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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顺散文

2013-12-29唐兴顺

美文 2013年23期

唐兴顺

河南省林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安阳市作协副主席。在《美文》、《散文》、《十月》等期刊发表作品多篇。著有《伤残的葡萄》、《曾是故乡》、《欲明真相》等。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河南省报纸副刊一等奖‘2012年度中国散文一等奖等多项大奖。

梦幻山顶

我对山顶最初的记忆与母亲有关。应该是在三四岁的时候。年轻的母亲和村上同样年轻的女人们被生产队统一组织到山里去搂柴。搂柴,不知怎么这样表述,实际是搂树叶和草,供积肥使用。山里距离村上有十来里的路程,吃住统一安排在山中的一座旧庙里。母亲们每天爬到周围沟谷峰岭上去劳动,孩子们留在住地有专人带着玩耍。村上的男人负责运送树叶,他们把女人们从各处搂回的树叶打成捆,用扁担一头插一捆挑着回村。每天母亲带着干粮出去,天很晚了才回住地。有一次我在庙门口哭喊着找母亲,大人怎么哄也哄不住,这时候一个男的,应该叫大伯的走过来,手上握着扁担比划着吓唬我,“再哭,用扁担给你肚上穿个孔,把你挑回村上去。”出乎大人们的预料,这一下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怎么也止不住。突然,我母亲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抬头看见母亲原来就在附近的一座山头上。看见了她的紫色棉袄,一声一声地喊我。当时以小孩的眼睛向上望,母亲真正就是在天上,挨着蓝天,挨着白云彩。这一时刻这一印象永不磨灭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想起母亲,在记忆的源头就是这个情景。同时也给我留下了关于山顶、山头的第一印象。感觉山很高,很远,只有大人们才有本事去到上面。这还只是一座山峰,再往西那座真正的大山就更不用说了,它的山顶不敢想象,那时朦胧感觉中它可能是窄窄的一溜,人难立足,飞鸟不至,风能不能刮上去还不知道呢。还想到,登天的梯子应该就竖在那里。应该没人居住,如果有人,可能会是白胡子老头儿一类的神仙们。有一段日子,我在山脚下由南向北反复行走,有时候还小跑几步,望着山顶边沿稀疏的树影(当时还不知道是树),像我们村边地里一棵一棵的白菜,就又想,种白菜的人是谁呢?正好一朵云彩停在那里,马上又想,是神仙踏着云头来种菜呢。有几只乌鸦叫唤着从我头上飞过,就立定下来,望着它们想,叫喊什么,有能耐你飞到山顶上去。那时候,也还没“山后”的概念,不是想不清楚,是干脆就没想,好像山就是我们西边的全部。思维在这个地方撞到了一堵严密的墙体,这墙触天触地隔断了向西的一切思维。太阳落山了,心想它就搁在山顶的某块石头上,仿佛还看到山顶摞着很多像铜锣一样的太阳。月亮悬在山顶不落,猜测它是像一块镜子被树杈支着。包括山顶上的星星,也像家院墙头上安了一溜电灯泡。

我十三岁的时候,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到山顶收桃核儿,才算亲自看到了山顶。具体地点是“鲁班壑”向南一个叫“新梯头”的地方。每天天不亮我们带着干粮出发,太阳升到两竹竿高时就来到了山顶的村庄里。说村庄有些勉强,这里一家那里一家,溜溜拉拉十几里地长,全叫着一个村名。我们干的活就是挨家挨户收购早已脱掉果皮的桃核儿,一斤八分钱,我背二十来斤,另一个人背三四十斤。下山后不回家,直接挨着村跑,把桃核儿卖给卫生所,一斤二毛八,每天净挣四五块,那个人最多一天挣到过十几块钱。在当时是很发财的一件事。在村上还得保密,偷偷地走,偷偷地卖,人多就难挣钱了。虽然这次完全是为了生计,没心观察山顶的详细情况,但还是让我很吃惊,山顶原来这样广大,也有村庄也有田地,向上望离天的距离和在山下没一点异样。特别是第一次在山顶行走,回头望山下如图画般的平地,太阳早已离开了地平线,但仍然在我的脚下,大地上白雾如烟,太阳照到的地方镶着一层金色,有的地方浓,有的地方淡,并且浓淡并不固定,随时游走变化,有时候刚好遮盖住了一个村庄,一转眼又露出个别角落。在盆地的东部边沿突然云雾堆砌,色彩也变得暗红,甚至把太阳也包裹其中了。不过,一会儿太阳就跳出来了,一下子跃得很高,一下子就照到了山顶,我看到那个大哥哥的脸涂上了好看的玫瑰色,额头上的汗珠如禾苗上的朝露一样明亮闪光。我的脸也一定是这样。很想给他说说我对山顶的感受,几次欲开口,都被他其他的话语截住,终于没说。一些话往肚里一憋就是几十年。后来很多话都懒得说了,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是当初那种味道了。

