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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2013-12-29葛水平

美文 2013年23期

山水有过自己的声誉

过去做县治的地方都是好风水,风水好坏隐含很大的玄机和预示,尤其是对它的子民,风水好的地方出人才,否则,风水不好,容易生长愚钝不明事理之人。过去的县令喜欢自己的职务,每到一个地方,定要请一个阴阳先生来把脉,看看天地间脉气的源头:山脉和水脉的来处,是否是龙腾凤舞,呈祥一境。如若脉气有缺口的地方,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为县城补脉。

达尔文在他所著的《进化论》中,曾提出“物竞天择”的看法,并认为人类可以改造自然,而一般的动物却只能消极地适应于自然。人所以成为“万物之灵”,不在于人的生物性,而在于人的社会性,文化性,也就是说人是社会的人,文化的人,不然就不称其为人。既然是万物之灵,山岳河流在他们眼睛里有极大的魅力。《韩诗外传》有一段议论说:“夫山者,万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植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四方并取与焉。出风云以通乎天地之间,天地以成,国家以宁。”从这些话中能感觉山岳的分量在中西方文化人的心目中是很重的。

风脉携带山水之脉绕城而来,使城市福气不散。县治往往是一县之风水最佳之地。

沁河岸边的沁水县治就得益于其山川形胜,龙凤祥运。史书记载沁水县正式建置于隋代开皇十八年(598)。元代端氏县归属沁水后,沿革至今,已历一千四百余年。沁水古城不大,弹丸之地,东至今东街新华书店处,西至今碧峰会议厅前,北至今北街口偏西处,南至今南街人民超市处,周二里一百步许,古人称为深山偏邑,孤城如斗。城内有西街与北街之丁字街,无南街。清代光绪年间,县城内西街有县衙、察院等,察院后为义学、学宫、文庙、玉皇庙等位于西城门外;东街有城隍庙、教谕署,东城门外有关帝庙、文昌宫、普济堂、君子亭等,东南角建有奎楼;北街有文昌宫,向东有李司徒祠、真武庙,文昌宫西为城守司,其西北为北城门。三条街道满布了庙宇,庙宇里供奉了诸多自然力无限之神,种种业绩显示神有值得叫人供奉崇拜的理由。县治虽然小,却是精心选址建成。清代邑人张道湜《补修县城来脉记》描述沁水县城之气运与乌岭地脉相接:

“《易》之言曰:‘无平不坡,无王不复。’所谓先天而天弗违,则地理、人事,静听转移者也。吾邑以沁水得名,而山之数百倍。孤城如斗,西扼河东之吭。南曰石楼,北曰碧峰,两山对峙如辅弼;梅水、杏水,环绕左右,至东南合襟焉。县之龙脉,自乌岭迤东,至玉皇岭,突起一峰,尊严出群山之上,为少祖,起伏蜿蜒而下,直抵城之西北隅。乃知昔人建置,目力必景纯流亚也。”

没有一马平川而一点斜坡也没有的土地,没有一往无前而不返回的运动,凡事没有始终平直而不遇险阻的。沁水县之北,梅水由西而来,流过县城;沁水县之南,杏水由西而来,流过县城;梅杏二水汇于县城之东合抱,畅流不返。县城的来脉由乌岭至玉皇岭而起,突起那一峰如龙首昂起,气势之下从风水的角度说更适合建县治,尤其有两条河流环绕。光绪《沁水县志·山川》云:“梅河源出于东乌岭东涧,东流三十里,与梅谷沟合,故名梅河。又东流至县东南,与杏河合。杏河源出东乌岭南涧,南流三十余里,与杏河沟合,故名杏河。转折而东十余里,与梅河水合,俗名县河,又东五十里至河头村,入沁河。”既然梅杏河都源出于乌岭,东乌岭为太岳山支脉南来,再向南与中条山接脉。太岳山有霍山,古称中镇,为古冀州之镇山,气数非常。乌岭与霍山脉气相连,乌岭又是沁水之祖脉,沁水众山皆由乌岭起势,而梅杏二水,则把乌岭地脉与沁西众山之地脉,全都带到了沁水县城,使县城脉气集聚。

雀替是中国建筑中的特殊名称,安置于梁或阑额与柱交接承托梁枋的木构件,可以缩短梁枋的净跨距离。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荀子的认识有一定的道理。山高水长流,对普通民间来说,山水是最为宝贵的生产资料和财富。古代沁水县人从不敢相信人定胜天的大道理,他们只相信“天人合一”的观念,对自然取尊重的态度。

为使龙脉至凤原处地脉不断,能够护佑沁水县城的风水不散,沁水人十分关注凤原之西状如凤脖之处的麦秸腰,常常倾其财力,修补龙脉,不使其断,以增沁水县治地脉。风水好的地方出人才。人才大都是从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简陋朴素的底层走出,修补地脉对于他们该是潜藏期间的直接受惠者。

土地是有情感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如若不生长亲爱也会生长仇恨,人不可能自成一世界,生命本身的存在就是你以外的其他存在,充斥着各种变量,就像存在必须呼吸一样,地脉和谐之地有土地饱满的情感和跳动的心脏。

沁水东城门城楼匾额曰“迎晖”,其实最早迎晖的是城东不远处的龙岗古塔。龙岗,山不很高,因为不高山顶曾经立有一座明代建起来的古塔。古代沁水多天灾人祸,旱涝、霜冻、地震、瘟疫、虎患、战乱,无所不有,尤其是冰雹频繁。俗话说:“雹打一条线”,每遇雹灾,龙岗以东村村受灾,雹大如拳,以西则多幸免,或寥寥若炒豆。乡人都认为是古塔有灵气。光绪《沁水县志》记:“龙岗,城东二里。顶上有塔,以补风气。”一座塔孤独在那里,因没有庙宇塔似乎没有宗教意义,只是一座风水塔,为沁水的地脉气运而伫立天地之间。

