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勒克和沃伦《文学理论》的“文本性”探究
2013-12-12王云鹏
王云鹏
René Wellek(以下称“韦勒克”)和 Austin Warren(以下称“沃伦”)的《文学理论》是具有全球影响力的文学研究力作,在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部教科书式的经典论著开辟了一条独到的文学研究道路,创造性地划分出文学的外部研究和文学的内部研究,将丰富的论据巧妙地融入论述之中,以客观中肯的态度对待其他学者的论点,表达洗练、行文简洁、思路缜密、分析精到,是难得的西方现代文论范本。
西方的文学理论,具有系统性、专门性的学科特征,理论本身也常常作为一种“文本”,成为精读的对象。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无疑就是这样的“文本”,它不仅是“文学批评的批评”,更是“期待批评的召唤结构”,它既是对文学创作和文学作品的研究,又是文学作品本身。在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新批评”文论的研究过程里,《文学理论》具有鲜明的“文本属性”。
韦勒克认为:“文学的价值必然是和文学的本质与功用紧密相关的。”判断是否为文学作品,进而判断其优劣的第一步,便是“文学性”,或者说“文学的审美价值”;深邃的内涵、新颖的词句,可以给读者带来审美愉悦,如果没有了这种“文学的味道”,文字沦为政治宣传、哲学教化和科学论说的工具,就失去了文学的本真。正如韦勒克自己所说:“在我看来,唯一正确的概念是一个断然‘整体论’的概念,它视艺术为一个多样统一的整体,一个符号结构,但却是一个有含义和价值,并且需要用意义和价值去充实的结构。”①
一、“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分野
西方的文学理论和批评自古希腊时代起始终围绕文学外部的问题展开。这也就是所谓的 “外部研究”。它侧重的是文学与历史、时代、社会的关联,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提出并延续下来的“模仿说”与“再现说”,即文学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和再现;伴随浪漫主义文论的兴起,理论家和批评家普遍强调文学创作中作家的能动性,又出现了“表现说”。但是相关研究只能算是“对创作及作品研究的辅助研究”,而绝非对创作及作品本身的研读。
“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韦勒克和沃伦将“新批评”以前一贯重视的作家研究、文学心理学、文学社会学及文学和美术、音乐的关系列入文学外部研究的范畴,将文学自身的因素: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谐音、节奏和格律,文体和文体学,意象、隐喻、象征、神话,叙述性小说的性质和模式,文学的类型,文学的评价,文学史等列入文学内部研究。内部研究才是《文学理论》所推崇的文学学核心。
文学作品(第十二章用“诗”一词代替)是什么?在哪里?韦勒克和沃伦驳斥了六种传统答案:第一,“人工制品”——与雕刻、画一样的客体,“一张白纸或羊皮纸上留下的黑墨水线条”,但毁掉一本书或全部版本却毁不了“真正的”诗;另一方面,印好的书页包含诗以外的因素。第二,读者的声音序列——等同于表演,但发音者“独特的气质、音高、速度、轻重音”属于诗外的再创作。第三,读者的体验——脱离每个读者的心理活动诗就不存在,“这么说,就不止有一种《神曲》,而会有许多种《神曲》,因为过去、现在、将来都有人读他”。第四,作者的经验,但是作者意图不妨碍评论,甚至观察家能挖掘出子虚乌有的意图;而艺术家表达意图可能受批评标准的制约,如左拉相信自己实验小说的科学理论,而实际上是高度闹剧性的象征小说,果戈理自认为是社会改革家,而小说里充满想象出的怪诞、奇异形象。第五,作家有意识的经验与无意识的经验的总和,例如E.M.Tillyard认为《失乐园》是关于作者创作时的心理状态的,但众所周知,《失乐园》首先是关于撒旦、亚当和夏娃的,然后才是关于弥尔顿的。第六,社会经验和集体经验,那么考虑一切经验总和则创造无穷大的数量,考虑一切经验的共性则剥离到最浅薄。
