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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麦子

2013-11-15半部堂

雨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麦穗麦子

半部堂

忽然就想起去年父亲做模特时带回来的几只麦穗。啊,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它们种在了这里,把自己留在了这里,把家乡留在了这里,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夜南风起,小麦覆垄黄。一把一把镰刀磨得青光锃明,挂在屋檐下,犹如一排排的月亮,探觑着农家小院麦天的幸福与惆怅。一队队追赶粮食的人,把曲曲折折的麦间小路,描写成仄仄的诗行。

农家最忆是麦天,麦天最忆是扬场。男人铲起一锨麦子扬到空中,麦糠(麦馀子)随风刮走,粒粒饱满的麦子落在麦堆旁,女人用扫把在上面轻扫没被刮走的麦糠(馀子)……一锨又一锨,男人低头、铲麦、抬头、挥臂、扬出;女人低头、进苕、轻扫、退步。双方高低俯仰,进退收放,协调有律,合辙押韵。饱满的麦粒似粒粒珍珠落在男人的脚下,轻浮的麦馀子如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女人的草帽上。那些停止呼吸的麦粒凝结在男人女人的汗水里,漫步于男人女人的身旁。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扬场好把式,每次扬完场,我都看见他捧着朴素而饱满的麦粒,进入痴迷状。泥土一样的浑黄肤色中闪出金色的光芒,褶褶皱皱间似乎有一条麦色的小溪在流淌。我忽然发现,此时的父亲就是一粒麦子,是一粒麦子最亮丽的一瞬。

祖父去世时,父亲9岁,小叔7岁,大姑11岁。料理完祖父丧事,家贫如洗。年仅9岁的父亲就去给村里的地主打长工,至今无从考证是不是吉尼斯纪录上年龄最小的长工。一个9 岁的长工,就是夏天给地主家割草,冬天给地主家拾粪,外加看场巡院,倒夜壶。每逢年节,“闺女要花,小子要炮(鞭炮)。”父亲听完别人的热闹,钻进草垛里(冬天的被窝)饥饿垂泪。祖母宽慰道:“别人放炮,我们听响,过年还不就是图个热闹?”然而5年后,再逢年节,父亲就连这样安慰的话也难以听到,祖母由于不堪生活的重负,疯了。两年后也随祖父而去。

是什么时候认识父亲的?确切时间我记不大清楚,只记得那时我已会走路,一天正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忽见一个男人来到我们家,竟直接大模大样地走进里间,我当时吓得“哇”的一声,边哭边躲到了门后边。因为这之前,很少见到大男人进我们家。母亲告诉我,他就是在外地某粮站工作的父亲。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懂得父亲当时的痛苦与尴尬。父亲是个十分敬业的人,对工作一丝不苟,原则性很强,也因此得到组织和领导的信任。父亲是一位“专家”,负责验收各个生产队交来的“公粮”——麦子。他只要伸手从麻袋里抓取一把,看看,闻闻,再放进嘴里咬一下,就知道有没有杂质,水分。父亲还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经常对我们说,没有共产党搞土改,我们还要给地主家打长工,更不要说成为国家的工作人员了。也正是因为这颗会感恩的心,父亲才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把母亲、姐姐和我下放到了农村老家,自己一个人远在五十里开外的粮站工作。为了感恩,他这个工作狂竟到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认识他的地步。

一年中,除春节短短的几天外,能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就是暑假。父子亲情总是含蕴在暑期酷热的天气和知了的鸣叫中。每到暑假,母亲就用板车拉着我到父亲的粮站去住一段时间。天不亮出发,傍晚时赶到,中午吃些干粮,喝些路边干净的沟水。白天父亲上班,我就和伙伴在粮站的院子里或仓库里玩,最期待的事,是给父亲或其他叔叔伯伯买香烟。不仅能赚到零用钱,还锻炼了自己的算数、交易、表达等能力,开阔了视野。因此我从小对香烟有了特殊的感情,把父亲抽完的空烟盒都收集了起来,“大生产”“丰收”“双猫”“双戴花”“东海”“大铁桥”等等。过一段时间,父亲就把我收集的烟纸一一抹平,再用针线订在一起,就成了我最初的作业草稿本。我清楚地记得草稿本的封面就是“大丰收”的麦子,颗粒个个饱满,麦芒根根倔强,贮满阳光。在这个自制的草稿本上,父亲教我写的唯一一个词就是“麦子”。父亲是个大老粗,除了为领工资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他一概不会。不知父亲是出于怎样的动机,练了多长时间,才又学会“麦子”这两个字。他笨拙地一笔一划地教我写,看我也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两个字,他仿佛完成了重大任务,踌躇满志,为之四顾,“啪啪”磕着烟窝,披上外衣,又到他的麦仓巡逻去了。

