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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大荒经

2013-11-15满族

满族文学 2013年3期

〔满族〕北 野

草木经

我在地皮上说:“我,我们,要淹死于夏天的花朵和灌木”,我把枯枝立在树顶上,点着香烛;我把花瓣串起来,用于祭献;我把自己用做掩面啼哭的那个人,然后,在旷野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夜幕下,蹲在河边洗脸的人,是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死的老榆树转世,它满脸的烫疤像丑陋的奥登,现在,它只能用树皮掩盖自己的真容;而那些烧灼的伤痕,已经被印在肉里,谁能把它们洗去?即使你用整条河的水,洗它三天三夜也没用。

我攥着一把灰在山里奔走。我的身体里跳跃着一万个树冠,我的皮肤里翻滚着一百里的树根,它们像石头一样被驱赶、轰鸣,无数座森林的影子在撞击我沉默的颅骨和头皮;我伸开双臂——我只能如此,但它们并不顺从我宏大的怀抱和山谷,它们在飞,像黑暗的沙尘一样飞,像苍黄的薄暮一样飞,像北方绝望的初春一样飞……此时,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只能抓住其中一粒,像抓住天空的袍袖上一块破碎的补丁。

木楔插进身体,它不仅仅是为了满足疼痛,它喜悦于其中的迅速躲避;这样的景象,也许可以证明:整座森林并不缺少敏锐的反应,少许的麻木,也许恰好控制了它的腐烂和陈旧?树顶上尖叫的人,舞蹈中跌落的人,棺椁中嬉笑的人,以灵芝的身份重生的人,在朽木上一下一下雕刻自己的人……或者,都另有自己的目的?

我不是那个疯狂奔跑与你迎面相撞的人,在你面前,我有时疾走,有时漫步,像用黎明或黄昏考验耐力和体力的那些老人,即使行将就木,我仍不愿做鲁莽的棒槌,一下就敲破了今天的鼓皮;我在楼头上种树,种悬铃木、银杏、车梁木、鹅掌楸、白蜡、合欢、黄连木、糖槭、黑榆、鸡桑……它们给我的荫翳,广大而虚无,像一场空荡荡的梦,虽无望,但听着风声也是好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如果我今天能在影子里得到安慰,我希望世上的森林都冒出烟雾,让我们欢叫,追着它四处飞扬的灰。

伐木者

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斧头,这样的因果,证明我曾是一棵树,或是一片森林,而现在,我要砍向谁?我被崩出豁口的身体如同一把失去弹力的锯,在夕阳下,它拖着大地上的倒影。树干里的流水,已经开始变得缓慢,它们就要断流了,这些并不明确自己归宿的小溪,通过山谷里的烟岚,记住了远处的响声;通过枯枝,翻开了绿荫下湿漉漉的泥土。

我在纸上画斧头,画冰雪上的马车,狐皮帽子包住脸的人,舔树干冻僵舌头的人,黝黑的烧炭者,翻下山岗摔成碎片的人,摇摇欲坠的悬崖,还有月光里用风的脚步到处乱走的影子……我还要在纸上画出有限的石头,让它们拥挤在树林里,偶尔向前滚动一下。

我把斧头挂在森林中间,整个大地都跟着发出震动!像秋千一样晃荡的斧头,像钟摆一样摇曳的斧头,明晃晃的,我带领的这些人,都不能躲开它的锋刃!我看见的这些树木,都要被它劈开,露出白色的牙齿。

它们被劈开就对了,因为它们什么都不需要,它们只要不脱离一片宏大的旷野,不脱离自己的绿荫就行了;而我们不行,我们需要薪火相传,需要缓慢的真理和轮回,我们太苦,我们没有办法在春风中再次获得复活的机会,所以我们要在身体里设置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哪怕是对自己的一次袭击,然后杀伐,然后获胜,然后像沉寂的坟场一样在夜幕下冒出蓝光。

这能让我变得更加锋利吗?当我用尽力气,向一座森林砍去,“当”地一声,斧头落地,我呆住了,我看见:每一个树干里,都有一个睡眠的人,他们像婴儿一样甜蜜地蜷缩着,他们无声无息。

一个秘密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一个比影子还虚无的人,真的那么诡异?他通过谁来到我的面前?他通过什么方式,把我洗劫一空?

