢?”
“妈妈上班啦!”童声远远传来,像是在厨房。
妻子上班走了,半个床空荡荡,被单卷到了地上。树坐在那里,揉揉眼睛,愣了好半天神,今天星期几?管他呢,好几个月没回家了,先休息几天再说。
树本想要像往常一样一跃而起,可是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胳膊直打弯。他举起胳膊向上下左右伸展伸展,感觉好点了。就是脖子还有点酸。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中,男孩儿又跑进来,手里攥着个小汽车,定定地看着他。
“来,宝儿,让爸爸抱抱。”儿子长大好多了,树又快乐又心酸。他伸出手臂,走到孩子面前。
孩子稍微退了退,眼神有些不自然的警觉。他挥挥手里的小汽车,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小蜜蜂……采蜜……好吗?”
“小蜜蜂……对,爸爸带着好多小蜜蜂,带着他们去采蜜。下次,春天来的时候,爸爸带你一起去看小蜜蜂采蜜吧。”
“噢!噢!”孩子快乐又认真地点头。激动得把小汽车从左手换到右手。
树摸着儿子黑栗色软软的头发,想起什么,问:“今天不去幼儿园吗?”
孩子摇摇头。
妻子就这么上班去了,什么也没说?树有点不快。
孩子使劲儿拉着他的手,往外走:“看蜜蜂,看蜜蜂。好多好多蜜蜂。”
十几个蜂箱都在院子里,昨天从卡车上卸下来的。有一两只箱子的门松垮得快掉下来了。得找钉子再加固加固,还有一只箱子半路丢了,可能是掉在公路上了,损失了几百只蜂。
阳光这么好,把它们放出来透透风吧。路上两三天没有开箱了。
树带上有透明斗篷的草帽,想了想,又翻箱倒柜,给儿子找了妻子的纱巾围在头上。然后慢慢抽出一只蜂箱板,翻转过来。只见一群黄灰色小虫好像粘在上面似的,它们闪动着翅膀,发出一阵嗡嗡的震动,一面彼此挤挤挨挨地走动着,好像愚笨丑陋的人群。
孩子有点儿害怕那群密密麻麻的虫子,不敢靠近。这和他在图画书上看到的金黄小蜜蜂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可他还是很勇敢地站在那儿,有些紧张地盯着树的一举一动。
阳光太耀眼,树习惯性地低头检查着蜂群,黑色的蜂王躲在角落里,周围是一群殷勤的雄蜂和工蜂。一切正常。他正要把蜂箱板插回去,蜂群仿佛发出一阵特异的高强度的嗡嗡声,不知怎么地,树抖了一下。有一只蜜蜂跳到他的手背上,是只深灰色的蜂,个头比一般的工蜂大。
他伸手从草地上找到一截树枝,一下子把它拨拉下来。手上留下一个黑点儿似的印记。
蜂箱板上的蜂群忽地飞起来,好像是和那只深灰色蜂一起落到了地上。又猛地旋转升起,相互追逐着,仿佛彼此勾连着,高高低低地在树和儿子身边绕起来。
“哇!” 孩子吓得哭起来,鼻涕流出好长。
树有点儿恼怒,他皱着眉头,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圈起来,放进嘴里,吹出“缪缪”的口哨。一会儿工夫,蜂群似乎安定了,前前后后地安顿在蜂箱板上。但是那只灰色的蜜蜂却不见了。树非常确定,这不是他养的蜂。
“他们是头一次回家,不习惯。”他对自己,也对儿子解释道。
小男孩早已不哭了,他非常敬佩地看着树。头上的黄色纱巾粘着鼻涕,一路耷拉在肩膀上。
“不害怕,蜜蜂是很和善的。他们喜欢花……还有草原。”草原……树抬起头,看看天。一面把蜂箱整顿好,一面伸手拉起男孩儿,说:“今天不去幼儿园了,好吧?”
孩子快乐地笑起来。
“那爸爸陪你玩吧。”
野外生活几个月,简陋得像个野人。树本想今天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昨天晚上妻子没让亲近,说他味道太大,都不愿意让他上卧室那张床。可眼下还要陪儿子,他连他在哪上幼儿园都不知道,更别说送他去了。
“玩什么呢?”他问儿子。
“赛车!”男孩儿高兴地举起手里的红色小汽车,得意地说,“我的甲基,跑得最快了,他,嗯,嗯,他跑得像飞一样!”