清初顺治十四年以来,沁水已经有六次科举考试无人考中。一个地方不出人才,这个地方就显得有些萧条了。窦庄豪门后裔张道湜沐浴焚香后专程来到县城查看县治的来脉,他相信有一个宁静的秩序主宰着周围的世界,而头顶的天穹在崇高的和谐中一定回旋着看不见的风水。张道湜此次入城,在他的《补修县城来脉记》中有所记载:“余因循来脉而上,至过峡处,名麦秸腰,左临绝壑,为雨水冲塌,止余一线。余即择吉日用石砌补之,而下视城之落脉,水啮为沟,西北两关居人,履为捷径,地与城市刬然中断矣。”他认为自古西城一面皆土,前几任县令为了政绩修筑县城取土而忽视“来脉”,致使脉来之处的麦秸腰处经年受损,地脉与人脉几欲中断。既然县令不重视补脉,那么张道湜自己愿意出钱补修县城风水。

张道湜修补风水后的结果是,沁水在康熙十六年至康熙二十六年有六人考中举人。这一次补修“来脉”之后人们又开始放纵并乱采乱挖,其结果沁水在康熙二十九年、三十年连续遭受蝗灾,乡人多认为仍是县城风水受损,未能及时修补而造成的。时任沁水县令的赵凤诏,在一片讨骂声中于康熙三十五年再次修补。当年秋天的乡试,即时应验,沁水有两位学子考中了举人。清嘉庆年间,徐品山任沁水县令,也以为城之西的北山山麓蜿蜒,实是龙脉所钟,其蜿蜒之势宜续而不宜绝,不能随便挖出缺口,既然前人都在竭力培补,自己也不能坐而无视。补修之前前去调研,发现此山之土确为沃土,乡民习惯取资于此,可惜岁月深久后,浸削渐渐深了,沟壑明显得凡俗之人看见了都觉得难过。他不敢怠慢,又一次大兴土木。

每当县城风水受损,沁水便文运衰败灾异频生;每当有人补修风水,沁水便有人连续金榜题名或风调雨顺。小小夙愿,果然有如此神奇灵验吗?

我们来看沁水三条街道曾经朝向风水的气运。东关街有文昌庙,是补文运的。文昌帝主管文运,是读书人敬奉之神。自古耕读传家的沁水人对文昌帝敬奉无比而又敬畏无比,古时读书人的最高目标是金榜题名,学而优则仕。读书不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生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文昌庙里又有“交贯神庙”,历代神仙中无此神记载。取其文意,交者,占卜起课时,在卦筒内摇钱,钱出筒,钱呈背叫作“重”,不吉,钱呈面叫作“交”,大吉;贯者,射中穿透之意。交贯即占梦应验。修庙人是沁水明代崇祯间沁水知县杨应桂,也是为了补文运,希望拜了文昌帝再拜一拜交贯神,这样,读书人才能有自己未来“十年寒窗无人知,一声春雷天下闻”的奇迹出现。

沁水东南有莲塘时雨,因为没有南街,这一景色在东南角上,以应唐人“城东荷塘应时雨”之句意。应时雨,顺应天时,适宜时令而降之雨。古代考察官员政绩,常派使者到管辖处看看“该省雨泽曾否应时,田亩有无收获”,作为官员的升迁政绩标准。只要你执政期间仁德爱民,民风化洽,老天是会应时而雨的。原来的莲塘上有君子亭,文人墨客和当地政府官员常常饮酒于亭上,宴间分韵赋诗。清代嘉庆年间知县徐品山不愿破尽财力重修此亭,发动百姓种了一千六百株杨柳树,用以补修城脉抵挡洪水。徐县令认为,种树比种荷更有益于百姓,荷仅供文人墨客寄托雅兴,种树可以使全城百姓都受到庇护。

城南因没有街道,正对一山叫石楼山,所建寺庙叫石楼寺庙。石楼山因高峻危拔,石崖陡峭,壮如楼台而名。宋代时大约也是为了补脉而建的寺庙到了元末已毁。明代洪武年间沁水县令李镕由县城而望南觉得此处不利于城脉,虽满山松柏,葱郁森秀,多的却是道气仙气,少了人间烟火,于是在半山原址上建了石楼精舍,并在精舍中置学舍书斋,供学子读书,朗朗读书声衬托得地灵人杰。人为天地山川精秀之所钟聚,不出杰出人才的地方何谈地灵人杰?

沁水西门,面对杏河。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杏花属谷雨花信,即在二十四节气谷雨过后,杏花开放。花开时节满河妖魅,弥沟填壑,花簇锦然,故而又叫杏河。西门城楼匾额曰“纳爽”,一早城门打开,谷风顺河而入,杏花清香弥漫全城,令人心旷神怡。

可惜的是沁水没有南门。“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从文化的角度来说,民间是特别重视南向的。古代地理学将大地分为九州,早期地图的绘制一般遵循上南下北、左东右西的方位,与今日地图坐标方位恰好相反。是面南俯察地理而得,历代帝王的统治权术,被称为“南面之术”,《易经·说卦传》中:“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礼记》中:“天子负南向而立。”孔子说:“雍,可使南面。”出自《论语·雍也》,意思是说他的学生冉雍可以做大官。可见南面就意味着皇位官爵与权力的象征和尊严。南门所建,往往关乎一境之盛衰。坐北朝南,一望而远,关乎胸怀,关乎眼光,沁水人只要离开沁水就有可能变得有出息,守着沁水而想成就事业者则大多入乡入俗,偶尔还显得有点儿土气。

现在人谁还修补城市风水?我说的这些都是从前。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老掉牙的故事了。齐格蒙特·鲍曼说到这世界的爱时认为:“以不可终止为条件建立长期委身已经被视为老朽,甚至是理性的人不会选择的道路。”人和自然之间,目前尚无沟通的语言,山水与人其结果会是怎样?我们可以不相信一切,但是,理性的人们啊,请一定要相信我们的环境变得已经很糟糕了。

回望雨井山

清嘉庆己卯年正月十三,李道人,一位虔诚执著的修隐者,在沁水县雨井山下的塔沟修成正果。其时,白雪像五月花香一样任意散发和飘浮,万物严格遵守的因果规律终于到来。空谷云底,溪水长流。当夜色褪去,雪住风晴,黎明乍现时分,在被一世苦修、佛祖澄明的思想照亮的刹那间,李道人成为佛陀。