我行走时,他用翅膀拍打我的头顶;我睡眠时他用梦境运走我的身体;我抬头仰望,他用巨大的空白修改了我的眼睛和大脑,使一场有意义的远眺变成了装腔作势的假寐;当我进入沉思,身体里一群庄重的哲学辩论者突然变得轻浮无状、嬉皮笑脸……当我死去——假设这是最后的一次仪式:四只蚂蚁用高高的触角举起的葬礼,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个人尊严的界限和重量,突然一泡狗尿凌空而下,哦,我今生最后的一趟差役,也变成了一股湿淋淋的烟雾……

如果这一切,是受制于一双手,那么,我需要向谁诉说我的委屈?而谁才是那个一生躲藏在我的身边、从来不露出面孔的隐秘的聆听者?月光在我的身影里洒满了银子,但这并不能让我对生活产生记忆——“忆旧等于耻辱!”想想这句话,我骨头都疼得难受。

那些白瓷土无法被烧成城碟,只能被烧成酒瓮,放在山顶;一个鼓盆而歌的人坐在云中,他大口喝酒,然后用透明的拇指擦洗那些移动的阁楼,然后他像一只老猴子那样长啸、流泪,绝望得如同一座黑色的悬崖……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在旷野上寻找,但我始终不能得到他的踪迹。

他不属于人群里应有的那种,他也不是隐士,他是一个被时间藏起来的人,任何一种贪恋空间的行为都会被他讥笑,即使是针尖上的一个空位,对于他,也是道德的坟墓。一节快要崩断的钢丝上,他站着,或者是钢丝本身的断裂?我常常在他面前悲伤得像一道空旷的峡谷,弯曲的,黑暗的,不知底细的,没有结局的恐惧……

草原上那座腐烂的房子

如果不是在星空的背面,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怎么能匆匆腐烂?

时光迟缓得像穷人身体中的肺病,气喘吁吁的影子里,蝴蝶披着白花、红花和说不清颜色的野花在其中飞;流云迷幻,仿佛一场盛大的欢聚,在无人的山岗上,放射出耀眼的金光银光,又翻卷着挪出空旷的头顶。

那座腐烂的房子,站立在阳光下,它的阴影仅够盖住它自己。

鞑靼人在敖包下沉睡。他梦见一个壮汉往悬崖上抹胆汁,而天空倾斜,像一匹停止了飞舞的丝绸;骑着鹰脊的少女,额角烫着天狼的族徽;被向日葵篡改了的大地疯狂舞动,它们混淆了一群热血沸腾的武士和烈女,混淆了油菜花里流连忘返的游人;而他们那些衣着鲜亮的后世子孙,此时正在滦河桥头出租鞍鞯和马群,他们牵着马,驯顺地走在草地上,用媚笑和小伎俩赚取花花绿绿的钱币。

山岗上沉睡的人突然翻身坐起,狠狠地骂了一句。我猜他在梦中肯定是遇见了一些粗暴的人。天空下,一个在草原上竖直梯子的人,像在大地上整理那些纷乱的烟尘,他想爬上头顶的白云?还是想爬上远处的星辰?秋风浩荡,吹拂他长发中月亮一样的脸庞,像寒露吹散胡草中白色的冰凌。

一个分食獐狍野鹿和牛羊的欢欣部落,一群马头上挂着剑戟和阴影的莽汉主义信徒,有时是箭簇下被追赶的兔子,有时就是飞翔的箭镞本身;他们既沉溺于杀戮,也沉溺于消逝;草地上流出的蜜汁,喂养了太多的英雄、土匪和盗贼,也喂养了无数粗手大脚的绝世女子和她们身体里充满柔情蜜意的爱情。

荒岗上那些石头,像时光在默默堆积,它们偶尔被鹰抓起,塞进胃里,磨碎了另一些沉睡的人;我从不轻易在草原上捡起它们,也不会把它们放进书房,我担心它们会在纸上发生一场暴动,而一场文字的动荡会暴露出多少前世的秘密?这也许是今天的幸福生活永远不能诠释的秘密?

在草地上使劲摁车铃的游客,突然飞起来摔进草丛,他爬起来的时候,开始用一种异域的口音喋喋不休地倾诉,好像一个逝去多年的人曾经蒙受过不可思议的耻辱;他今天突然清醒,是用谁的手拨开了自己的迷雾?

