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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无意识和语言无意识——詹明信的意识形态阅读和保罗·德·曼的修辞阅读

2013-11-15袁文彬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隐喻马克思话语

袁文彬

(深圳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深圳518060)

一、导论

将德·曼和詹明信放在一起比较是十分有趣而又富有挑战性的任务。德·曼的主导符码是帝国主义式的修辞阅读;詹明信则以马克思主义作为主导符码解读文学/文化文本中被压制的政治无意识。语言无意识和政治无意识成了两者解读文学/文本的终极归宿。德·曼力求将所有文本解读成语言内部的修辞运作,将主体的意向性归结为语言的意向性,这消解了自启蒙运动以降所预设的主体性在场;詹明信则试图冲出语言的牢笼,将文学/文本置入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加以剖析,试图揭示出隐藏在文本背后被压制的无意识。詹明信和德·曼的真正差异在于前者充分考量了语言意识形态的社会历史语境,揭示了隐藏在文本背后的政治无意识;德·曼则将社会文化历史语境非历史化,将语言外的因素简化为语言本身的修辞运作。这是两者的根本分歧所在。

虽然德·曼解构主义话语和马克思主义话语千差万别,但他们在相关概念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Miller通过比较德·曼的《抵抗理论》(The Resistance to Theory)和马克思的《资本论》,他提出,《资本论》就是彻彻底底的文学理论作品,而德·曼的理论可以被理解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对马克思而言,政治经济是一种符号体系,是一种语言。这表明德·曼在用马克思主义术语界定文学理论的诞生。所以,马克思关注描述资本主义的符号体制,正如同德·曼展示修辞系统在文学文本、政治文本中所起的作用一样。因此,马克思与德·曼的共鸣在于强调批判是言语行为,是如何以言行事。两者都以解放为最终目的。这为我们研究马克思和德·曼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契合点,也为我们将詹明信和德·曼联系在一起研究马克思主义和解构主义的相遇找到了理论依归。

1.马克思和德·曼:如何以言行事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在于对劳动(labor)、生产(production)、商品(commodities)、价值(value)、周期(circulation)、货币(money)、资本(capital)、剩余价值(surplus value)、拜物教(fetishism)、阶级斗争(class struggle)、意识形态(ideology)、上层建筑(the superstructure)、无产阶级专政(the coming dictatorship of the proletariat)等作出分析批判。除了参考过莎士比亚的《雅典的泰门》(Timon of Athens)和《哈姆雷特》(Hamlet)等著作之外,马克思并没有连篇累牍地讨论文学、艺术、音乐、美学等,这为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诸如卢卡奇、本雅明、詹明信等人讨论马克思主义美学、文学等领域留下了余地。这标志着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终结,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兴起,或许如同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所言,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解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索绪尔语言学的共同学理支撑在于对于价值系统的探讨,在语言、货币之间,我们能找到其相关的隐喻式类比(metaphorical analogy),即货币作为语言的隐喻(money as a metaphor for language)。

顺此理路,我们在马克思主义和解构主义之间打通道路成为可能。作为解构主义者的德·曼与马克思主义当然不无联系。《资本论》本身就是彻头彻尾的文学理论作品,与德·曼的文学理论相一致;而德·曼的文学理论就像《资本论》一样,是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是文学理论家;而德·曼则为政治理论家,其共有的学理支撑就是——批判,这也再次论证了马克思主义和解构主义之间的语码转换。

对马克思而言,政治经济是一种语言符号体系,他在《资本论》中将价值体系称为“象形文字”,与人类语言平行。马克思指出:

因为价值并未标在额头上;价值将劳动产品转换为社会的象形文字。后来,人们试图破译象形文字以获得自己的社会产品的秘诀,因为有用的物品的价值特征正如同语言这一人类的社会产品。

象形文字所起到的作用与德·曼的“修辞阅读”(rhetorical reading)所起到的作用大致相同。商品之间的交换、等值、关系是比喻或修辞格,数尺长的亚麻换一件外套,如同在比喻中,是用一个东西换取另一个东西。修辞阅读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此合而为一,都是为了以言行事。商品体系就是逻格斯中心主义。马克思解构的正是商品逻格斯中心主义,和德里达解构语音中心主义在总体目标上并无二致。在资本主义商品交换体系中,逻格斯首先被人类的劳动体现;其次被货币体现。《资本论》将商品体系看作是充满隐喻的文本,是修辞或曰文艺理论作品;德·曼也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来讨论文学理论:

当文学文本的解读方法不再基于非语言学,即不再基于历史的或美学的考虑,那么,不妨说,文学理论诞生了。粗而言之,当讨论对象不再是意义或价值,而是先于意义产生的生产方式、以及意义和价值的接受方式。

换句话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德·曼的解构主义文学批判理论消融了彼此之间的界限。他们两者都具有共同的批判精神,而这种批判精神就是对资本主义逻格斯或对文本逻格斯中心主义展开解构,从这层意义上说,马克思当然是解构主义者;德·曼也具有马克思主义批评精神。“假如马克思是解构主义者,解构就是一种马克思主义形式。”

在马克思那儿,商品拜物教被称为虚假的意识形态;德·曼则通过语言的修辞理论暴露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欺骗性,他认为只有通过语言才能通往真实世界的道路。德·曼指出人生活在意识形态之中,同时又通过语言将自我的意识形态强加于整个人类社会。如果政府和社会起源于人类和语言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就不是自然的,也不是伦理的或神学的,因为语言不能被当作先验的原则而应当被看作偶然错误的可能性(the possibility of contingent error),政治因而就成为人类肩负的使命而非机遇。文学因而成为真正的话语的政治形式,话语和政治实践之间的关系不能用心理或心理语言学的术语描述,而毋宁是说在修辞模式的范畴内,在所指和修辞语义场之间来描述。在德·曼看来,政治和语言一样具有相同的结构,我们只有依据语言的特性才能解读出人类政治命运的真实本质,因而,“纯粹的语言学分析在本质上就是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语言分析才能解决意识形态问题,进而解决政治问题”。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和德·曼的意识形态理论具有同工异曲之妙,具有相同的批判功能和精神,他们都承认意识形态对人类社会的作用。德·曼指出语言在公民社会的不平等中建立平等,在差异中建立同一,欲超越人类生存的真实状况,制造永久的幻想,这就是意识形态的功能。

当然,德·曼的语言观与马克思的语言观还是不尽相同。德·曼不认为语言是意识形态的产物,而是认为语言指定意识形态的模式,只要有语言,就有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语言本身的一个属性。这也是解构主义者从“街头暴力”转向“文本暴力”的原因所在。艺术对现实的批判功能是有限的。而马克思是在具体的阶级社会中反思语言为意识形态使役的事实,马克思说:“资产者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自己的语言证明重商主义的和个人的或者甚至全人类的关系是等同的,因为这种语言是资产阶级的产物,因此像在现实中一样,在语言中买卖关系也成了其它关系的基础。”马克思对语言的批判从社会历史语境出发,进而批判政治经济制度;而德·曼的政治经济批判的性质注定是语言学的(linguistic in nature)。

马克思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对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进行了强烈的批判,认为意识形态的功能不是揭示现实生活的真实形式,而是极力掩盖这种真相,对现实进行虚假的表达,以便维护统治阶级的统治,因此,马克思更多的在否定意义上使用意识形态。而德·曼考量的则是以语言为基础的社会关系,语言就是社会关系的表达式,即要在差异中建立同一,这是人类社会的永久幻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德·曼将语言看作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完美模式,认为语言想通过隐喻的暴力来达到意识形态所期待的超越人类生存的真实状况。语言常常欺骗我们的视线,似乎被语言折射的意识形态是自然的、不证自明的真理,但是我们只要追究语言的结构或修辞性,就会发现意识形态的错误。德·曼以为将概念语言作为中介就可以获得对“真实”世界的感受。将语言表明的修辞运作看成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东西其实就是意识形态的运作,我们在语言中一次又一次被阻隔了对现实的认识,所以,无论语言也好,文本也好,都是对现实中不能解决的矛盾进行想象性的解决。马克思和德·曼对于语言和意识形态的出发点的不同,也决定了德·曼和詹明信在意识形态理论上的异同。

2.讽喻式的修辞阅读

在《政治无意识》中,詹明信开宗明义阐释了其政治无意识的立场,并把它作为一切阐释之不可逾越的语义地平线:

本书将探讨对文学文本展开政治诠释的优越性。政治视角不是某种补充方法,也不能将其作为其它诠释方法——精神分析或神话批评、文体、伦理、结构方法——的选择性辅助,而是作为一切阅读和诠释的绝对视域(absolute horizon)。

詹明信力图从文本中解读出被文本表面的符号所压制的政治无意识,揭示出文本表面和深处的断裂。文本表面的语言符号欺骗了我们的视线,蒙蔽了我们的诠释,只有将文本深处断裂的政治无意识挖掘出来,才能算作是对文本的解读,从而为冲出语言的牢笼提供必要条件,这正是詹明信的用心良苦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詹明信和保罗·德·曼呈现相反的价值取向,詹明信力图从语言内部突破到语言外部;德·曼则力图将语言外部的世界整合进其语言的意向性,因此,外部世界的运作在德·曼看来其实都是语言内部符号本身的意向性运作。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语言内部的运作和语言外部的运作其实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分水岭,我们很难将它们一刀切成两个没有任何联系的部分。这从某种意义上回到了建构主义语言观的问题,在建构主义语言观看来,世界是由语言建构的;回到德·曼的框架内则成为外部世界是由语言的修辞运作决定的。这本身也是带有某种语言修辞本质主义倾向的语言观。外部世界以及语言的意义到底是由语言系统还是由诸如修辞之类的话语运作决定的问题,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分歧所在。结构主义求诸于语言系统;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则求诸于构成语言系统的话语,力图从话语系统中再推导出一个普遍的类似于语言系统的结构。詹明信从话语系统中演绎出“政治无意识”;德·曼则于诉诸于“语言无意识”。

德·曼所撰写的一切作品都与阅读问题息息相关,德·曼对“阅读”(reading)这个术语的理解扩大了该术语的意义,使之从传统意义中脱离开来。阅读构成了人类生活整体的基石,它不仅仅包括阅读本身(reading as such),也不仅仅是文学作品阅读本身,而且还是感觉、感知以及所有人类行为。因此,对德·曼而言,阅读就意味着对修辞语言的诠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figurative language)。

德·曼在《抵制理论》(Resistance to Theory)中表达了其帝国主义式的修辞阅读(rhetorical reading):

从技术上讲,正确的修辞阅读也许枯燥、单调、可以预测,并且不那么令人愉快,但是却无可辩驳。事实上,修辞阅读确实十分普遍,这种语言的不可能性模式的缺陷使之不可能成为模式语言。但是,修辞阅读在理论上总是最富有弹性的理论和辩证模式,它可以终结其它一切理论模式,修辞阅读完全能够在其不完善的自身中宣称它可以包容其它各种具有瑕疵的理论模式,如阅读回避、指称的、符号的、语法的、施事的(performative)、逻辑的,抑或其它任何理论模式。

正如Michael Sprinker在《想象性关系》(Imaginary Relations)中所言,“显而易见,德·曼语汇中最具有优先权的不是历史,更不是政治,而是语言。”Michael Sprinker将德·曼和阿尔都塞进行比较,从德·曼对卢梭的《论不平等》(Discourse on Inequality)中得出三个影响,即政治思想的基础是经济的而非伦理学的;政治机制就像语言一样没有认识论权威,政治因而从内在意义上讲是不稳固的,受制于永久的断裂;最后是文字世界的虚构性。Michael Sprinker因此用马克思主义术语重写了这三个范畴:经济基础的最终决定论;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意识形态的永久性。换句话说,德·曼的讽喻阅读模式与马克思主义话语具有某种内在的一致性,并且,德·曼的讽喻模式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的隐喻概念。马克思主义的上层建筑等相关概念本身就是隐喻模式的,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说明,语言内外的道路可以打通,语言内部的无意识和语言外部的政治无意识并非毫无关系,它们在某个层面紧密关联。讽喻标志着自柏拉图以降的起源、中心、自治主体等概念的结束,讽喻压倒象征就等于解放了被压抑的他者,讽喻模式压倒象征模式本身就是一种“解放叙事”。因此,德·曼的讽喻式的修辞阅读本身就具备意识形态祛魅化的政治颠覆功能。正是在这一点上,詹明信和德·曼殊途同归。也就是说,语言无意识和政治无意识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我们完全可以在两者之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因此,“从这种视角看来,德·曼的讽喻阅读模式和詹明信的政治阅读模式彼此有着天然的亲和力,两者都证明了文本阅读的讽喻性质;两者都不遗余力地试图揭开隐藏在语言中的意识形态及其帝国主义的政治欲望。就如同詹明信的政治无意识理论提供了阅读文本的讽喻模式一样,德·曼的文学性的语言学同样履行了文本阅读的讽喻模式。”