玩了会儿跑车,又玩捉迷藏,父子俩也算尽兴。快到中午了,树问儿子想吃什么,儿子说:“我要——嗯——吃小蜜蜂采的蜜。”树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他搬到城市郊区这荒凉地带,开始四处养蜂,家里早餐吃的都是自产的蜂蜜。当然,味道是一流的。
树坐在餐桌旁,桌上是一小碟薯片,一只脏勺子,还有一只玻璃杯,盛着半杯牛奶,可能是妻子早晨喝剩下的。一长串钥匙,压着几封信。花花绿绿的广告页,只有一封是白色的信封。
字迹很熟悉,树随手打开,是张蓝色画着鲜花的生日贺卡。水寄来的,说:三十岁了,够老了。
树不由得笑了。忽然间,他觉得手背钻心地疼。
3
“水呀,生日不跟白马王子一起庆祝?”说话的是个子娇小、脸色绯红的米兰。她把头歪着,漂亮的长发披散在左肩,肩头大蝴蝶结从黑森森的发丝丛中探着头,和翻菜谱的手一同微微颤抖着。endprint
旁边的小雅接话说:“还是女生一起有意思,是吧。”她有些讨好地看着水,捅捅身旁的芦荟。
“她的王子好几个,搞不定跟哪个一起!”说着芦荟扬起一阵旁若无人的笑声。芦荟是个胖姑娘,却有种飞扬得意的神态。好像和这些身材苗条的舞蹈演员一起,只有她最漂亮似的。
几个人都忍不住嘻嘻笑着。水心里又得意又生气,“芦荟你可真讨厌!”作势要打她一下,自然是没敢打,手轻轻落在她脸上,“别说,你最近皮肤越来越好了。”
“是吧?”芦荟喜上眉梢。她对皮肤保养可谓精心到了极致。“真的,我最近用这个精华液不错,洗完脸涂上,舒服极了!新品牌,有点贵。你看,两个礼拜前我眼角那个小皱纹,最近都没了!”说着将半个脸探出去。
“真的真的?”小雅凑上去仔细观看,连说:“我也去买。唉,我脸上皱纹太多啦。好像过了三十岁,一夜间长出来。我家那位说我……”嗤笑起来,“算了,不说了。”
女招待走过,水扬起手叫她。前后花了十分钟,算是点好了菜和饮品。大家放松地相互看看,一时没有话题。米兰左手绞着一绺头发,说:“寿星小姐,我看你最近又瘦了。”
桌上三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过来,检视着。
不等水回答,米兰又说:“都说谈恋爱让人减肥。还真是的。”
“哪里。我最近重了三磅!”水甩甩头。她新近染黄了头发,挺好看的,养成个毛病,说着说着话老要甩头。眼角风里带着隔座的高个男人,仿佛朝着她笑了笑。“不跳舞了,一下子就长肉。”
“显摆!”芦荟叫道,“哎,说说你男朋友?”
“有什么好说的!”水微微皱眉,“哪有米兰的男朋友好啊。”
说话间,菜上了桌。只听见一阵清脆的金属刀叉碰撞碗盘的声音。
“对了 ,我告诉你们啊。”米兰咽下一口蔬菜沙拉,一面矜持地挺着脖子,“我听他说,这条街过去有个公寓楼,有家夫妻老是打架,邻居好多次报警,他们还是不改。结果——有一天——就是上个月——”米兰说着把眼睛睁大了,嘴角又有点儿斜,“那女的把那男的给杀了!”米兰的男朋友是个律师,老是知道一些奇怪的事儿。
一阵惊讶紧张的“喔——”之后,很短的沉默。
“肯定是那男的家暴,女的受不了了。”小雅猜道。
“男人打女人该死!”芦荟放下刀叉,声音洪亮,“这种男人多半在上床前殷勤得要死,我告诉你……”
平时这类八卦水是很热衷的,可今天她有气无力,嘴里的三文鱼好像是块软木塞,没滋没味还夹带着潮湿气。眼光随意扫视,看见女招待刚领进来一对男女。男人中等身材,女子年轻妖娆。她的心怦地一跳,那么大的响动,她疑心女孩子们都听到了。回头听见芦荟滔滔不绝地说:“到手了就……”
她这才放下心来,眼光再找回去。那两人走到角落的座位,他拉开椅背,她抬眼热烈看着他,坐下来。水一直盯着,眼睛里的黑洞好像停止了旋转,眨都不眨。还好,长得有点像,但不是他。
那个他,昨天下午,也就是说,二十六个小时以前,正躺在她的床上。而她,正骑在他身上。
汗水和液体交缠在一起,私处黏糊糊的,好像夏天的沼泽地。男人捧着她小小的乳房,揉得她生疼。在男人冲刺的时候水尖声叫起来。这就像是个仪式。然后水懒懒地翻身下来,倒在一边。 “我想吃冰激凌。”她小声说。
男人没有动。
水探身过去,把嘴贴在他耳朵上,热气和唾液扑向他的脖颈:“买个甜筒吧。”
男人无奈地瞥着眼:“这会儿上哪买去。”说着翻过身去。
“楼下超市有。”她坚持不懈捅他:“啊。”
“别真像个小孩儿似的,好吧。”
水听出那里面的不耐烦,她有点下不来台,还有点糊涂。怎么办呢?她确实像在无理取闹。手机响了,她打开新买的IPHONE,一个促销电话。再点开微博,说日本地震了。
“地震了,九级的,好可怕,死了好多人呢。”她兴奋地唠叨着,伸手扒拉男人。不知怎么,她不能忍受此刻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的安静。那安静和远在日本的地震同样使她不安。
“喜欢地震?”男人伸过手在她的肚皮底下揪了一把。斜过眼来:“不是刚震过吗?”说着给她屁股一巴掌。
水没出声。过了半天,她以为男人睡着了,听见他咕咕哝哝地说:“下礼拜一我回去,在四季订了套间。”
水猛然坐起身,把被单一股脑儿扑在男人的脸上和身上。
“怎么啦?”男人抹开被单,一脸怪异地抬起大半个身子。
“你说,为什么和我做爱?” 水盯着他问。
男人撑不住笑了:“想什么呢,脑筋不对了吧。”把脊背对着她,自顾自接着睡,喃喃道,“别闹了。”
水发了会儿呆,决定到浴室里洗洗。洗完了出来,男人已经睡着了。呼噜声蔓延了整个房间,好像一个时间机器启航的笛声,给她看见了她们面对的未来和过去。做爱,流汗,尖叫,酒店……她一把把他的衣服裤子抓起来,扔到他脸上。他一时没醒,呼噜声仍旧顽强地弥漫着。
耳边又是芦荟的声音:“怎么忘了要红酒了…… 今天可是水三十岁生日……老女人了,哈……开玩笑……”
4
