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
2013-11-15潘维建
潘维建
他看着那几个起哄的家伙,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过去拿锤子敲他们的脑袋。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冲楼上那人喊:“兄弟,别犯傻,命比钱值钱,你死了,没人给你偿命!”
一
午饭很简单,两包方便面拿开水一泡,就着早上吃剩的半包榨菜丝,三两口便下了肚。打了一个嗝,一个很响的嗝,响得有些夸张,好像他是刚刚吃了一顿大餐,酒足饭饱,然而,从胃里蹿出的一股方便面气味让他原形毕露,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味令他直想呕吐,他赶紧闭住嘴,屏住呼吸,将涌到嗓子眼儿的东西压了下去,不能吐,吐出来可就白吃了,浪费了。已经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了,实在吃腻了。以前还曾把方便面看成是稀罕玩意儿,舍不得买来吃,如今可好,差不多顿顿吃的都是它,在这里,这种东西大概是最便宜的吃食了。他想,别说是方便面,就是山珍海味,天天吃,顿顿吃,一连吃上半个月,恐怕也会吃腻歪了。不过,要是告诉儿子自己天天都吃方便面,儿子一定会羡慕他的,儿子一定会带些委屈地说:“爸爸,我也想天天吃方便面。”在老家,方便面至今还是孩子们喜欢的吃食,人们走亲访友,也往往会买上一箱方便面带上,送给亲友家的孩子吃。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夹克棉服的内里口袋,从里边掏出钱包——叠成长方形的一个白色塑料袋,一下一下打开,里面是薄薄的几张钞票,总共不到三百块,他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他把钱数了一遍,把塑料包重新叠成长方形,攥在手里,渐渐用力,越攥越紧,仿佛那个用来装钱的塑料包是个弹力十足的东西,只要他的手一松开,塑料包就会迅速回弹、膨胀,变得鼓鼓囊囊,当然,里边一定都是钱,百元大钞。
“等弄到钱,我一定给儿子买一箱‘康师傅’大碗面,让他吃个够,还从来没舍得给儿子买过大碗的方便面呢。”他有些发狠地想。
不过,现在他必须得节约,节约,再节约,最好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吃饭,取暖,房租,都要钱,如果在年节到来前还弄不到钱,那他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他把钱包放回口袋里,往手上哈了两口热气,搓一搓。为了节约煤球,他把煤球炉的风门关上了,焖着火,可这样一来屋子里就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屋外小北风一直刮个不停,掀得屋顶上一块松动的铁皮啪啪响,聒噪得人心烦。他点了一支香烟吸着,吸得很狠,一口下去就是一大截,他又吸得很节约,直吸得火头烧到过滤嘴才罢休。香烟也越来越贵了,贵得让人吸不起。
该出门了。
他瞅着旁边一只木凳上放着的小羊角锤,伸手拿起来,掂了两下。这把羊角锤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滑溜的木柄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用起来很是趁手,他每年外出打工都带着它,他是泥瓦匠,干的都是盖房铺地之类的活儿,跟石头、砖头、瓦片打交道,羊角锤随时都会用得着。不过,现在这把羊角锤不是用来干泥瓦活儿的,它另有用处。
今天是腊月二十,再有三天就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祭灶王,他得回家,从正月末出来到现在,一年了,他可不想一个人呆在外面过年。为了回家,他必须得弄到钱,不然他两手空空回家,如何面对媳妇和儿子?又如何面对那些跟着他在这座城市劳苦了一年的乡亲?他把羊角锤顺着插进袖筒里,锤把儿朝上,锤头朝下,锤头握在手里,铁质的冰冷就像牙齿一样在他满是皴裂口子的手上狠劲“咬”了一口,似乎它是一只野性的小兽。
“别着急,伙计,有你发威的时候。”他轻轻说。
锁了门,来到街上。
这里是城乡结合部,他租住的是一间快要拆迁的民房,现在他要往城里走。天打早上开始就灰塌塌地阴着,不知是不是要下雪。小北风把人家饭菜的香味吹得到处都是,那些香味直往他鼻孔里钻,勾引得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他羡慕地看着那一座座房院,想象人家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吃饭的情景,觉得人家真是幸福死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要的就是这些,可他连这也得不到,年关将近,他还不能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团聚。这都怪那个狗日的包工头刘老板,要不是他卷了他们的工钱跑掉,他怎会落到这般境地。狗东西,别让老子碰到,碰到了,老子非拿这把锤子把你的脑袋当石头敲不可。
二
“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儿子跪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问,他的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电视上。