对于德·曼而言,话语和政治实践关系是在修辞学内部,依据指涉和比喻语义领域之间的关系来描述的,即政治与语言一样具有相同的结构,只有依据语言的特性才能解读出人类政治命运的真实本质。虽然德·曼以语言作为主导符码来解读文本,认为概念语言用同一压制了差异,用平等压制了不平等,我们通过语言结构解读出政治结构,从语言的修辞阅读我们就可以解读出人类的政治命运;而詹明信是以马克思主义作为主导符码来解读一切文本的,但是,这两种文本解读方式在对文本的意识形态祛魅化方面都有着相似的功能。无论是语言无意识还是政治无意识,它们在揭示文本的某种权力、压制等方面都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文本表面的文字游戏掩盖了隐藏在地表深处的压制、断裂,所以,我们应该通过表层的符号运作来揭示深层结构中的政治无意识,政治无意识和语言无意识因而具有同样的颠覆功能。

无论是詹明信还是德·曼,他们都把阅读当成一种讽喻模式。在德·曼看来,象征总是包含了某种同一性,在浪漫主义那儿,象征优于讽喻;在德·曼看来,讽喻是对差异的认可,象征预设同一性的时候,讽喻则预示着差异以及对起源的偏离。语言处于某种空间性的差异中,这实际上和后结构主义对符号本质的解释如出一辙。讽喻拒斥世界与经验、符号和所指、思想与形式之间的乌托邦式的统一。语言本身就是讽喻式的,它不指称客观世界中的实体,一切阅读都是误读,具有不稳定性,语言最终都指向自身,具有自我指涉性(self-referential):“对于所有的文本而言,范式包含着比喻(或者是比喻系统)及其对系统的解构。但是,既然这种模式不能被某种终极阅读模式关闭,因此,它反过来生成替补式的比喻重叠,叙说着叙事的不可阅读性。为了区别于以比喻并总是以隐喻为中心的解构叙事,我们可以称诸如此类的叙事为二级讽喻(或三级讽喻)。讽喻叙事讲述的是阅读失败的故事,而比喻叙事诸如二级话语讲述的则是命名失败的故事。其差异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异,讽喻不能擦除比喻。讽喻总是隐喻的讽喻,鉴于此,讽喻就总是阅读不可能性的讽喻。”

因此,语言始终是隐喻式的,语言总是试图指涉自身而不指涉某种实体。所以,一切阅读模式都是讽喻性质的。詹明信在某种意义上回应了德·曼的讽喻式阅读,表面的文字游戏提供给我们的只不过是一个无法指称某种实在的阅读,而一切都隐藏在文本的表层背后,讽喻暗含着阅读中异质性的断裂:

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置换也可以在旧式的象征美学绝对中加以考量和探测,就如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学体系中,从浪漫主义到新批评再到“现代主义”作品的经典化这么一个较长的时期,象征形式和语言学价值确保了其帝国主义的地位。如果象征(过于草率)被吸收进艺术作品和文化制品本身的各种有机概念中,其形形色色被压制的概念的回归,以及整个或隐或现的讽喻理论的回归在我们的时代可以被归纳为对断裂和不连续性以及异质性(不仅仅在艺术作品中)的普遍感性,凸显差异而非同一,凸显沟壑而非连续的网络和叙事进程,凸显社会差别而非社会本身的总体性……