过去的一年好像很多年似的,过得特别特别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树眼前老是出现一幅画面,一条在阴湿天气里逐渐腐烂的木头。就是他在森林里经常见到的,不知什么原因扑倒在地的那种,巨大的树干如同一座油腻的尸体,有着一种光滑森怪的妖艳,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苔藓,各种游移不定的小虫,还有一两只傻头傻脑的小树苗。
因此树觉得他特别需要阳光,他似乎能听得到自己体内的缝隙里,那潮湿行将腐烂的液体在隐秘地流动着。那着实使他烦恼——也许他应该害怕,但是他只是烦恼——而且也无心探索这一切所为何来。是的,他特别需要阳光,就像那棵潮湿的木头,于是他总是盼望着晴朗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他一定会到外面走走,几乎没法呆在房间里,就算是和儿子一起玩儿,他也心不在焉。以至于妻子跟他吵了好多回。endprint
然而,奇怪的是,他同时还觉得自己需要水。他必须不停地喝水,只要一小会儿不喝水,他就好像一只搁浅的墨西哥鲸鱼,频频张大肥厚的嘴唇,心慌意乱,好像死到临头。胳膊腿都不利落,头脑也开始发昏。简直要冲着什么大叫,却叫也叫不出来。
一开始树以为自己不会是得病了吧。妻子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但还是催他去医院。众所周知,树是个奇怪的人,他从商务公司辞职,跑到农村去养蜜蜂。很多人都认为他头脑不正常,比什么明星出家还令人匪夷所思。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则。 树的行为不仅仅不符合主流规则,甚至不符合任何潜规则。虽然公司里的事情使人烦恼,尘世里的人生总该尽量体面地继续吧。与一群脏兮兮的飞虫为伍,既没钱也没得道成仙,没毛病才怪。
妻子的朋友们建议她老公去看精神科,他听了一笑了之。妻子就叫他笨熊。儿子喜欢他,他是大个子维尼熊。在儿子眼里,爸爸及其生活就是卡通的现实版,使他的生活超级甜蜜。
树去了医院,他们先是问东问西,说要查这个验那个。花了不少钱查了个遍,也没有结论,说回家多休息吧,过段时间就好了。树为了休息,错过了养蜂期。他对于自己的身体还是很爱惜的,父亲年轻时死于突发心脏病,一切都使他对健康分外在意。
那天树梦见了父亲。他死前正在球场踢球,穿着湿淋淋的球衣,和一双灰色沾满泥的球鞋。那几天刚下过雨,场地上布满了被球鞋翻起来的草泥块,像他的脸色一样灰黑。
当树住进了养老院,坐在轮椅上,在每日的早餐午餐晚餐之间沉思的时候,这些会忽地飞回到他的心里来,使他再一次回想记忆里模糊的父亲。一个敦实的身影,和母亲抽屉里照片上那个肥胖的中年人相去甚远。他喜欢自己记忆里敦实而勤劳的父亲。
某天,树躺在阳光下头脑游思之时,忽然想起三十岁生日那只深灰色的蜜蜂。说实话,他还从没见过深灰色的蜜蜂。那蜜蜂叮在他的手上,他的手疼了三天。肿起了一个小红包,后来一切如常。按照他的经验,深灰色的蜂应该不是毒蜂,所以他也没有特别在意。
那么,是不是那天发生的什么事,或是那只蜜蜂,或是别的,把他变成了遮天蔽日的森林里腐朽的木头,以及墨西哥湾搁浅的鲸鱼?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倏忽而过。他是个简单的人,知道不可能有什么答案,也就让这事过去了。
一年过去,树的情况没什么变化,医院他去了好几回,每次都碰到表情呆板,戴着眼镜的医生,他们匆忙低头看着他的病历和检验结果,好像那些框框和数字就是一切。在低头浏览的间隙,他们抬头看他一眼,对于他的面貌和体态没有一丝特别的兴趣——是的,树自认为相当英俊,但这要在女医生在场时才能派上用场。
这些检查花了他们不少钱。妻子对此开始厌倦,树也就不再去医院了。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一定要上路去采蜜。他走在阳光明媚的黄艳艳的油菜花地界边,从车上卸下来十几箱的蜜蜂,然后不断地打开随身带来的水瓶——他一般要带一箱水出门,喝着水晒着太阳,这让他觉得自己的职业真是好极了。他还能享受随意小便的乐趣,他看着那个家伙骄傲地在空中划出神采奕奕的弧线,喷射出的尿液在阳光下编成闪亮的水帘。当他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拉上拉链的时候,惬意得吹起口哨来了。
到了晚上,躺在那辆装满蜂箱的卡车上,无边无际的夜包围着他,紧紧地攫住他,让他的口哨再没法吹出口。夜色跟着小虫的叫声唧唧哝哝,油菜花的香气熄灭了,里里外外都是黑暗。离家很远,天上的星星隐约可见。那田野里小虫的叫声和不知是什么动物跑动经过时发出的喀嚓声,让树觉得安心,觉得孤独,而且疲惫。这种时候他感到身体里有某种东西流出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正在干缩的木乃伊,躺在沙漠的洞穴里。
当他又一次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发现他长了许多白头发,一面摸索着他的手臂,用自己的白胳膊和他摩挲好一阵,一面有些不快地说他老了十岁。妻子情绪化得厉害,抱怨的时候简直没完没了,好像他是她玩旧了的一只布玩具;偶尔快乐的时候就好像在天堂里了,几乎要用唾液把他吸进去似的。
妻子的身体一如既往地让他兴奋,应验了那句话“小别胜新婚”。他们两个没等到儿子完全入睡,就开始做起来。在妻子气咻咻的声息中,他没有坚持多久。然后就困倦地睡过去了。
回家不久,树接到水的电话,声音像从月球上传来那么微弱。他问水,是不是病了?