文学本体论的探讨在韦勒克和沃伦看来,一定与文学外部研究无关;与“文学性”同样重要的是“艺术整体性”。E.Fenollosa研究证明,中国诗歌里图画式的表意文字构成诗的意义的一部分;西方传统中有“图形式诗歌”,如古希腊 G.Herbert的《祭坛》、《教堂地板》,华丽、玩弄形式的Gongorism,浮华、雕琢、故弄玄虚的Marinism等;现代诗歌中美国的Cummings、德国的A.Holz法国的G.Apollinaire等采用不同颜色印刷诗句。这些手法都是特定艺术品整体中的一部分,即便绝大多数诗里没有,在各自具体背景中仍是完成其风格的关键要素。所以,文学存在于客体、经验、心理活动的认识是荒谬的,存在于单一形态的认识是片面的,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将复杂的外在形态统一于有机整体的“多层次结构”。
文学学、艺术学传统的“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将形式作为积极的美学因素,而忽视内容的美学价值;《文学理论》提出用“材料—结构”二分法取代“内容—形式”二分法,将原先的“内容”概念(粗糙的、缺乏美学因素)的归类为“材料”,把“依审美目的组织起来的部分”归类为“结构”。对“艺术整体性”的主张,使我们不难理解《文学理论》对“结构”的情有独钟,基于形式主义文论对“内容—形式”二分法的长期怀疑与批评,引入索绪尔、布拉格学派在语言学研究中的平行观念,借鉴波兰哲学家英加登的现象学阐释模式,韦勒克和沃伦推导出“多层次结构”的假设。他们设计了一套“标准”:(1)声音层面,包括谐音、节奏和格律;(2)意义单元,包括语言结构、风格和文体规则;(3)意象和隐喻,这是表现诗的最核心部分;(4)象征和象征系统——诗的“神话”;(5)叙述性小说所投射的形式与技巧问题;(6)文学类型的性质;(7)文学作品的评价;(8)可否有一个作为艺术史的内在的文学史的可能性。
韦勒克和沃伦推崇雅科布逊所倡导的“文学性”,主张把文学作品视为“整体结构”,而另一核心理念就是在批评方法上着重于文学艺术品的审美判断。文学作为艺术门类具有的纯洁性和独到美学价值始终是全书的追寻线索。显然,并非一切文本都是文学,文学也不仅限于名著;更加关键的是,文学与政治、哲学的图解或社会、历史的文献有着本质的区别,具有“想象性”、“虚构性”、“创造性”,文学世界植根于真实而幻化于真实,它提供给人们的美感经验让人们发现文学的存在,而“各种记录性文字、说理性文字、政治小册子、布道文等”非纯文学而只是亚文学。
二、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的区别与联系
韦勒克认为:“在文学‘本体’的研究范围内,对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三者加以区别,显然是最重要的。”在以往的岁月里,这三个概念大体上有这样的区分:“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是文学的原理、范畴、判断标准;“文学批评”是针对具体的文学艺术作品展开静态批评;“文学史”研究文学的发展脉络和社会影响。但是,这三项研究显然只是文学研究的三个方向或者说三个不同的侧重点,三项研究不能单独存在和进行,互相包容、联系紧密。文学理论也要植根于具体文学作品,从中寻找并发现文学的准则、范畴和技巧,包含文学批评或文学史;文学批评也要受通行范本的指引和规划,不能脱离时代地域背景,包含文学理论或文学史;文学史也要结合文论与批评理顺文风流变,抓住作家群、作品群的内生规律和外部联系。
将文学史与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隔离开来的尝试由来已久。F.W.Bateson提出:“文学史旨在展示甲源于乙,而文学批评则在宣示甲优于乙。”据此推理,文学史研究有关可考证的事实,而文学批评有关观点与信仰。在文学史中,不会有完全中性“事实”的材料,因为材料不是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而是文学史家搜集而来的,期间必有取舍;在写作中,文学史家也会对材料进行符合创作主旨的安排,“没有一套问题、一系列概念、一些可资参考的论点和一些抽象的概括”②33来支配史学家的观念是难以设想的。韦勒克和沃伦举了“蒲柏受德莱顿的影响”说的产生这样一个例子,首先需要把德莱顿与蒲柏从他们同时代的无数诗人中挑选出来,然后认识德莱顿与蒲柏的各自艺术特点,接着再细致比较并提出关联假设,最后验证设想;又举了F.Beaumont与J.Fletcher合作的例子,接受一个原则——某些风格上的特点(或手法)只涉及两个作家中的一人,而不是将风格的差别当做既成的事实来接受。
