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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研究:脉络、风雨、繁星——试评邵敬敏《新时期汉语语法学史》

2013-11-15史有为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语言学语义语法

史有为

(日本明海大学 中国语学科与大学院应用语言学研究科,千叶县浦安市)

之一:概观

一部厚厚的《新时期汉语语法学史》(邵敬敏著,商务印书馆,2011。以下简称《新时期》),放在桌上。将近700页的大书,充满着惊叹号,当然也夹杂着问号。虽则已经老眼昏花、精力日衰,虽则案头堆满索要的文稿,依然吸引着我,不能不细品慢尝,静静思量。

作者与我有“四同”之谊:曾同住上海的大同乡;高中先后同校;大学又前后同系;所学所攻同为语言学。此外,他与我又有“三近”之趣:语言学诸多观点相近;处南北、老中青之间而取向相近;兴趣广、涉猎多、所知杂相近。但作者又多胜于我,敬业而敏思,乐学而多思,眼疾手快,立马成文,观点新而实,才智多而强。因此上,虽虚长几岁,亦未敢以此为喜。此番评点,于我确实有些为难:说得轻巧了,疑我敷衍有私;说得过份了,又怕责我不公。

其实,一部书摆在那里,翻开序目,便知大略。阅过一隅,已知三隅之豹。治史,阅读取材之多寡广窄,是为基础。然史家之功力,全看取、舍、䌷、绎、综、析六字。能否驾驭史料,是否评析公允,有无明晰求是之脉络,有无确当之观点,更显重要。常见人读书无数,却脑中浆糊一锅,不知如何下笔;或者落笔一团乱麻,观点不明不当;甚至文抄公再世,一通照抄罗列史料了事。现在,看到这部洋洋40余万字的著作,看到上千篇/部论文和论著各就各位,看到导论、结语加上理论、人物、本体、应用四大篇共14章66大节279小节的庞然巨构,谁都会佩服作者的驾驭功力以及头脑之清晰明智。以人物篇为例,有名有姓、成节成段的共120多位学者,每人以6篇/部作品计,须读700多篇/部,重要学者的著作,应不下10篇/部,如果再包括刊物论丛词典以及参考各种国内外相关论著,估计作者至少阅读千篇/部有余,涉及二百余位学者。这么大的阅读量,加上咀嚼、思考、提取、摘记的工作量,无论是谁都会望而生畏。可是作者举重若轻,安排得井井有条。各章各篇,精心安排,条分缕析,方方权衡,面面周到,尊前而敬后,重今而不弃古,谨慎周全之苦心跃然纸上。

从首末两端看,首有总观,尾有测趋,要言导入,瞻望来势,互相呼应,是为完整。笔者也曾就语法百年研究与21世纪研究预测分别做过论述,但前者嫌研究不足,后者又不免妄测。而本书二者均平实可观可信。新时期,一语法分期:突破—调整—多元;二整体状态:复元健全—如火如荼—代谢加速;三研究态势:多元化—新老交替—坚持借鉴/特色。三者均系客观如实之论。由此30年展望21世纪,预言可能出现如下景象:四个平面(句法-语义-语用-认知)研究;八项双向研究;具五种特点研究。虽则仅为预测,但也出于事实,合于情理,并非无源之水,信口之言。

之二:架构

治社会史有重构、建构、解构三途。三途均涉及主观之存废或进出,需作者斟酌思量。相较而言,语法学史远较社会史简单,但此三途仍有参考意义。语法学得天独厚:一是文本清楚,历历在录,“重构”研究经历毫无疑问;二是为史者向有强烈主观,注入史料,“建构”历史也在情理之中。三是史稿作者于自我于文本均较清醒,剥离“解构”当不成问题。现在作者背靠详尽材料之利,选料虽说尽量客观,但也不可能回避主观解读。因此,《新时期》作者无可避免地会面临如何公允评价,如何客观点评,如何古今兼顾等等之题。