“不知道,我最近总觉得饿,一下子长了八磅!哥我完蛋了!好多白头发。老得没法看了。”水没有告诉他,她又一次失恋了。这是第一次,不是她甩了人家,而是人家不要她了。这一切在水的生活里至关重要。她相信自己要恢复好久才能有力气再相信“爱情”。
“我不相信爱情了。”水徐徐叹一口气。树什么也没说。这样的抒情对于他来说有些尴尬。在他眼里,爱情是一种熔点和冰点都迅速变化的液体,既没有形状,也不可预测。他觉得在这点上水相当矫情,当然,她是女人,因此,也就可以原谅。
水是他的双胞胎妹妹,据说当年母亲生产的时候,两个孩子你争我夺,几乎都小命不保。而母亲也产后大出血,差点丧了命。
母亲对他俩因此又爱又恨,有时候她看着一对漂亮的男孩女孩庆幸不已,总算是平安地把这两个小家伙生下来了,虽然深受折磨,也是奇功一件,因此她在家里,特别是父亲那边有了特别的地位和骄傲。有时候她看着这两个被她从虚空中呼唤出来的孩子,一下子头脑失了重。他们是从某个深幽的阴谋里钻出来、扮作天使的宿命,在那宿命里她看见了死亡,老去,或者还有其他什么。
长大后他们对于母亲的变化渐渐习以为常,加上父亲去世,树和水更是特别亲近起来。他们一如既往地相像,面对面仿佛看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男性的,或是女性的。水要更美丽一些——那是自然。树个头高出水大半头,所以哥这个称呼也当之无愧。
“哥,你怎么还在搞蜜蜂啊?你真的喜欢那东西?”在所有人好奇的询问当中,只有水不使树反感。但他也不太愿意回答。
“很好呀——”他拖着尾音,怎么说呢。说他喜欢春天,喜欢开花?水会笑话他。像个女人,像个小孩,像个没用的人。其实,他就是辞职之后无所事事,遇见了个卖蜂蜜的老头子,聊了一个下午,跟着他跑了几趟油菜花地,买下了他所有家当。心血来潮也罢,神经质也罢。一开始,他也不怎么喜欢那些胖胖的虫子。endprint
“你到底是不是为了躲着家里,才出去放风的?”水不厌其烦地猜测起来。不等他回答又说:“老是出门,外面多辛苦,好像野人一样……啧啧,你老婆居然还要你?”
水特别爱拿树的妻子打趣,有时候嘲笑她说话的口音,有时候是她走路那种笨笨的样子,其实,她只是稍微胖一些。作为舞蹈演员的水,对所有腰肢不够柔软和纤细的女人,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挑剔。
“真的不对头啊。哥,你说这怎么回事?!”水继续问着。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5
天下的化妆品全是骗人的。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水看起来像五十岁。
六年以前,她二十六岁的时候从芭蕾舞团退下来。她告诉树说,老胳膊老腿跳不动了。其实是团里新舞剧胡桃夹子试演,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选上领舞失了面子,顿生退意。那年她唇红齿白,身材高挑,窈窕有致。细长的脖子好像舞台上骄傲的白天鹅。长头发攥成个发髻,高高盘在头顶,带着一只紫蓝色水晶海星头花,仿佛能看见水族馆里的波心荡漾。
如今她才真正知道老胳膊老腿到底是什么滋味。打直脚尖这么简单的事,愣是满头大汗,还站不起来!从去年秋天开始,练功就变得很吃力。水还以为是自己长胖了,也没在意。连着减肥五个月,瘦倒是瘦了些,直脚尖还是打不起来,更别说旋转了。
脸上的皱纹那才叫风起云涌,不可遏止。不出一个礼拜,面部毛孔全冒出头来;一个月之后,眼角纹像蜘蛛腿在漂亮的黑眼睛周围狰狞地爬来爬去。还有额头纹,法令纹,脖子纹,各个部位的皱纹,加上渐渐黯淡下去的肤色,水的脸好像被污染了的生态重灾区,认识她的人无不啧啧叹息,叹息跟着摇头,摇头夹杂奇怪,奇怪后是庆幸。
天,这是怎么了!水伤心欲绝地哭着,面巾纸泡在眼泪里,瑟瑟发抖。对于一个像水这样的女孩子,不,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无疑都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况且,这事还来得如此古怪。
在这群跳舞的女孩子里面,水自认是最出色的。无论从舞蹈,到长相,她天生讨人喜欢。年轻的时候,水从来不考虑什么老不老的。二十岁以前,对于她来说,二十五岁将是生活的最远期限。不是她不知道现代社会人均寿命七八十岁,而是她的想象力到那里为止,那是一坐无法逾越,也没必要攀爬的高山。风景这边独好,过去了就是没有青春的黑洞,完全不敢想象。偶尔看见身边那些老得稀里糊涂、丑态百出的人,她就想,还不如死了好。
时光荏苒,过了二十五岁,三十岁,生活还在继续,她也还算漂亮。水松了一口气。可是,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她竟然加速走上了四十岁,甚至五十岁的不归路?那老去的步伐,好像是西西弗斯的大石头,一径滚到山底下,她追着赶着哭着闹着也无济于事,何况她也不是西西弗斯,她没有对抗命运的神力。
芦荟热心地给她介绍了不下二十种润肤霜、精华露,水燃起了希望,可这希望太微小、太短暂,好像蜡烛见了大风,过不多久就灭了。为了免去继续被围观的难过,她也不和那些女孩子见面了。她搬了家,换了工作。
