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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的危机

2013-11-15栾栋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美学学术危机

栾栋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510420)

美学是探索人类审美情理的殿堂,是现代学人寄托精神的港湾,是人文群科中光彩闪烁的亮点。人类的优根性在其中凸显,审美的门类意识因之被拔高。二百多年来,许多大思想家都对美学有过种种美好的期许,诸如以美学完善主体批判的构架,以美学补苴理念的体系,以美育代宗教,以美学代德育,以美育代思政,等等。美学本身是否真有如此神通?是否真就是真之化身和善之象征?是否真能把我们带出思想混乱的此岸?当我们认真地为美学把脉时,就会很快体悟到这一学科内外交困的艰难处境。

一、美学的危机何在

打开所有美学教材,上述关于该学科的美言比比皆是。相关的定性、定义、定位似乎都没有纰漏,危机究竟何在?美学无危机感主要源于我们所熟知的那些个关于美学的定向导引。各种美学教本和林林总总的论述,实际上是美学家们一厢情愿的专业专语,它们投射出了美学的某些光芒,但是也掩盖了该学科的重重困境。至少有以下危机值得关注。

1.“好原理”的困境

美学是众所周知的“好原理”。她把万千美意集于一身,甚至成为辐射性非常深远、渗透性特别强烈的跨越性学科。她几乎成了当今所有学科的人文通识课程,成了适应性特别广泛的衍生方法论的原理。其重要性不言自明,而其麻烦也出在这里:原理超载——以偏概全——乐而忘忧!从根基上来看,美学是哲学中最显眼的条目,其令人神往的便是自由的许诺。就拿堪称辉煌的德国古典美学来讲,各位名家无不把美学与自由连在一起阐发。可以说美学是哲学之林最多自由许诺的分支。事实上她很少与其哲学树一起经受深刻的审度,也没有与自身自由的承载一起经受必要的限制。美学与文艺密切相连,美是文艺的集中表现,美学是文艺理论的精粹。于是人们把审美视为文艺之为文艺的核心标准。一个有待深思的问题是审美活动如何才能对这个标准当之无愧。美学也好,文艺也罢,都难以滤清审美自身中的美与恶(不是美与丑)的沆瀣一气。社会的种种名美实恶的事情慢慢就会穿帮露底,哲学包括美学中的许多弊病则常常积错存非,而且较少受到应有的质疑。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最宣扬美的地方往往乏美可陈,最标榜自由的地方恰恰群魔乱舞。在学术研究中,许诺自由如卖大包的学科,不是乌托邦的加工厂,就是哲学家自我陶醉的小酒馆。因而,“好原理”如美学,实在是越光鲜越难逃空虚,越跨越众多学科反而越多了些瞒和骗的成分。当美学无所不在,无科不入之时,其“好原理”的身份越是问题多多。人文群科需要融通,但是融通不是打通,不是穿越,更不是僭越,而是学科间的融会贯通,是学术中的化感通变。美学研究审美,审美是文艺的风华。然而风华不是底蕴,文艺的底蕴是人生的无奈,生活的苦涩,难堪的真实。审美是文化的亮点,亮点不是唯一焦点,在大多数情况下,需要关注的往往是黑点、暗点、疑问点,这样人类才能居安思危,防微杜渐,有备无患。

“好原理”给了我们一个假象,似乎审美的基础理论一劳永逸地得到解决,人们可以不假思索地拿来就用,事实的另一面则是如何对美学做自身检索,因为批判的武器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好原理”恰恰掩盖了自身需要反思、改造和更新的必要性。

2.前学科的“病灶”

美学(Esthétique)本来是1750年浮出水面的新学科,德国古典哲学家鲍姆嘉通将这个原本属于感性学的哲学术语改变为美学,即关于美的学说。后来的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车尔尼雪夫斯基在鲍氏的基础上踵事增华。20世纪的学者索性将美学的历史上溯到柏拉图、孔子的时代。美学在时间空间以及学科学理上的膨胀,恰恰披露出其前学科的“病灶”:审美意识的独语——审美情结的偏执——审美意识的凝固。