语法学新时期,区区30年,时间太短。从史学的时间尺度看来,百年是一较合宜的尺度。30年虽然已成“世”,虽然也风雨徐急,世代变幻,但也只能是历史的一个小而重要的点或断面。若干点或断面连接成线,历史就容易显其脉络轨迹。虽则这是针对社会史的,然于研究史也可参考。因此,写作以何为纲,确是一大难题。按常理而言,以事件/本体研究热点与理论观点二者为纲,交叉进行,似为合理稳妥。可以较清楚地显示研究在本体上的进展以及理论上的发展。《新时期》作者看来于此做了长考,在前后左右辗转环顾之后,实际上也的确选择了接近于此的类型,而且更进了一步,发展为立体交叉,树起理论和本体二柱,并配以人物、应用二柱,形成平衡的四柱架构,撑起这30年的天地。本体如语言之骨骼;理论如血脉神经;人物如细胞如肌肉;应用如血液如营养。这样的建筑当然是坚固而稳当。然而四方架构也可能会出现一些的遗憾:虽然尽量周到也难免有篇幅多寡之状况(四篇的页数比例大致为“理论130:人物200:本体210:应用100”);因为要面面俱到,就可能会出现重复;因为要顾及四者,主要脉络也可能会浸没于大量材料中而不能突显;因为要顾及古今汉语的研究与境内外中国学者,可能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研究之短,评述可能会有所强弱;因为要撑起这个巨大架构,可能不得不扩大篇幅。作者也许已经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此,在书中看得出作者竭力按需分配这些材料,尽量不让重复应用。比如在郭锐专节中就看出作者分配的细致之心,郭锐有据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现代汉语词类研究》(商务,2002),是他精心之作,但分配在本体篇的词类一章中,以免重复。然而情况之复杂远非如此简单,要控制篇幅,这个困难之大是显而易见的,再压缩也已将近700页了。

笔者很赞赏作者应用篇的立意和安排。一向以来,学界多重视本体和理论,却置应用于末端。其实应用是科学的初始原动力,又是学科成立后的第二波动力。今天,如果没有了对外汉语教学,没有了计算机的信息处理应用,语言学不可能有如此蓬勃发展景象。而要熟悉这几个应用专业的论文和术语也并不容易,但作者无惧困难,花费了很大精力搜索、阅读。教材的建设显然是语言学蓬勃发展的另一个支柱和原因。当初,在下也曾筹组主编新“现代汉语”教材,几经反复业已编出一部分稿子。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加上笔者出国任教(曾托付马庆株继续主持),最后无果而终。借此机会,笔者向参与此事的朋友们表示深深歉意。与此对比,更加钦佩作者主编《现代汉语通论》之魄力,佩服他学术、市场、人员等方面的设计力和执行力。该教材的水平在当今诸种教材中不遑多让,而且部分已超人一步,此于培养语言学后起人才当善莫大焉。

之三:脉络

《新时期》通过千余论著材料,众多事件热点,呈现出这样三幅图景:一是包括形式、功能、语义、认知的理论多元化态势;二是老年学者陆续退出或谢世、年轻一代如春笋大量奋起的新老交替进程;三是主张借鉴与主张特色的两大流派互相竞演。书中还描绘了30年的理论与研究热点:三个平面;形式与意义关系;语序与类型;方法论研究;析句方法讨论;向心结构讨论;本位讨论;以语义研究为重点的本体研究。几乎包罗万象,一览无遗。这些图景与脉络是符合笔者心中印象的。作者与笔者都身在30年中,亲身感受研究之起伏波动,人物之承续交替。但笔者以为,如果仅以这三幅图景作为研究史的主脉,似尚可斟酌。其一,新老交替是人物的变动,并非研究本身。人物交替的介绍,如果带上理论标记与研究方向才能呈现研究的脉络。其二,仅仅列出几大理论流派也不能说明大势。所谓历史大势,一是主流及其变动,二是主流下的各种分与异,三是在它们互动之下各自的走向。我们在本书中看到了一幅浩大而纷繁的工笔画卷,但就语法研究主流却表白得不够明确。从与作者相处中,笔者明了《新时期》作者心目中认为本时期是“多元”为特点,很难说哪个是主流。但读书中章节,仍不免疑问:难道果然缺乏主流?难道主流即“多元”?或者主流是否即“语义语法”?是否即“功能语法”?而“语义语法”是否已经可以成为独立的一种理论,抑或只是“功能语法”中的一个侧重面?这120余位学者的研究是否就是各按诸种语法理论从事研究的?大概很难,依我所知,很多学者都是杂取而具试验性的,专注一种理论的有,但不多。