水看过医生,换了好几家医院。同样看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知道树也和她一样,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年像老了十年。她倒抽了口气,在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无法逆转。
这是她和树的命运,也许是上帝,在他们两个出生的时候,设置了一个小小定时器,到了三十岁——咔嗒——一切开始以十倍的速度前进。他们两个在步行着的人群中被飓风抓住,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中,被摔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正在播放的录音带,是谁恶作剧般地按下了快放键?从那超高速运转的机器里,发出的不再是音乐、故事,而是是没有意义的咕里咕哝,叽里呲啦。没有人能听懂,他们的生命完全变成了杂音。
水想继续在小学和中学做兼职老师,教小孩子们跳舞。可是她渐渐发现这也很难了。上完课,孩子们都走了之后,她抱着自己的双腿,蜷在地上,恐怖好像一只吞吃人的野兽,在黑暗里向她一步一步走近来,她的泪水和身体一起瑟瑟发抖,惊叫着逃离了无人的舞蹈教室。
在辗转于各家医院的时候她认识了第六任男友,一个个子矮小,严肃又专注,爱吃大蒜,说话结巴的医生。水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经过去,她特别特别想要和这人结成正果。
可是在大蒜味道的餐馆里,医生甩了她。
水第一次试图自杀。深夜里四周寂静,她从一个古怪的梦里醒来,希望赶紧钻到下一个梦里去,可是她睡不着,很久很久。脑海里聚集了所有的事,你争我夺喧嚣不已。她站起来,公寓的窗外是城市昏沉的梦境,街上车和人都很少。一整个世界都在幸福地酣睡。 唯独她,被剥夺了青春、爱情、健康、甚至睡眠。
她打开窗,站在一个凳子上,一脚就可以跨出去了。夜风呼啦啦地迎向她,吹得她睁不开眼。一辆救护车急啸着飞奔而过。她直愣愣看着,抬起一条腿,蹬在窗沿上。下面是一条小街,她想象着明天卖早点的人会惊叫着发现她。她,曾经的舞蹈演员,躺在冰凉肮脏的地上,给众人看。身体破碎,鲜血横流,女人和小孩惊叫着逃离。
楼上谁家猛地开大了电视音量:“晚间新闻继续报道——东区今天发生……”她被那声音镇住了似的,最终缩回了脚。
水毕竟是个天性乐观的人,她决定做些什么。就那么些积蓄,她豪不吝啬地付给了美容院。拉皮手术做完,脸上看来年轻些,水高兴极了。这钱花得值!待伤口渐渐恢复,整张脸像从别人那儿偷来似的不自在,大力些的表情像要撕裂皮肤。本来想笑,竟变成了苦笑。找到美容院,他们说慢慢会好的,大概要一两年就恢复正常了。
水知道自己等不了,也撑不住了。她只能自杀。如果跳楼不行,也许还有其它办法。她搜集了一瓶安眠药,对着浴室镜中苍老的自己,流着眼泪一把、一把、一把地吞下去。我不想再老下去了,我什么也没了,她对自己解释说。再见了,再见了,这不堪的生命和生活。
结果她被上门修下水管道的工人发现,送到医院。药量不够,医生说她怎么都死不了的。
你有严重的忧郁症,建议看心理医生。医生还说。endprint
水无心跟任何人谈她的事,这早已超过了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围。那么上吊吧。她想在自己的家里找个地方吊绳子,可惜既没有梁也没有水管。房东是个心软的人,不想有人死在他的房子里,看她可怜又不好赶她走。听说她要自杀,每天都来看她,有事没事给她打个电话。把她的窗户全都封死了,还吓唬她说自杀前很痛苦很痛苦,以后还要下地狱,后悔可来不及。
她从哭得泪水涟漓,到没有了一滴眼泪。她时常思考烧炭,卧轨,跳水,自焚……哪个更可行。一想到不得不面对苦不堪言、又老又丑、像爬虫一样的生活,她就不知道该诅咒自己,还是命运,还是神明。
水去过教堂,不是礼拜的时候,而是星期三白天去的。她悄悄走进去,四下里没人,门也没锁。远远看着主席台上竖着个十字架,摆着把古旧的红木椅子。台下一排排座椅空无一人,一小块彩绘玻璃漏出些陈旧的光线,那光线和十字架都凝滞着,仿佛都还停留在千年以前的气息之中,向她久远地沉默着。水肃穆站着,很久,如同一个虔诚的修女。那一刻,她听见神说,你必将老去。
为什么是我?她问。
没有回答。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接着问。这会儿她忘记了所有的控诉和诅咒,就像一只绵顺的羊。
门口踢踢踏踏走进来一只狗,然后是一个人。这人没有看她,径自进到教堂前面,她发现他是个盲人。他的眼神枯萎,左手拿着根拐杖,右手牵着狗。那是一只黄色的导盲犬。
盲人摸着椅背坐下去,狗乖乖地匍匐在他旁边的过道,很安静。鼻翼里呼喘着微弱的气息,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半张半合。
不久之后,水发现,月经停了。
6
第三年夏天,树的妻子走了。开春时她带着儿子搬到市里。夏天,一个桑榆枝滴着满地雨水的闷热的星期三下午,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家里的存款都带走了,说是树不需要,而且他也没挣什么钱。说得也对,树单身汉一个,除了这间租来的破房,他还需要什么呢?