审美意识的一脉独张。人类的意识原本丰富多彩,人类的精神绝非审美意识四字可以概括,但是审美意识以其美的魅力一俊遮百丑,对审丑、审俗、审乱、审恶等复杂的思想文化作了简单化处理,这从历史的源头给美学的根基埋下了隐患,而审美文化的偏颇在本质上是审美贵族化的产物,诚如马克思所说,历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实际上是在当时社会上占支配地位的阶层的思想。审美意识的一脉独张,体现出的是审美文化的偏颇,即审美文化的贵族化倾向。

审美情结是审美意识的极端化和审美心理的偏执化。为美而犯傻,而发狂,为美而劳民伤财,为美而发动战争,倾城倾国。这在人类文明史中比比皆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审美情结的弊端则与这段古人的哲理背道而驰。时至今日,真有必要给审美情结去魅,美学的现实状况则是一如以往地为审美情结张本。

审美的意识固态指的是审美意识的凝结,即人们所说的审美的“意到牢结”(Idéologie esthétique。)从“羊大为美”、“羊人为美”、“善为美”、“自由为美”等走马灯式的理念,到“美在秩序”、“美在纲常”、“美在上帝”、“美在关系”、“美在和谐”、“美在生活”等闪烁其词的学说,审美的意识形态与政治、与经济、与伦理、与宗教、与特定集团和特定阶层的利益结盟,即便是非常超脱非常普遍性的理论体系,也未能摆脱审美文化的偏颇——审美意识的贵族化倾向,未能解析人类的优根性——片面崇尚高雅的审美情结。

久而久之,终于形成了好美恶丑的独断性精神现象。西方人的谚语称“爱美没商量。”中国人也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些约定俗成的专一判断掩盖着人类本能的审美偏颇。由爱美心理独专思想鳌头,到我所提倡的不薄审美能审丑的精神修养,其间有一个审美文化“积淀”所造成的“意到牢结”的隔阂。审美“积淀”不无好处,但是“积淀”既久,势必僵化。通和致化的大道精神随之缺失。一个民族,或一个文明人,常常是在爱美的稚气中糊里糊涂地交出了并非廉价的学费,而留给人们感慨的则是被美学家非常看好的“积淀”,或曰成熟。“积淀”,抑或通化,我们更看好后者。要想化解人类审美心理的这一偏颇,往往需要经历相当漫长的磨练过程。

3.新文化的挑战

美学在其发展过程中也遇到了新文化的难题,我在这里仅举荦荦大者:丑文化的喷发——后现代思潮的涌流——新科技文化的起爆。审丑文化的蔓延是美学的后院起火,或曰美学的祸起萧墙。后现代思潮的淹灌是其人文根基的动荡,新科技文化的起爆是其险象环生的考验。

审丑文化的蓬勃崛起。美学作为点缀现代性的学科,完成于1750—1850年间,与英国的工业革命、法国的启蒙运动和德国的古典哲学并行不悖。从1850年以来,丑学异军突起与美学分庭抗礼。丑学在文学、艺术、建筑、思想、观念等领域的冲击,形成了在西方世界与美学挑战的重要的社会现象,甚至可以说是划时代的文化事件。关于这一变化,笔者曾在《丑学百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等文章中有所阐发。

后现代主义思潮构成了与美学激烈冲突的另一个文化景观。如果说美学作为现代性思想王冠上的明珠,集真善美之大成,那么后现代思潮的反中心、反基础、反前提、反性别、反劣根也反优根的思想潮流,将现代性的面纱剥去,也把美学的表面粉饰冲得落花流水,尤其重要的是后现代思潮动摇了美学的理论基础和文化根基。思想文化发展到后现代主义状态,可谓人文学术的重大变数。其颠覆程度不亚于历史上任何一次王纲解纽,其创新威力足以给未来时代树立新风。后现代思潮表明,美学的结节在消解。化感通变的节奏在加快。

新科技文化的起爆是美学的超级难题。20世纪以来,科技已经不是像17、18、19世纪拾级而上地发展,而是按动了潘多拉魔盒的启动键,其正负效应无不铺天盖地而来。核子能量的释放,生化利器的开发,克隆生物的研制,超高能计算机的推广,信息传媒的天女散花,地球生态的严重破坏,外太空争夺的加剧……,诸如此类的突破只有用新科技的起爆可以形容。随之而来的是科技与人文与自然重建新型关系的难题。克隆技术的伦理考问,未来人种变态趋势的应对,非人生物的生存权利,各种复杂病菌变态传染的危险,地球文明命运及前景的研讨,都向美学提出了史无前例的挑战。而且各民族多元文化的全球性磨合,与外太空开放即地球文明的宇宙化所昭示的新向度,无不让传统美学手足无措。