那座腐烂的房子,草原上那些寂寞灵魂的最后堡垒,在一粒一粒地掉着土屑,而它们是无声的,如同一具千年前美丽的木乃伊,她内衣里的小乳房已经停止了发育……

一只老鼠的刑罚

一只老鼠在城里遭受电刑。一百只老鼠在草原上迎风怀孕。城里的老鼠受刑不过,全部变节,虽然被捕鼠者所讥笑,但却被流浪猫视为同盟。而草原上的老鼠却团结一致,试图在沙尘中举行一场暴动。它们共同推动一片巨大的沙漠做后盾,而它们的头顶上正有一团乌云在上升,这是哪个时代的乌云呢?它那么黑,那么安静,像一团绝望的帆影!

一只老鼠在人群里穿越。它不但学会了说脏话,还学会了风情万种。这是一只有文化的老鼠。这是一只儒雅到虚伪的老鼠。它和猫站在一起,与人类共同分食面包、瘦肉和佛龛上的素酒。它与城里人共同反对肮脏的空气和噪音,反对淹进洞里的油漆和自来水。

而冲下山顶拥到高速公路上的老鼠,什么也无暇顾及,它们为饥饿和风声所追赶,为命运所左右,只有亡命地奔跑着,追上运粮车和运钞车,即使被碾死在车轮之下又有什么呢?只要有一线机会,它们之中的任何一只,都可能成为天下鼠辈中的饱死鬼和富翁。

我今天撞上的老鼠,是一群无知无畏的老鼠。它们在草原上,留下了一群吱吱叫的子孙,留下了一群晕头转向的吸血鬼。一只老鼠为一粒粮食常常感到迷茫。一只老鼠为吃饱肚子,常常从天黑奔跑到天亮。但一只掉进米缸的老鼠却无疑于自掘坟墓,即使它吃尽了全部米粒,也一样要被自己的粪便所埋葬。

而仓鼠、灰鼠、白鼠、松鼠、鼹鼠和黄鼠们,正在进入黑暗的冬眠,即使它们肚子里颗粒皆无、噩梦连连,也必须遵从祖先的遗训,要在昏迷中等到惊蛰的一声雷鸣。否则,所有的公鼠将不再发情,母鼠将不再怀孕,一个萧瑟的鼠国,将被蝙蝠和毒蛇所占居。

而我看见一只鼠王被关进风箱,它上蹿下跳毫无反悔之意。它咬断自己的尾巴,向自己的影子狠命抽打。它拒绝被用作实验,拒绝被划开肚皮暴露出一个王朝衰败的密码。但它无法拒绝一个寿限的突然来临,在死亡之前,我猜测它会喊出一句什么吧,肯定的。但至今我也没听见它喊出的话。这是让我无法忍受的。我永远鄙视这只屈从于命运的老鼠。

但我还是求求你们:放过这只鼠王吧,让它带领那些移动的身影,继续在无人之处奔跑吧!即使它们将死于内乱和日落之前,即使老鼠的家族强大到让猫的世界天翻地覆,这又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依然会像过去一样生活,依然会像过去一样困于厄运,雾里看花——并且,永远不知所终。

从森林里来的船

这漏风的木头,这腐烂的岁月,这四处弥漫无法收拢的颓废的心;风穿过去,风的喉咙在叫喊,它的骨骼锈蚀在木屑之中,它被黑暗所羁押、所引诱。大海和堤岸成为幻觉。时间是卡在它骨缝的盐,它荒凉的身子瘫痪下来,散发出药味,散发出远处一片蔚蓝的腐朽的波澜——那永不停歇的谜一样的远处,在夕阳里弓起脊背。

如果要我原谅你:这木棉的花,这森林的花,这阴影和百兽跳跃的虚幻之花。这失败的诺言和流走的迷途;这暗中的黑色,内心掉着一片片木屑,但它破碎的四肢仍然在迎风招展。离乡的眠床被异乡所抛弃,被冒死的斧头所砍伤,被铁器所离间——一座巨大的森林如果也被动摇了,天空将像一张纸,而我也要被掀翻一次,像一条小溪屈服于一道波澜。