妻子走了,树并不太伤心,也不难过。下意识里,他一直等待着妻子离去。自从他丢了工作开始玩蜜蜂,他就预料到她会走的。现如今他头发开始秃了,肚子突出来,彻底变成了个老废物,谁还会跟着他呢,妻子也不容易。
可他舍不得儿子。儿子又长高了,长得胖墩墩的。小脸上塞满了肉。他对小蜜蜂全然没了兴趣。现在只喜欢各种类型的卡车、吊车、工程车。
“爸爸,这个大吊车的手臂,有那么长!”他说着一边比划。“你知道为什么要那么长吗?你知道吗?”他热切地盯着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要给他讲解:“因为它要吊起来很重,很重的东西……它呜——地抬起来,然后——”他盯着窗外的石子儿地,“把东西扔在那里。”说着用手一指。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
“那里!那里!就是那块空地。”不等树提出疑问,他就转过身,说:“我长大了要开大吊车。”
仿佛害怕树不相信似的,他又重复一遍,说:“我长大了要开大吊车!”
不过,当树允诺带儿子去商店里买个新的玩具工程车的时候,儿子好像没听见,低头把手里的吊车放在地上,自己跪在地上,嘴里呜呜模拟着车的叫声,从桌底下一直要钻到床底下。但那呜呜声比平时要小。
“儿子,去商店里买车!”他还真以为儿子嘴里呜呜叫得太起劲儿,没听见他的建议。
儿子停了一下,他从背后看见他犹豫着,手里仍旧推着车,在地上继续爬行两步。他回过头来,小眼睛在肩膀上边有些亮闪闪地不好意思,说:“爸你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吧。”
从儿子的眼光中,他看见了自己。
他觉得脸上抖动得厉害,那神情想对儿子藏起来也晚了。还好儿子也不敢看他。树双手捧着脸,装作太困倦摩擦了好半天,从口袋里有点抖索地掏出来五十来块钱,说:“自己去吧,钱别丢了啊。”
妻子走了以后,他很快失去了她们的音讯。他老得更快了。如今打眼一看,活像是个六十岁的老头似的。白头发从脑袋中央开始退后。脸上像打湿了的橘子皮,还将就着没有枯楚到一起,不算是太枯干。脸色也不怎么好,黄中带着灰,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医生们认为他是个特殊病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叫做“获得性面部皮肤衰老症”。他们只是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据一位比较有资历的医生说,他还不是这种病,那种衰老症只是面部皮肤衰老,心肺功能统统正常。可是树里里外外都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医生们请求他定期测试,保证不用他花钱。他们兴致勃勃地把他一通儿摆弄,X光,超声波,凡是听说过的都没落下,连DNA都检测了。他明白自己是被当成小白鼠了。各种检测下来,除了他的各项生理指标接近六十岁的老人而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三岁这个对比,什么结论也没有。
他想他们一定希望他早点儿死掉,这样就可以解剖看看他的身体里到底哪个零部件儿出了问题。为了给他营造一个适宜的生活环境,他们还给他争取到一个特别的研究款项。这样他可以被当作标本一样养活着。他觉得匪夷所思。
养蜜蜂自然是不能再做了,他现在就在附近工厂里打扫卫生。工厂生产一种纸浆,一进厂门就看见一大堆灰蒙蒙的管道和两个高得像碉堡似的大罐子。远远听见咔嚓喀嚓的响声,烟囱里冒着灰烟。工厂的地上沾满了柏油、废报纸、烟头、钥匙链,有几次他还看见避孕套和女人的卫生巾。每到树上班,而工人们下班的时候,就看见一群衣衫破烂,精神萎靡的工人们,慢慢腾腾地走出来。女人很少,只有一个略有点姿色。那女人一出现,后面的男人说话声音都大好几倍。
打扫卫生是个闲活,树甚至觉得,没有人在意地是不是干净。他每天就把办公室里扫扫就好。
那天他在办公室里,弯腰端起来一只垃圾桶,正要把垃圾拿出去,眼一花,好像看见个人影儿似的。也许真是个人,把什么东西落在办公室里,又来找了呗。他一边想,一边继续慢慢腾腾地搬垃圾。过会儿听见哐里哐当响,好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或者是在搬一个大柜子。树顺着声音走过去,那个办公室是个大通间,转过拐角一眼就能看到头,全是些密密麻麻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堆满了报纸,文件和灰尘。endprint
夕阳透过窗棱斜射进来,空中的灰尘不安地浮动着。然而,什么人也没有。