再一次到山顶去,我十八九岁,已经是农村代课教师了。参加全公社教师的统一行动,从山脚下供销社的院子里每人挑六块房瓦,送到山顶小学去。这是我生活区域内最高的一处山顶,海拔1600米,名字叫“四方垴”,和“鲁班壑”“蚁仙寨”“虹梯关”等地方一样,都是这一带太行山中最著名的地理名称。数百名各个年龄段的男女教师负重攀登在崇山峻岭之间。开始还欢声笑语,像一群喜鹊飞进了山中。随着山势增高,时间拉长,队伍也拉长了距离,像马拉松比赛半场之后的情景。老实说,我自己很吃力,特制的扁担在两个肩膀上换来换去,两个肩膀都疼得不能再挨了,后来就那个肩膀也不放,干脆横平在脖子正后面的脊骨上,一会儿也就不行了。要说就六块瓦,关键是山高路远。正应了那句 “路远没轻载”的古话。一看前后没人,便将挑子放下来,就地手脚伸展平躺在陡坡上进行大休息。谁料休息起来再走反而更艰难了,有好几个人又超过我到前边去了。这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教师又从树林里钻了上来。从表情看她已经忍无可忍,本来都不认识,更不知她是哪个学校的,可是她一看到我,干脆瘫在地上哭起来了。我很同情她,特别是在我面前这样真实表现,甚至让我有些激动。一个青年男子的英雄情肠在这特殊的山地被焕发出来,可是我真是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话语并不多,甚至彼此没问姓名,她就是哭。最后,我把她的挑子解开,又把我的解开,然后把她的四块瓦绑到我的挑子上。又帮助她重新捆好。看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又掉起了泪,可这一次是不好意思和感激的泪。经过这个环节,不知怎么,我反而来了劲头,感觉比先前还轻松一些,人的心理和精神有时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到山顶交瓦时,后边还有很多人没上来。当然先期到达的人不免要围着我俩观看,说笑。在当时的氛围中,我心里得意得很。这也成为此次攀登山顶的最大收获。

这处山顶更加出乎我的意料,平坦广大,天高地阔,而且花草肥美。大树高树很少,自然生成的低矮的松树林一片连着一片。结着红色果球的沙棘林在阴坡上连绵起伏,各种野花野草随处生长,五颜六色的蝴蝶追逐飞舞,其中有几只纯黑色的特别大,头还是那种小小的尖尖的样子,翼翅却很宽大,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扇动,像黑牡丹一样雍容高贵。山顶上的石头也有些特殊,一律的洁净光滑,而且奇形怪状,很符合奇石的美学要求,有一块大石头,酷似牛形,半截栽在土下,上边脊椎和一条一条肋骨清晰可见,排列整齐规范。后边尾巴的地方正好又有一块鼓凸出来,让人怀疑这就是一头远古时期的耕牛。还有一块石头大小如炕席,上边沟壑纵横,高低起伏,互相关联的形貌很像人工制成的沙盘。学校后边二十来米的坡上,有一大片散置的石头栽在土下,露出来的部分玲珑剔透,像一群动物正在玩耍嬉戏。这种石头的状态是山顶特殊的雨水,风向,飞沙,在千亿个日夜里悄悄做成的。天地间就像上帝的一个手工作坊,看似无人,实则一切都在进行之中。而且这种工作仍在继续。现在让我碰上,并且驻足观看了这么久,那么,我的气息,意念,身影,会不会在它们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呢?会不会对某一块石头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形貌产生一丁点影响呢?我乐观地想象着,因为人虽然渺小吧,可也应该比得上山顶飞过去的一粒尘埃吧。

山顶上有一个二百来人的大村庄,分散在方圆十来华里的范围内。山下全公社的教师来送瓦成为此地的大事件。各个居住点上的人都集中到了学校,来帮助干活和看热闹。山民们用最隆重的礼节和待遇欢迎大家。支了两口大锅馏土豆,炒山上特有的红梅豆角。这种豆角不仅籽大皮厚,味道绵软可口,而且青皮上长着一片一片朱砂般的红斑点。除此之外,还专门宰杀了一条狗,做了一锅狗肉汤,香气在山顶四处飘荡。但这条狗的宰杀过程却很残酷。是很大的一条黄狗,人们反复商量做出决定之后,先是利用给它喂食的机会,在它脖子上系了一个结实的活绳套,连哄带拉慢慢来到一棵松树下。这棵树是山上仅有的大树,不是很高,但样子好看,主干之上均匀地分成两股,向不同方向生长,密匝而又均匀的青翠枝叶像两片云彩。它在此处的地位堪比迎客松在黄山的地位。山顶上的很多大事都在它的身边发生。现在这条黄狗正在向它走来。靠近后,那个人将绳子抛向树杈,然后惨剧发生。狗顺着树身被猛然吊了起来,绳套越拉越紧,人们按照预先设计,还一瓢一瓢地向它嘴里灌水。狗由疯狂叫唤到慢慢止息。然后放下来剥皮,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剥了皮的狗突然活了过来,翻下屠宰用的木板,蹒跚着跳起来。众人四散。这事可大了,它要是成了疯狗,咬着谁谁死。大队民兵营长急中生智,窜回屋内取出了黑杆的猎枪。举枪瞄准,向踉跄摇晃的狗连续射击,才算平息下来。面对此种场景,人群中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一开始用枪射死不就行了吗?就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说明和解释,姿态种种,议论纷纷。