一言以蔽之,好原理困境、前学科病灶和新人文的挑战,把美学逼到了非进行变革不可的历史时刻。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美学仅仅补偏救弊是不够的,这个学科需要脱胎换骨乃至凤凰涅槃,入死出生方可期求出神入化。要做到这一点,就困境谈困境仍未切中要害,透视危机的危机,才是美学学科起死回生的转折点。

二、美学危机的危机

上述“好原理”的困境和前学科的“病灶”,是美学由来已久的危机。新文化的挑战则是美学在近几十年遇到的突变和考验。这些问题可以看作是美学在起承转合中必然会发生的困境。我们认为,注意到此类困惑远远不够,在这些病灶和困境后面还有隐藏的沉疴痼疾有待发覆,有待疗救。此处要揭示的是这些危机底层的危机,危机附带的危机和危机的综合症候。

1.危机底层的危机

这里指的是人类文明“向我心”的通病。“向我心”实际就是唯人类本位和唯人类中心主义。今之所谓人类文明史,包括美学史,在本质上是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展开。美的含义无他,万物皆备于我而已。“向我心”的历史大约有数千年的绵延。“向我心”心理,是对所有的事物,包括对史前向他心的为我性扭转和同化式处理。此举忘记了人类曾经有过而且至尽仍未泯灭的向他心的种源。

众所周知,在“石头磨过”的原始时代,人类曾经有过漫长的向他心理。该过程绵延了至少一百多万年甚至数百万年。人类的史前史,基本上属于向他心阶段,图腾就是其突出的标志。文明人忌讳的“怪力乱神”,文明史极力同化的“经外荒诞”,文明科技包括西方医学竭力想要征服的,既有心理异常的“疾病”,也有无意识、潜意识和下意识的精神状态。今之所为进步的种种努力,实际上是在销蚀着向他心的遗存。向他心与向我心都有各自的相对的长处,也都有各自历史演变的必然。这里不是在审断哪一方最好。我们此刻要说的是美学心理的开放性和解蔽性成了当务之急。

美学作为一种期待万紫千红的精神苗圃,绝不可只养育独类品种一色花;美学作为一个追求思想自由的学术天地,切忌开设不二法门一家店;美学作为激发通变方法的人文论坛,也要当心进入墙头上跑马的一条径,应取的态度是以开放的格局,完善多元互补的思想文化耕作。笔者曾撰写并发表过《体道感性学界说》一文(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研究》1999年卷)。我在其中提出了以体道为前提的感性学建设,即拓展一种既非向我心、亦非向他心的学术津渡,倡导一种既化解焦点凝聚、又折中散点透视的思想契合,着力推进一种既包含审美、也涵盖审丑的心理解放。用一句古诗来表达,即“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2.危机带出的危机

此处主要指学科人的去危机意识。无论根柢处的危机,还是现象层的困境,赋予美学人的都有约定俗成的规定。这种规定给人以必然如此的前置性支配,形成了一种毋庸置疑的信条(Doxa)思维。有习惯思维,有可据信条,危机似乎去除。而真实状况则是危机带出了危机,信念加重了危机。至少有下列状况需要反思。

这里我们列举三个大的方面。其一是固守领域,似固非固。先秦智者和古希腊哲人在涉猎审美之时,无不是以化解性的方法对待美意识。近代西方学者为美学攻城掠地,设领域,筑高墙,现当代美学专家则画地为牢,占山为王。学科建设一如刘勰所批评,“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美学庭院深几许,赚使学人尽守成。其二是有危机意识,为解除危机而大力开疆拓土。实践美学、科技美学、伦理美学、生态美学、广告美学、整容美学……均属此类。为危机所逼,开美学新土,是好事情,无可厚非。美中不足的是在审美的平面抻开,虽说店铺林立,称得上繁荣,然而质的飞跃或可期待。其三是学术麻痹,审美狂欢。一方面是作为学科建设的美学满面倦容,未老先衰,对自身的变革几近麻木;另一方面是作为日常生活的“美化”众语喧哗,热闹非凡,以至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美女攻关,所向披靡。应该说,不论是当今喧闹的美学学科建设和领域扩展,或者是美学向社会普及的各种举措,程度不等都包含着学界在对付上述危机方面的良苦用心。需要警觉的是美学危机的连带效应。由危机而奋发,因背水而一战,或媚俗而“大众”,这些个由危机牵引出的危机都需要认真总结。美学要不要固守领域,怎样固守领域,这的确是当今学术的重要难题。