我从雨井山回来后,一直写不出什么关于山上的奇异。归来,通常我要沉淀一段时日。这期间,我在庙里的许诺都沉入到了混沌状态,它们在那里蛰伏。我不知从何处下笔?雨井山下曾经是我的婆婆家,我有过几年的时间就住在它的山腰里,我听到过山头上烧香磕头求功名人的鞭炮声,那些许诺实现后的鞭炮声充满诱惑。夜晚的时候我站在山头上看远处城市的灯灯火火,别样的欢喜、艳羡,对于那时候,我现在就只剩下回忆了。但是关于李道人我却不敢静候文字的收获。我得承认,这个世界上有我所不能理解和解释的事情。“柘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他悟道的根本就是要叫人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但求成心切的他倒占了这一方山水的灵气,我拜什么?求什么?乞什么?不拜、不求、不乞,我得什么?李道人如佛陀死去后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心灵与肉体是一是异,是既一又异,还是非一非异?一个达到超然无我高境界的人,理应“忘我”,又何以慈悲怜悯、自利利他?我试图从一滴水的消失中证明太阳的伟大,然而,我愚蠢。

几天来,我念念不忘的是雨井山托举出的一只乌鸦和一个和尚、一只碗。

那只乌鸦就在雨井山的碎石小路上停留。我走过,它“啊”地一声飞走了。我看到它丢弃在地上的一颗果实,硬壳的。它在我的头顶盘旋。我用石头砸开那颗坚果,然后走开。我是在不经意回头时看到它正觅食那粒坚果的果仁,它拍打着灵动的翅膀飞去。一个多么神秘而奇特的巧合,仿佛轻风吹动镀满金色阳光的树叶,心里响起了难言的感动。我停止喘息,渴望它再来,但奇迹不再。我想象,鸟类和人类的交情,人类以一种玩赏的态度走近鸟类,玩完了,却不去关心一只鸟的伤情。乌鸦在我目视的一棵白毛杨树梢盘旋,我凝视着,以那只乌鸦为蓝天里飞翔的风筝。雨井山把那只乌鸦托举起来,使它看起来超凡脱俗。悠悠散步的云彩像一座华盖辐射在它的峰上,使它看上去很幸福。它生存的真实生活是我所不知的,如同它窥视人类。但我相信,那一刻我们被彼此吸引着、感动着。那种感动不啻于对佛的虔诚。那种虔诚在阳光明媚的雨井山腹地弥漫开来。

这是我们的缘分。

如果,你仔细体会,你会发现生命中时常会有这样的缘分。一只鸟、一棵树,甚至一个人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等候另一只鸟、另一棵树、另一个人的到来。

我走上雨井山,遇见那个和尚。荒废的寺庙里怎么会出现和尚?他端一只碗过来。他说:“喝一碗水吧,消渴。”我端了那只碗,碗中无水。我空端着那只碗,想不出,碗为什么要作为一个物体存在于我的视觉?如何取水?

书上说,禅宗大师弘忍圆寂之前,就是送了碗给六祖惠能的。佛学辞典上说,它叫“钵”。然后又送了一件布衫。佛学辞典上又说,它叫“袈裟”。弘忍的本意是怕后人“恐世未信其所师承,故以衣钵为验”。一只碗、一件布衫,食有所盛,冷有所暖,天下四季转换,六祖惠能就从容多了。电视上说,印度僧人出门,从不自带口粮,一只碗,印度子民日日供奉,供奉的是自己的前生和来世呢。因此,僧人遍看世界,凡人都是施主。

于尘世,没有饭碗的人,拿什么打理人生?

我循声望去?水在塑料壶里。和尚说:“把水倒进你的碗里。”

我不可能用他人用过的碗,我不知道他人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把碗送回到和尚手里。我说了声:“谢谢!”

我多么小家气度。

同是器皿性质,我与和尚,就隔着那一声“谢谢”的距离。

我和同去的人看雨井山上的庙,什么都没有的庙里堆放着锦旗和牌匾,一律地写着“有求必应”。我们站在残断的庙墙上说山下的塔沟。塔沟有庙,塔已不知去向。庙也年久荒芜。早些年听说运低的人夜晚路过常听到有人声,不敢停步匆匆而过。20世纪90年代有人从塔沟庙里盗走一尊三寸高小金佛,一个姓李的河南人闻听趁着月黑之夜来与他交易。先是十万,贼不同意,最后加至三十万,贼依旧不同意,河南人搭黑走了。半月后有人看到贼在十里柳沟一座桥下死亡,双眼无神而睁。因是冬天,人冰冻如冷藏,轻骑在桥下,手上戴着的一枚金戒指还在,不是谋财害命,那是谋什么呢?那尊小金佛从此不知下落。据说塔沟庙里塑着的泥像里就有李道人极其珍贵的不腐真身,据说“文革”中有乡村“红卫兵”打烂泥塑,还看见过人骨头,后被张狂之人四下抛去。“红卫兵”一个富于挑逗性的充满破坏的词汇。对一切生命而言,破坏状态仅仅是一瞬,譬如生长与砍伐、少女与妇人。

我和和尚聊天,我们说到李道人,我说:“李道人保持着自身的完整,是否出于灵魂可以无限重返人世的诱惑?”和尚说:“不知。”通过长久的修习,定会如佛祖般达至佛境,“登狮子座,乘大乘车”就是要更多的人能去自己想去的地儿。

我说:“你来这地儿想拜见山水么?你想今生求得什么?”

和尚口念:“阿弥陀佛!”