我不拒绝河畔的滩涂,我也不拒绝自己的衰落和浪漫;秋天退尽盛装,露出发呆的礁石。涛声必须献给大地和坚硬的天空,献给寂寞的心灵。而在远处,溪水冲出内陆河,冲出心中的堤坝,把田野上的四季淹没;泛滥的岁月,像颤抖的音乐,抚摸着头颅中倾斜的木塔和耀眼的山坡,抚摸着高过城市钟楼的墓床;编钟里流出的紫黑色液体,是时间的颜料再次复活。而我迎头碰上的夜晚,却沉默着,有一种辽阔的绝望之美。

今夜,暴雨如注。大地的命运缩紧。我的小命令人担忧。我现在才知道,我多么脆弱,我像一枚枯叶,小心翼翼隐身在雷电的缝隙之中,消耗着最后的能量和困惑。今夜我多么微不足道,我用四肢抓住大地,用呼吸贴紧树顶上的波涛,这使我想起草原,想起可以用很多方式,接近的毡房以及那些寂寞的仓廪外腐烂的马厩所散发的时间的味道。今夜,我只有大声呼喊,才能止住内心的悲伤和失落。

燕山北部的秋色

秋风落叶,大地都能看清这些。秋天把一些王,聚集到深处。秋天也把一些小人物和流氓,用落叶升到空中。在那里,他们发出离群孤雁的声响。

没有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活得更好。没有一个人,比另一个人死得神秘。

一条河流兴旺于汛期却枯竭于冬季。而两岸的人群,在不断变换面孔。时间不能计算的前景,仍然一片模糊。重金收买的小命,仍然比猪狗短促。

人在青天白日胡为,鬼在深更半夜推磨。只有《洗冤录》中的幽魂不断生出往生之心,而秋分只是其中一串马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

最愚蠢的蜗牛,仍然不知道向速度索回宿命。而我一个人的孤单,像正在飘散的烟尘,想一想秋天,连心都寒冷和恍惚了……

“看万物生长,像一场闹剧”。但现在它们安静了,它们紧随在一场梦之后。山月疏朗。天堂倒影。众生欢腾。

人间像潜伏的净土。而溪水中的鱼,却如虚弱的香客,转眼就淹没于一片烟雾。

秋天呵,现在,我只需要一阵风声,和它的破碎、绝望与缓慢的消逝之美,以做遥望、沉默和安眠之用。

深秋的暮色是末世的水纹,它在远处收藏了那些坠落的星辰。还有一只飞离的白鹭没有被捉住,还有一个内心迷茫的人,在大地上露出头顶。

树冠上的怒涛,遵从了吹拂。数落叶的孩子,遵从了自己的天赋。我心中堆积的山谷,已有几十年寒暑。在浩荡的时间之中,它迷惑、困顿,空空地摇晃,像一道狭窄温暖的裂缝。

野菊花变幻一个角度,露出明亮的瞬间。而我的倒影并不在其中,草原被秋风洗涮一遍,连寂寞的阴影也显出命运迷人的光晕。

房顶覆盖了新运回的粮食,庭院渐渐亮起安静的灯烛,如果我居住在幽暗的乡下,如果我是一个穷人,生活在此时,开始变得力不从心,感伤、忧郁,但我仍然喜爱一个村庄暗中滋生的寂静。

如果是一片高原突然升起,哦,塞堪达巴罕。而我只是它怀中一只胆小的羔羊。用身边花草果腹,偶尔登高,或心生旁骛。但雪白的绒羽仍被秋光照彻,一副纯洁的骨架,摇响山岗上的铜铃。

两腮塌陷,舌头仍在敲他自己的头。一个矛盾的后代,被我自己溺爱。但他力量有限,除了勉强生活,他仅能完成对一座村庄的欺骗,而一个野心勃勃的英雄,却可以祸乱一个幸福的盛世。

洪水伸出马蹄,一场婚礼被砸翻。未出生的孩子,沉睡在荒冈上。

而一片高原上的波涛,正在冲洗上帝的屋门,来自天空的寂静堆积在心中,它能克服多少人间的忧郁?