父亲留给我最深印象的是他的健壮的双腿和他的好面馍。有一年暑假,父亲挑着家里造房子用的双扇门板,从五十里外的粮站一直挑到家。父亲挑着门扇,我背着水壶;父亲大步流星,我奔跑如马;父亲气定神闲,我气喘吁吁;有时他挑到前面树荫下等我,有时让我先跑到前面树荫下等他;有时让我牵着担绳,有时把我拦腰抱起,一手抱着我,一手扶着扁担,仍旧大步流星。每当我坚持不下去时,父亲就拿出一小块好面馍——麦子面做的馍引诱我,鼓励我。父亲的好面馍就像吊在小毛驴面前的胡萝卜。

然而父亲的腿断了。当我得知噩耗,赶到县医院时,父亲的腿已经打上了白白厚厚的石膏。原来,粮站职工宿舍不慎起火,父亲不顾五十高龄,爬到屋顶灭火。浇水,扑打,切断火路……突然一根房梁被烧断,父亲从房上跌了下来,幸亏没有跌入火海,但右腿却骨折了。领导来看过一次就走了,腿好了后,父亲继续上班,没有记功,没有表彰,领导认为理所当然,父亲认为本应如此。

父亲就这样,一辈子与麦子打交道。退休后,父亲终于回到老家,本应安享晚年,可是骨折后的腿每到刮风下雨,寒潮来袭时疼痛就会折磨他,更为可悲的是,父亲回老家了,我们却都从老家走了出来,到外地工作了,身边一个子女也没有。

把父亲接进城,就等于把家乡移植到了城市,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朵无根的浮云。从单位回来,听到父亲满口的家乡土话,就仿佛听到村前奔流的小河,看到父亲满脸的麦色,就仿佛看到了广袤的淮北平原。虽然我们每天尽量地改善生活,多做些父亲喜欢吃的饭菜,父亲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仿佛市民广场边那棵从淮北移植来的银杏树,枯黄的叶子一片片掉落。

没想到的是,父亲失踪了。找遍整个小区也找不见,就当妻子准备报警时,父亲满脸笑容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只麦穗。回到家里,父亲看着我们满脸的不满与疑惑,轻松地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父亲在小区门口呆坐时,来了几个搞艺术的大学生,为了创作一幅农民与麦子的作品,求父亲帮忙做模特儿。说完经过,父亲掏出80块钱,说这是劳务费。拿过身边的麦穗,父亲高兴地说,我还问他们要了几只带回来作纪念呢。这时,我看见了父亲脸上久违了的笑容,那笑容就像麦穗上的阳光,饱满而热烈。

可是,在落下第一场雪后,父亲还是没有像那棵银杏树一样重新焕发精神,他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这楼太高,接不到地气,我就是土狗,就是麦子,离了土地就要没气了,赶快送我回去,不然真是气数要尽了。”我只好答应了他。

父亲仙逝了,逝去在麦天里。连同他那挥镰的舞蹈,连同他那扬场的节奏,连同他验粮时的自信,永远地消失在麦天里。

随着耕地越来越少,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收割机一夜之间就把金黄一片的麦地刈割干净,村里已经没有人再会扬场。干干净净的麦田犹如分娩后的母亲,阵痛之后不及回味那一份甜蜜,已被卸去了沉甸甸的重负,恹恹躺着,等待新一轮的播种。父亲的坟就在这样的麦地里,在麦地里埋下父亲就像埋下了一粒麦子。

父亲走完了他的麦天,走进了麦色的土地,父亲常说,麦天是辛苦忙碌而又幸福的日子,经过麦天“熬”过的人,才能像麦子一样成熟,散发馨香,滋养人类。

是呀,从淮北到江南,我不也是一粒行走的麦子吗?带着对父亲麦子般的记忆,我寻梦江南,穿梭在城市之间。带着自己的纯朴,带着自己的专长,散发馨香。

昨天,妻子忽然神秘地拉着我往小区后面的绿化带边跑,到了绿化带的西北角,妻子指着几只金黄的麦穗给我看,问我是不是父亲显灵了?我定眼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冬青边,香樟树旁,果真有几只金黄的麦穗:直直的秸秆,丰满的麦穗,阳光般的芒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就想起去年父亲做模特时带回来的几只麦穗。啊,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把它们种在了这里,把自己留在了这里,把家乡留在了这里,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亲不在了,麦子还在,高天流云,南风习习,抚着这几颗麦子,我泪如雨下。

父亲,我记住了,我们就是一粒粒行走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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