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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白鹿原》:保守主义的嬗变

2013-11-16王晓平

艺苑 2013年1期
关键词:田小娥黑娃白嘉轩

文‖王晓平

1993年陈忠实创作的《白鹿原》问世,引起震动,成为当年“陕军东征”的代表作,并于1997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王全安历经几年筹拍的电影版《白鹿原》终于面世,但观众对其毁誉不一。理解电影和小说的差异,我们要注意到电影省略掉的是哪些人物,重点描写的又是哪些人物;而在后者中,又是哪些品质被凸显,哪些品质被去除。

最显眼的是小说里的朱先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影片里。这不难理解,导演或许也觉得他是一个符号化的“神人”。但这并不表示王全安不认同传统,而是他有“更大”的抱负,或更深远的历史观。与朱先生同时消失的两个较为重要人物是白灵和鹿兆海。在小说里,旧体制的垮台最终需要来自于体系内部的自觉的反叛者。因此小说中除了黑娃和田小娥以外,第三位反叛者始终自觉自立,她就是为白嘉轩所钟爱的女儿白灵。她是一位新“新女性”。她既有对情欲选择的自主性(五四文学的“新女性”主题),也有自己的生存能力和主见。她的反抗的最高境界是对不公正的社会秩序的反叛。她是白鹿精灵直接化为革命形象的体现,她想要将整个旧的白鹿原颠覆毁灭,创造一个新社会。小说以白灵因为信仰差异而舍弃国民党员鹿兆海、移情共产党员鹿兆鹏(两位都是鹿子霖的儿子)来显示对于共产党事业的承认。而对于国共相争,以黑娃抓了作为劣绅的总乡约田福贤、并且让人指正他贪污,而国民党县官为其开脱、释放,国共分裂后清党的疯狂屠杀,以及抓壮丁的残酷,来显示国民党的不义和残忍。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小说界定了现代中国宗族势力外的三股势力:以白灵、鹿兆鹏为代表的共产党势力, 以岳维山、田福贤为代表的国民党势力, 以黑娃、白狼为代表的土匪势力。但在小说里,国共合作与相争在这里并没有得到细致处理,反而像是儿女私事的背景。叙述者告诉我们,鹿兆鹏二十年亡命生涯使他坚定了革命的意志,从一个幼稚的青年历练成一位“稳重”的共产党员。但不像《青春之歌》,作者并没有描写他是如何成熟的,在很多场景里,他表现得并不成熟。全书中没有一位成熟的共产党员(即使有,他们也被“隐蔽”了,如作为地下党员最后牺牲的郝县长)。小说仅描写国共合作中,鹿兆鹏回到白鹿原发动“风搅雪”的运动,但运动反映了中国共产党在早期的不成熟。他们似乎并没有真正发动起广大人民群众,而只是以类似流氓无产者、作为赌徒恶习不改、睡碗客媳妇被撤职的白兴儿,没有阶级意识的黑娃、田小娥之类的人物为对象,这些人物如何被发动、革命意识如何被培养与提高也没有展示(强调),革命运动的狭隘性凸显。这既显示了某种事实,也包含了某种遮蔽的叙述策略。比如,在反动派反攻倒算时,出现了英勇牺牲的贫农贺老六,但直到这时他才出现,而他在活动中如何活跃、为什么如此活跃则完全没有交代。

如果说陈忠实对于国共斗争,虽然略去了阶级斗争的实质的演绎,但还保留了的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那么电影则对此似乎毫不关心。它不但略去了一些次要人物,比如冷先生,而且它还略去了白灵,也就省去了对表现共产党“得民心得天下”的形象呈现。虽然它保留了鹿兆鹏,但在影片里显得笨拙、出现次数很少的他丝毫没有魅力,也几乎没有什么作为(除了作为小学教师、以及清党后落荒而逃)。它也省去了鹿家二儿子鹿兆海。在小说里,他是类型化的国民党军人,是白灵的初恋,两党分裂后参与抗日,之后又死于和红军的战斗。陈忠实以此反映他的去政治性的历史观(窝里斗)。同时,它还省去了小说里的国民党滋水县县委书记、“反动”官僚、其实也还谈不上穷凶极恶的岳维山。这些省略造成的对于现代史上最重要的斗争的遮蔽效果显而易见。

另一方面,是谁被电影着力表现?在影片里,白嘉轩成为十全十美之人。如果说在小说里,陈忠实还不动声色地书写了他的“阴暗面”,比如白鹿原的欲望之风是由白嘉轩所带来:他明知自己所娶之妻仙草带回的鸦片是毒品, 却也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 种植了敲开并最终埋葬中国封建大门的鸦片。而鸦片使得那些曾为传统的“仁义”所抑制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欲望被激活:这表明传统价值观在新的商品世界面前无法维系。白嘉轩还借乡约和族长的权力把圣贤道德当成社会规范强行施加于族人的身上,并把族规的全文保存下来按贵贱等级来实施。而在电影里,前者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者则表现他的正直和乡约的“有效”(影片一开始就是他带领乡亲朗诵的场景大特写)。他善良、忠厚,显示出是传统的开明乡绅,在乱世中把持祖业,保佑乡民,弘扬传统文化。在小说里,陈忠实还表现他千方百计想要维系属于他这个统治阶级的利益,并视之为整个宗族的利益。而在影片里,他对于田小娥,只是出于族规和“风化”的考虑而不允许他们进祠堂,而略去了他亲自设计、参与残酷迫害的画面。