在山顶上过夜,是几年以后的事。当时我在公社党委办公室作干事。冬季某日跟公社书记上山访贫问苦。一行人中各有特色,各负其责。书记身躯高大,两手过膝,但走路无论多快,手臂都不摇不摆;额头突出,头发的边沿又是一边靠内一边靠外。白光净脸,清眉舒目。在山下时他走在队伍的最前边,一上栈道,在山崖间行走时,年轻的共青团书记就跑到最前边开路。其中还有贫下中农协会主席,一瘦黑老者,他经常眯着眼睛,眼皮偶尔抬起,就射出一线亮光,挽起的胳膊也像铁棒一样硬铮发亮。另外有一位多种经营办公室主任,具有专业的养猪知识,个头不高,浑身是劲,脸上布满红疙瘩。给队伍增加亮色的是一位女干部,三十多岁,齐耳短发,脸上经常如有微汗一般,白里透出红晕,眼形似杏核,眼眸却又清浅淡远,配上嘴唇和下巴的巧妙组合,还有身段的略显富态而又上下均匀,确确实实是一位经得起反复推敲的美人。我们这次所选的村庄全部在太行山一崭以上,大多数根本说不上是村,只是一些零星的山庄窝铺。一行人在山崖间羊肠道上一层一层攀登。到了一户,就和这家人座谈,问人口,问生产,问柴米油盐,然后送上年画和救济款,再往下一家走去。行进中书记某一时段沉默,大家都沉默,有时一人咳嗽大家都咳嗽。书记说一句话,往往引来许多话,话与话之间碰撞外延,有时会连着说到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也有一不小心引出黄色段子的,那女干部就放下眼睑,抿嘴浅笑。令人难忘的是团委书记讲的一个叫“理解错了”的故事。说本单位一干部晚上与老婆同床异向而眠,半夜老婆用脚踹他数下,他于被窝内调头爬了上来。老婆拽其耳呵斥道:“想得美,让你下床去看火呢!”这个干部连声说:“理解错了。然后下到地上给炉火添了一锹煤。”

根据安排,我们夜宿在崭顶上一个叫桃岭的村庄。二十来户人家,在山上也算是大村,可它只是隶属于山下大队管理的一个生产小队。当时还没通电。暮色降临时,天上的星光如万千灯盏分外明亮,村后有一道土岭朦朦胧胧,那暗影的轮廓很像一头卧着的熊猫。村庄正好被挽在它弯曲的怀抱里。从时间上看夜色应该加深时,山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黑暗,星星更繁多了,光亮之色如流霜萤火似乎反倒更重了。站在那熊猫的头部向山下望,看到盆地里的万家灯火,在盆地边沿与天上的星群相互连接,天地成为一体。那里如果有人想伸手摘星星的话,好像比在山顶还要容易。原来,在山下看山顶和在山顶看山下,有些方面竟然会是同样的感觉。此时,小队干部们在饲养牲口的院子里摆上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两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人们把灯苗挑到最大,有轻微黑烟冒出来。村上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整个院子里人头晃动,影影绰绰。有人从桌前走过时,一道黑影立即就遮挡了半个院子。坐在桌前的干部们如果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后面墙上也会投上一块变化不定的黑影。书记给大家讲话,有时候举起拳头,有时候伸出几个指头,有时候也会单伸一指,每当这个时候,墙上就像皮影戏。书记还让随来的那个青年人讲了养猪的知识。然后是座谈,让大家提建议。我坐在桌子一角负责记录,离灯近,我的头影不会有具体形状,它太大了,被扩展到了广大的夜空。正事进行完毕,大队宣传队的男女演员现场表演节目。锣鼓、二胡、横笛、竹板交织响起,而后依次表演独唱《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选段。还有小戏剧《老两口学毛选》,这个节目里的老头儿是女青年化妆成的,她硬憋出来的男人声音本来就很好笑,正演着,又把盘在头顶白毛巾里的大辫子抖落了出来,演老伴儿的演员首先笑了,大家本来没有看清的,一见她笑得唱不成了,结果全场都大笑起来。欢乐持续到深夜。散场后我们被几户人家分别领回去住宿。走在山崖边的小路上,看到山下灯火已熄灭了许多,月亮却从盆地的一片暗黑中升腾起来。曲曲折折的山檐上已经抹上了一线光亮,眼前一些人家的房脊上,墙体的上半部分有的也被月亮照上了。而且这光亮正在渐次扩大。