因此,詹明信和保罗·德曼在讽喻理论的本质属性上有着类似的观点,都承认了讽喻压倒象征,因为象征标志着对同一性的压制,讽喻则暗含着断裂的异质性,它否定了语言和外部世界的同一性。在詹明信看来,一切都是讽喻阅读模式。对詹明信而言,无论是德·曼还是本雅明的讽喻模式,无论是阿尔都塞还是施特劳斯的讽喻模式,抑或是拉康式的心理分析模式,都可以被归结为意识到在思维客体内的不可通约的距离或曰差异而非同一,任何理论都不可能超越那种不可通约的讽喻阅读模式,即讽喻模式预设的是异质性而非同一性。詹明信和德·曼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宣布了终极透明意义的非法性,重申了德里达的“延异”概念,透明的、稳定的、本质主义的意义观因而是这三者批判的最小共同公分母,只是其表现方式各异。德·曼用讽喻压倒象征这一言说方式加以表现;詹明信则以对后现代主义的解读回应了德·曼的这一讽喻修辞阅读。对詹明信,透明的意义是“视觉幻想”;对德·曼而言,则是“错误”,二者以其不同方式表征了阅读的讽喻。德·曼的整个讽喻阅读体系是建立在语言无意识的视域之上的,语言就是人类无法控制的存在。无意识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语言的,符号总是指向自身之外的东西,因此,对于德·曼而言,语言就是一种无意识的理论。“詹明信采用了德·曼语言讽喻理论的局部洞见。只要詹明信涉及到讽喻,我们从其理论中总能听到德·曼讽喻理论的回归。更重要的是,德·曼的讽喻理论总是为詹明信可资利用,德·曼的讽喻阅读模式所产生的政治效果与詹明信的政治无意识理论并非水火不容。”无论是对詹明信还是对德·曼而言,阅读都不是对终极意义的追寻,对终极透明意义的追寻无异于“视觉幻想”(optical illusion)或“错误”(error),他们共同的阅读理论构成了共有的讽喻阅读模式,詹明信和德·曼在此殊途同归。

阅读就是讽喻模式的阅读,符号的运作过程必定指向其外部的社会语境,所以,讽喻阅读模式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必定是意识形态的讽喻。语言无意识对隐藏在文本深处的意识形态的运作必定有着强有力的揭露,也就是詹明信所言的对表面范畴的强有力的重写(a strong rewriting),为文本之意识形态的运作提供了参照系。尽管德·曼的主导符码是语言无意识,而詹明信的主导符码是政治无意识,但是,他们在揭示文本的意识形态方面却有着基本一致的立场。文学/文化文本从某种意义上讲都是一种意识形态批判,阅读必定是讽喻的阅读模式,而阅读必定是意识形态的阅读。

3.从文本到政治:阅读的意识形态

对詹明信而言,文学/文化文本是一个多元空间,包含了政治欲望、阶级话语和文化革命等。詹明信重申了阿尔都塞的历史作为“缺场的原因”,从而拒斥任何象征性的再现,推崇对现实的想象性关系,文本因而就是对现实矛盾的某种想象性的解决。我们处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带有所属阶级的特定的政治欲望,这使我们形成特定的叙事空间,而这种欲望不是以显性形式展现在文本的表层结构上,而是以无意识的方式隐藏在文本的深处,所以,意识形态和叙事以特有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叙事的永久性也就是意识形态的永久性。詹明信从三个层次来解释文本的意识形态。第一个层次就是文本的象征性建构,其作用是通过想象性关系来解决现实中不可解决的矛盾,以起到调节社会矛盾的作用。矛盾在现实社会中总是存在的,而我们无法超越这些矛盾时,那么,文本表层的这种象征性的想象性关系就很好地起到了解决这些矛盾的作用;第二个层次则为阶级话语中的个人言语,个人言语是通过独立的阶级话语来加以阐释和分析的,这样,意识形态的对立就可以使我们通过对文本的分析拓展开来;这就推进到第三个层次,文本是众多阶级话语对立的场所,是众多意识形态话语共存的空间。因此,对詹明信而言,文本就是不同意识形态话语共存的空间,是阶级话语对立的场所,这说明了文本具有意识形态的永久性,也就是政治无意识的永久性,只不过其表现形式是通过叙事来完成的。詹明信是从政治无意识的角度来解读文本的意识形态的;德·曼则从语言的角度论证了文本的意识形态性。德·曼的语言修辞理论,暴露出社会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欺骗性,我们只有通过语言才能找到通往“真实”世界的道路。他指出人类生活在意识形态之中,同时又通过语言的隐喻暴力将自我意识强加于整个人类社会。如果社会和政府起源于人类和语言之间的张力,语言就不能被认为是先验原则,而应该被理解为偶然错误的可能性,那么它们不是自然的、伦理的,因此,语言和政治具有同构性,语言的命运就是政治的命运,语言无意识和政治无意识在此合而为一。