与这种以省略代美化近似的,是对于白嘉轩的儿子白孝文的处理。小说里,即将成为新一代族长的这位白家长子原是按照传统精神培养出来的理想接班人。但他年岁尚浅,还未将传统宗法道德作为自己内在需求。在被小娥诱惑受罚之后, 白孝文抛弃了宗法理想;他被勾引、堕落的最后一步,是吸吮其老子引进的鸦片烟。精神上获得自由后,他具有某种“自然”的欣快感。此时他身败名裂,继而卖房卖田,甚至沿街乞讨。他的反叛是饱受压抑后的不自觉爆发。这表明他在“欲望”一种新的东西,一种新的“道德”在生成中。生存成为最高道德——他象征着失去旧的传统世界后,无新的道德可遵循,不择手段以自保的一群。他上升的过程让我们想起西方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许多描写资产阶级人物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经历:担任保安团营长时,为邀功拼命抓共产党;而后被解放军包围时“起义”时甚至向重用自己的张团长脸部开枪。他最终得以出人头地,并且当上了新政权的县长。他陷害黑娃可以看作是他报复家仇,也可读作是一个阶级的复仇。他可以出卖任何人,包括儿时最铁的玩伴;可以欺骗任何人,包括前来求情的白嘉轩。最终,他变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心狠手辣的政客。在电影里则完全不是如此:他是一个面善心软的善人,他转变后对他父亲的责骂(卖田产)表现出的一副无赖样的确难以让人信服;他对田小娥始终照顾有加,而在小说后半部分他的作恶——即他演变为心狠手辣的资产阶级政客的过程则在影片里完全不见踪影。在影片里,他至多只是个传统的不肖子孙,但不见其性格的发展轨迹,他终结于被拉壮丁。

在影片里,和白孝文一样被着重表现的是黑娃。在小说中,黑娃是白鹿村反宗法的第一人。我们看到他的不断转变:他和田小娥的感情在主人的“知遇之恩”和儒家的“忠义”思想面前自愧自责;外界力量把他卷入了农民运动,而后被追捕,加入红军战败后,他只好上山当土匪,喊出了“堂堂白鹿村出了我一个土匪”的痛哭声。他的反抗一直是无意识的、盲目的, 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命运:保安团招安后他又做了保安团长,开始娶贤妻拜恩师,并对自己的过去给予了彻底的否定。他不但被传统收编,也被传统所转化成的新道德所害,最终成为政客阴谋的牺牲品。他的“残余心理结构”实际上是当前时代的心理结构的回声,是由于当前历史的“未完成”的投射。而另一方面,他死于皈依传统文化和仕途顺利之际,这不但表明封建治理的冷酷,也暗示他的皈依不合时宜。

但在影片里,黑娃的经历被消减了很多,只是表现了他和田小娥的经历和他当土匪后报复白嘉轩的一段。这当然使得原来小说要以此呈现的文化保守主义大打折扣。影片的主人公也不是黑娃,不少影评人士认为是田小娥。的确,由于导演对于张雨绮的偏爱,让她贯穿影片始终,加上女演员自己的出色表演,使得影片的主人公似乎就是她。这使得影片似乎成为五四和20世纪80年代式呼吁人性压抑和解放主旨的作品。的确,影片最忠实于原著的地方,似乎也在田小娥身上。这显示导演仍然未脱离80年代的“启蒙”的思路,要回到五四和80年代的“人性”、“欲望”的解放的出发点。但究其本质,却是一种政治保守主义。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除了上述的对国共斗争几乎完全省略、对于白嘉轩的圣人化(代替了朱先生)、对于白孝文的美化和阶级性质变的掩盖,我们还在影片里看到了生了不肖子孙的鹿三羞愧上吊自尽(而在小说里是后来自然老去)。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更为明显的暗示:影片的最后一幕是,在种种“折腾”过去之后,白鹿原迎来了又一年丰收时节。原上的人们在堆满粮食的场上欢快地嬉闹。而已显老态、佝偻着腰的白嘉轩仍然充满和气地与乡人们打招呼。一个不为人觉察的特写镜头是他和一个青年人的亲热的彼此招呼。而细究一下,后者却是小说里被描写为因为和田小娥暧昧而被鹿子霖诬告、被白嘉轩按族规毒打致死、在影片里却被表现为挨打时仍然疼惜田小娥的乡间小瘪三。这个寓意不难理解:中华传统乡治有它的自我修复功能,主人和奴隶地位是历史形成的,他们或有怨恨,但都是为了乡间秩序的“和谐”,因此是正当的、并能回复正常的“常态”的。

正在这时,一阵飞机的轰鸣声响起,场上人四散,而白嘉轩则抬起他迷茫的眼睛。正如影片里开始部分里,他问被抢了粮食逃回来的鹿子霖今天的皇帝是谁一样,他的生活世界和思维始终是在传统天地里运行。影片似乎借此说明,如果不是外来现代性的令他难解的入侵,他和白鹿原的幸福世界、和谐状态将会自然延续下去,除了世代都会不断出现、但却终会得到清理的劣绅、土匪。这个对于现代性持暧昧态度(包括否定阶级斗争存在)的、大半故事包裹在男女私情中的改写,在这里画上了句号。

总之,同小说相似的是,影片《白鹿原》在20世纪90年代后对革命阶级叙述不满的自由主义史观下,叙事从社会斗争走进“日常生活”。因此,这里没有阶级觉醒和政治性的斗争,连去政治化的权力斗争都表现极少。它也同样体现了现代中国史无非是“折腾”的历史观。但它和小说的“新历史主义”相比,可以被视为一种“后历史主义”,因为它的历史观变得更为“倒退”:它甚至对中华文化传统所知甚少、对现代社会质变也无意深究,而把立足点放在白嘉轩的人格力量之上;由于后者的坚持,这个传统乡绅治理的世界似乎可以自我修复、自我延续(而像田小娥那样的悲剧只是一个历史中的小插曲而已,创伤可以随时间自然平复),虽然现代性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进入,使得这个传统世界的人格化身觉得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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