看谷子的老人

已经是秋天很靠后的时期了,照常规庄稼应该全部收割完毕。可是李老汉和老伴商量,想让这三分地的谷子再长一两天,催催籽,不是有一句农谚叫“谷停一晌,产量上涨”嘛。谁知道一停顿,老天爷却下起雨来。天阴得很浓,雨却不很大,箩面雨,还不如大雨,大雨来得快走得也快。这种雨是典型的秋雨,黏缠,作着长期下的架势。李老汉着了急,不仅怕谷子泡水发霉,还怕成群结队的麻雀来抢食,除此之外,雨天的夜晚,獾、黄鼠狼之类也来捣乱和破坏。因为别的地方的庄稼大都收割归仓,兽类们也在努力拽着秋天的尾巴准备过冬的食物。老伴埋怨老汉,老汉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旱烟。临了,站起来,从屋里屋外,旮旮旯旯胡乱收拾了些东西,打上一柄黄油布伞往地里去了。身后跟着一条黑白颜色相杂的高腿狗。到地里,狗竖起耳朵,蹲坐在地头,隔一会儿摇头撵撵那种阴雨天草丛里常有的小飞虫。老汉则先在地中间和地的两头分别插上了三个假人,夸张的人形,胳膊上拖飘着长长的破塑料纸,还用了些地边的草和树枝,用来吓唬飞鸟。然后,在地南头靠岸的地方,借助一块大石头的弯崖,搭了个简易小窝棚。很显然,老汉考虑周全,思想坚定,做好了日夜看守、长期作战的准备。像在前沿阵地打仗的士兵,一切部署,安置停当之后,老汉双手叉腰站在地埂上,眯眼看起雨中的谷子来。它们本来是一畦一畦播种的,现在由于谷穗的重量,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秩序,完全看不出地里的埂堰和畦形了。他想起当初和老伴一起打畦梳垅的情景。把土深翻以后,挨着捡掉石头,把地的四角搜透掘尽,不像有的人家,有一坨没一坨,几年下来,越种越少,地成了圆锅盖。打畦也很有讲究,有的干脆不打,手抓种子向地里一撒,扔哪儿算哪儿。他家不这样,而是把土壤弄得跟面粉一样,然后拉起绳子洒灰线,眯眼瞄准定畦垅。谷苗透出地面,早晨太阳将升起的时候,是最好看的,鲜嫩,清新,一垅一垅,一畦一畦,比前几年时兴的绿色栽绒布还叫人欢喜。种谷子最辛苦的是间苗。正是暑伏高温天,闷热,不透气,蹲在谷地里,人热得像在蒸笼里一样,汗珠顺着脊背、腰腿流到土壤里。热得不行了,站起来到树阴休息一下,可是这个季节这样的山地,小小一片树阴,根本就和太阳底下没有区别。热气像火焰一样从圆圈扑来。在学生们背诵的古诗中,对“汗滴禾下土”这一句他最能听懂,也最知道它的具体含义。经过间苗之后,谷子们长得很快,整齐划一,如着了新装列队待命的士兵。不用几日,它们身体的一个部位就鼓胀起来,很快从头上钻出一个“青毛虫”来,粗看是整体的,仔细瞧瞧,又是由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组成的。个头越来越大,各个部分之间也越来越紧凑,几乎完全看不出缝隙的时候,谷穗的颜色就开始由青色向黄色转换了。李老汉知道那逐步表现出来的黄色,就是小米的颜色,金子的颜色。每当此时,他的心情就特别好,想一些很奇怪的问题,有时候甚至一个人笑出声来,你说这稀罕不稀罕,一块山地,几粒种子,凭空里就生出这么多金灿灿的东西。一粒种换来了多少籽,一个兵带回来多少兵啊。真如变戏法一样呀。李老汉沉浸在耕作的遐想和幸福中。

这时候,他感觉到脚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触动着,低头一看,是老黄狗在用尾巴和他说话。扭过身来,看到身后地堰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撑一把绿伞,女的撑一把红伞。男的戴眼镜,紧抿着嘴,女的要小很多,大眼睛忽略忽略转,肤色很白,像雪像面,还挂着一对金色耳环,颜色比小米的颜色还要亮堂。

男的指着地边的窝棚问:“这个做啥用?”女的同时也把眼投向了窝棚。

“哈哈,住人呀。”老汉笑着回答,没容他们问,紧接着又补一句:“看地,看谷子呢!”

“能值几个钱呀,受这罪?”女的使用的是又尖又脆的声音。

老汉想呛她一句,抬眼看这女的真是好看,用力说话时两个腮帮泛起胭脂红。过去村东头郭老三家有个女儿就是这个样子,十里八村漂亮得出了名。后来被一个来游山的老板带走,全家都迁下山了。老汉没开腔。他把伞放到地上,拿起镰刀,弯腰从旁边的石堆上割了捆圪针,又把圪针堵在窝棚后边的岸壑处。见老汉这样,这男女一前一后走了。老汉没直身,从胳膊肘下边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刚走,又有人从大路上斜过来,这次人多,有十几个,全是二十上下的毛头娃子。穿着阴阳古怪,花花绿绿,有的打着伞,有的什么雨具也没拿,有的二三个人簇拥在一柄伞下,有的伸胳膊仰头,让细密的雨水往头上脸上淋。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尽说些疯疯癫癫的话。一个男孩被挤跌倒了岸下蒿草中,大家往上拽他时都做出各种各样的夸张动作,也有的把地里的假人当背景拍照片。他们来到窝棚跟前,一个一个探头往里看,发出各种尖叫,做着各种鬼脸。他们互相说话,却没有一个人认真看李老汉一眼,也没有一个人正式和李老汉说话。李老汉呢,几次想发声,看看是一群孙子辈的娃娃,就闪在一边,任他们疯了一会儿,都离去了,把田边的石头岸踩满了泥巴和草棒。

