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之死
2013-12-29雪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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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绒
本名王少琰,诗人,专栏作家。美国罗格斯大学硕士。出版诗集《王子镇》。组诗《六美图》获世界华人李白诗歌奖大赛二等奖。有多篇文章在两岸三地及北美等报刊杂志发表,为海内外多家报纸撰写专栏。现任职于美国新泽西州公共图书馆,策划并主持“诗歌圈”文学活动。
别样的怀念
在《纽约时报》艺术版,我读到一条像侦探小说一样的短讯:
昨天(1月19日)后半夜,一位身着厚实外套的蒙面人,不顾华氏20度的严寒,又按时出现在马里兰州巴尔的摩的一处墓地。他在一个墓碑前放下三束玫瑰和半瓶法国白兰地之后,便匆匆离去。这样的墓园神秘夜访,从1949年开始,迄今已经是第五十六次了。
夜访者是谁?这么神秘,这么浪漫。记者好像没有答案。不过神秘客想要怀念的人却是科幻和侦探小说的鼻祖,鼎鼎大名而又颇具争议性的小说家、诗人兼评论家——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他出生于1809年的1月19号,昨天是他的生日。
坟前总是放着三支玫瑰和半瓶法国酒。神秘客好像故意给人们出了一个有趣的谜,要想解开它,人们大概得从埃德加·艾伦·坡的身世、死因和与之有关的文坛纷争中着手。
三支玫瑰比较好理解,因为这块墓地总共埋着三个人,除了坡自己以外,还有对他的生活和创作具有影响力的其他两个亲人:他的妻子和岳母。
埃德加·艾伦·坡诗人般的敏感忧郁气质,是从职业演员的父母那里继承而来的。可惜他父母在他还不到三岁时就相继去世,随后他被弗吉尼亚州的一对有钱夫妇非正式收养。他天资聪颖,富商出钱让他上最好的学校,但他同时也反叛倔强,嗜赌酗酒。他养父拒绝为他还赌债,他因而被学校开除。他在诗歌方面的天赋很早就得以施展,十四岁时写下了被后人喜爱的著名爱情诗《致海伦》。后来他参军,考取西点军校,还是因为无钱交学费而被迫退学。在这期间他坚持写诗,然后自己贴钱出版。1831年在他贫困潦倒去投靠姑姑时,已经出版了三本诗集。
如果姑姑当时没有收留他,后来没有把美丽的表妹弗吉尼亚嫁给他的话,或许美国文学史上只会有一个诗人埃德加·艾伦·坡。随后他被一家报社录用为编辑,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于是姑姑变成岳母,表妹变成妻子,坡有了一个安宁的利于创作的家。在以后的十几年中,坡写下了大量的文评和短篇小说。他坚持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理念,把心理分析、推理、科学幻想等应用到小说创作中,为后来的侦探小说、科幻小说提供了开创性的经验。遗憾的是,他年轻的爱妻于1847年早逝,死亡的另一次重击让坡无力自拔,他饮酒无度,抑郁寡欢,随后的几段恋情也无法挽回他的悲观厌世心态,两年后,坡匆匆谢世,享年只有四十岁。
再回到前文提到的神秘客精心设置的谜,坡的坟前为什么放着法国白兰地(cognac)?或许是因为坡生前最喜爱的酒,或许是因为法国的文人们,比美国的文坛更加理解和崇敬埃德加·艾伦·坡。
坡的作品在英美文坛褒贬不一。低估他的有小说家亨利·詹姆士和诗人艾略特等,他们认为坡的作品幼稚、庸俗。然而,坡同样的作品在剧作家萧伯纳和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姆那里被认作是文学中的极品。特别是和他同时代的法国著名诗人波德莱尔非常欣赏他。波德莱尔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详尽地翻译和介绍他的作品,使他在法国深受欢迎。同时,坡的作品也深深地影响了法国文坛“象征派”的文风。大概法国白兰地代表的就是“法国之爱”吧。