在人类文化史上,有两种思维很值得思考。一种是老子、赫拉克利特的流变性思想,审视变数是最重要的方略。老子的《道德经》第一章先写道缘,第二章就申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这与赫拉克利特关于“万物皆流”、“万物皆变”的看法不谋而合。此可谓缘变,即根本性的通变思维。有通变,美学学科就会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美学审变重变权变,就有望在前提处知化,核心中怀化,终极处通化。另一种是循节抓点直至稳定的根基,孔子、柏拉图可归入这一类。“理念”高过天地,忠恕大于一切,此所谓重成,即守定思维。孔子尚善而爱美,故而倡导“尽善尽美”。柏拉图讲理念分有,同时坚信人间真善美都是朝向理念的模仿。这种由节点到根基的学术进路,旨在抓大端,立纪纲,育良种,成气象。

这两种方法,对当今美学学科建设都有启发。前者通变,利于出神入化。后者重成,功在品种谋划。二者都没有僵化,启发人们在学术上通和致化。相对而言,近现代学术更多地继承了后者,于学科建制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到了画地为牢的地步。鲍姆嘉通、康德、黑格尔以来的美学无不重视建树,遂让体系、重镇、堡垒占了上风。当今的后现代思潮趋于前者,海德格尔、阿多诺、德里达等学术大师无不看好通变,缘域、碎片、解构成为划时代的话语。我们的看法是兼采二者之长,有科而体无,在场却不疆,将美学学科作为开放性的话语场合,而不要将之构筑成所谓学科重镇或农贸市场。

3.危机综合症候群

危机而且症候群,说的是美学学科的人文免疫功能紊乱。具体表现可称为一种多因性的快欣综合症。美学失去或者说丧失了危机感。如果说上述困惑还有危机感,那么此处所说的危机症候群则属于没有危机感的危机症状。

美学家们感觉“良好”。各临近学科的专家们无不与美学“通好”。普通的文化人以崇尚美学信条而“蛮好”。朝野欢乐,满室皆假,美学成了准权力语言。意识形态收复了她。豪门大户收买了她。知识阶层神化了她(善的象征说,理念显现说,自由表现说,等等)。底层社会误解了她。真美学变味,假美学盛行,假做真时真亦假,真掺假处假还真。真假美学争什么?争的是话语权力。美学使学术思想解除了自批判功能。当美学家忙于争夺话语权之际,维护自己的话语系统唯恐不及,遑论自我检讨、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美学的光环使美学学科自身遁出被批判的对象圈,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美学的隐身术。各种学科无不有若干流派对立,美学人之间也存在彼此的分歧和相互问责,但是对美学学科自身的审查性诊断则非常罕见。

我这里说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美学家,而是说美学家投身其中的那样一个学科。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感受得到,批判美学是犯忌的事情。与之相反,贬抑丑学则是四面八方的默契。丑学至今在人文领域举步维艰。改造美学和契合丑学的创新性变革至今付之阙如。

最大的危机不是面对重重危机,而是无视危机,是不知危机,是醉生梦死忘却危机,是美学成为添加剂、粉饰剂、麻醉剂而不自省思。这才是美学堕落的大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学问已经成了美而恶的代名词。不是美而学,而是美而恶,不是美学,而是美学皇袍下的恶学。在这种意义上,堂而皇之的美学说教,倒不如丑学来得实在,来得体贴,来得本色,来得长久。

三、美学的救治

谁都懂得一个道理,危机实际上孕含着转机。美学的学术创新,与人们对美学危机的突破,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美学的危机与险象,不但为美学人的变革提供了机遇,而且也为临近学科和边缘学科的生发和腾飞准备了条件。在这里,我想就激励美学、改造美学和解放美学的问题,谈三点粗浅的见解。它们是美学的,也是丑学的,同时也是非美学和非丑学的,即我所说的咸学的思考。