另一突出的剥离主张来自 “历史主义”(historicism)或称“文学的重建论”(reconstructionists)。虽然不否认判断的必要,却申辩说文学史本身有其特殊的标准与准则,要求当代研究者竭力排除自己的先入之见,体察古人的内心世界并接受他们所在时代的标准与准则。最早发迹于德国,后影响英美,许多所谓的“文学史家”都或多或少地接受了它。例如,H.Craig认为近代学术最新与最好的一面就是“避免了认错时代的思考方法”;斯托尔在研究伊丽莎白时期的舞台艺术传统与观众的要求时,就坚持主张文学史的重要目的在于重新探索出“作者的创作意图”。这派学者通常认为,假定我们先确定作家的创作意图,并证实该作家已实现其目的,那么我们便解决了文学批评的问题——既然原作者已经满足了当时的要求,那么没有必要也不太可能再对他的作品展开进一步的批评了。这个方法给人最直观的印象是,文学批评只有一个标准——取得当时的成功就可以了。韦勒克和沃伦旋即从三个方面驳斥了历史主义:(1)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除了作者还要由和作者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还要由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加以批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2)一件艺术品既是永恒的,又是历史的,文学并非一系列独特的、缺乏互相影响的作品,并非诸如浪漫主义时期、古典主义时期、蒲柏的时代、华兹华斯的时代的一贯风格统御的雷同作品;(3)时间的评判也是批评家和读者的评判,不借助批评原理不可能探索作品的特色。
一个优秀的文学理论家或文学批评家必须具有历史的观念。在文学研究中,把历史过程同某种价值或标准联系起来,是挖掘文学属性、构建艺术品联系、阐明文学形态演化、提出批判性问题的前提条件。貌似摆脱历史图系的个体存在也有衬托它的背景,无论它具有何种特质皆有与之相应的群体,“只有把文学作品放在文学发展系统中的适当地位上来加以考察,两个或更多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的讨论才会有所收益”。②310梳理文学家之间的或者文学流派之间的例如“模仿—独创”因袭关系等问题时,扎实的文学史功底显得弥足珍贵,“在一个特定的传统内进行创作并采用它的种种技巧,这并不会妨碍创作作品的感性力量和艺术价值。只有当我们的研究工作达到了衡量和比较的阶段,达到显示一个艺术家是如何利用另一个艺术家的成就的阶段,而且只有当我们因此看到了艺术家的那种改造传统的能力的时候,我们才能谈得上接触到了这类研究中的真正批判性的问题”。②311正是一代代、一批批文学家突破传统的尝试给了理论家、批评家丰厚的研究资源。
“历史的过程得由价值来判断,而价值本身却又是从历史中所取得的。”②308这套循环制约、互为动力的典式(type)将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辩证联结起来。
三、总体文学、比较文学、民族文学的辨析
韦勒克和沃伦对比较文学的前途问题作了预判——文学是一元的,犹如艺术和人性是一元的一样,所以,比较文学研究归入全球文学史是可以期待的结果。《文学理论》的作者着力将文学定义为一项全球共赏的艺术,而不是将不同文明的文学按照语系分割开来,否定文学审美情趣在不同民族中的共鸣。
首先,我们要厘清“比较文学”的概念。第一种研究范围的认识,它是关于口头文学的研究,以及关于民间故事如何和何时进入“高级文学”或“艺术性文学”的研究。其中需要涉及大量民俗学知识:许多主题来源于民间故事,许多创作是针对民间故事的改编,许多构思建立在地域民俗基础上,会选择使用地方语、方言。但是,口头文学往往与书面作品是结合在一起的,相互渗透和影响,对于每一个文学家来说,试图了解文学发展过程及其文学类型和手法的发轫和变迁,不可回避口头文学的研究。直到韦勒克所处的时代,口头文学的研究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对现代文学素材的研究——研究主题局限在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的流播和演变上;二是模式、形式和手法的研究;三是文学格式的结构形态的研究;四是对故事的讲述。