至于为何是半瓶酒?它有什么样的象征意义?这就和“神秘夜访客”一样让坡谜们好奇,但又不忍去捅破。他们倒是希望这种神秘感和悬念能再延长一些,持久一些。不然的话,等一切疑问有了答案,故事就该结束了,趣味和兴致也该结束了。
只是不知道九泉之下、静静地躺了59年的埃德加·艾伦·坡面对这样聪慧而又痴心的读者,会是何等的感动。
罗琳的哀伤
纵观世界文学史,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在短短几年内,达到乔安妮·凯思琳·罗琳(Joanne Kathleen Rowling)这样的雅俗共赏和全球性热卖,堪称辉煌奇迹。
1997年之前罗琳还没出版过任何书,是英国一个默默无闻的单身母亲,一度靠政府的救济金过活。八年之间,罗琳的生活就像她笔下的魔幻世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巨变。她的《哈利·波特》儿童系列书还没有结束(已出版6本,还剩下最后1本),就已经热卖了28亿册,使罗琳成为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根据原著改编的系列电影,每部一上市就迅速席卷全球。老师和家长们感激罗琳让被电子游戏机吸引的孩子们重新爱上阅读;文学界的权威们断言她的系列小说将成为经典,其文学价值和深度已远远超越儿童文学的范畴;金融界声称罗琳的聪明才智为她带来的财富,已经超过了富有的英国皇室。
而在一次电视访谈节目里,罗琳对上面那些令许多同行眼红的“成就”却不以为然,她不愿多谈那些听起来让人头脑发热发胀的东西。她谈到富贵前的清净,她谈到盛名后的复杂境况和心态,她谈到不久前的一场痛哭。
一个大红大紫、集几亿读者之宠爱为一身的作家,能有什么样的哀伤?罗琳说,成名之后她回到穷困时住过的房子,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个在生活的边缘努力挣扎的自己。那时她还沉浸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没工作没钱,公寓里连暖气也没有,只好常常带着躺在婴儿车里的女儿去附近一家暖和的咖啡馆写作。罗琳说,那天她重访旧地,好像看到几年前那个绝望焦虑的自己就站在门边,孤独无助。她想上前去安慰“她”,想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话哽咽在喉头,眼泪载着往日的哀伤,像洪水猛兽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许多文人都有罗琳这样的才情和哀伤,却没有几个能有罗琳的好运。卡夫卡活着的时候,没有看到文坛对他的充分肯定,时常怀疑自己的写作才华,临终前嘱咐好友把他的全部小说手稿销毁(幸亏他的朋友没有那么做)。
一百多年前,狄金森曾参加过美国文坛的一个隐名诗歌大赛,写诗的人里有的是当红文人,有的是无名之辈。每首被编辑选中的诗都不署名,让读者们自己猜作者。结果,闺中诗人狄金森的一首短诗,被读者们错猜成当时颇有名望的作家兼诗人艾默生。遗憾的是,狄金森并未因此一炮走红,而她那首富含哲理,被人取名“成功”的诗,仿佛冥冥中预言了她一生怀才不遇的悲剧性命运:
@ 成功被从未成功过的人
@ 认做最为甜蜜
@ 去体会一窝蜂蜜的美味
@ 需要最酸痛的努力
@ 没有哪个穿紫袍的成功者
@ 在他拿下战旗的时刻
@ 能清楚地说出
@ 胜利所包含的意义
@ 只有当他被击败 奄奄一息
@ 在他的被禁止的耳边
@ 遥远的胜利乐曲
@ 在悲痛中迸发 无比清晰
(译自《狄金森诗歌全集》第67首,雪绒翻译)
一生写了一千七百多首精妙好诗,生前却从未出版过一本诗集的狄金森,毫无疑问就是诗中那个被厄运击败的人。她的无奈和哀伤,为我们调制出了“成功”的特殊滋味,也为她的诗歌增加了美感和魅力。