我们大多想象有这么一好去处,极乐。非亲眼目睹,不能论断它的是非。几千年了,人从不为荣华厌倦,从来不知什么叫满足。看着一只碗,心思却在锅里,掩饰不了,对于“再盛一碗”的不可辩白的一往情深。来去烟尘之中的人物,一辈子都在求得一个“正果”,官有官道,民有民径,佛有佛愿,这辈子没求得的,下辈子怕也没见回转。常见的一些禅语“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而是心动”“梦里幻影,空中虚花……是非之辩,都一齐抛掉吧。”倒让人觉得玩此文字游戏,未免有些远佛而近俗了。我也拜过、求过、乞过,也曾把握善良的分寸,虔诚得战战兢兢跪下,容下弯腰的方寸之地,容不下的是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我是俗人,命定。明知不可为,却脱不了这“尘”。

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我来求平安。一种生存方式的渴望拜见,我没烧一炷香,我看见和尚坐在石台阶上,他的身后没有香火。

李道人永远地烟消云散了,塔沟的庙只几年光景也叫文物小卒子们捣腾得什么都没有了。倒是雨井山,听说县里拨款在修建并已经初具规模,修庙时镇里人招回了城里东峪、十里外出的民工,我想现在的社会一定再没有义工一说了。历史存在的形式,就这样在空间的坐标上与时间纬度交合,它们播下一些奇异的种子,只等来年春雨过后就会长出一番新绿。

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我去西文兴村,西文兴村人都姓柳。十年前就去过一次,还看到过保存至今的《祠堂仪式记》等各种碑刻,知道明清两代的西文兴村,是严格按照传统的儒家文化修建的、宗族社会典范的、儒家道德礼仪所规定的神庙社坛宗祠牌坊等一应俱全西文兴村,宗族昭穆,排列有序,走进去便知正庶亲嫡辈分伯仲。

西文兴村现如今改叫了“柳氏民居”,说是柳宗元的后人,沾了名人的光可以把旅游文化做大。早些年我来时,西文兴村有些破烂,但已经看到了高台上堆放的木头,说是要修旧如旧,开发旅游。将来的西文兴村究竟要成个什么样子?当时我的情绪波动得厉害。我对乡村的古建筑就像对初恋情人的感情一样。那时候城市已经开始拆建了,我一直没有怎么难过。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城市,但毕竟在城市住得舒适,或应该更舒适一些。当时我在西文兴村用胶片的傻瓜相机拍照,有些景收不进来,稍稍想拉远一些成像的照片全都模糊不清。我在西文兴村干净的街道上来来回回找那种破旧,却发现全都是破旧。沿街道两边有坐着小板凳的居民,他们温暖地甚至想迎合什么地看着我们,在他们的身后,我依稀看见他们的家,黑黝黝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家什。浓烈的烟火味从那些屋子里窜出来,让我感觉到了亲切。西文兴村一改造他们就要离开西文兴村了。他们对离开或留下的态度显得那么温吞和迷茫,我想,如果是我就不离开。

西文兴村叫柳氏民居,民间有说是唐代柳宗元之后避难迁居于此。柳宗元是谁?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旗手,是唐宋散文和唐代韩柳诗派的重要代表。但柳宗元肯定没有来过西文兴村。是柳姓人家的西文兴村,一定不是柳宗元后人的西文兴村。我这样说也是从史料中掏挖出来的。又因为历史有叙述柳宗元是河东人,后世有人称柳宗元为柳河东,那么西文兴村的柳氏一族也是从河东迁来的,在地缘上有些瓜葛,就一定这样认为是不对的。西文兴柳氏应当是这样:柳氏至唐末东迁翼城,明代永乐年再从翼城迁徙沁水,先后有过两次迁徙。唐朝末年,正是藩镇割据、黄巢起义、五代纷起、军阀混战之时,而河东是主要战场,活不下去的柳氏人家投奔四方。再来看柳宗元家族,虽是河东柳,约自柳宗元八世祖始,世代都在唐长安做官,遂占籍长安万年,柳宗元遂为长安万年人。过去的人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人常说一句话:“天下何处不故乡。”古人观念难移,千里扶灵,老死回乡。“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守丘。”柳宗元出生于长安万年,他死在柳州,归葬在长安万年祖茔。柳宗元一生起起落落,悲欢离合下却总是不忘写诗。诗是什么?情感饱满时无法抵达的小浪漫。柳宗元是一个常有小浪漫的人。他的诗文写过长安也写过万年,写过永州也写过柳州,却不见写过河东及中条山。河东与中条山在他心目中怕是早已淡化了,或者本来就是淡化的。

柳宗元的一生让我看到了人在体制中,努力工作不再是唯一值得肯定的价值,因为他一贬再贬。从邵州到永州到柳州,没有看见过他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好歹他拥有了许多可能的生活,不是以一个历史的懦夫掩埋在长安万年的祖茔里,而是以历史文化名人依然被现代社会借用着声名。

我读刘禹锡的《故唐柳州刺史柳均集》,读到柳宗元临死前,曾遗书刘禹锡,将自己一生顷尽心血写就的文稿委托他整理的那几个字:“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想柳宗元定是涕泗满衣裳的呀!在天有灵,柳宗元真应该感激刘禹锡,一个给他后世带来盛名的人,并且帮助我修正了对人的看法:原来古人的情分一直都比今人重。而我现在看到听到的都是一些借势的人,翻脸不认账常有,一脸的笑,一肚子的坏水。

西文兴村对我的期待不是柳宗元后人的期待,任何人的后人都没有值得去深究的意义。我对西文兴村最感兴趣的是历史中存在过的家族生活的必然样式,那样的存在样式不可能有后来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宗族社会,虽然被后来者瓦解了,但依然喂养了我的民族自豪感,曾经我们过得有多么好呀,哪像现在:一切现代的东西都归于西方了,一切中国的东西都归于过去了。

明是历史上大规模的移民时代。朱元璋在驱逐蒙元时,曾与蒙元长期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人到死时会在乎什么?什么都不在乎了,社会经济必然要在不在乎中受到极大的破坏。城邑空虚无人,土地大片荒芜。明代的沁水境内地广人稀,极需要外来移民开发。山西人原本就有故土难移的观念,就近迁入,这个时候一些大户人家开始由战乱频发之地迁往安乐之乡。明朝初年有许多家族顺着河流迁来沁水,他们在沁水广置田产,他们的到来不仅促进社会经济发展,也促进了社会文化发展,外来家族对沁水的贡献一直到现在。时间到底也没有让一切躁动归于平坦,依旧我们还在吃大户人家的这盘菜。

一个家族在一块公共的土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王国。我们来看看这个原来有十三院屋子的家族社会,曾经有过文庙、关帝庙、真武庙、文昌阁、魁星阁和柳氏祠堂,儒家礼仪所规定的神庙社坛在这里全有。我突然想到,古代并不是一个法治社会,但是宗族社会家族里庙宇的存在活生生地发挥了伦理作用。管理这样大的一个家族该要有多么地勤奋。《柳氏宗支图记》记载,明永乐年间迁入沁水西文兴村时只有一人,历明嘉靖年间,先后已历六世,柳氏“起初则一人也,以一人之身,而甲者四,户则十”,至六世柳遇春,已经兴盛,繁衍为四支十户,以西文兴为宗脉,明清两代西文兴周边河沟里存活的都是姓柳之人。

富不为贵。贵是什么?是声名。千百年来步入仕途跻身庙廊,能够生活在翻云覆雨的环境中才叫贵。不是皇亲贵胄,怎么能够一步青云?