热风挖开深渊的时候,并不拒绝收割青萍的头顶。落叶里烧毁的名字,又重新在落叶里起身,找到肉体,要完成大地上一百倍的空虚。时间中的静物被抓住,被雕刻,留下暗哑和飞舞的化身。

唯一被恭维的海螺,在黑夜的大海上,突然自己吹响。目睹了沉默的人,也目睹了现实的脆弱和颤抖。风筝在飞。远方离开了远处。落日下的密林并不带领虚弱的野兽,像一个人内心瞌睡,但灵魂闪耀。

天空升高,整个世界的影子突然映入,像我经过秋天,奔腾的身体一下被掏空。我雪白的骨头被谁阻拦、抓住,像木笛一样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所降落的草尖在翻滚。巨石摇晃,漩涡骤起。

树根下的天空,如此沉默。而早晨突然站出,旭日像腥红的野兽,在树枝间露出炫目的身影。

大地如同一场辉煌的梦,我寂寥的笑声,已不比往日。山峰外面,岁月停留在塔尖;离开河流的波涛,走入人群,用母亲的手指,洗白那些街灯。

而村庄和草原,久久无动于衷,像流浪者冷酷的漂泊之心;风推着白云,擦拭山顶和树丛,擦拭蜂巢中空洞的黑暗和甜蜜。我在虚空中被抓住,但我并不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人生的真实和寂静。

“如果这是启幕,从我的身上,永远没有通向远方的道路”,而地球,只是让天空如鲠在喉;而我的降落,只是新生者一次堕落和匿名。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总像历史设下的陷阱,它用我的身体,向黎明的大地渐渐逼近。

你派出一个人,守在路口;你派出另一个人,守在窗口;树顶上的路,过于开阔,要留给星宿去把守。

低处的乌云,是人间的迷雾,它首先要抱住尘土中熄灭的脚步,而贴近磷火的棺柩,是树根里金黄的仓廪,它盛满了生活中走散的人群,和雨水里衰落的宝石,如果它继续坚持了大地的法则——自己消失,又自己填补,像生活中的灯光,明灭,闪烁,恍惚……我们即使揪心,也毫无办法。

秋风在旷野上,响着呼哨,它一层层剥开湖水,和两岸乱蓬蓬的柴门,坐在树荫下的人一动不动,像一只沉睡的蟾蜍,偶尔睁一下眼,它似乎看见了千里之外寂静的池塘,正在卷起银光;而我仍要赞美,那些停留在落叶之中的无限生机,和它们身体里到处弥漫的衰败的烟雾……

秋天,如同一场浩大的真理,而我们在一切真理面前,都过于渺小,微弱无力,如同大地上,陷入等待和重生的草木……

沫蝉的琴柄,是一棵红色桉树,它树冠上的广场,正在云中悄悄扩大,射出秋天最远的星光;盛装豆娘,在新房的阴影里,筑起了另一道阴影;而蟋蟀的身体是燥热的,它浑身冒着金光,即使是咬牙切齿,也无法隐匿断裂的柔肠。

蜘蛛在网中沉睡,它被自己梦见的幸福突然击溃,一下子掉在地上,像一颗摔碎的露珠;而织娘的小纺车并不由月色画出,却要由夜幕擦亮,它和穿过纸壁的金铃子,突然与飞逝的流星相遇,就产生了烧毁自己的愿望。

螳螂的银刀,在翅膀下慢慢抽出,像从肉里拔钉子:既有刀子的尖锐,也有刀子的声响;那些蚯蚓——那些无声的潜行者,在泥土里偶尔穿过,让徘徊在树梢的鹭鸶,突然在半夜,就听见了来自大地深处的轰响,而一片混乱的池塘,用雪蛙的肚皮和嘴唇,就把整个夜晚的波纹,全都装走了……

窗台前,一粒煮熟的蚕茧,仍声嘶力竭在喊:“你即使变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前世的脸!”