罗琳写过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她母亲因为童年生活坎坷,生了罗琳姐妹以后整日劳碌,尽最大努力让家人和睦相处,让女儿们生活无忧无虑。对罗琳来说,母亲是她的保护神,是世上最亲爱的人。可她不幸身患怪病,1990年底,才45岁,就意外地病逝。罗琳说,她刚听到母亲的死讯,胸部仿佛承受千斤重压,感觉到了一种切切实实的心痛。那时候罗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母亲她正在酝酿着的系列“巨著”。罗琳的母亲没有活着看到罗琳的书,更没有看到罗琳的成功,但她的死却改变了罗琳的生活和她正在撰写着的《哈利·波特》的命运,也打动了无数读者观众的心。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我家的两位小《哈利·波特》迷坐在电影院里的奇特感受。我看到哈利历尽千辛万苦地站在一个魔镜前,这个魔镜可以带给人们最想要的东西:权利、财富、爱情,你要什么,它就会呈现给你什么。而身为孤儿的哈利站在它面前,他早已去世的父母跃然镜中,正慈蔼地看着他。那时候,小哈利痴迷地盯着镜子,眼里闪着泪光,流连忘返。
而我,一个沉浸在故事里的观众,看到此情 此景,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午后之死
——作家亨特·汤普森的传奇生命
当他把枪头对准自己的时候,上帝一定和他在一起。这位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亲友说他并不是忧郁症患者,也不是对生活悲观绝望的人,相反地,他功成名就、一直生活在生命的浪尖上。
他曾握着另一种武器——写作。多年来,他激情地表达内心的真实声音,这些声音和子弹一样具有爆炸性和震撼力;他精心敲打出来的文字落在白纸上即成了经典,这些文字和他闪亮的思辨一样隽永。他的生命曾经像当头的烈日耀眼逼人,虽然现在已日过中山,但午后的余晖仍然浓郁酣畅。
可他,还是选择在一个安静的礼拜天扣动扳机,用他喜欢的手枪,结束了他67年的传奇人生。他就是美国传奇作家,“刚左”新闻的开创者亨特·汤普森(Hunter S. Thompson)。
熟知汤普森的朋友对他的死并不震惊,震惊的是他死的方式。他1937年生于肯塔基,被称为“天生的反传统异类”。他自我放逐,早就大无畏地在生死间游走。有时候是为了写作的需要。年轻的时候做新闻记者,他为了写一篇有关加州摩托车黑帮“地狱天使”的真实报道,混迹这些恶人中,有一次差点被打死;更多的时候,他“自毁式”的狂野生活态度消磨着他的身体:嗜酒,吸食迷幻药,烟不离手,人们倒是奇怪,这些几十年养下来的坏习惯也没把他的身体拖垮。
新闻界的同行把汤普森叫做他们自己的“地狱天使”。他强调自我意识,认为所谓的新闻客观性其实是虚假的伪善,认为记者应该在深入生活之后,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和认识加入新闻中,这样的报道才更加接近真相。他把这种糅合事实与臆想的新闻写作文体称为“Gonzo Journalism” (也被译为“荒诞新闻”)。他说:“一个好的‘刚左’记者需要具备熟练的新闻记者才能,艺术家或者摄影家的犀利目光,以及演员的放肆。”
正是这种演员式的激情放肆,把汤普森从“新新闻”中区别开来。从体育和政治入手,汤普森深入美国文化的心脏,把握社会的脉搏。他不仅不中立,而且满腔怒火,像一个疾恶如仇的复仇天使,使用炸弹一样的语言揭露美国社会和政治的丑恶面、阴暗面。在他的“恐惧和嫌恶”系列,他写到“尼克松代表了美国黑暗、腐败和无可救药的暴力面”,在《世纪之猪》里,他说:“布什的罪恶如此深重,他能让尼克松都显得清白无辜;克林顿是只猪,但他是我们的猪。”
虽然汤普森的“漫骂”“辛辣”等幽默天分在美国文学史上寥寥无几,但真正让人们把他放进马克·吐温这样幽默大师级的行列还是他文字的考究精美与文字后面所要表达的真知灼见相映成辉。有人称他是美国的良心,是真正的美国精神。他在美国9·11惨剧发生二十四小时后写了一篇题为“在美国的恐惧和嫌恶”的文章,除了真实地把握住了美国全民的悲痛,对人类和平的忧虑,还准确地预言了布什对外发动战争的必然性。
汤普森选择大众文化的传播路途,给影响力较大的摇滚乐杂志《滚石》和体育杂志ESPN写专栏。他的文章可读性很强。汤普森对写作的追求一直是严肃而恭敬的,觉得“作家”这个称呼更适合他,而不是“新闻记者”。他写专栏文章,对文字也很考究。他赏识《圣经》“启示录”里的语言风格,喜欢吟诵和引用其中的句子,不是因为任何宗教信仰,而是因为它语言的魔力,因为“它被一种近似疯狂的纯粹引导下逐渐变成音乐”。
