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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书

2013-11-15

满族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老板娘民歌爸爸

小 山

G弦上的玛多

客栈老板娘推门进来,递我一截蜡烛。

是的,天又黑了。冷风从荒滩吹入小镇,窗玻璃异样地响着。我睡不着。

我划火柴点燃了蜡烛,亮黄的火苗,微微摇着……

打开《圣经童话》,读诺亚方舟的故事。页面上有插图,狮子、粮食、棕榈树,欧式线描。我花蕾一样的内心,感受着清露,独处的恐惧被驱散了。

白天在黄河第一桥附近转悠时我就被吓了一跳。河滩上的三四十个淘金汉子纷纷放下工具,围上我。他们紫铜色硬朗的脸,离我只有一尺,探寻和好奇似乎威逼着我。他们非要我给他们照相不可。其实他们的脸孔那么如同雕像,很有镜头感,即使他们不求我拍照,我也会恳请他们让我镜头对准他们。照了十几张后,工头跟我小手指拉钩:寄来,说话算数!我记下他们其中一人的住址。当然会寄。行走天边的人,一定注重不背信弃义——说到做到,我才不辜负雪山。

终于看到黄河源蓝盈盈的雪山之水了,心里知足而安慰。

母亲河最初是多么清冽啊,一路奔向大海,旅途上的种种际遇,才使她浑浊,但同时也宽阔博大了。在巴颜喀拉山的怀抱里,她是这样的清纯、天真、宁静。

离开黄河第一桥往回走,走出七八里时,忽遇狂风大作……飞沙竖起,昏天昏地,我只能捂着头脸站住,免得飞沙打疼面皮,等着风停。置身旋风中一样孤独。

再拉开脚步时,不久,我看见了第二伙淘金人。

我饿了,兜里只有一小块压缩饼干。也没水了。

我走向路边他们的帐篷。他们正歇息着,懒散着呆坐,一边的蒸锅上热气腾腾。

我不敢多说话,只对他们笑一下,默默请求他们让我坐下。他们指给我一把小木凳,示意我坐。我和他们一起等馍蒸熟。我主动要给他们照相,但工头拦住我,“不,今年收成不好,别照!”。

大铁锅的盖子揭开了,工头拿起第一个馍,给了我。

另一个淘金汉舀了一碗锅里的沸水,端给我。

他们拴着的狗也不叫了。

我掏出仅剩的一小块压缩饼干,递给了一个淘金汉。立刻有另一淘金汉来抢。

吃饱了,不渴了,我继续赶回小镇上。

奇异的是,再没有风沙吹来,只有高原上无边的旷阔与静美。

我还看见了栖息的苍鹰在路边不远处,眼睛雪亮。

只身在牧区的寂寞和害怕就要结束了。

已用了两个晚上的蜡烛,正燃烧它的最后一部分。在诺亚方舟诗意的故事中,我缥缈入眠……

天一亮我就醒了。

我让老板娘烧壶热水,洗了头发。太阳照到客栈里时,我把旧木椅子搬出屋子,到寒凉的院子里坐着,一边让太阳晒干我的湿发,一边和老板娘闲聊。

老板娘亲手炖了一盆湟鱼给我吃,还拿出了牧区难得一见的桃子。

湟鱼无鳞,个头不大,高寒地带河水里的鱼,我头一次吃。我递给老板娘一百元钱,感谢她为我做鱼吃。也感谢她曾帮我借了自行车,使我又能走远了一些。

老板娘说,一百元太多了,这是她接待半个月宿客的总和。她不好意思全接受,在我执意这样后,她就补塞给我两盒“青海湖”牌香烟和两瓶青稞酒。我笑纳。

青海湖,塔尔寺,茶卡盐湖,橡皮山,黑马河,黄河源清蓝的水,高原上一切粗朴悍猛的生灵们,再见了!

登车向客店老板娘道别时,我认定我会怀念这三个蜡烛之夜。

遥远的民歌

喜爱民歌,我的心在唱。

我却唱不出来。那些边疆民族用他们的语言以我不熟悉的节奏唱起来时,我只着迷地看着他们——我相信我出神入化了。无论是咚咚咚的快节奏,或者深长悠远的调儿,都已使我的血液形成了一条清澈的河,歌者就是起伏的地形。难道我听懂了他们在唱什么?