鸿雁归,玄鸟来,群鸟双目闪闪,像铜铃返回的波光,在天空聚成了一团银色的河流,它们的波涛,以远处的星辰为两岸。

而孤身一人走过深山的,不是古寺里满面红光的僧侣少年,而是早晨的钟声里,突然放下了杀生之念的猎人,他正把一杆猎枪,埋上落叶纷飞的山冈。

长天浩荡,白云悠闲,而人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浅,像露出水面的河床,那些细沙和尘土多么柔软啊,它们散发着金子和心脏的光。

灰鹳把新房安在树顶,鼹鼠把粮仓藏进泥土中央,睡蛇飞过农夫的肩头,露水在向日葵的旷野上,洒下了一层白霜,溪流喷薄而出之时,已经把一条湿淋淋的山谷,变成了镜子里木铃花盛开的草地和虹霓弯曲的模样。

此时我不在天空里出现,我要在白桦树下与你相见,那些红得像丝绸一样的树叶,还没有掉落,我要赶在秋风摘下它们之前,我要赶在暮色染黑它们之前,与你在树梢下紧紧相拥,像两枚月亮,同时升起在寂静的山顶。

而在赶往山里的途中,我要边走边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南归的大雁,像喊醒它们队伍末尾,那个突然的伤心人,让他偶尔回头,就变得心慌意乱,然后一个人悄悄地飞回,我久久仰望的雪花闪亮的树冠之上。

重新回到我们身边的人,都换了面孔,这是秘密;转瞬即逝的人,像寂静的流水,只获得了片刻的机会。在大自然中,幸福和繁荣,都是不存在的;而荣誉,仅仅是一种虚假的冠冕,它另有危险的目的。

像我们所设计的秩序中的一环,它必须要让一群心愿宏大的人,在其中找到适宜自己的虚荣。它还要让一群小人物,在其中发现自己命运卑微,而那些貌似完成了任务的人,只不过是一些两手空空的狂徒。

一切事情都有公正的结局,这是秘密。大地正在撤去它的星辰,包括沉溺在风声里的人群,和他们身体中的一颗疲惫之心。

在这个空旷的季节,尽管我手足无措,而“蟋蟀仍然沉着地发出它唧唧的叫声”。

落叶弥散四野,中午的山岗撤去了树荫和蟾蜍的脸庞。狐狸并非老谋深算的那个,而老虎正在树顶徘徊,它不仅仅迷恋暖阳中的沉睡。

深草中的兀鹰,正站在青石上,用翅膀拍打水塘和白露的光。恋爱的人,返回大路,留下刻有誓言的那棵皂角树,像火苗一样在风中摇晃。

而这些还不够,此时还要有一两朵白云,飞过头顶,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像几个世纪以前的那种状态:寂静,空旷,没心没肺,一切似乎都大有深意,一切又都了无希望。

这样才能使一个秋天转瞬即逝,这样才能让一片深山,埋住心里那些不死的废墟和浩荡的时光。

漆黑的树木在夜晚发出祝愿。幸运的花朵用自己的手点燃了火焰。

一匹幼兽飞过头顶,它运气莫测,它有闪电的齿轮,但它并不背叛云朵。

天空的窗口在移动的时候,把这些炫丽的水流慢慢变成了人的脸庞。

而我随着一只狗旅行,四十年后才渐渐记起梦中的家乡。

母亲的旧信纸传出的声音,让泥沼中冰冷的孩子浑身发烫,像被阴影照耀的变色龙,心中突然闪闪发光。而我今夜的幸福,并不为人所知,像一场弥漫的烟雾,它用奔腾的虚空,盖住了我宁静的心房。

今夜是霜白之夜,寒流起于四角。而我从来都不在此时掩盖自己的忧郁。就像我生来就迷信空荡荡的远方。

我相信所有山峰都是可以翻越的,只有传说中的那座山岗,才能把我降低,像驱赶田野上那朵孤独的白云一样。

当你在远处悄悄为我衰败之时,我一个人正在天空里照见自己两鬓飞霜。

而大地所减缓的光泽正向海洋里坠落,此时草原多喧嚣,大雪压住了所有屋顶。几万里草木发出同一个声音:安静,安静!

时间正用它的波浪推动湖泊和峡谷,推动大地上一切命运中的不安和静穆……

天堂的真理是浮云的声响。而尘世的真理,是聋哑人的梦幻。它埋在心里,不能被诉说。我可以验证:灾难来临之时,所有包围你的人都会跑掉。而幸福,会让不同的人都闪闪发光。

我把自己囚禁的时候,既熟悉了自己的心灵,也熟悉了暴力的力量。我没有理由放弃道德,是因为无耻的事情太多,它们超过了信仰。被死神押走的人,天天回头和我说:“再见!”这是现实的,也是真切的,我承认:我早晚会和他们一样!