不过以光绪《沁水县志·选举》为据,不论官职,仅谈科举,明清两代西文兴柳氏有科名之人,以科举名目轻重,名录如下:

沁水明清两代共有举人一百三十八人,柳氏有二位举人:明代成化庚子(十六年,1480)科一人,明代嘉靖丙午(十三年,1534)科一人。前一位不说,后一位柳遇春中举后,曾九次参加会试皆名落孙山。明清科举考试规定:参加乡试考取举人,举人参加会试考取贡士,贡士参加殿试考取进士,进士中前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进士是科举考试最高科名,人们常说的金榜题名即指进士及第,柳遇春共费去时光二十七年,再回乡时依然是鱼望龙门。

读书真是一件辛苦的事,不说少小读私塾,二十七年,硬是把一个青皮后生弄得老态龙钟。负载苦难的重压,展现美好的愿望,古人和今人一样地难!

我来西文兴村已经是傍晚,傍晚的晚霞还在。我发觉西文兴村的河道里已经修起了门楼,西文兴村的河道里很冷清。村庄里的人都迁走了。偌大的一个西文兴村显得空空荡荡。我趁着晚霞往前走,突然想不起来以前来西文兴村的模样了,似乎过去街道里的石板路就有,又似乎是后来铺就的。我在司马第廊檐下坐了半天,努力把丢失了的记忆找回来。看到北房的瓦坡上有两只鸽子在卿卿我我。鸽子的背景是天空,天空的云朵上照着晚霞。所有的一切都在尽可能为我展示一个与世隔绝的西文兴村。

这个时候热闹来了。几个时尚的人由一个导游领着,讲柳遇春做官清廉,是一个可以把个人道德扩大到公共道德的人。讲柳遇春是一个讲义讲情分的人,还讲到了冯梦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柳遇春。我以一种姿态在听,心思却不知窜到哪里去了。瓦坡上的那一对鸽子自顾自地,两张小嘴,听不清是在说话,看不清是在亲嘴。我与这样的环境很搭调,只有晚霞,没有耀目的光辉,只有雕刻淳朴的木窗,没有水泥。我抬起头来看高处,导游的声音越过我的头顶,借用名人典故来娱乐游人,尽可能叫他们满意而归。

现在有多少游人是真去看古老的文化?文化从来都不是大众化的。就像文明的薪火传承,一定都是聪明人。旅游不单单是附庸风雅的事,对于大多数游人来说,每年出去一趟似乎只是一种时尚,而在文明为遂的西文兴村,大家的眼神都很散漫,风一样进来出去,生命的过去和未来,他们却从不会彼此过问。他们哈哈大笑着说:“过去的人住这样的地方,黑咕隆咚有什么好?”

被荒疏了的日记 郭壁古村民居

过去被传统意识束缚着,现在被文明意识引领着,通过追求时髦来提升生活,有多少人知道古旧的东西总是比近前的东西更时髦!

古人讲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在西文兴村因为附加了手艺,所以包容了天下大美。

一时又想到明代万历年间冯梦龙“三言”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个叫柳遇春的人,他不是此柳遇春。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本事,最早见载于明代万历河南开封人宋幼清《负情浓传》中《杜十娘》。杜十娘是万历年间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柳遇春在整个故事中共出现过四次:一是李甲穷困潦倒借钱无果,“今日无处投宿,只得往同乡柳监生寓所借歇。”二是杜十娘情由心生赠李甲一半银两,柳遇春闻知,见杜十娘真情,便也赠李甲一半银两,并鼓励李甲爱这个女人没错。三是杜十娘随李甲离开妓院,无处安身,“暂住柳监生寓所,整顿行装”,准备返回老家绍兴。四是杜十娘投江瓜州渡后,“柳遇春在京坐监完满,束装回乡,停瓜州渡”,梦中巧遇十娘来会,深为爱情故事没有好的结局而痛惜。

我们来看沁水西文兴村的柳遇春,他于嘉靖丙午二十五年(1546)中举人,共九次赴京会试金榜无名,不得不于隆庆辛末五年(1571),以举人资格赴吏部铨选,先后任陕西巩昌府(今甘肃陇西)通判,又迁今陕西同州(今陕西大荔)知州,大约在万历庚辰八年(1580)前后致仕还乡,约五十八岁。十多年后的万历丙申二十四年(1596),柳遇春死于西文兴家中,这时候北京发生了杜十娘事件,河南人宋幼清以新闻的形式记录了故事,冯梦龙写下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小说。

假如果然是冯梦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柳遇春呢?旅游有演绎并享有独自创造传说的功能,可兼而有之,不过一定不要为自己的祖先自命风流。西文兴村宗法社会家族延续的四支十户,明清两朝始终团结在先祖柳氏周围,并且相安无事,发扬光大,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们都是寻找家园的人,寻找家园的人都是求功名的人,如此之难却有如此风雅之地做根基足够宣传。

我坐在西文兴村的街道上,来,照张相。晚霞暗了。西文兴村所附着的河流的某些历史、某种生活方式及审美价值,在最终消逝之前或正在消逝中我留下影像。我向照相的人致以微笑!我不是过客,我是归人。

好时辰——年

有许多民间的东西消失了,而我对消失的东西一直心怀敬畏。当我知道故乡大年初一依旧保留着送喜神的习惯时,面对无论是现实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我均无法不泪眼相看。我知道,无尽的朴素和无尽的繁华,与长存的良善一样,一定有,永远都在故乡。