国内30年来经历了理论演进或更替,人物的交替只是为理论转换提供了一个条件。国内政治和学术自由的形势大变,应用语言学的推动,国内外的互动,尤其是海外来华交流,为理论转换提供了另外几项必不可少的条件。在诸多人物中,我看到的是众人的尝试与冲击,依然建基于描写语法学之上的核心。虽然有什么认知语法、生成语法,但大都并非原装理论,杂有中国描写流派的色彩或转手后的误读,而且气候未成。因此,笔者以为,“文革”后至少20年内是由吕叔湘、朱德熙先生为首力主创建的建立在汉语语法特点之上的结构-语义多方位描写并兼顾部分解释的理论模式作为主流引领研究的。建基于此的多元探索,则是为后10年左右的主要景象。在30年后半期中,随着吕、朱二位先生的先后谢世,中青年正式作为主角推动研究,整个潮流开始逐渐蜕变和异化。从人物看,威权消逝,群龙无首,南北并立,群雄并峙。人物的交替实质上只是研究蜕变、异化、引进的另一种表现。把人物放在这样的潮流中,才能更生动地显示出重要的脉络与潮流。

此外,抓住主脉主流之后,我们是否还应该注视潮流中的各种对立或干扰?《新时期》用很多篇幅介绍理论上的各种流派,但对本体研究中的各种对立观点似乎应增加说明。对浮躁虚肿之“浮学术”与伪学术的存在是否应该给予适当的笔墨?这是值得作者考虑的。

之四:事件

历史是由人物的行为构成的“风雨”过程,这样的行为常常以事件表现。因此,事件也即历史的细胞,主要或重要事件或即热点可能显示历史之某一脉络。对于语法研究,事件则是一些理论、方法的显著进出和争论,是学者群体围绕某些本体点的集中探讨、研究。每个事件都可以看作历史计划中的一个阶梯或偶发的一次跨越。本书列出了许多事件或热点,诸如:汉语语法特点,三个平面,形式与意义,语法类型,析句方法,向心结构与名物化,文化语言学,本位,以及话题、焦点和本体篇中的词类,个性与共性,等等。这些叙述如同电影回放,笔者感受相类,风风雨雨,不免触景生情。从本体方面看,从语素到词类再到复句,从歧义到语义指向再到语义范畴,从古、近代汉语到口语再到汉外比较,一网打尽。方方面面尽出,使我们对这一时期有一真实概略的印象。这些确实大致包罗了重要事件。这些事件中有争论,有平和的讨论,也有协同式的群体研究。它们的提出和暂时解决,说明语法研究被推前了一步或一大步。经过这30年的研究,现在我们的理论和研究的起点已经更高更广。现在没有人会否认三个平面,问题倒是三个平面够不够,是否已被程式化,语音是否成一层(冯胜利与笔者都主张),认知是否另一平面(在中国,胡明扬最早提出)。当然,后二者至今未成气候,不能与此前三个平面相提并论。