李老汉爬进窝棚里,在四角上分别压了一块石头,才说在草垫上躺下试试,就在半躺半坐之际,听到外边有人咳嗽,弯腰走出来,见面前是一个老汉和一个老婆,应该是一对老伴儿,老干部模样,男的白发向后梳着背头,耳朵大,面色白。女的是老式剪发,穿一件宽大的酱色布衫,一人撑了一把很大的伞,和颜悦色地说话。他们早年应该种过地,因为他说到谷子品种、产量、价格,还说,“这个天气,停两天还行,如果再下雨,谷穗即便长在秆上也会霉烂的。”建议带雨把谷穗收回去。李老汉觉得他在行,也和他说了许多话。不过,这一对老伴四处看了看,对地块周边的几棵树木发了些议论,也就走了。李老汉心中犹豫起来。就打着伞围着地边转,转到大路边时,和路上来往的游人挨得很近,有的人不进地里来,却隔着渠沟和他说话,发出许多议论。他听到有个人说,“咱刚才这顿饭吃了七百多元呢,能买多少小米!”

他不想再和人说话,也不想再让其他人来地里看稀罕。就把刚才割下来的那一捆圪针,从地南头搬到北头来,正好挡在大路向小路的拐弯处,然后撑起伞站着。几只灰喜鹊在大树上跳来跳去,一群小麻雀一阵一阵地在低矮繁茂的灌木丛上飞起又落下。雨下得更细小了,只有轻微的一点点,却满天都是,像湿度很浓的雾一样。抬眼望远处,山岗坡地间,仍然有很多游人,花花绿绿,三三两两,悠闲自得。这是他们的好天气,又下雨,又不大,有一点小障碍正好增添活动乐趣。在山边的“农家乐”喝点酒,玩玩牌,然后信步游转,真一幅盛世佳图。然而,这天气对李老汉却是一个真正的麻烦。特别是听了刚才那个老干部的话,他思量着要不干脆带雨收割算了。心中七上八下,地头的谷穗也在摇摆,一阵很小的风,就使它们像水里的波纹一样从这边涌向那一边。这时有个声音在大路上喊他,扭过身来一看,是最开始到地里来给他说话的那一对中年人,隔着那团圪针,女的笑眯眯的,男的做手势让他过去,挨到跟前时,这个男的说了一句什么就从裤子后边的口袋里掏出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要给老汉,老汉不接,他就把钱扔了过来,一张落在圪针上,两张飘到了地里边。老汉不知所措,但钱不能让雨淋湿啊,赶忙弯腰捡了起来,然后挪开圪针,呼喊着让这两个人站住,可是他们已经跑地很远了。李老汉愣在那儿,平生第一次经历这样不好处理的事情。

云 儿

云儿家不在大村上,在大村背后的一个山台上。孤零零一户人家。云儿家原来成分不好,虽然后来摘了帽儿,但还是影响了云儿父亲的婚姻。直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哑巴。生下了云儿,小时候看不出来,越长越显出漂亮,到十七八岁时真像一朵鲜艳的花了。云儿自己还未觉醒,并不知道别人眼里的自己。由于路途远,她上完四年级就不出门了,整日跟着父亲在地里玩耍或帮着干活。地就在家门口,顺着山坡一溜,一小块一小块,全是土薄石厚的山地,每一块地头都有一堆耕种时捡拾的石头。有些活云儿能帮上手,比如播种小麦时要先打畦,云儿就管端着铁锹洒白灰线,双手抖动,弯着腰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父亲蹲在地边喊话,让她向左向右。然后父女两个再共同拢土打埂,把麦粒种入土里再用铁耙子把每一畦打理的平平整整,漂漂亮亮。不用几日,青翠翠的麦苗就挂着晶莹的露珠长上来了。还有点种玉米,也是云儿能帮上手的时候,父亲挥锄掘坑,她紧跟着父亲,从柳条筐里捡起两三个玉米粒,一次一次地扔入坑内。两个人很少说话,说也是父亲偶尔埋怨云儿把玉米种扔到坑外了,云儿也不搭理,弯腰拾起来再点入坑里。他们浇地用的是从山上引来的河水。雨季水大,他家只用一点点,水从地边转一圈就又流入山下河道里去了。想怎么用水就怎么用水。可是到了旱季,引水很困难时,就得十分珍惜。父亲让云儿蹲在地边看水头,浇每一畦时,水一到地头父亲就及时把水改到另一畦里去。即便这时云儿也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来用手指朝下点几下。有一次很例外,父亲从门外回来就高声喊云儿,她从屋里出来后,父亲又拉起母亲,三人一同来到北边山沟里。父亲指给她们看,原来一只山獾夜里从崭上跌下来死在了这里。獾很肥,明亮的皮毛,黑颜色。父亲高兴地说,够半年吃了,还说骨头可以熬油。母亲不会说话,这次张开嘴大笑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她和母亲把獾抬起来放在父亲背上,三人高兴而归。还有一次父亲也很认真地给她说话,他们家种茄子的地边突然长出了一棵女贞树。山上没有这种树,可能是风从山下城市里刮来了种子。开始以为是棵家槐树呢,等开出花来一看,才发现只是树枝和叶子与槐树相似。花就完全不同了,淡黄细碎,一股香气。父亲对云儿说,这是贵重树木,过去只有富裕人家院里才种,它的果实是很好的中药。还有就是几只喜鹊在天空追逐翻飞,打得不可开交时,父亲也会仰头呼喊呵斥,为它们扯架。有时突然就落了一地好几种颜色的花鸟,跳跃、振翅、鸣叫,云儿就跑过去把它们赶跑。