对德·曼而言,语言预设了意识形态的模式,语言就是意识形态的存在。语言的隐喻模式将所有异质性的差异压制成表面的同一性,体现了语言的暴力以及本雅明所言的语言理论:人类有了语言,就有了罪恶,就需要救赎,人类就此进入了历史,人类进入历史也就是人类堕落的象征。德·曼因此说道,“词语的发明使得人们在公民社会中通过在不平等中建立平等、在差异中建立同一,以此使得人们的存在成为可能,在这种公民社会中,被悬搁的、潜在的原始恐惧由同一性的幻想归化。这种概念阐释了数字化同一的隐喻,似乎是对字面事实的陈述。没有这种字面化,就不可能有社会的存在。卢梭的阅读者必须记住,这种文字是原始盲目性的带有欺骗性的误导。概念语言作为公民社会的基础,就如同其看起来一样,是强加在错误之上的谎言。我们因此不能期待人的科学认识论能够直截了当。”因此,表面的文字游戏误导了我们的期待,欺骗了我们的视线,以其同一性压倒了差异性、异质性。而所有的差异性、异质性都隐藏在语言文字的同一性之中,并通过文本对现实一切矛盾进行想象性的解决。人类社会的不平等、差异性、异质性就隐藏在这种概念语言(conceptual language)之中。人类的差异、异质、不平等就这样通过文字层层被包装起来,批评因此就是要解开层层伪装、去伪存真、进行祛魅化,将隐藏在文本深处的断裂、差异、异质揭示出来,从而展开意识形态的祛神秘化,揭示语言运作的意识形态暴力。概念语言本身就是差异中的同一、不平等中的平等。语言因此成为一种社会契约,我们将所有差异简化同一,展现了语言的暴力。语言的社会契约论使得语言成为一种虚假的现象,这种虚假的概念语言掩盖了社会和历史现实,使得人们将现实中的矛盾隐藏在语言中加以解决。因此,语言就是意识形态的语言,语言履行了意识形态的功能。人的政治命运就如同语言的模式一样是被建构出来的,这也充分体现了德·曼的解构主义立场,或者如同拉康所言,无意识的结构就如同语言的结构,因此,语言能将语言之外的因素在语言内部同构。语言结构等同于人的政治命运在此就不足为奇了。

德·曼因此将政治符码转化为其修辞阅读,将政治批判融入其文学的语言学批判之中,通过语言分析揭示文本的政治意识形态。德·曼从语言批判和分析的基础上解决了文本的意识形态问题。文本是由语言的讽喻构成的,所以,它必须将文本深处的差异、异质、非同一整合在文本表面的概念语言之中,将社会现实的矛盾整合进同一的乌托邦幻想之中。詹明信和德·曼以各自独有的方式表白了语言的意识形态性,它是不同阶级话语斗争的场所,是权力关系运作的话语空间。因此,不妨说,詹明信和德·曼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语言的意识形态性,指明了文本的话语斗争空间:

尽管詹明信和德·曼使用的术语迥然不同,但是两者都揭示了语言文本存在的意识形态模式,两者都看到了文本中的霸权和反霸权的操纵。不宁唯是,两者都以创造性的方式将文本和政治联系起来。两位理论家求诸于不同的话语主导符码,所以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殊途同归。詹明信将一切都融入政治视野之中,而德·曼则将语言视野作为政治的先决条件。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在涉及到政治学和语言的共生共存时,两者似乎是交换了立场。这种交换甚而至于包容了德·曼的文本革命的语言学论断和詹明信的社会革命的历史论断之间的结构平行。

阅读必定是意识形态的阅读,读者在阅读文本之前就业已带着自己的偏见,这种偏见由读者本身所处的社会上下文决定,这种表征身份的社会上下文无意识地潜伏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而表层的语符掩盖了隐藏在地表深处的断裂、压制。虽然詹明信和德·曼所遵循的政治无意识和语言无意识的方向不尽相同,但两者都共同表达了阅读的意识形态性。阅读必定是意识形态的阅读。