作者对事件的处理是严肃认真的。例如其中的词类问题,它始终是中国语法学界的一个热点,今天虽然已有主流方案,但依然未尽如人意,建议、挑战不断。许多学者在此30年中攻坚攻关,获得了不少成果。《新时期》对此作了全面的介绍,其中有吕叔湘、朱德熙作为主流的新学说,有后辈学者的新尝试,有计算机用的词类系统建构,有根据引进的新观点原型和连续统理论在词类方面的尝试,有建立于“表述功能”的分类尝试,有着力于定量的分析,以及名物化、兼类词的具体研究,林林总总,详尽而全面,词类研究的整体脉络一目了然,有助于读者决定如何应对。于此可见作者的辛勤和踏实。

个性与共性的主张从对立开始到逐渐结合。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否认共性和个性,问题是二者的关系是怎样,共性之外是否还有共性无法包含的个性,共性到底有多少。这30年的研究,证明中国依然是在描写语言学基础之上的逐步试探解释化。没有描写语言学的训练,则一切解释都是空谈,都是不扎实的虚胖。这才是中国式研究的特点。在这三十年中,我们亲身经历了个性与共性的争论,在打开国门之后,看到国外语言学共性研究对中国学术的冲击。强调个性研究,必然是描写为主;强调共性研究,则必然以解释为主。从开始的对立到今天已经出现二者的互相了解、反思,以至有了新的形态:个性研究者开始作共性提取的尝试,例如陆俭明、陆丙甫、袁毓林。笔者自己也在多篇论文中做了提取共性因素的尝试(如《话题、协同化及话题性》,载《语言科学》总第4卷第3期,2005年5月)。同时,共性研究者也开始体悟到纯理论对学术发展的局限,开始投入汉语的描写研究,在描写中补充共性理论解释的不足。明白只有深入的个性描写与发掘才能对共性理论有原创性的修正与发展,才是自己的康庄大道。例如胡明扬、徐通锵、沈家煊,这些学者都转入了汉语研究轨道,并相继提出了一批虽具争议却值得世界刮目相看的理论。共性和个性的结合研究无疑将打开走向世界之路。因此,从这一角度看,无疑是30年的主要趋势之一。

本书于语法中语义的用力最重,设专章专节二种(理论篇第一章第三节“汉语语义语法”,本体篇第二章“汉语语法语义专题研究”)评述,共计54页之多,在各种理论或本体研究中篇幅最大,显见作者对此之重视与推崇。“语义语法”又称“语义功能语法”,作者认为“是中国学者通过大量汉语语法研究的实践,在吸取了传统语法、结构主义语法、格语法、功能语法、认知语法和语义学等众多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上而建立起来的语法理论。”书中全力搜索语法中语义研究成果,形成一幅比较完整的有形式支持的语义语法范畴。其中吕叔湘、朱德熙二位先生是语义语法探究的引领人,例如吕叔湘的“指向”,朱德熙的歧义结构、动词“向”、语义特征和隐性语法关系(语义)。从这一起始点发展到明确定名的“语义指向”,引进配价语法取代“向”,直至发展到胡明扬的“语义语法范畴”。突破形式的限制,以意义来概括多个形式表示,以范畴统率各种句法语义项目,从而解决或解释语法问题就是语义范畴的宗旨。由此,笔者根据事例和事类的对立提出的可以解决成句问题的概括范畴(《概括范畴:“类”和“例”及其相关问题》,汉语学报,2001年上卷),似也可列入。

《新时期》于此的汇薮和评述周全而中肯,实际上给学界描述了一幅完整的语义语法体系图像。由于汉语缺乏形态,语义或“意合”很早就被前辈重视,这个体系就具有了突出的中国特色。这30年,我们跨出了一大步,然而,语义语法能否一统汉语研究或解决所有汉语问题,又不能不让人关心,让人谨慎。语义语法研究未来如何深入如何发展仍是严肃课题。笔者始终觉着,我们对吕、朱二位前辈的论述尚未完全领会,比如朱先生的术语“向”被换成舶来的“价”,并非简单的术语更改,而是意味着朱先生理论被放弃,殊觉可惜。