而与写作相比,汤普森的个人生活,倒更像是演员式的放肆姿势,刻意衬托和突出他的写作生涯。他从不回避而是主动坦白那些“放肆姿态”,比如在他无名无钱的早期,他曾写信向美国总统约翰逊要工作,向从未谋面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福克纳要钱。除了饮酒嗑药,汤普森对枪支火药更是爱不释手。有一次他对着自己的一本书连开三枪,并把他赠给一位好友,算作亲笔签名。
汤普森自杀的那天,我正在纽约中央公园里观赏艺术家克里斯托和太太珍妮·克劳德制作的那些金黄大门。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看,艺术家的姿态其实跟他们所要表达的艺术理念是相辅相成的。张爱玲的“苍凉手势”从文字延续到死前的深居间出,拒绝见人;狄金森只穿“白色衣裙”不仅用诗歌,还要用行动表达灵魂的崇高和纯净。而汤普森的死,早已在他自己的计划之中。他还特别吩咐身边的亲人,在他死后,要用大炮把他的骨灰送上天空。
汤普森写过一篇题为《午后之死》的文章,以一位赛车运动员之死批判美国文化的暴力倾向。他在文章中写道:“美国梦已变得杀气腾腾。让我们观望并且哭泣。”
耐人寻味的是,一直以旁观者姿态审视和批评美国文化的汤普森总算用他的自杀,真正加入了这个主流暴力文化的行列。
我们可以想象他的葬礼怎样形象地概括他的传奇:他的身心原本就像美国社会的火药,尖利地飞向我们的头顶,热烈地在空中轰炸,警言式的火花一闪而过,最终它将变成炮灰,徐徐落进他爱之切恨之深的博大土地。
圣经女人
熟悉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坛巨匠达·芬奇的读者对他的名画《最后的晚餐》一定不会陌生;熟悉《圣经》故事的读者对达·芬奇在这幅名画里用神笔刻画的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也会了如指掌:中坐者是受难前的耶稣,两边环绕着他的是《圣经》里常常提到的耶稣十二个信徒。但是,畅销书《达·芬奇密码》对画中紧挨着耶稣左臂,并和耶稣的右臂构成V字形组合的人物,提出了大胆异议——“他”秀发披肩,面目姣好,很难和公认的男使徒约翰挂上钩,相反,因为达·芬奇的画一向暗藏着多种隐秘和象征,这个人物应该是耶稣的另一位“亲密”伴侣、《圣经》里一个扑朔迷离的女人玛丽亚·抹大拉(MARY MAGDALENE)。
小说更进一步使耶稣和抹大拉的关系复杂化:玛丽亚不仅和耶稣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为了躲避罗马人和正统基督教派的双重迫害,曾躲藏在一个隐秘教会,达·芬奇后来也成为这个隐秘教会的活跃分子。
这样的异议在《圣经》学者之间早已不是新闻。但当它被畅销书作家丹·布朗(DAN BROWN)穿插在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就引起了许多读者的好奇和关注。美国《新闻周刊》,ABC等媒体也作了专题节目,请学术界各方人士参加讨论,探讨《圣经》里的女人,特别是玛丽亚·抹大拉故事的现实意义。
玛丽亚·抹大拉本人在《圣经》的“新约全书”里的形象,和许多其他女性在《圣经》里的形象一样,不仅着墨不多,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是负面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神经兮兮。当然这和学术界公认的西方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一神论和排斥女性的本质有关。所以,《圣经》里有关抹大拉的记载,大都是对耶稣治病救人和受难复活的陪衬点缀。比如:“路加福音”里说耶稣曾从她身体里赶出七个恶魔;她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罪人,曾手持贵重的雪花石膏香脂盒子,闯入一个晚宴,边哭边替耶稣洗脚抹油,期间,她长发纷乱,挥香如土(据说那时香料十分贵重),让旁观的男信徒和晚宴主人嗤之以鼻,倒是耶稣对她袒护有加。