4.詹明信和德·曼的分歧

以上我们讨论了詹明信和德·曼共有的讽喻阅读模式以及两者从不同角度解读出来的共有的语言的意识形态性。对二者而言,语言必然带有自身的意识形态性。现实社会的矛盾通过表面的语言符号掩盖了深层的无意识,即文本的意识形态性。所以,语言的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是断裂的,它们凸显了文本深处的政治无意识,即文本隐藏的意识形态性,表面的概念或讽喻式的语言用同一性压制了差异性和异质性。对文本的解构阅读就应还原意识形态的运作过程,揭示文本深处的政治话语的斗争空间。德·曼从语言无意识的视角论证了语言的意识形态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讲,丰富了马克思主义观点。概念语言或曰隐喻语言用同一性压制了差异性和异质性,从而产生自治主体、同一/平等的神话,揭示出文本是不同政治话语对话/斗争的空间和场所。从此角度出发,德·曼将隐喻看成一个错误,他说:“隐喻忽略了其指称的实体的虚构和文本因素,它设定了文本内外的事件以及语言的字面形式和比喻形式可以被区别开来的一个世界,因而认可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可以相互区别并可以被交换和替代。这是一个错误,尽管可以不妨说,没有这种错误,任何语言都不可能。”所以,德·曼得出隐喻是语言的一个错误,它误导了我们对文本的真正阅读和诠释。

詹明信不认为隐喻是一个错误,因为它是语言本身的特性使然。语言既然出现了,无论正确或错误,我们都用它命名和谈论事物。纯粹的概念关系将个体转化为一系列的对等物,如果不设置对等物,我们就无法理解事物之间的定性差别。概念暗含着对事物最初的相似性所作的决定。德·曼因此将这种从具体到抽象概念的转换作为隐喻运作的过程。前语言学阶段,实体之间并无任何联系,在这个阶段,将我的爱人比作一朵红红的玫瑰是无法令人理解的。将抽象性的出现等同于隐喻的运作使得德·曼的修辞系统得以出现。换句话说,德·曼的修辞解读批判的是那种语言表面的同一性对差异性的压制,也就是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所批判的用同一的理性压倒个体非同一性的暴力。在此意义上,德·曼提倡的是语言压倒意识的本体论优越(ontological priority of language over consciousness)。

对詹明信而言,德·曼的问题框架和马克思主义的亲和力就在于对价值的解释。用当代的术语来说,我们可以说“使用价值”属于差异领域;“交换价值”属于同一性领域。因此,交换价值掩盖了差异性的使用价值。从语言学或修辞性的角度看来,马克思对价值的分析将隐喻的同一性(metaphoric identification)向前推进了一步。对詹明信而言,马克思对等价的分析和德·曼的修辞解释是并非水火不容的。但是,德·曼的主导符码将语言的意识形态作为虚假和错误问题提出来;而马克思的价值分析则超越了德·曼有关语言意识形态的错误性问题。所以,“马克思的‘价值’概念将康德的‘物自体’作为虚假问题抵消掉了,从而避免了潜伏于当今尼采话语的精神分裂式的渴望。”

对德·曼而言,一切社会历史语境之外的东西都可以被归结到语言内部的修辞运作;对詹明信而言,马克思的超越性在于其将价值理论拓展到社会历史语境之中;对马克思的价值主导符码而言,这个世界始终是拟人化的世界,人类是世界的创造者,马克思用“集体主体”替代了“个人主体”,这儿还是存在一个主体,使得我们将价值系统理论归结为人类实践的过程之中。马克思对隐喻的分析将历史因素置入其框架之内,这是马克思超越德·曼修辞阅读的地方。因此,对詹明信而言,语言的意识形态绝对不是一个错误。通过叙事,我们就可以获得语言的意识形态,而无论是叙事还是意识形态决不仅仅是纯粹的虚假意识,它体现了自身的某种真理。意识形态不仅仅是神秘化的东西,而且在本质上就是神秘化的东西,人们不能够想象没有意识形态的人类社会。因此,意识形态就不是德·曼所言的错误。对德·曼而言,隐喻在结构上是意识形态的,而意识形态的隐喻无疑是一种暴力的错误。对詹明信而言,德·曼忽视了意识形态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语境,忽视了语言的意识形态和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詹明信针对的是德·曼的语言是一个错误,德·曼常常将历史和意识形态混为一谈,将它们都定义为语言的错误。对詹明信而言,历史确实存在,然而又不可能再现,这种双重束缚使得语言不仅仅是一个错误,而是我们要力图超越的“善恶的彼岸”。