1.做一个清醒的美学工作者

所谓清醒,就要明了美学的前提其实是非美学,美学并非如许多论著所说的那样,是美意识萌生之初就开始了她的历史。美学作为学科,其历史缘起于18世纪中叶,此前的审美意识充其量只能说是美学的史前史。所谓清醒,就要明了美学是感性学中间的一个节点。这个节点当然要开发,但是把这个节点无限放大,感性学就会成为审美的染坊,或曰感性学的屠宰场。大量丰富而生机勃发的感性成分就在美学人有意无意的理论活动中,被淘汰,被遮蔽,甚至被扼杀。所谓清醒,就要明了美学与其他任何学科一样,都须对自身进行检讨,进行省思,进行自我批判和改造创新。不会自我批判和自我更新的学科是没有前途的,最终必然会走向没落。

美学人爱自己的学科是人之常情,也无可厚非,但是应该做一个清醒的美学人。对美学的爱护要爱之以德,爱之以理,爱之以通。爱之以德,是努力培植美学纯正厚道的根器,而不是溺爱其由来已久的审美情结,更不是不加分辨地推演其贵族化了的审美偏颇。爱之以理,是力求使审美的直觉性、情感性、弥漫性得到实质理性、本真理性的升华。爱之以通,是要清醒地认识到美学及审美意识充其量只是人类思想文化领域中的一泓清流,而浩浩天地,气象万千,爱美学者,务必通变,因为变则其久,通则不乏。

我们在前面之所以回到先秦时代和古希腊哲学那里汲取智慧,就是想尝试另一种学科建设的可能。比如说,学老子的上善若水,学赫拉克利特的本源处取火,水火相济,以期根本处通化。再比如说,我们学柏拉图援引理念的哲学创意,而不模仿他为思辨所开出的模仿的处方。学孔子提出忠恕仁义思想的思想,而不是在他所提炼的范畴和术语上建造殿堂。还如,我们有保留地认可“积淀”说的价值,但是并不去结晶式地采用“积淀”说的思路。因为“积淀”说隐含着保守的成分,“积淀”思维已经在生产着新的审美情结。又如,我们把学科自省和学术反思的精神贯彻到人类原始心智的“向我心”的拐角,实际上是要把关涉美学优根与劣根的考察追溯到远古荒荒。我们非常重视科技知识的爆炸性成果,非常重视后现代思潮的学术变数,但是又深切地明白跟着这两种倾向走也非上策。因为科技亟待人文智慧来涵养其肝胆魂魄,后现代主义需要有一种同时整合和超越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学术创制。清醒,在这里意味着不能有乡愿,不能有“难得糊涂”,不能有混迹学术,而需要为人类学术以及为学术而学术的那样一种真正的担当。

近十多年来,我在这方面做了相当的努力,在国内外相关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诸如《审美文化的偏颇》、《论审美情结》、《美学百年》、《美学的品格》、《美学的突围》等论文,基本代表了本人对美学学科的多方位、多层面、多拟态的审视。拙作《美学的品格》是对美学比较全面的审思。其中对美学学科的古往今来、成败利钝、高下精粗、改革期待诸多问题,均有苦心孤诣的剖判。

2.做一个博弈美学的丑学工作者

这等于说做一个同时可下美丑对着棋的学者。上述学术理路的擘画和思维方法的推敲,表达了我们在美学前提和美学思想方法方面的惨淡经营。具体到美学的变革和改造,还需要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的布局。我们提出了丑学的开发问题。其实质是改造美学学科的一个战略设计。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个学科倘若有其仇雠天敌,那是苍天厚爱,因为自身的免疫力正是在与对手的挑战中不断改善从而更加坚强。丑学就是美学的连体学科,也是美学的冤家对头。我们这么说,旨在强调一种变革,即建设美学,同时也建设丑学,在二者的交叉性中见出分体性,从差异性中发挥对应性。简要地讲,感性学的学者务必既是美学人,同时也要做丑学人,在博弈性中推进融通性。更要努力做美丑兼审的圆通人。