故乡的腊月天里充满了年味儿。年的盛典是故乡人用脚力和体力走过来的,就算是一年辛苦,走到年前了,该磨豆腐了,该杀猪了,该宰羊了,丝毫不敢含糊。村庄被年味儿罩得雾气弥漫,这样的热闹是时刻与别人的生活紧密连在一起的热闹,每家每户都把年看得很重,这种周而复始的热闹,是稼穑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礼,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华秋实。

年味儿的腊月天让大大小小的人儿看上去充满了期待。从腊月初八给灶王爷上了腊八粥开始,人们就开始掐算着年了。腊八粥是想甜住灶王的嘴。吃了人的嘴短,这样,灶王爷才好,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故乡对年高度的热情,从腊八粥开始,让大人和孩子们日夜思绪难宁。腊月十几,家家户户都蒸上了白的馍,白的十二生肖,黄的米团子,炕皮上的席片放着面板,揉了碱香的面一团一团地懒在案板上,炕围上贴着的报纸是去年的某一天,挂历画上的穿泳衣的女子美丽饱满,炕横头的锅台上蒸笼里挤出了热气,灶膛里的火苗蹿出来,谁家的女人喊道:“今年的馍馍一定蒸开花了,看这火欢死了。”带了铜顶针的手指在蒸锅盖上拍拍,一锅的好生肖出锅了。年把一双油菜花般黄花闺女的手过成了屋子里的“糟糠之妻”。腊月二十四扫除,风把去年的尘土刮走了,年近了,真近了啊,年轻的孩子们希望年再近点,恨不得天天过年,过到恋爱季节。

离年近得只有一天,三十黑开始请祖宗了。新中国成立前,官员可以兴建家庙,寻常人家祭祖,会在厅房或正房墙边摆一条长几,几上放置先人牌位,这些牌位均有木质外罩,并以镂刻为装饰,木罩内的木板上以正楷字体书写着自家祖宗。敬祖宗后开始贴对联,放鞭炮。年夜饭是老百姓一年中最丰盛的家宴,除了酒肴山珍、猪肉粉条,还有生活中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道不完的儿女亲情。守岁守到五更天,给菩萨上香,放第一声“开门炮”,故乡的年就像炒豆子一样把年炒红火了。

初一五更天,家家院子里燃着明火,孩子们围着火堆嬉闹,大人们开始敬神。耕读传家的乡人首先期望牲畜健壮,田里无病无灾。他们一早要拜的是五瘟和五谷神。读书自然盼望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在校读书的孩子们跟随大人手捧一把香去夫子殿和文昌阁,其中,文昌阁内供奉文武主考一应俱全。乡间寺庙都是多神共处的,孩子们一一磕过去,所有的神拜过了,一切依顺神佑,去年的不快、顾虑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来年有福了。乡人信奉求什么得什么,尤其是大年来临,仁慈的神会眷顾他们的未来。

大年初一上午,迎喜神的开始。从大队的仓库里取出闲置一年的铜响器,年轻后生们嬉笑着敲响了第一槌锣,“台台,大大,仓!”听见锣响的人们心一下子开了,家家都往篮子里放置牲畜要吃的东西,其实也是人吃的东西。各家各户往出赶牲畜,迎喜神。迎喜神迎的不是哪门子神仙,是乡下人的五畜六禽,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个活传统,也是关于生命的事情。

一缕炊烟,几声五畜六禽的叫声,人就有了活下去的精气神。五畜六禽和人一样,一年开始了,一年的开始是简单、自然,也是喜庆,五畜六禽一年给人带来了福,人也要敬重五畜六禽呢。年三十晚人们吃了岁饺子,大年初一就该五畜六禽吃“岁”了。家家户户把五畜六禽赶到一个大的空地上,篮子里装了最好的吃食——腊月里蒸下的白馍。人围了五畜六禽,有打响的开始“咚咚呛,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很有节奏地敲。原先的时候是细吹细打,现在的人活得都粗糙了,能拿得起细活的不多,乡下人把弦乐叫细乐,把锣鼓铜镲叫粗响儿。迎喜神等于是大年初一和五畜六禽一起过年,故乡人敬重它们都是一等一的壮劳力呢。乡下人相信,磨难会在五畜六禽中激起残忍,而人的心间就应该唤醒良善,良善是所有生命活下去的光明。大地上布满了具有魂魄的事物,牲畜、山水、土地、风、雨、雷、电等等,这些事物选择了与人相亲相爱,人更应该毫不吝啬地用亲爱把一切生命的激情点燃。

“过年迎喜神啦,五畜六禽一家人啦,一保田地,二保钱财,三保平安,四保喜神,五保祖先,六保太平,千年保富贵,万年保儿孙呐!”

嗵!啪!

年味儿真足了,抓一把,浓稠得确有几分手感。

珍重这个好时辰吧!

我几乎看不见流动

武陟是沁河和黄河的碰头处,它既是开端也是终点。我们是中午过十分来到武陟的,天阴霾着,我期待午后有阳光出来。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在一家小店吃中饭。我越过嘈杂的人群看到吧台柜子里摆放着“沁河玉液”。我高声喊过去:“是沁河水酿造的酒吗?”老板娘操着河南腔说:“不是不要钱。”朋友说:“中!”我突然觉得我的问话很无趣。我们要了一瓶三十元和一瓶一百元的。两瓶酒的差价引出了口感的好奇与期待。

武陟城在窗外,拥挤的人群收缩又伸张着对于沁河入黄的好奇。就在刚才下车时我碰见一位老者,我问他沁河离武陟城有多远。他说往东有沁河大桥,桥下就是沁河。这时候沁河玉液倒进口杯里放在我的面前。酒,潜藏着充沛的关于沁河自身历史文化特殊性的亲和力。我大口下咽了一下,我似乎喝出了青山绿水的景象。我说,你们说说,这酒如何?朋友说:“绵软。”我说:“难道和我一样,心思软得不行?”他们笑,笑得我心里发空。一路看过来,沁河水搅得我心里发紧。它流经的每一座村庄都能教我一辈子的人生经验,容不得理清自己的思路,我到底要写它带走了什么?太多的压抑让我背负了太多的沉重。武陟的沁河大桥有多宽?我用脚步简单丈量了两个桥墩之间的距离,约有三十米,我数过去,桥上的人喊,有六百米。沁河流入河南境内,它的桥长有六百米。我看到的沁河在河道里静缓地流着,不足三十米宽的河道两边种着玉米,收割后的河道如此空旷。桥堆上写着黑字:禁止乱倒垃圾。按照通行的城镇人均日四十公斤污水排放量计算,一千五百万人每天将排放的污水在四十到五十吨之间,每年的污水排放量超过一万万吨。而堆放的生活垃圾粗略估算也超过了千吨。当沁河河道成为垃圾场时,由于根本未经无害化处理,垃圾形成的渗滤液对沁河水质形成的污染是显而易见的。沁河流过多少村庄?多少城镇?