当然,本书中似乎也遗漏了某些事件,而有些事件的描写又似可再完善些。下面笔者也来个“举例不避嫌”,简要举例说明之。

比如语篇规则或篇章语法,虽然它已超出了句子范畴,不属于句法,但依然属于语法。语篇是句子的放大和延伸。对于汉语,语篇有时甚至比句子更重要。尤其在对外汉语教学方面,语篇规则显得很重要。语篇的衔接,话题的转换,是对外汉语教学的一个瓶颈。的确,比起其他方面的研究,对语篇有研究者少了很多。但据笔者了解,毕竟还是有不少研究者对多个研究点有著述。比如笔者自己就有根据汉语自身特点所做的理论研究(《汉语语篇连贯性问题概析》,修辞学习,2004,5期),并以第三种主张而受到语篇研究学界的重视。

又如话题,许多人把话题归为功能语法。但汉语的话题与主语实际是合一的,从赵元任到朱德熙都是用话题的定义来说明主语。可他们都并不认为自己属于功能语法。因此,从功能学派/理论的角度来收罗这方面的论文,可能会错失许多论文。笔者是国内最早论述话题(《主语后停顿与话题》,中国语言学报,总5期,1995)中的一人,此后又进一步发展作类型与共性解释(如上述《话题、协同化及话题性》一文)。本书对此显然疏漏了。

再如,在“口语句法易位的特点”一节中,作者所见显然有所疏漏,没有注意到一些未用“易位”名称的重要论文,比如孟琮关于“重复“现象(如“我拿水撩你吧我”)的论文(孟琮:《口语里的一种重复——兼谈“易位”》,载《中国语文》1982年第3期),陈建民以“追加”为名的同类句子研究(《汉语口语里的追加现象》,载《语法研究和探索》第二辑,1985),又如笔者的《一种口语句子模式的再探讨——“倒装”、“易位”、“重复”、“追补”合议》(语文论集,第1辑,1985,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这些都是当年讨论时的重要成果,虽然不用“易位”一名,但所论对象相同,不同意见正可补弊救偏。

此外,我们还发现,朱德熙先生的最重要贡献之一的“指称”和“陈述”这一对概念没有得到更多的重视。这一对概念是朱德熙先生最早提出并应用的。虽然朱先生去世前未能进一步论述并应用,但它们对汉语研究的价值却无可否认。它们是语言中最基本的一对初始概念。世界上各种语言的语法都是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并形成的。所谓的语用平面,例如话题和说明/评论/述题,也是建立在这对语义基础之上的。朱先生提出后,不断有学者进一步论述,比如文炼的《指称与析句问题》(《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04期);又如近年来郭锐的词类研究,也即以此为基础(有专著)。这对概念无论就理论还是就本体,甚至在应用上,都占有重要一席。

一个人的视界总是有局限的,不能一览无余,其注意力也不可能无远弗届。因此这些疏漏是可以谅解的(有的还可能限于篇幅)。

之五:繁星

人物篇是本书一大支柱,作者的苦心于此表露得清清楚楚。他唯恐遗漏了谁,怪罪下来。收他收你为何不收我?!因此只得详尽罗列,面面俱到。这超过120位学者,如同满天星辰。其数量已远超之前作者《汉语语法学史稿》(1990;修订本2006)80年容纳之数量。当然,前80年是语法研究初创与初盛之期,各人以不同的偶然境遇而从事语言学,加之所学大略取直接自国外,因而学者必然不多。如今已有大学专业,有专门的职位,还有更大空间的对外汉语教学,有国内外频繁的交流,相关学科发展迅速,学者人数必然大大超过之前。