我们之所以建议既做美学人,也做丑学人,正是因为有比较才有鉴别,有矛盾才有考验,有对立才有博弈,有隔阂才有通变。美学一向是美家店,美学学科中囊括了丑学、恶学、俗学,却又不容这些学问显山露水,窒息了这些学问对人类痼疾的透彻诊断与认真疗救。丑学由灰姑娘长成了大力士,其挑战性给了美学新的发展和改造的机遇。对于美学而言,自身分蘖出了对立面,意味着学科的成熟,美学看到许多本学科无法解释的现象在丑学中得到阐发,那是人类学术的进步,也是美学自身更新过程中期待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对丑学而言,只有得到长足而健康的发展,才能既有益于自身,也有补于美学。在某种意义上,只有像丑学这样一种爹不亲、娘不爱的学问,才更能够检测出人性的真与伪,更能够衡量出人类的慈与俭,更能够领会文明的成与败,因为丑是自然的败笔,也是社会的尴尬,丑学作为毫不美化现实的透视镜,人类的一切都在其中现出原形。自然和社会的一切都在丑事物的存在面前无所隐遁。对美学来讲,只有敢于给挑战者自由,才算真美学,因为只有宽容对立面的学术才是真学术;只有不断地去执去蔽,才能解除束缚,自我更新。从方法论上概括,或谓多面契合,众语问答,兼审美丑,追求通化。

3.做一个跨学科的咸学工作者

好棋手胸有全局,未雨绸缪。好棋手知己知彼,一子楚汉。好棋手布局六合,昂藏八荒。这里说的好棋手,指的是能够经受艰难问题考验的象棋健将。对于一个学者而言,亦当经受学术大体的考量和学科交叉的历练。我们提倡咸学就是一个上古有来头,于今有依据的学术设计。咸学,突破美学与丑学藩篱之学,化解美学对感性学扭曲的开放之学。倡导咸学,使美学摆脱自身的局限,不断去追求学术研究的无涯境界。

我在《咸学的先声》一文中说过这样一段话:“美学处于嬗变之中,丑学也在演化之际,它们向何处去?前景又会如何?有识之士都在探究钻仰。笔者认为,华夏的‘咸’在精神孕含着美丑兼审的优长,《易经》的‘咸卦’传导出咸学的先声。”早在上古,“咸”论已是一种“显学”。庄子释“咸”为周为遍。朱熹称咸卦“极言感通之理”。虽然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文史遮蔽,但是咸卦之咸思,仍不失其统摄感性研究纲领性价值,被历代有识之士不时披阅。其和光同尘的禀赋肇自远古,泯合分裂的大德经磨历劫,与道俱化的风韵无远弗届,原始要终的本色恒久弥新。提倡“咸”学,旨在勾兑雅学俗学,契合文学史学,扬弃美学丑学,陶冶中学西学,通化古学今学,融和周遭众学。咸学以一学解多学,成学又不自矜其学且能通化己学,叩道体道之学问慎终追远,于此有德。

咸学中包含着化解美学危机的努力,同时阐发美学学科变革的人文理念。往深处想,我们究竟该做一个什么样的学者?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选择,做上述三种学者中的任何一种都是好的。我们之所以提出上述三种可能性,是想说明,对美学危机的化解不仅需要美学学科自身的努力反思,补偏救弊,而且需要丑学的发展以切磋砥砺,互相促进。不仅需要正题的推进,即美学的弘扬,而且需要反题的张力,即丑学的阐发。不仅需要正题反题的比德里仁,而且需要正反题在更高层面的殊途同归,即笔者所说的合题感性学。不仅需要正题反题合题之间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而且需要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泯化美学丑学,推演感性学,在咸学的境界与道俱化,以及与道同化时的心物合一,道不外求。

美学家,丑学家,咸学家,一身三任,不薄审美能审丑,美丑兼审到咸学。美学家、丑学家和咸学家,都需要化感通变,咸学通感。从学术讲,都是在有科无科在疆非疆中修炼品性商量学问,在突破美学危机的过程中变革学科再造新我。

[1]鲍姆嘉通.美学[M].简明,王旭晓,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2]康德.判断力批判(上)[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3]康德:判断力批判(下)[M].韦卓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4]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7]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栾栋.咸学的先声[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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