后来一些文艺作品和流传的故事里把她当做妓女,大概是源于这些场景。但《圣经》里并没有任何文字特指或暗指她是“妓女”。相反,许多《圣经》学者认为她是耶稣及其信徒的主要经济赞助人。“约翰福音”记载着一件抹大拉的崇拜者们十分看重的事情:抹大拉是耶稣复活后亲睹他面容的第一人。这后来成为公元二世纪左右“真知教”教派推崇玛丽亚的主要证据。普林斯顿大学的神学教授依林·培格斯(ELAINE PAGELS)曾在1979年出版的真知派专著《真知派的福音》(这本书被列为“美国二十世纪非小说类100强”)一书里专门提到玛丽亚·抹大拉因为和耶稣关系亲密而遭到其他使徒嫉恨等事。真知派的教徒们曾在《玛丽亚的福音》一书记载抹大拉和耶稣及其使徒的一些故事。
众所周知,《圣经》是人写的,而且绝大多数的篇幅是男人写的,《圣经》其实是一部犹太人造神的历史,而它和东方神学甚至希腊神话最大的区别在于:在这个造神的过程中,女人自始至终是被排斥在神坛之外的。一些《圣经》的学者和现今的女性主义者在玛丽亚·抹大拉的名字里发现了另一个神秘隐含:“玛丽亚”这个在《圣经》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女性名字,像一条看不见的线,联系着另外两位《圣经》里十分重要的女性,这些女性都是因为对男权含有威胁性而被压制。她们是:旧约里帮助摩西率领卖身为奴的犹太人走出埃及的摩西的姐姐米丽亚姆(MIRIAM)和新约里耶稣的生母“圣母玛丽亚”(VIRGIN MARY)。
“米丽亚姆”在英文名字里是“玛丽亚”的另一个变异。《圣经》的学者们认为米丽亚姆不仅性格刚烈,而且勇敢、聪明、坚强,是犹太人的精神领袖:是她早期冒着生命危险,把婴儿的摩西转送到安全的埃及公主家里,避免了摩西被屠杀于襁褓的命运。她的名字米丽亚姆暗含着她的命运,被一些人解释为“苦海”,迦南人水神的象征,希伯来传说中的“米丽亚姆水井”与此有关。据《圣经》记载,米丽亚姆是个女先知,在犹太人逃出埃及人的追杀后,她领着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自由的胜利和欢欣。但后来因为和族长摩西发生口角和争执,在身患麻风病的厄境下,被弟弟摩西赶出族落,最后惨死在荒漠。据说她死后,沙漠的旱荒接踵而至,人们怨声载道,随后上帝禁止摩西踏进他辗转追寻的“应许之地”。米丽亚姆这个名字现在已被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研究者和诗人从《圣经》里挖掘出来。美国著名诗人学者阿丽夏·奥斯翠克(ALICIA OSTRIKER)在她的《圣经》改写本《父亲们的裸出》里以一首题为“米丽亚姆之歌”的长诗纪念她。
和不见经传的米丽亚姆相比,“圣母玛丽亚”的名字在东方西方,宗教内外都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但专家们称这种“有名无实”的现象为“雪花石膏效应”,用培格斯教授的一句话概括:在西方神学里,她只是“神之母亲”而非“母亲之神”。不过,她的圣洁形象足以让古今中外具有想象力的艺术家们创作出许多传世之作,以此抚慰人们对女性和母性的渴望和期许。
对于玛丽亚·抹大拉和耶稣的亲近关系,学者们没有太大异议,但有些人对《达·芬奇密码》把她描写成耶稣的妻子难以接受。这便是文学作品和学术研究的不同。正如神学教授克拉森(JOHN CROSSAN)在《新闻周刊》那篇专题报道里指出:“玛丽亚·抹大拉并不是因为是耶稣的夫人而显得重要,就像希拉里·克林顿不是因为她是总统夫人才显得重要一样。这两个女人自身就已经很重要了。”在解释和想象玛丽亚·抹大拉这方面,丹·布朗既不是开创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人。美国偶像级女诗人H. D. (HILDA DOOLITTLE)曾在她的代表作《三部曲》里,赋予了玛丽亚·抹大拉这个名字一个现实的意义:
@ “我是玛丽亚,
@ 香树上的香花,
@ 我是玛丽亚
@ 香消花榭之后
@ 我会变成一座塔......”