一群狗在河道里撒欢,一群羊散乱在玉茭地里,大片的垃圾,昔日的沁河已成今日梦中的美好了。

有人在河边上钓鱼。沁河都有什么样的鱼呢?我问钓鱼的人。他说:“小浪底放水,黄河回流过来的鱼,大部分是鲤鱼。”天气依然不好,有几只鸟从对岸飞起来又落在此岸,一群学生因为什么好笑的事把鸟吓得飞起来落在了对岸。桥上的人喊:“该走了!”快乐就这么被时光冲洗得褪淡了下来。一条河流一定蕴涵着时间的力量,河流的力量在我们沿着堤坝前行中依然能感觉到。我看到隔不远处就有一个丁字形的堤坝,沁河流下来时它起着缓冲作用。那么宽的一条大水,民间有小黄河之称。当我由向往到贴近它时,我只看到了在虚弱光线下的彼岸。一条大水如此斑驳,我多么想多么想看到一段动态的视频,清澈的,旷野而深邃的!

谁都知道黄河现在的流量同过去相比已经大幅度缩减,沁河也一样。这是人类不当行为造成的后果。大量的报纸告诉我们黄河的明天,沁河的明天有多么美好。美好肆无忌惮地在我们的畅想中驰骋;而河流的缩减让我们明白世间的事情如此乏味。我们总是喜欢满足别人的转述,那么走,具有了充当作证的资格。目前仅在晋城境内,沁河及其支流上就有大大小小的水库近百个,各种规模的水电站四十多个,此外还有许多临时建立的抽水站,方方面面的无数双手都伸向沁河掬水,寻觅水的目光人类总是热切如火。河流的全部意义在于水,没有水的河流就像没有血脉的人,只能是一具丑陋的尸首。

沁河两岸的人知道,沁河是一条温顺的河流,大多数时间都忠诚地为人类提供服务,但沁河也有暴怒的时候,不止一次对人类实施过粗暴的掠夺。传说某年晋城阳城的九女仙台因为天水被洪水围困,结果竟饿死了仙女祠中的老道士。清代润城籍的大学者张敦仁写过一首《沁流涨》的诗篇,生动地Lc/S4mLFeKU46gWifB1LgQ==记叙了当年沁河发洪水给人民造成的灾害:“去秋不雨至今夏,村村走祈烦神巫。晨来方欣田野渥,又复遭此河伯屠。高田忧旱下忧水,嗷嗷几口谁为哺。”我在沁水的郭壁听一位老人讲,当年毛泽东主席逝世,一船“红小兵”过河去吊唁,船到河心翻船,孩子们都命落水中。郭壁到端氏一带的沁河水,我从河两岸往返,脚底居然没有湿水。时光的刀斧手抽刀断水,一个词语的结束,我会想到我们对水的破坏有多么地鬼祟。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年沁河发洪的次数明显减少,洪水势头也明显减弱,2002年至今甚至出现了罕见的无洪现象。对于河流,人们寄寓了美好心愿,守着河流的村庄,依然有人会想起昏黄的马灯,面对天河煞白的星象,河流的蛙鸣扑面而来,如同八音会骤然响起,汪洋泛滥不可收拾。夜幕下的村庄,人们像河流中的小鱼,川流不息。水的味道如同扑鼻而来的牲畜体味一样,和谐地包围了人们的感官。回到现实,那种冰凉的感觉再一次如期而至。

这里是沁河口。我站的位置。对面是白马泉。一座寺庙,当地人说是汉代庙。满眼找不到汉代的影子。寺庙里坐着六七个巫婆,年龄大约都在四十岁往上。我和看庙人聊天的工夫,不时听见她们发至喉管的,很像是蛤蟆的叫声。看庙人说,她们都在和神说话。我第一次知道神的语言类似蛤蟆的叫声。院子里有一眼马蹄形的井,很深,无水。井上雕一腾空而起的马,一个孩子爬上爬下。突然听得庙里的“巫”集体尖叫了一声,那声音刺得我一惊,我紧张地看那个爬在马头上的孩子,恐他有什么闪失,发现烂漫的笑容顿时爬满了他的脸。孩子说:“她们不听神的话,神在打她们。”想来神是经常打她们了!为何要叫沁河口?为何要叫白马泉?水泥碑上写得明白。沁河从山西出,径流济源、沁阳、博爱、温县至武陟白马泉汇入黄河。相传西汉末年,王莽撵刘秀至此,刘秀将士人困马乏,刘秀坐骑仰天长啸,前蹄刨出清泉一眼,人马饮此泉水后精神大振战败王莽。碑上明确记载:“白马泉(实为管涌)”。前有沁河,后有黄河,当年两条大水的携手处,现在黄河缩了,沁河细了,沁河口已经成为一个形式上的记忆。

若干年前,南下干部葛起顺回乡曾经给我说起过沁河入黄口,合并处数百米远泾渭分明。艄公在黄河口岸上摆渡,一船人中如没有山西人上船,他绝不开船。数十里远,沁河水汇合处水流湍急,如若没有山西来的人在船上,船到河心常常翻船。沁河如此看中来自它故乡的子民,在河南人眼里沁河是懂得报恩的一条河流。