当下资本主义的理性化和物化的肆虐,产生了后现代语境中的精神分裂,词与物的经典关系被破坏,主体与世界分裂,从而使得讽喻压倒象征,使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一个模拟化的仿像世界,所以,真理就是讽喻打造而成的一个虚幻世界。这是詹明信和德·曼共有的讽喻阅读模式。詹明信和德·曼的根本性差异在于前者论证的是意识形态如何是一个社会语境运作的动态过程;而后者竭力证明的是,所有社会历史语境是如何以语言的修辞方式运作的。这是两者论证方式的差异。詹明信也批判了这种语言学上的限制,他说,“在语言学那里,有关文本的概念提供了一种手段,使我们得以冲破像句子这般狭小而抽象的研究单位的限制,并能够沿着语用学和文本语法的方向发展,努力再现具体的上下文和参与者的情景,将之还原为纯粹的语言想象,而这一点如果单独来考虑的话,就只是一种语言学上的假设。”在考量詹明信和德·曼共有的语言之意识形态运作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语言模式本身的局限性,即语言和社会历史上下文既有某种同构,也存在巨大的不可通约性。德·曼将文学理论定义为在关于文学的元语言中展开的对语言学术语的描绘,重点凸显了语言的指涉功能(the referential function of language),他忽略了语言文本之外的社会历史语境,这也是德·曼学术旨归的终极归宿。

真正的问题在于,德·曼将社会历史语境简化为语言的修辞运作,将历史变成了尼采式的虚无的修辞问题。从德·曼的“错误观”出发,整个人类生存都是一个荒诞不经的错误,一切社会政治制度都是意识形态的错误,任何人都不可能逃离意识形态的牢笼,都容易蜕化成悲观厌世的颓废思想,对一切制度、意识形态丧失信心。这是尼采式的虚无主义无法解决的悖论。语言的文本是有限的,而语言所构成的文本背后隐藏的社会历史语境则是无限的。纯粹的文本无法解释多维的历史,这就需要我们采用某种反之于德·曼的纯粹修辞的解读方法,突破语言修辞的牢笼、突破语言修辞的地表,面对多元的社会历史语境,考量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双重纠缠。语言的修辞运作和语言外部的社会历史上下文千差万别,这也决定了“语言无意识”和“政治无意识”的根本分歧所在。

六、结语

“语言无意思”和“政治无意思”分别是德·曼和詹明信解读文本的主导符码,这也论证了马克思主义和解构之间符码转换的可能性。帝国主义式的“修辞阅读”忽略了文学/文本赖以生存的社会历史语境,容易产生“语言自恋”,是索绪尔意义上从“能指”到“能指”的无尽游戏。社会语境是多面的历史,语言内部的修辞阅读无法揭示文本的生产运作机制,无法揭示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历史真实、断裂、异质等要素,容易落入尼采虚无主义的窠臼。由于德·曼深受欧陆哲学思潮的影响,其“语言无意识”秉承欧陆哲学一贯的思辨传统;而詹明信无法摆脱北美实用主义的幽灵,其文本诠释不可避免地回到具体的社会语境。1968年的“五月风暴”失败之后,思想家们感觉到无法摧毁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于是乎无穷倒退到象牙塔的思想堡垒,试图摧毁资本家赖以生存的语言,解构各种“可读文本”,使之转型为“可写文本”,以便获得“重写”的权利。“重写”使得占主导意识形态的文本不再具有稳定的意义,“边缘话语”由此可以与主流话语分庭抗礼。“街头暴力”也彻底沦落为“文本暴力”。德·曼的“语言无意识”也正是这一背景的深刻表征。而在英美分析哲学的“如何以言行事”之理论支撑下,如何将语言理论具体应用于社会实践是思想家们所深刻关注的课题,因此就有了詹明信的“政治无意识”。无论是“政治无意识”还是“语言无意识”,它们不是从语言层面,就是从社会实践层面如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对资产阶级现存机制展开不遗余力的批判,目的就在于为非主导阶级争取话语生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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