老一代已有历史定论。中生代以陆俭明、邢福义二位打头,应是众望所归,合情合理。从中生代到新生代有四大主要群体,京津圈,上海圈,武汉圈,广州圈,但书中并未以此设限,依然对周边星斗作尽可能的介绍。就30年前尚属中年的学者而论,在北京之外多位学者,像新疆的徐思益,上海的范晓,南京的卞觉非,河南的张静,东北的詹人凤,山东的高更生,天津的宋玉柱,广东的沈开木,湖南的吴启主……都未被遗忘。尽管人物已多如繁星,可还是难免挂一漏万,例如不幸早逝的“马希文”,就被疏忽了。马虽任教于北大数学系,但仍不失为语言学中奇才。他研究数学,研究自然语言的人工智能处理,也研究北京话,发前人之未发,不应遗忘。朱德熙先生曾极力推荐赞誉,尤其他的《关于动词“了”的弱化形式/·lou/》,作为重头论文于《中国语言学报》1983年创刊号之首篇,该文以极为缜密的论证揭示并解释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语言现象,从而引进了一个新的分析方法,使人耳目一新。马文的意义还告诉我们,没有合适的方法,即使每天遇见,也不可能发现新的语言事实。又如南京的王希杰,虽然主打普通语言学和修辞,但在语法学方面仍常见创意,建树颇多,有相当影响,因此即使不立传,也应该有一交代。

小传中著作多所列举,所用言辞谨慎有加,不轻易月旦,是为一大特点。例如老友龚千炎一节,书中写龚有三方面的研究:句法分析,时间系统研究,史评研究。最后,评曰:“龚千炎兼有中国语法学界南北两派的优点,踏实而敏锐,稳妥而不乏注意语言事实的收集与归纳,而又重视理论的突破与更新。”十分厚道。本书作者与龚都从事语法学史的研究,都撰有语法学史专著,孰高孰低学界早有定评,但作者隐而不言,反而评说“他是国内为数不多的语法史评学家之一,对汉语语法学史的建立作出了重要贡献。”越显作者豁达为善之美。关于时间系统一书,笔者曾在日本专心研读,发现其中例句很多是不能成立的,理论上许多论述也显得浅而勉强(笔者曾想修书进言,冀望修订,但为时晚矣,龚兄已驾鹤逝去),但本书作者也不著一字。在在皆显示本书作者的尊敬与宽厚。此仅一例,余皆大体如此。

政坛有所谓“举贤不避亲”,治史则应举例不避嫌,不以个人好恶远近而取舍。近则莫若自己,远则如久别舞台之学人。书中作者没有回避对自己的评价,有满满自信,在许多章节中均可见其行踪。在新中生代一章中有邵敬敏的一大节,在理论篇“本位”之讨论中,又以“无本位”一段标明作者立场。在应用篇教材一块还列有邵敬敏主编的《现代汉语通论》。其成绩突出,在当代同辈中甚至与中生代学者相比都不遑多让,众所公认。

可以对照的另一不避嫌例子是申小龙。申小龙在80年代曾引领年轻一辈,倡导文化语言学,影响极大,但随着争论的展开,各种认识的发表,对他的批评也呈现黑云压城之势。随着批评非议的加剧,申氏就逐渐淡出公开场合,尤其从语法舞台沉寂隐退,他的影响也就随之衰落。对于这样一位学者,本书不但在人物篇中依然收列,单节介绍申小龙,承认其历史作用,作尽量公允之评价。而且在理论篇“文化语言学”专节中也对申氏有不少介绍,甚至赫然将“申小龙文化语法学思想分析”作为最后一节的标题,可见其重视。文化语言学虽然如今已经冷却下来,许多人已开始从更深更扎实的角度去开挖语言的文化性了,但当时的影响却深而且大,不容回避。书中将赞同、基本肯定、批评三种态度的人与文一一列出,最后在认真地剖析其根本性缺陷之后,又认真地列出其值得肯定之处、推动中国语言学发展之处,显得合情合理,有情有理。笔者也曾在《迎接新世纪:语法研究的百年反思》中将申小龙的主张列为重要成果之一。笔者认为,这场以申氏为带头人的运动其可贵处在于唤醒了大众对汉语特点汉语自有理论的觉悟,在于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人对汉语语法发生兴趣。这是不能回避,也不能无视的。治史难,难在公允而不跟风,难在有所取舍,有所得罪。应当说作者基本做到了,而且诸传所评不但大体中肯,还有君子之风。