为了听一种民歌,我可以走得很远。

在我居住的大城市,我根本听不着地地道道的民歌。不但五花八门的通俗歌曲与我的心情不协调,而被改造加工的民歌让演艺很精的人唱出来,我也准确地感到不对劲儿。我觉得民歌就是一块土地,一种植物,一色天空,当地人以很普通的嗓子唱着,更使我能明白当地很普通的是什么。我就是愿听当地普通的人唱。

在乌伦古湖边的牧民家里,我按照哈萨克人的习惯盘腿坐在花毡上。烤好的馕大大方方在一块布上散落着,妇人用尺把长的马刀一下一下把圆形的馕割成条条块块。另一位年长的妇人一碗一碗地端上来热奶茶。男人们把烈烈的白酒倒满瓷碗。主人现宰了一只羊娃子,煮好的羊肉用大铁盘子盛着,先把羊耳朵羊蹄子双手递给客人以示敬意。我像他们那样吃,虔诚地感谢神明。直到用手掌盖一下碗面,主人明白客人吃饱了喝足了,妇人们把“残局”收拾下去,然后宾主才开始聊家常话。当我能和他们一样喝着马奶子和白酒,吃他们晾晒的酸奶疙瘩,他们认为我很亲切时,我便壮着胆子要求老人给我唱几段民歌。

老人笑了一下,表示不好意思拒绝,就唱了起来。有的还弹一把简陋的旧冬不拉。他一开腔唱,我的血液便和奶茶、马奶子、白酒溶融着流动了。他们的歌词我一句听不懂,陪同去的汉族领导给我翻译过一些,几乎都是草、牛羊、爱、太阳、星星、思念、幸福、悲伤等等。而我觉得歌词是不重要的。所有的歌主题差不多,了不起的是旋律。一个民族特有的歌调的确体现了这一民族人的性格,维吾尔人在沙漠和集市之间的愉悦,藏族人在雪峰高原上对神明的仰赖,蒙古人对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凄怆的无奈,这都已和他们的生存境遇有关。

老人稳稳当当地坐着唱,表情平淡,目光随意,好像不大动感情。但仔细听吧,对过去经历的回忆,对生活现状的态度,对未来事物的憧憬,全在那清澄辽远的歌调里,说着他们并没有过高的要求。一个皱纹,一次赛马场景,一场阳光中的爱情,一个独自放牧的下午,便被他们这样深情而又简洁地告诉了远方来的客人。

几段终了,老人谦虚唱得不好,又一笑。可我觉得好极了。一次次听他们唱,听不够。

我培养出了听民歌的感情。走到哪里,都想方设法接近当地人的民歌。还让我感到神奇的是,他们会现编现唱,心里想着什么竟流畅地唱给你听,如唱一首古老的民谣。听完了他们的歌,我想我懂了他们脚下的土壤、身边的草木以及他们目光尽头的远景。有什么能比民歌更直接却客气地表达出一个民族最根本的愿望呢?这些愿望使我想起我灵魂深处的要求,使我发现我为什么痛苦于我正置身其中的大城市。

但走得再远,我也得回到现实中。我已是这一大城市驯养出来的、失去野外的孩子。在这现实中,我接着寂寞和伤感地过着大家都在疲累地应付着的生活,每当夜深人静,怀念着远在他方的民歌——是的,我的心低沉而又平静地唱了起来。我距离愿望实现,比一个牧人距离他的愿望遥远得多。我曾经学会了逃避,并具备逃避的勇气,行走很远去听民歌。这民歌就成了我心中的蓝天白云,使我虽然不得不寄身于城市的现实中,却使我有了自己不被污染的内在空间。就这样。

就这样,我的心在唱那边疆人的民歌。

向我的爸爸致敬

8月10日我才回到辽宁娘家。父母盼望我已经有三个月了。

知道我在北京学习,他们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八十多岁的人了,要看到女儿一眼,那种心情可想而知!何况久别重逢,我这只南飞的鸟儿,如何不想念父母的巢啊。

到家放下箱子、背包,就看见爸爸的衣领有些脏了,让爸爸换下来,穿上我刚给他买的新衬衫。端着脸盆往河边走去。

家门口不远就是村庄的小河,一条叫碧流河的支流。村里的妇女夏日都在此洗衣服。但这时傍晚了,河边见不到邻居们的身影,只我一个人蹲下来,给爸爸洗衣服。河水清澈见底,灰色的鹅卵石铺满河床。用不着搓衣板,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就可以用来洗衣服,河水哗哗流淌,只一会儿,爸爸的衣裳就干干净净了。