碑上记载:据调查,沁河历史上发生过三次洪水,第一次是明成化年,阳城九女台处重灾,洪水一万四千立方米每秒;1761年(清乾隆二十六年),洪水五千立方米每秒,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洪水六千九百立方米每秒。沁河发洪水能叫多么?只能说它太温顺了。据历史记载,从三国魏景初元年(237)到1947年,一千七百多年间,沁河决溢二百九十余次。1947年最大的一次决口,洪水返向东北经武陟、修武、获嘉、辉县、新乡等县境,夺卫河入北运河,泛区达四百余平方公里。受灾村庄一百二十余处,灾民达二十余万。发大洪时,黄河将向沁河倒灌至老龙湾。黄沁并涨,会形成沁河洪水下泄不畅,水位暴涨,若由此失事,放到今天将冲断京广、津浦、京九铁路。别忘了我的叙述是在黄沁并涨的同时。就是这样一条河,而今流到武陟时,河水臭了。

河堤上一位晒秋农民和我讲,沁河流出太行山时是清水,流入河南,两岸的工厂糟蹋了一河好水。多么实在的一位农民。他怎么能知道,在山西境内,地表水污染严重,监测的二十六条河流的一百零六个断面中,符合《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一、二类水质标准的断面仅有三个;符合三类水质标准的断面仅有五个。《2004年山西环境质量公告》,细心人将四类水质以下的断面相加:高达九十七个!而五个三类水质的断面中,沁河就占了三个。沁河的繁华在它径流的中部,尤其是阳城润城至泽州栓驴泉之间,泉水多处出露,延河泉、下河泉群、磨滩泉、晋圪坨泉、赵良泉、黑水泉,由于众多泉水的补给,沁河长年流水不断。当这些河流如蒲沟河一样断流时,山高水长流还能由于沁河而发出感叹么?

在众多泉水的补给中,几乎被河水淹没的排污管道仍旧在排放煤矿“黑水”,仅嘉峰的寺河煤矿,年排放量就将达到七百三十余万吨。芦苇河是沁河的一级支流,兰花集团、阳城化肥有限公司均沿河而建。九女湖是阳城著名景区。其上游的延河泉河面上,漂满了枯枝败叶、草籽、泡沫塑料等各种垃圾,几乎将整个河面全部掩盖。大量的垃圾覆盖在河面,隔绝了水与空气的交换,会使水体缺氧,导致鱼类等各种水下生物窒息。九女湖下游就是栓驴泉水库,沁河由此出境进入河南。

高浓度氮肥基地、煤焦工业化基地,沁河还会清澈吗?

遥想当年在北魏王朝做官的郦道元,他是一个愿意把沁河写进《水经注》的人。他到底沿着沁河走了多远?沁河给他带来的快乐,在河水从敞开的山口明晃晃照亮了他心间的刹那,抬头见山低头见水的人世间,他可否长歌当哭!一条河是装得下山川梦境的床,河流两岸,曾经欢歌笑语的人们,在他们各自的祖先固定的地理位置上,生儿育女,河岸上散发着古老的传统的时间之谜,他们的子孙因为沁河的养育个个儿遗传了一种优雅的品质,这都是河的气息与颜色注入他们生命体内的大爱显现。记载中大书特书的河之灾难,对于沁河的中上游是不存在的。山西境内的沁河类似于地中海的古希腊,更多的是丰收的喜悦。五谷从野草丛中脱颖而出,长满河岸,沿河往上在沁河的源头处我们看到了荞麦花,它代替了麦子。我看过沁源吃荞面栲姥姥的汉子,举着老碗浇着浆水菜的栲姥姥让所有人的吃相生龙活虎。沁河中段阳城人的发芽面馍馍把阳城女子吃得水灵。“沁河从不会咄咄逼人,它温驯地从一个青色的峡谷中缓缓而来,巡检着蓝天白云下的青堂瓦舍、岸芷汀兰,摇曳着优美的绿缎般的曲线,以处女的情怀嬉戏于青山绿水之间。只有当沁河在大山的出口遇到愚公的时候,才在智叟诡异的表情中知道,它不得不‘嫁人’了,婆家就是黄河。黄河娶了这么一个沁河美女便越发肆无忌惮。黄河像一条飘忽不定的黄色的飘带,一头连着青色的草原,一头连着蓝色的大海。在娶沁河美女之前,黄河被晋陕大峡谷和中条山管着,还算规矩。娶了沁河美女以后,前路再无遮拦,便撒欢儿地横冲直撞。而沁河呢,来自于青葱的太岳,消失于暴怒的黄河,回归于蔚蓝的大海,终于完成了生命的轨迹。”这是抄录网上的一段文字,我想写字的人也一定是沁河岸边成长的儿女。

天空不给我一点希望。我的脚步无法让我停下来。我们误入了村庄。正是收玉米的季节,满墙头,满院子,满街道的玉米,黄灿灿的颜色,因为绚丽,我想,今年的玉米一定是丰收了。玉米是一种适合长在北方的庄稼,它们丝毫没有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自卑和怯懦。它们知道自己不是被观赏的,所以能得到农民的更加疼爱,是因为它们具有比麦子更丰产的特质。除了丰收的景象,我一点也不喜欢武陟的乡村,乱、脏,似乎靠近黄河边上的人永远都在逃荒的路上。苍蝇像蜜蜂一样一群一群扬起落下,街道上到处扔着玉米皮,和牲畜的粪便一起被雨水浸泡得黑糊糊一片。当我们走到“人民胜利渠”的渠首时,天暗下来了。我期待中的激动和热烈无影无踪,实际上,在进入武陟时,我的情绪就开始骚动膨胀了,我一直在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出现。可是,事情总是不及想象的那么浪漫和惊悸。村庄里收秋的人不知道哪里是沁河,只有一位摘花生的老人指着不远处说,那就是沁河和黄河的携手处。近在咫尺的沁河突然叫我迷离了,我甚至怀疑一路沧桑的河水流到此处会如此宁静?我听不到水声,沁河流入黄河处也不见有浪花涌起,只隐约看得见一股浑浊的蓝涌进了浑浊的黄中。往事是一只白头翁比我先一步白了少年头,我的沁河,我多么想听到你金属般铿锵的声音!我被想象浩大的美遮蔽了,我站在两河的交汇处,依旧是千年的风,千年凄迷的天光,千年口音未变的鸟鸣在我的头顶掠过,四野寂静,我坐下来,这是人伤害河流的结果。我想说,那些主宰河流命运的手们,请缩一缩你们的贪婪欲望,用减法的形式找回幸福,好吗?

好吗?还我沁河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