树揉揉自己的眼睛,是什么人也没有。
第二天听说,工厂办公室被盗了,丢了几台电脑。上司用胖指头顶着右脸,两眼熠熠闪光地盯着树。问他,昨天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什么了,听见什么了,都在什么地方打扫,钥匙是哪儿来的……
然后厂子的保安又来问他,然后警察又来问他。第三天,上司对他说,下个月不用来了。
树知道自己彻底老了是从这一刻开始。如果是三年前的他,一定会跟工厂争论,为什么解雇我,工厂被盗是保安的失职,跟我打扫卫生的有什么关系!欺软怕硬的家伙!不能平白被人给欺负啊!如今他看着上司那双小眼睛,伸着脖子,不由自主地“啊,啊”点着头,好像一只迷惑而顺命的鸭子。
他走出工厂的时候,稍微清醒了些。想要据理力争一番的念头划过脑海。这份工作没了,他靠什么生活呢。真的去政府领救济吗。他回过头看看,机器们嗵嗵叫着,巨大的管道和罐子勤奋地喷吐着灰烟,好像一只患病的喉咙。掉在地上的一张宣传海报被风吹着,一挪一挪,粘到了一块口香糖,走不动了。口香糖和风抢夺着海报,拉拉扯扯不肯干休。他甩甩手,走出了厂门。险些被地上的砖头绊了一跤。
7
“咔咔,喀咳,咔……”刚刚站起来,水又开始一阵咳嗽。如同冬天的海潮撞击礁石,一浪接一浪,后浪推前浪,砰轰不休,让她无法招架。干脆咳弯了腰,一张大嘴对着地面,呼呼地冒出摧枯拉朽的声音,好像一截截被锯断的木头刺出喉咙。
等终于可以直起腰来了,还滴拉着一串口水,顺着脸颊到了衣领。
街上没人看她,七八十岁的老女人,有谁当回事?水自己也没发现那串让人恶心的口水,她在心里庆幸,这一拨咳嗽终于抗过去了。
顺手摸摸,手袋还在身边。再捏捏,钱包也还在。水放了心,但还是不由自主把手袋握得更紧了。要是再有个莽撞的小子从身边跑过去,把手袋撞在了地上可怎么办。万一他再见财起意,顺手牵羊,她除了喊一声,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捉住他的。如今这些个小贼,一个比一个身手好。拿了钱包,跑到什么犄角旮旯,抽出她那些个零钱——有好几十块,还不知道干什么坏事去呢。那钱包里的卡片还得一一挂失,挨家地给信用卡公司打电话。打电话?——有多久没打电话了?听筒拿到耳边,还老是听不明白,对着空气大声叫:“啊?——啊?”连睁大的眼睛都像是问号。
水用手抻抻棉袄下摆,接着往前走。要去的是…… 再想想…… 对了,是小菜店,想买黄瓜和菜花来着。
她点点头,说:“菜店,菜店。”四周望了望,还有一段距离,在前面那家影像制品店后面。菜店老板娘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每次她去,都大着嗓门打招呼。什么都聊,不是说她儿媳妇不是个东西,就是说昨天去的医院有多黑心。她只顾说,就算水不接话,或者没听明白困惑地盯着她的厚嘴唇,她也不停下,手里还麻利地削着莴笋皮,或是掰着菜帮子。一面说着一面摇头,有时恨恨地“呸”一声,也有时乐得脸上胖肉四处乱颤。
眼看到了菜店,水却疑惑起来……门口围这么多人?叽叽喳喳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还围起了一圈黄色的纸栏杆,谁也进不去。一个高大的警察站在栏杆那里,表情严肃,盯着街道四围,时不时用对讲机说话。过了一会儿从菜店里又走出来几个警察,推着一个担架床,那上面盖了一条白布单。底下,是个人吧。死人?!谁?
水忽然觉得心里火烧火燎的,好像谁攥着她的心口,猛地揪了一把。她朝四周看了看,怎么回事呢?谁能告诉我?旁边有个男人,一脸络腮胡子,看她看过来,说了句什么。听不见……水探过脖子,“啊?”
“自杀……”
自杀。是谁呢?水不愿意往下想,我该走了。我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
今天早晨是个晴天,这会儿太阳不见了,春天的风还夹着寒气,一股脑地迎着水的脸。那上面有好些皱纹,有双不明所以的眼睛,有干瘪的脸颊。头发,她的头发也全白了。
走出不几步,有谁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她很生气,用力扯回来,愤怒的眼神瞪过去。
“你是……水?”
水仍旧气愤着,忽然打了一哆嗦。这人认识她?
“是水吧……”
原来是芦荟。三四年没见了,她的皮肤晒成古铜色,身材变得苗条,脸上浓妆艳抹。香水味扑鼻而来。
“咔,咔……”水弯腰咳嗽。
芦荟伸手搀着她,一面在她的后背抚摸着。“啧、啧!”好像有一大堆同情的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
“水,我听说了。你怎么……真的……嗨!”芦荟用她的豆蔻红指甲,狠狠地捏一下鼻子,转身打个打喷嚏。“啊——欠!”