云儿的美貌第一次被外人注意,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除了种地父亲还有一把手艺,编筐打篓。他用山上荆条、柳条,包括一种可以长几丈长的细藤条,经过简单处理后垛在门道口,农闲时就坐下来编织成各种各样的物件,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堆在屋里。抽时间就担着下山到集上去卖。父亲这一天临下山时交给云儿一把锄头,要求她在南墙外玉米地里锄草。她正在低头锄着,听到有人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几个人已经从山边的小径上来到了她面前。都是男的,其中一个年长者梳着大背头,另外几个年轻的跟在身后,附和着他说话。大背头问:“小姑娘,多大了?”

云儿没吭声,低下头继续锄地。听到年轻人中有人就说:“别害羞呀,我们不是坏人。”

又一个说:“这是我们局长哩,是个大领导,有话问你哩。”

云儿提起锄,扭回头就要往家走。大背头紧赶几步走到她跟前:“我们真不是坏人,我问你愿意不愿意到县城当保姆?”

云儿抬起头本来是要用怒目看他的。却见这个人面色确实很和善,笑盈盈的,声音还没有那几个年轻人高,就放下脸来回了一句:“不就是给有钱的人看孩子洗衣服吗?”

“也不能这样说,互相帮助嘛。”大背头说了一句,其他人就又说:“局长看你漂亮,又是山里朴实孩子。在城里有人想干还不要呢。”

“你要有福气哩,在局长家几年,以后还愁没有好工作吗?”

云儿听在心里,嘴上不知怎么回答。望着他们笑了一笑,还是快步回家去了。隔着墙就听到他们中有人说:“这姑娘天生的美丽,如果再穿一身好衣服,把头发向上拢起,稍一打扮,怕要压过县城所有美女哩。”

她站在院中,手里还握着锄头。有一个人却进到她家院里来了。这人将一张纸条塞给她,说:“跟你家大人商量商量,想好了,按照纸上写的地址去就行了。”

父亲这日回来得很晚,卖完了所有的箩筐,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数钱,不一会儿就斜靠在炕上睡着了。到第二天吃了早饭,云儿才拿起纸条让父亲看,并且说了昨天的情形。父亲一时就愣住了。心里想,果真是这样倒是个好事,可是又拿不定主意,扛了把锄头就出门去了。他并没有到地里干活,而是把锄放在地头上,沿着弯曲的小路下山去了大村上。他挨着问了几户亲戚熟人。特别是有一家亲戚的儿子在乡里当林业技术员,消息更灵通些。大家都鼓励他让女儿去。他也就下了决心。并且还商量第二天就让亲戚家的一个年轻人用自行车送云儿。父亲和云儿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不会说话的母亲也一直不躺下休息,靠着炕头半躺半坐,不时地拍拍父亲,拍拍云儿,两手在面前一合一分地比划。好不容易到了天亮,却下起了大雨。下雨也要去,所有人都没有犹豫,云儿打着把黄伞坐在自行车后座,那个骑车的年轻人把一块大雨布披在身上,在上边弄出几个小孔,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雨下着,风刮着,他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小区,找到了那个胡同,找到了那户人家的门牌。然后年轻人退出来,只留下云儿在门外。她一只手拿着半开半合的黄伞,一只手轻轻敲门。门子是铁质的材料,紫红颜色,大且厚,发出的声音沉浑而不响亮,敲敲停停,停停敲敲,好大会儿,门才打开了。出来一位白白胖胖的妇人,一看到云儿就说快进来。来到了过厅内,见云儿手上拿着张纸条,就笑起来,说:“你是山上来的吧。”马上又说:“你昨天为啥不来呢?”边说边就到了一楼的阳台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云儿感觉好像望不到底似的,迷迷离离的能看见屋里的电视,沙发靠背,还有贴在墙上的一大幅图画。这位夫人告诉云儿昨天家里已经来了一位保姆,正在楼上擦地呢。云儿原来只是笑,按照父亲和亲戚们嘱咐的话,轻声轻语地说愿意到这里来。此时一听已经有了人,就愣住了。脑子里一片迷糊,在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谁会想到呢,总共才三天时间。那妇人的意思还要把她让进屋的,很友好。可云儿什么心思也没有了,就直接急急地向外走。妇人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出了胡同。亲戚家的年轻人看她连伞也忘了打,衣服差不多都湿透了,还有那表情,不用说,知道事情不成了。