人物列篇,不免让人想到《史记》的本纪和列传。《史记》的纪传都是依托大的历史和事件背景。因此,写人即写史,以人显史,活生生的人-事交织的历史场景便跃然纸上。写多个人,便写了更多的事,一处处小景,就汇集成一幅历史大图景。《新时期》人物各篇大多似游离于场景之外,只是就事论事,评点其人研究成果,一般读者很难从中看出该人历史的研究位置。这无疑是个遗憾。究其原因,一可能是架构过繁,为避免重复,不得不放弃背景交代;二可能是人物过多,没有精力和篇幅再去思考,再去着墨。三是专节立意于介绍其研究特点与成果,很难兼顾作为历史脉络的事件,否则将吃力不讨好。四是作者本意就是想以繁星璀璨来证显导论中“学术梯队逐步形成,新陈代谢加速”的论断。这些都可以理解,也合情合理。但这终究不是语法学史之正题。如果作者能以事件和理论为主,放入于此有成就的人物之研究活动,显示研究的脉络进展,也许能够以简驭繁,而无须有遗漏之虞了。

当然,人物篇,涉及太广,有些人物立条的轻重次序似尚可推敲。比如中生代中范继淹和李临定二位论著甚丰,尤其范继淹屡有创见,吕叔湘先生多有倚重赞誉,在一个时期内影响也很大,在吕先生之外,作为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两个代表,当时与北大和华中师大并列而三,似乎应有更高些的评论。再如,范继淹、李临定之后,沈家煊从理论语言学角度杀入汉语研究,迭有新见,成绩卓著,影响甚大,成为现今社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代表,似乎也应有更高的评价。但这不妨碍人物篇整体的客观与中肯。

之六:冷观

治史难,难在拨开迷雾而尽显真容。往往热议的时候,也就是热气蒸腾产生云雾的日子。因此,我们需要冷静旁观,远观,甚至等待冷却之后的透视、水落之时的再察,才能真正看到事实的真相。