玛丽亚·抹大拉此刻就像一座高塔,在消失了近两千年后的今天,仍能引起我们情不自禁地仰望、对比和沉思。
莎娣的书房
先是被她很特别的伦敦腔英语口音吸引,然后是她亮丽的面容——明显的黑白混血儿,凸现分明的轮廓,一双睿智的梦幻般的眼睛,最后,是她一番乐于在书房独处的话,让我觉得就像遇到了失散多年的知音。
就这样,一次电视访谈节目“查理·罗斯”,让我记住了英国女作家莎娣·史密斯(ZADIE SMITH)的名字。从此,我开始阅读莎娣,并对她的书房,充满好奇和想象。
莎娣是英美文学的一位实力派新秀作家。她1975年出生,在伦敦北部一个爱尔兰和牙买加混合的文化环境中长大,剑桥大学毕业。不满三十岁的时候,她已写下三本有分量的小说。她以处女作《白牙》(WHITE TEETH)惊艳全球文坛,获众多奖项。她的小说《论美》(ON BEAUTY),也入围2005年的英国曼布克文学奖短名单。在2005年美国《时代》杂志评选出来的当代英语小说一百强中(自1923年《时代》创刊以来至今),莎娣的小说《白牙》和海明威、伍尔夫、莫里逊等作家的名著一起入选,很可能,她也是这个囊括文学大家的名单中最年轻的一位。
莎娣在访谈中说:她不拒绝与人交往,但回到书房时,她才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阅读和写作,让她内心得到真正的充实和平静。
莎娣又说:写作让她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因为想写出好作品,她必须以最好的面目出现,她必须公正、周全、细心,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给予充分的关怀。但她更爱阅读,如果她只能在阅读和写作中选一样,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阅读。
“书房”有一个文雅的英语专用词——SANCTUM,它同时又具有“圣地”和“私室”等几重含义。它让我想起卡夫卡的《城堡》和伍尔夫的《一个人的房间》,我想象的莎娣的书房便是这两者、甚至更多因素的多重组合。
莎娣的书房一定是一块文学圣地,在那里她可以怀着朝圣的心情,时常跟景仰的大师们对话。早在剑桥大学英文系做学生的时候,莎士比亚、卡夫卡、佛斯特、狄更斯等母体作家已经深入她酷爱文学经典的血液。后来,到哈佛大学讲学的经历,又让她认识了一批现代美国作家,有的甚至是她的同龄人,比如华莱士、弗伦岑等。莎娣的书房不仅是象牙塔,是大脑的充电器,也是心灵净化之地。莎娣是一位传统的作家,她相信写作是提炼人生和净化灵魂的过程,她同时也是一位严肃的读者。在写小说的同时,她也写下了大量的文学评论。
莎娣的书房一定也是隐秘的,而这种隐秘书房,已不再是英国18世纪末的女作家简·奥斯汀用来私藏手稿的闺房,也不是20世纪初的伍尔夫替女作家们忧虑的经济独立。这些影响女性写作的旧障碍,在21世纪的莎娣那里都不用担忧了。对已经在文坛站稳脚跟的莎娣来说,外围世界的各种侵扰,才是对她创作的最大威胁。面对突来的盛名,频繁的社交应酬,外人不切实际的期许,聪慧过人的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回到书房寻找内心的宁静,并且给自己创造一个自律的、精力集中的创作空间。
毫无疑问,没有任务的趣味阅读,和写作比起来,一定更加轻松愉快,但它又怎能和创作高潮时的文思喷涌和心潮激荡相提并论呢?莎娣的书房一定有宽阔明亮的玻璃窗,当灵感像阳光一样充满房间,莎娣会忘记时间,忘记吃饭,忘记休息。她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写,像写“神圣的赫本夫人”那篇妙文一样,如此上万字的文章,她可以马不停蹄地一挥而就。当然,书房里不可避免也有低潮,也有阴郁的白日和漫长的黑夜,当“作家的阻塞期”黑云一样压境,她又可以转换重心,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喜爱的书,在阅读中获取轻浅的快乐。
高产作家斯蒂芬·金告诫年轻作家:“如果你没时间阅读,你就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工具写作。”但愿所有的作家,都拥有一个莎娣式的书房,在那里,他们可以通过读与写的循环,不断升腾。