芦荟身后跟着个男人,中等个头,远远看着她。水没有看他的脸,但她知道,是三十岁那年和她好的男人。他如今也老了些了,可到底还算是个健壮的中年人。他戒备而奇怪地看着她,伸手递过一片纸巾给芦荟。
芦荟的皮肤非常爽滑,好像夏天的柚子那么紧致丰满。她身上的香水一个劲儿地扑向水,水有些头晕。
她厌烦地挥了挥手。转身,慢慢走开。
“水,水!吃饭……”听见芦荟在后面大叫,说了一堆话,她也没听明白几个词儿。
水执着地向前走着,脖子挺起来,看着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很想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太累了。
8
到底过了多少年呢?从那年他踢足球摔断了右腿,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呢?树坐在轮椅上面,苦苦地想。这是他给自己的一个游戏,计算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和现在的距离。有时候算着算着他就糊涂了。比如说昨天,他算出来,那年他坐着火车,和母亲妹妹去外婆家,头一次坐火车,那是多久以前呢?是二十八年,还是三十六年?
火车兜起来的风声和哐当哐当坚硬的铁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又一次吹过了他的面颊,好像一只穿过岁月的大手,从温暖又遥远的过去伸过来,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算了半天的年头就不重要了。他觉得自己困了。endprint
最近他发现自己开始忘记一些简单的事。比如说,出门要和护士说一声,早上的牛奶要自己去公共冰箱里拿,脱下来的脏衣服放在桶里,中午交给护士……这些事情是每天做惯了的,可是他忽然开始遗忘了,没有原因的。
他要好好想想过去的事。他害怕如果连记忆都没有了,那他还有什么呢?他的存在就什么都不是了,是吧?如果他死了,这个房间会住进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的名字会写在门牌上,他的牛奶会放在冰箱里。
老人院实在是太寂寞了。每个老头都是个怪物,他们似乎也认为他是个怪物。是的,树想想,他是最像怪物的那一个了。
他劝说水和他一起住进来,可是她不来。她要待在自己的那个城市,宁可没人照顾,也不愿意住进这么个监狱里来。
他想,他们俩面对彼此,可能更悲伤吧。
想着想着,有的时候他就睡着了。
有时候在外面他也会睡着,坐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看看风拂动着树,花随风摆着。一切平静,他却害怕得要命,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就这么一会儿清净时间,他知道,他可不想死。他也不想老。他还想要去更远的地方旅行,他还想看着儿子长大,他还想享受这样子的一小段太阳光底下的平安。
曾经有段时间他相信自己中了邪,有个朋友说他身上有鬼,要带他去个女法师那儿驱鬼。树从不相信神神怪怪的事儿。可是他还是同意去了,不去可怎么办呢?这么蹊跷的事,搁谁身上,也得病急乱投医吧。
去见女法师之前,他发起了高烧。三天三夜,简直要把整个人给烧糊涂似的,怎么着也是去不了的了。那女法师好几年才到这里来一回,朋友说他没缘分,再也不提了。
他所以就一直老下去,老下去,惊人地老下去。仿佛上帝厌烦了他,给他的生物钟定上了加速器似的,他糊里糊涂,却是无法逆转地老下去了。
他每一天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咯吱咯吱地缩下去,他的皮肉在滋滋啦啦地缩下去,他的心脏,还有他的大脑,都一并缩下去。就快要变成一摊水,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秋天又来了,那天他坐在院子里,晒晒最后的阳光。远远看见房间窗口那片平静的黄杨支棱扭曲着,扑簌簌地挣扎,圆叶片上的灰尘抖了一地,叶子也掉了不少。树看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猜想,可能是一只小动物被卡在灌木丛里了。也许是松鼠,或者是小狗小猫。他们饥饿的时候就会到处找食,也会钻进灌木的根部。这片灌木长得特别密实,一旦卡进去,会很麻烦。再机灵的小动物也可能会死去。
“咚!” “哎呦!”
树的脑袋本来半耷拉着,不知怎么连人带轮椅被一个胖大的身躯冲得转了九十度,差点歪倒。
叫声是男孩发出来的,一个脸上稚气,身材高胖的男孩,穿件肥大的蓝色运动衫。他踉跄着坐在地上,扶住右腿,龇牙咧嘴地撩起裤腿。看样子腿磕在路旁石块上,蹭掉了一层皮,殷红的血快要渗出来。他疼得叫了两声,又骂了脏字。
这是哪里蹦出来的小子?“干嘛呢?”树厉声说。
“噢……对不起……没看见。” 孩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胡乱擦着伤口。五米外是一只绿色蜻蜓风筝,趴在草地上,纹丝不动。
树放松下来了,这孩子,太莽撞了。“去看医生,包扎一下。”他建议。
“没事……爷爷,你看,我的风筝怎么样?好看吧?” 孩子凑到他面前,抖抖风筝线,绿色的大蜻蜓在草地上挪了挪。
“我妈给我买的,新的,嗯,去年买的!”他一瘸一拐过去举起风筝,大声问:“好看吧?”
树点点头。
“我给你说,它的尾巴有点问题——你看,它有点——生病了。”男孩难过地指给他看,那个蜻蜓的肚子底下,撕开了一条口子。
一阵风刮过来,暖暖的。
树看着蜻蜓,他有着两只大眼睛,很温顺的样子。
孩子又说:“去年它还好好的,今年就生病了。”说完他睁大眼睛,很严肃地看着他。
树眯起昏花的老眼。在孩子的瞳孔里,他看到了自己。
责任编辑 申 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