这件事在云儿的生命中是一个大事件,回到家中,表面上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父亲仍然沉着脸干活,母亲更是面无表情,春种秋收,花开花落,飞鸟来去。可是云儿却感觉自己的心宽大了,甚至有点深了,可是又不清楚都装了些什么内容。身体也莫名地躁动不安。晚上常常望着星星,想一些梦一般的事。白天有事没事总爱顺着门前的坡地,一块一块跳下去,走到这座山头最东边,凌空站立,长久长久地向山下瞭望。山下有一座水库,绿水如镜,波光闪耀,这些水大部分来自云儿家北边山中的河流,从太行山主峰的层峦叠嶂中奔突而出,经过层层山崭和沟谷,有时腾涌如泻,有时卷起浪花,有时强大,有时弱小,但最终到达出山口时都要被这道大坝所拦截。还有一部分水来自南边广大的山坡。山坡间没有形成主河道,但无数叫不上名字的溪流、沟涧,如人身上细小密匝的血管,涓涓细细,点点滴滴,也都汇总、渗透到水库中。尤其是到了汛季,只要连续三天降雨,整个山上就像到处开了水花似的,生动活泼,嬉笑顽皮。这里一汪,那里一挂,憋不住地向山下流注。水库里的水位在坝基上迅速提升,水面一眨眼工夫就扩大许多,平时亮着的石头,坑凹,草,低矮的荆棘丛,还有一些半大不小的树木逐步逐步都被淹没到水下去了。开始还有些杂草泡沫漂浮在水面上,很快就被它们自身弄干净了,很快就明亮澄澈,碧波荡漾了。水淹过大坝向下奔流,坝外就形成了一道宽大壮美的瀑布,水直上直下流泻,与坝体摩擦碰撞,千朵花万朵花便诞生出来,一道几十丈宽的缀满了浪花而又跳跃变幻的水帘子凌空飞架在两岸之间。从山外进来的人,很远就能听到瀑布的呼啸声。从望见它的身影开始就都放慢脚步,仔细欣赏这少有的美景。每年的这个时候,水库大坝边的岸上。都挤满了从山下上来的人群。几日后,雨停了,水小了,瀑布并不停止,只是变得温和了许多,水帘薄了些,浪花稀了些。一直要到太阳高照几日,它才断断续续停下来。这时候,水与坝平,一去千万米,青山倒映,空气澄澈。这水库又成了山下人游泳消暑的好地方。有骑摩托的,有开汽车的,有一家来看热闹的,有朋友结伙潇洒兜风的。会游泳的一上来就脱光衣服,只留下一个三角裤腿,然后成排成排地站在坝岸上,双手一伸投入水中,水里便出现几条白色的浪沟。一排走了又一排跟上去。这些人在水里还作出各种表现,比如立游,游着游着突然停下来在水中站立,一只手举出来,一只手拍水,人却亮出半个身子来;仰泳,仰天躺在水面上,静止一会儿,猛然双手一推,又迅即地向前游去,像一条漂浮的小船。还有人正游着突然钻个“水蒙子”潜入了水下,好长时间后从另外一个地方钻出头来。也有打水仗的,几个人一会儿追赶,一会儿围拢,水在他们面前噼里噼啪,浪花飞溅。一些不会游泳的人想高兴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在山下城里早就买好了游泳圈,气冲得饱饱的,有各种颜色,先是拿在手里挥舞招摇,然后套在身上扶着库坝入水。初学者这时候会尖叫几声,不一会儿就像只鸭子一样在水里摇摇摆摆起来。最神秘动人的是到了晚上,青年男女们在库尾的浅水里嬉戏。星光照耀,水气朦胧,这里一对,那里一双,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声,欢喜声,惊叫声,也有轻轻哼出的歌声。夏日的水库无意中成了城里人风流的舞台,放情的乐园。

对于水库这边的情形,云儿起初只是望见个轮廓,人流来去,花花绿绿。后来就不断从山上下来游转。对她冲击最大的是那些赤臂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把身体全部暴露出来,还没有事儿似地疯浪,叫喊。当然见多不怪,云儿很快也感觉到不怎么羞涩了。她从角落里走到坝上,走到库尾,看他们互相的勾结,听他们说话的内容,见没人注意时也定睛看一些吸引人的身架和肌肉,有时也绕着圈儿看他们乘坐的各种车辆。云儿觉得她的心里又大了很多。有一次云儿想到坝的南头去看看,走到坝中间,正好有几个人要跳水,就先站下来等他们完事了再过去。恰好这时候有一个小伙子跟着她走过来,像熟人似地说:“别怕,走过去,碍咱们什么事。”云儿扭头看是一点也不熟悉的人,就没有说话,仍然站着,此人却一伸手拽着云儿往前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云儿本来是想甩开他的,可是坝上刚流过水是滑的,怕摔倒,就顺着他一块走过去了。一过去人少的地方,小伙子就说:“你叫云儿,就住在西边的山台上。”抬手指了指云儿家的方向。