再现耶利内克的深层搅扰
对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k)的作品,人们无论是喜欢或者厌恶,都无法否认,她音乐一样流畅的语言下面,表现的是生活中那些细微的,却又是触目惊心、发人深思的故事和细节。和她艺术表现手法相似的电影导演汉内克(Michael Haneke),把她1983年出版的小说《钢琴教师》制作成同名电影。该影片在2001年一经推出,便在欧洲引起争议和轰动,获得多项电影大奖。后来随着耶利内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喜讯,由这部电影复制的影碟又开始热卖,成为人们了解耶利内克文情世界最直接便利的窗口。
同是奥地利人的导演汉内克和作家耶利内克有着所有奥地利人的骄傲:对古典音乐的修养和热爱。《钢琴教师》里反射了一些耶利内克自己深厚的音乐背景和生活经历,被有些人认为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人们对她的作品褒贬不一,对这部改编的电影也各持所见。面对评论家“女权主义”“性变态”“自虐狂”等的大帽子,成功地塑造了钢琴教师艾瑞克形象的法国优秀女演员伊莎贝拉·休坡特(Isabelle Huppert)冷静地说:“这部电影真正表达的是舒伯特的灵魂和巴赫的灵魂。”
有人说女作家耶利内克是把“在男人笔下被滥垦不止的女人身体”抢夺过来自己耕耘,我倒认为这和争夺无关,耶利内克只是用一个女性作家特有的视觉和经验描述生活里那些阴暗角落的伤痛。男导演汉内克就没有带性别的放大镜,他从女钢琴师艾瑞克破碎的心灵那里,触摸到了舒伯特和其他艺术家的痉挛和伤痛。
影片的前半部贯穿着那些古典大师的美妙音乐,尤其是由舒伯特根据德国诗人慕勒(Wilhelm Müller)的诗作创作的声乐套曲《冬之旅》(Winterreise),几乎在每一个撞击艾瑞克心灵的关键时刻,都会神秘地响起。仿佛一百多年前,31岁就抑郁谢世的舒伯特的孤魂,换了一种形式,在20世纪80年代一个孤僻严谨的音乐女教师艾瑞克身上重现。虽然他们性别不同,生活的境况不同,但那种对音乐艺术近乎神圣的敬从,对完美的追求和敏感度是类似的;他们因为不善也不屑于逢迎,而给自己带来的不得志、压抑、孤寂、清苦等,也是类似的。
而贯穿影片的主题的怪诞爱情故事,也像舒伯特的《冬之旅》那样慢慢展开:“我作为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又作为一个陌生人离去。”和舒伯特一样不愿与庸俗社会同流合污的钢琴女教师艾瑞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所处世界的格格不入。耶利内克把她的艺术家主人公和社会的关系解释成“主子和女仆”的暧昧关系。影片中这位女钢琴教师艾瑞克和男学生沃尔特的短暂情史,辛辣而又酸楚地展现了这种暧昧关系的实质。
影片中的爱情故事这样开始:沃尔特身为富家子弟风流倜傥、意气风发,魅力不可阻挡。他在自己家人操办的家庭演奏会上,认识了比自己大十来岁的演奏家艾瑞克。被她精湛的演技,和近似冷漠的高雅气质吸引,沃尔特想方设法接近她,甚至去报考艾瑞克就职教授的维也纳音乐学院。面对沃尔特的举动,艾瑞克内心非常冷静,她深知沃尔特的浮夸,音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荣耀和装饰。同时,她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母亲以爱为借口的暴虐里无力自拔。性格的孤僻,以及性欲的扭曲和压抑,这些沃尔特是不可能完全地接受她珍惜她的。她似乎已经预感到这场还没有发生的爱情故事的悲剧结尾。她极力克制自己,对他声称她没有感情,即使有,她的情感也永远战胜不了她的理智。但这种克制最终还是失败了,沃尔特的执著和狂热,无可救药地打动了她,她终于近似“愤怒地”掉进了爱情的陷阱。这种愤怒是艾瑞克对自己情感脆弱的愤怒,也可以说是艺术家向社会需求屈服的愤怒,在沃尔特为教授考官们弹奏舒伯特的那个镜头里,导演汉内克花了几分钟的面部特写镜头来表现艾瑞克的既爱又恨的复杂心情。