从这些研究中可见,口头文学的研究范围同“比较文学”这个概念等同起来是不太合适的。第二种研究范围的认识,它是对两种或更多种文学之间的关系的研究。这一用法源于以《比较文学评论》一刊为阵地的法国比较文学学派,该学派创制一套方法学——详细考察某一作家在某一时期给读者的印象、不同的传播形式、外国作家引进时的特殊文学环境,并凭借此方法论证文学特别是西欧文学的高度统一性。不过,“在研究‘莎士比亚在法国’和研究‘莎士比亚在18世纪的英国’之间,或者在研究 ‘爱伦·坡对波德莱尔的影响’和研究‘德莱顿对蒲柏的影响’之间没有方法论上的区别。文学之间的比较,如果与总的民族文学相脱节,就会倾向于把 ‘比较’局限于来源和影响、威望和声誉等一些外部问题上”。②43
第三种研究范围的认识,它是文学总体的研究,或称为“世界文学”。构建一种包括世界各民族文学在内的比较体系是韦勒克和沃伦追求的目标与论证的重点。这个概念既不是否定民族文学多元化的统一文学,也不是“杰作”的同义词,而是摒弃各类狭隘的民族主义文学,把文学看做一个整体去探索文学的起源和传承——不受各民族语言上的差别的限制与困扰,因为民族的划分并不能完全作为文学自成一体的理由。“在每个民族文学内部也有类似的问题,即如何判断各地区文学和各城市文学对整个民族文学所做的确切贡献。”②48至少在拉丁语族体系下的欧洲文学传统(包括拉丁美洲等地)可以视为一个整体来比较研究,拉丁语分化出的民族文学可以当做地区文学加以研究并阐发它们对欧洲文学的丰富与贡献。而最终,总体文学和比较文学会汇入“文学”这个概念中,“各个民族对这个总的文学进程所做出的独特贡献应当被理解为比较文学的核心问题”。②48
四、结论
按照《文学理论》的划分,这一部分探讨的或许可以称为对本书的“外部研究”。可能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韦勒克和沃伦两位文学研究大师深感欣慰了——文学在工业文明继续深入、信息产业和传播媒介日新月异的时代依然焕发出生命力并给予人们不可替代的审美享受。致力于捍卫文学事业的他们一直有着重塑文学“美的属性”、“文化属性”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在研究中渗透着对各色“反文学”论调的驳斥和反诘。《文学理论》正是他们实现这一“创作意图”的作品。
黑格尔说:“真正不朽的艺术作品当然是一切时代和一切民族所共赏的。”世界文学正是起到这样的功能——沟通全球各民族、各地区的纽带和桥梁,语言的差异、文字的区分不妨碍文学所承载的审美意义和多元丰富的文化内涵带给人类的精神愉悦和思想启迪。
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是一个阐释“纯文学”文艺理论观的整体艺术结构——文本。它试图从繁芜丛杂的文学认识论中找寻到一套“标准”——文学性;同时尽可能将包罗万象的各类文学作品、文学研究作品作为“材料”——类似对待单件文学艺术品那样的“多层次结构”中的“材料”,纳入到体系中来。制作这个“文本”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而对这个“文本”的探究还方兴未艾。
注释
① 王春元.评威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J].文学评论,1984(4).韦勒克.比较文学的危机[J].
② 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33.
[1](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2](美)兰色姆.新批评[M].张 哲,王腊宝,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3]王春元.评威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J].文学评论,1984(4).
[4]支宇.文学结构本体论——论韦勒克的文学本质观[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5).
[5]乔国强.论韦勒克的文学史观[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