此时我感到生命的范围非常有限,而我只能选择一个角色生活,一个暧昧的小人物,既不能对别人施以援手,又不能消除自己心中的恐慌。

那些被毁坏的城市和村庄,它们是在等着接纳什么人吗?像取消了闪电的天空,它在等待一朵白云寂静的光?

而我此时多么贫乏,秋风已经把我掏空,我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我的身体像被时间击垮的废墟一样!一只偷生的蜥蜴被发现,而它还不知道躲藏,它关闭的沙土,仍然在记忆里发出轰响。

野兽翻遍山岗也找不到的泉水,突然在瓦罐里冒出来,而它只剩下了一团耀眼的虚光。

此时捎来口信的人令人生疑,尤其是在这个肃杀时节,他的微笑比未来人更诡计多端,“心有不轨,爱上恶魔”,我在半夜观察他的睡姿,突然发现他露出了狐狸妩媚的嘴脸。

而我是鞑靼人的后代,我不喜欢阴谋诡计。我喜欢散开长发,环佩激越,一个人冲过草原,像月黑风高之夜里的弯刀一样独自飞翔。

现在我讴歌的时代,已经坠落。它的新生,需要在落叶中寻找。像我重生的爱,它散落在远处,而结局仍然神秘莫测!

此时,我无限眷恋山里的薄暮、彤红的云霞、山冈、灌木和乔木。在它的下面,大地幽远,万籁俱寂。河流和村庄,都染上了阵阵轻烟……

野兽和陨石隐身在远方,没有人能目睹它们心中突然闪出的光亮。我有幸利用了最后的时间,在落叶中建起一座新家:茅檐低小,流水声远,月上三杆之后,我一个人在门前饮酒、漫步;这是我用来恋爱的圣境。也是我用来消逝的世界。现在我一个人,暂时要用她来徜徉和狂欢,像沉醉在遥远的记忆中一样。

霜露不须把我激怒,落叶也不会让人感伤。此时,只有风声和书籍带来的片言只语,才会让人略显疲倦;在落日绚丽的余辉里,恍惚生出一些人间的惆怅。鸟鸣寻访,它用骨针敲打我的前额,而沙麝却要在后半夜,把它的香囊挂上屋梁。

此时山外有多少人,正在借机锯开木头,在虚空中竖起梯子,要爬进自己颤抖的新房。而我只在月光下讥笑他们,我无声的讥笑,适宜我自己在草地上安坐,也适宜让秋风收缩身体,抚平心中偶尔起伏的波浪。

阳光照耀大地,灰土,山岳。抽象的人间,连绵不息;我确切属于这里,特别是晚上,树林的声音,像醉鬼的回忆,远景的片段不断闪现……

我享受过的某种幸福,像田野之花,在露水中盛开和凋落,总有优美和无奈的启示;我可爱的田园,不能只饱含了你的浪漫,它也暗藏着我心中衰败的力量。

果实熟透在秋风中,而它们是多么易碎!无论是生是死,都没有人能追上它们心中消失的虹光;枯枝的游戏,多么稚气和令人错愕,如同即将销声匿迹的金子,它们在空中互相照亮身体。

树林里浮游的幻影从不减少,暮色让一切都得到继续。老死在家乡的人,提前刻下自己的墓碑,而去年的旅人,仍然陶醉于一个人的漂泊,美好世界的创造者已被人间遗忘,而我今天要称颂的人,正被苦难改变脸庞。

我亲爱的无花果树呵,高高兀立在北方的山岗上,守卫着心神不宁的沙堤,荒野和远方;在万物的形体之下,隐藏的人仍不现身,花草按着安排谢落,而我自身并不生长;万物之境,令人神迷,唯有泥土中的寒凉无法克服;唯有头顶上簌簌作响的星辰,不知落向了何处;唯有天空下一个忘记了姓名的人,被时间晒黑了心脏。

落叶中的歇脚之处,仍然不能治愈我心中的荒芜,占居一片山坡,翻土,种花,在月光下发呆,和冥想一样;而秋天像梦乡一样华丽幽深,此时,没有人能揭开它的秘密,像轻浮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中突然涌起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