“狗在狂叫,锁链在作响,人们正熟睡在他们的床上,梦想着他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在好与坏里转换不已。”舒伯特孤独寒冷的《冬之旅》在继续,艾瑞克欲收反纵的情感也在走向高潮。在音乐学院的一场彩排中,艾瑞克看到沃尔特对怯场的女同学安娜热心关怀,她醋心大发,偷偷走到更衣室把打破的玻璃碎片放进安娜的外套口袋。爱与嫉妒,艺术随着感觉应运而生,不分对错,不管善恶。此时,舒伯特的声乐套曲又悠悠响起:“我没有犯什么罪,值得让我逃离我的同类,是什么样愚蠢的情欲,把我引向这荒郊野地。”
许多评论家都注意到,电影《钢琴教师》和小说有一点不同的是,电影里每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和行为都是善恶兼容的,没有绝对的魔鬼和天使,特别是艾瑞克母亲的形象比小说里柔和一些。艾瑞克在电影里也不再是母亲纯粹的牺牲品,虽然她千方百计地反抗母亲的严控,但又借机去控制自己的学生,这种极端的控制欲甚至表现在性爱上。影片里最著名最大胆的那场“厕所性爱”场景,把艾瑞克的这一扭曲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除此之外,影片也力图展现导致高潮事件发生的所有细节,让观众自己去判断。比如在艾瑞克刺伤安娜这件事上,就有许多精心铺垫的前戏。安娜母女的关系仿佛是艾瑞克母女关系的重演。除了一时的妒忌,潜意识里艾瑞克是不是想以此拯救自己很赏识的学生,让安娜从此放弃折磨人的艺术,否则也会沦落到自己的地步。另外一个具有多重寓意的事件,是艾瑞克追到滑冰场,在更衣室为沃尔特“口交”的那场尴尬性爱场面。这场戏揭穿了沃尔特迷人笑容后面的自私和虚伪,也为他后来强奸艾瑞克做了铺垫。
艾瑞克小说里复杂多重的矛盾性格再次展现在这场戏中。作为一个女性天才演奏家,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在闪亮的演奏大厅表现自己,只能教人谋生。因此艾瑞克在这个向来都是以男人称霸的钢琴演奏艺术世界里,称得上是失意而又失败的。然而在抵制和远离这个世界的同时,她又不由自主地被它同化。比如她批评逛性刊物商店的男学生轻贱女性,自己骨子里又是“阳具”崇拜者,还有被抽打、侮辱和伤害的性幻觉。而这些除了带来苦痛,并没有给她快感。她想学着性爱录像里那样给情人口交,但却导致身体不由自主地呕吐,不仅没有讨到好,反而激怒沃尔特强烈的男性自尊。当她伤心欲绝地声辩自己像婴儿一样纯洁时,却得到了沃尔特“你满身臭气!”的恶咒。
继而,彻底掉进爱情假象里的艾瑞克,和一开始那个很看重自己感觉的艾瑞克大不一样了。她完全地失去了自我。当沃尔特深夜破门而入,强迫和艾瑞克做爱,艾瑞克开始还哀求他停下,但挣扎了几下后彻底放弃反抗。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现实爱情终究不是她想象的样子,这种境况不正是自己求来的吗?她、母亲还有小安娜这些在生活里挣扎的人,她们为种种生活的假象迷惑,而可悲的是,她们自己本身就是伤害自己的同谋。于是,她脸上挂着冰冷的泪,木然地任由身上压迫着的男人刺刀一样,深入切割。
“已经到了梦的尽头,在这些沉睡的人群中,我又能做什么?”舒伯特的绝唱被反复吟诵之后悄然而止。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到了后半部,当沃尔特开始折磨和冷落不可自拔的艾瑞克的时候,所有的爱情浪漫全部褪色,音乐再也没有出现。爱情死了,音乐死了,舒伯特的幽魂也从此消失。
但艾瑞克死不甘心。她感觉不到爱情就去感觉疼痛,她身带厨刀,在表演厅的大门口痴等情人。当沃尔特在亲友的陪伴下,和她保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时,她知道自己被命运再次愚弄。艾瑞克拔出尖刀,向胸前刺去。
接着,电影用耶利内克特有的反浪漫风格这样无声地结束:
外面车水马龙,艾瑞克踉跄着走出表演大厅,胸前开着一朵鲜红的血花。爱情死了,音乐死了,而艾瑞克并没有死,她还要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