“你是谁?怎么认识我。”

“怎么认识你,你站在山上向下望时我就看到你了。”接着,这个人告诉云儿,云儿每次下山他都在远处跟着她。并且还说不是他一个人跟她,是几个弟兄一起的。说着就扭头转向北岸,举高一只胳膊摇了几下,就见有两个人从人堆里走出来,顺着坝岸过来了。云儿心里有点忐忑,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想帮助你,我们不是坏人。”他的这一句话又让云儿想起了上一次遭遇的事。一时默语。那两个人和这个人差不多的年龄,相比之下,先前这个稳重些,个子最高,其中一个矮个子,眉毛浓,眼睛却小,耳朵下边留着络腮胡子,瞪眼看人时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光芒。还有一个白净脸,鼻子大,鼻头格外隆起。三个人此时在云儿面前都是一脸的笑意。云儿想,既然是三个人,又不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说不准是干正事的。就完整地听了他们的意图。原来他们想在水库边做生意,卖游泳衣,游泳圈等。说云儿漂亮,又是本地人,想让她当营业员。云儿说自己没钱又没文化,担心干不了。他们就说,一切不用她管,只站着在那里收钱取东西就行。

水库的北岸上有一片开阔地,开阔地的旁边是一道土石交织的山崖,山崖下有一处向里凹着,形成了一个洞。山里人以前经常到这里避雨,洞壁和底面磨得光溜平整。他们的小卖铺就依此而建。货物摆上之前,他们先把云儿武装了一下,头发向上卷起,耳朵亮出来,眉眼没了遮挡后,如春光四溢,加上服装改变的效果,她往洞前一站,立刻成为一个耀眼的招牌。来买东西的人很多。不买东西的也要停下来看一看,问一问,尽量多和云儿说些话。他们还借助旁边的两棵柿树,挂了一块帷幔,贴上“更衣处”三个字。云儿的名字很快被这一带山村里的人所传诵。有的传得很神秘,说云儿家祖上有一门好亲戚现在找到了。原来她父亲是有疑问的,有一次赶集卖箩筐路过此处,看到云儿的情况后也高兴起来。这样美好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云儿逐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三个年轻人经常抢着拉她去县城。好不容易坐在了一个摩托车上,其他两个摩托车都要跟着来,说是去进货,实际上泳衣,裤腿这些东西一次就能进很多,根本用不上。他们就这样互相追逐着在县城转圈。常常要到一条叫“桃园路”的街上去转,这条街集中了县城大部分的歌厅舞厅。满眼是彩色招牌霓虹广告,袒胸露乳,摇屁股扭腰的女子在各个门洞里钻进钻出。三个人走着走着,经常有一个人突然停下来,把摩托车放在路边,钻进一家歌厅里去,一会儿又出来,身后引出三个五个妖艳的小姐来,嬉笑,勾手,招引,另外骑在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都举手打着招呼,共同望着后座上的云儿狂笑。三个人完全变成了另一种面貌。云儿有些害怕,但是又想,是不是自己太落后,结合一段时间以来的见闻,云儿问自己,莫非开放的社会就都是这样的嘛。有时她坐在车后,年轻人老是嫌她坐得靠外,停车开车的时候也经常挨到她的胸脯和其他部位,也有弄疼她的时候,但又不能确切知道他们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有一天晚上,三个人把云儿带到一个小饭馆里,说是请客,感谢她在小卖铺的工作,并且把1000元现金装到了她口袋里。这么多钱让云儿很吃惊,嘴里支吾着,心里却是异样地喜悦。又共同喝了些酒,啊呀,一生中的好几个“第一次”集中发生在了云儿身上,来不及细想和躲避,三个人轮番的敬酒和亲拥,她一一都接受了。她从没喝过酒,也不知道能喝多少酒,她只感觉到有些热,有些燥,身体向外鼓胀。这时高个子与络腮胡已经醉得爬在了桌子上,只有那个高鼻子还清醒着。云儿伸出杯以为他还要让她喝酒,而他却站了起来,把云儿连拉带抱放到摩托上。他们两个来到了一家歌厅的包房内。这家歌厅不在桃园街上,而是在县城东南角的一个宾馆内。一楼至三楼用餐住宿,四楼全层为歌厅包间。房间内摆有沙发,还有音乐设备,大多数人都只用沙发不用音乐设备。这天晚上,云儿这张白纸,被完全地涂抹了。第二天世界彻底变了样,这倒不是只针对云儿说的。这三个年轻人互相翻了脸。水库边的小卖铺也不开了。散摊的时候闹得惊天动地,互相揭露,互相叫骂,把如何欺骗云儿,玩耍云儿的事抖了个透。那个真正涂抹了云儿的高鼻子似乎还讲点情分,要带云儿走。另外两个人却不允许,说不能便宜了他,带到哪里撵到哪里,坚决不行。水库上的人和从山村里赶来的人们,看着这场热闹,不禁吁嘘感叹,云儿只是在哭,哭够了就愣在那里。最后还是上次冒雨带云儿去县城的那个年轻人,挺着胸脯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拉着云儿回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