例如析句方法的讨论,书中陈述了讨论概况,但如何更全面记述这段历史仍可探讨。文本其实并不纯然客观。很多事件都有其背景或理论、学派之交锋,甚至还有预先设计。这些背景在文本中往往并不反映,或可能故意掩盖。正如50-60年代的词类争论,如果不揭示作为太上皇的前苏联专家在其中的作用,如果不联系当时向苏联一边倒的政治背景,那是不合格的历史。即使列出一堆词类讨论文章,列出各自论点,也是不能说真正写出了历史真貌。现在回过头来看,析句方法的讨论正是在“文革“之后,国内研究已经因“文革”的“闭关锁国”而远离国际,理论上方法上显得落后。在这种急切求变的心情下,抱持传统析句方法的“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显然就成了一种标的。于是讨论实际上就成了有针对性的战役。当然,局外人雾里看花,在多少罩着云雾的情况下,会不明就里地冒失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介于中间或另类的主张就较难发声、较难刊登。笔者当时并不了解其中奥妙,写了一篇建议将直接成分分析法和中心词分析法相结合的论文(《语言的多重性与层-核分析法》),却因不合讨论主旨而未能及时发表(当然,编辑部完全可以用“未达到发表水平”来回答)。事后,才给了一个“安慰”,收入论文集(即《汉语析句方法讨论集》,1984)中。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显然是一边倒的压倒性讨论,另外一派的意见未能充分发挥。这是留下的遗憾。史家一般只能通过文本才能间接接触过去。而事实与当事者对文本的制约和束缚,常常使文本不能对事实作直接而透明的反映。而史家的作用正在于摆脱文本为人设定的方向,拨开云雾揭示历史的真实,包括事情的背后。如果本书作者能撇开书面文本,向当事人(张志公先生)或其侧近(例如刚刚去世的胡明扬先生)了解,那末语法研究的“口述历史”会弥补其中的不足。然而,这却有些苛求了,口述历史是另类研究课题,不能对作者求全责备。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时间。30年离我们今天太近,仿佛就在昨日,许多研究尚未得到时间的考验与沉淀,不容易做出适切评价,很难冷以观之。很多在旁观者看来是遗憾的部分,很大一个原因在于沉淀不够,没有经历时间的筛选和沉淀。在一个主流语境下,如果偏离主流的任何行为都会受到干扰,都很难被认同,除非它带有舶来的印记(我们看到一些外国新创的所谓理论,仅仅建立在一两个例句上——而且常常是国内汉语不能成立的例句,再换用一些新奇玄奥的术语,但却很容易被国内认可)。因此,现在这个时候写作研究史,似乎宜粗不宜细。粗则容涵较宽,弹性较大。再则,这30年虽然研究成果不少,但从整体看来,独创性的并不很多,而原创性的独立理论还根本没有建立。虽然有些萌芽幼苗,但尚不成气候,需要时间去成长、考验、成熟,需要给学界一个成长和认知的时空。就如同在西方著名跨国公司和名牌的挤压下,中国国货很难形成世界性名牌一样。而也有些论题或观点,虽一时热闹火爆,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很快挤出舞台(例如文化语言学之热)。因此,在此情况下,时间无疑就是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可能是治史者的一大帮手。

作者对海外汉语研究倾注了许多心血,记录了多位学者的活动与成果,实属难能可贵。但笔者以为,海外地域广阔,研究者很多。大多从事非传统型的研究。要深入了解,非去当地采集数月才可把握。而且,提到日本、新加坡的学者,提到港澳学者,为何不提中国台湾的学者和旅居法国的学者(例如徐丹)?因此,不若改为海外/境外学者在国内的研究活动(包括论文发表)为好。这样一方面可以涵盖一部分台湾学者的研究,一方面也可以避免可能遭遇的尴尬。

如果我们能跳出汉语和中国这个圈子,跳出30年的范围,而把汉语语法研究30年置于国际语言学和前后百年的段落去观察,今天我们还只是处于过渡阶段。作者以“多元”概之,想必也含有此意。如此,我们更当倍加努力,期许于未来。

另外,如果书后附个“大事年表”,把热点焦点的争论,把学派或不同群体的互动,把一个或新或旧观点的生老病死,置于纪年表中简略表述,一可补编年体之缺,二可免除不收某人之责难,三也许可以比论述更客观地反映真实(因为它的伸缩空间更大)。当然,也可以由他人做此工作。如果还能制一“关键词语索引”附后,则可发挥特殊语法工具书的作用。此二者于习者、学人、语界,无疑将功德无量。

正如所有人都会如此,笔者也只是囿于所见(甚至只熟悉自己),研读也未敢言到(如未及现代汉语以外之研究)。以上所书,见仁见智,偏颇之处难免,仅供参考而已。

无论如何,瑕不掩瑜,本书是成功的,对30年研究史的叙述、描写、评介总体上也是客观的,全面的,公正的,中肯的。这些都极为可贵。我佩服作者的聪明、勇气与魄力,佩服他的功力。希望有更多的人阅读、关心、爱护这部《新时期》。

[1]史有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百年回顾――语法学史的再观察(上)[J].语文建设通讯(香港),1998,(58).

[2]史有为.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百年回顾——语法学史的再观察(下)[J].语文建设通讯(香港),1999,(59).

[3]史有为.迎接新世纪:语法研究的百年反思[J].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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