我习惯洗衣服之后静静地听一会儿河水的流动声,再起身回家,少女时候就这样。河水流动如琴声,大自然的天籁非常养心。

爸爸妈妈果然年迈了,说话和做事情都迟缓了,也不像过去我归家他们要问我很多事情,现在只是愿意寸步不离我身边,我在家,他们很少出院子了。

陪爸爸看看《红楼梦》影碟。这是爸爸的享受,他一生酷爱《红楼梦》这部书,快倒背如流了,可是近年他无法看那么厚的书了,眼睛不饶了,于是我们为他买来影碟。家里人都被《红楼梦》反复看折磨够呛,一见放片子,孩子们就跑出院子,恐躲之不及。我和爸爸一起看,并且听他品评人物,我爱听爸爸的偏见。他总是喜欢尤三姐,妈妈说那么年轻就死了有什么好看的,爸爸就谈一番尤三姐的烈性。心里话,红楼女子我一个都不喜欢,这些中国封建沃土培养的姑娘命运悲惨,每每看了我都沮丧!但我绝不吭声,爸爸赞同的人,我愿再体会体会她。

村里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守在父母身边一天到晚以吃喝为主,吃完了嫩玉米,吃烤土豆,再吃妈妈包的一种树叶蒸出的馅饼,吃土鸡、新磨的豆腐,等等。饭后跟爸爸妈妈坐着,不说什么,默默也是相亲。忽然想到把爸爸积累的资料翻阅一下,看有否需要我将来保存的,这次带走。年轻时的爸爸做过档案工作,很善于归纳整理各种资料,从我们家族家史到儿女书信,还比如我的大学习作、发表的短文,爸爸都存档在一个专门的箱子里。还有许多他剪辑的图片,一个城市的老景、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国家领导讲话,不一而足。我和哥哥们每次看爸爸的资料本子,也由衷佩服爸爸的细心和耐心。爸爸是个性格温柔的人,做事情从来都静悄悄的,总是我们有所发现时不得不惊讶。

这次我的惊讶可就大了。一般已不激动亢奋的我,面对一份资料,心中掀起的悲愤可比海底涌出的大浪!一边阅读,一边我的眼泪往上冲,而生怕被父母看见,我不得不看几眼就停下来,放下资料特意到院子里走走,平息我内心的起伏……这是一份爸爸的平反材料,上面盖着单位红章,有领导签名。一字一句对爸爸人格的肯定,以及“摧残”爸爸的歉意,平反说明,让我的心重新疼痛起来——

可是我少年以来从没有看见过这份资料,它过去裹挟在哪里我一无所知。当它天书一样忽然呈现在我面前,我都有点晕得慌!我们知道自己家庭的辛酸命运,从城市“下放”乡村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头,受到多少不平,我们兄妹是常常慨叹的。但是,只妈妈轻描淡写过父亲文革时代的遭遇,如何受绑,如何被关起来不能回家,她带我们过日子的艰难,对爸爸受难的性质从未详细说明过,而爸爸也并不提起。是啊,爸爸在乡村生活三十多年了,竟然没有对谁谈过这件事、拿出过这份材料。而且,爸爸即便回忆年轻时代的许多往事,也没见他忿忿不平过,所以我家的下放生活我们都习惯不过如此了。

然而,爸爸确实是冤枉的,他的受难只由于他的正直和正确地看待什么文斗武斗,整个单位绝大多数人都顺风倒地错误时,爸爸和极个别同事的坚持真理,把他们自己推入命运的地狱。不仅我们家必须下放了,爸爸的政治生命也急转直下。1969年的三月,对我们家来说是酷冷的春天,我们被一辆大卡车从美丽的江城丹东市,送到一个极其偏僻的山坳小村里,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个也养活了我们的村庄。是的,十年后是妈妈坚持不离开的,城市的噩梦以及饥饿使她心有余悸了,她宁愿放弃什么落实政策,也不愿返城,宁愿一生老死在这个山脚下。爸爸顺从妈妈的意愿,也把工作岗位调动到小镇,飞降到一个镇政府普通干部位置上。退休后,他安然回到山脚下与妈妈相守。

今天我之所以向爸爸致敬,是我感佩爸爸的生活态度。从小到大,我看不见爸爸对别人有怨气,听不见爸爸数落别人好坏,他一生性格温静,少言寡语,能够帮助别人从不要求代价,而对自己的荣辱也并不挂在嘴上。爸爸是新中国第一代接受公安学院教育的人,他对自己命运的恶变,为什么不心怀不平呢?我的爸爸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很少关注自己、体贴自己的人,所以他记不得那些不平了。

他非常爱妈妈。对妈妈的坏脾气一向一笑置之,在我们兄妹都觉得妈妈过分,尤其是她那么倔强地致使爸爸来到小镇我们埋怨妈妈的短见时,爸爸总会站出来维护妈妈,“你们不懂,她是天底下我最欣赏的女性。”这话让我们登时哑然!但在我的心目中,矮小个子的爸爸却顿时高大起来……我爱爸爸的厚道。

我8月14日离开父母家。爸爸坚持要送我到镇上。

我没有推辞。我知道爸爸只是想跟我多待半个小时。尽管一路上,我们话语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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