女人正在做一种叫“炸果子”的食品。这种食品可以用白面、糯米面等面粉制作,把揉好的面擀成薄片,切成窄窄的长条,盘成各种形状的花样,晒干后,放进热油锅里炸。出了锅的“炸果子”喷香酥脆,很是好吃。这个地方的人喜欢在过年时做这种食品,既拿它来供奉天地鬼神,也拿它来待客。炉火很旺,锅里的花生油咕嘟嘟冒着花儿,“炸果子”在滚油里迅速改变着颜色,由白色变成浅黄,最后变成金黄。女人把炸透的“炸果子”用铁笊篱捞出来,放到一只白瓷盆里,再拿一些生的放进锅里炸。
女人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这话儿子都问了不知多少遍了,自己也不知回答了多少遍了,每次她都回答快了快了,等到过年的时候,你爸就回来了。可是,丈夫却老是没回来,直到现在再有三天就过小年了,也还是没回来。现在,她还怎么回答儿子?其实,她心里也着急,只怕比儿子还着急,但是着急有什么用?丈夫还在外面等着讨要工钱,等要到工钱,他自然就会回来,只不过晚回来几日罢了,他总不能呆在外面过年吧?等丈夫回来,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过个年,多好,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也熬了一年,盼的不就是这个吗?前些日子她给丈夫打电话,才知道跟着丈夫一起在外面打工的十几个乡亲都已经回来了,只丈夫一个人还在那里讨要工钱。她当时还有些生气,生那些乡亲的气,他们怎么能丢下她丈夫不管,自己却回来了呢?后来一想,他们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到了腊月里了,天寒地冻的,外面也没什么活儿可干,一大帮人在外面光吃不干,光花钱不挣钱,到底不是个事儿,讨要工钱嘛,一个人也可以了,又不是打狼,人越多越好,何况丈夫还是带工的,那些乡亲都是他找去的,是跟着他干的,工钱自然该他去讨要。这样一想,她心里的那点儿气很快就消了,再等等吧,一年时间都等了,年底这几天就等不了啦?
“妈,爸爸到底给不给我买遥控小汽车?”儿子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件事是今年二月里丈夫临走时给儿子许下的承诺,说到年底回来时给儿子买一辆遥控小汽车。儿子将这话牢牢记在了心里,一年里不知给她唠叨了多少次,每次给丈夫打电话,只要儿子在身边,儿子一定会在电话里叮嘱爸爸一句:“爸爸,回来时别忘了给我买遥控小汽车呀!”儿子现在恐怕最惦记的就是这事了。
“买,你爸说了给你买就一定买。”她只好再一次地这么对儿子说。
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声,然后摩托车熄火了,就在她家院门口。有人来了?她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该不是丈夫回来了吧?去年丈夫在外面打工,回来时到县城下车,正好碰到一个骑摩托车的熟人,就顺道把他给送回来了。今年也是这样?
“儿子,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
儿子早已像只机灵的小狗一样跳下沙发,飞跑出屋去。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
没有听到儿子喊爸爸的声音。
然后,有人走进屋里,儿子在前,两个男人在后,他们一个矮胖,一个瘦高。她认识这两个男人,他们是邻村的,今年跟着丈夫在外面打工。他们穿得很厚实,棉大衣把他们裹得跟水桶似的,大冬天骑摩托车可够冷的。
“嫂子,在家忙年呢?”两个男人很客气地向她问候。
她热情地招呼他们,请他们坐,给他们沏茶,请他们品尝她的“炸果子”。他们客气地推让,客气地喝茶,客气地品尝她的“炸果子”,客气地同她说话。
“嫂子,大哥呢?”
“他?他还没回来呢。”
“没回来?”
“是啊,没回来。”
“真的?真没回来?”
“真没回来,这我还能说瞎话?”
“哦,哦哦……”
“咋啦?”
“没什么,俺们以为他回来了呢。”
“你们咋以为他回来了呢?”
“电话,电话打不通了嘛。”
“电话打不通?是不是关机了?”
“不是关机,是停机。”
“停机?咋就停机了呢?”
“没错,是停机,打了好多次,都说停机了。”
……
她愣愣地,想不明白丈夫的手机为什么会停机。
矮胖男人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摁了一串号码,然后把手机递给她。她忙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听,果真听见里面一个女声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的确是停机了。怎么会停机?前几日她还和他通过电话,他说他一要到工钱就马上回去。她心里一片茫然,失魂落魄的。
瘦高男人有些自作聪明地说:“停机,原因有好几种,有的是因为欠费停机,有的是换了手机号,原来的手机号不用了停机,他到底为什么停机,那就不好说了。”
欠费,换号,丈夫属于哪一种呢?欠费?难道他没钱交手机费了?连手机费都交不上了,那他还有钱吃饭吗?换号?他干嘛要换号?没必要换呀。“不好说”是什么意思?丈夫不会出什么事吧?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她现在跟丈夫失去联系了,她找不到他了,这是最让人揪心的。她的心乱乱地跳,乱得没了节奏,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几乎要倒下。
“俺们还以为他回来了呢。”矮胖男人说。
“是呀是呀,俺们以为他要到工钱回来了呢。”瘦高男人说。
“他咋就停机了呢?”矮胖男人说。
“他到底要没要到工钱?”瘦高男人说。
“唉,好歹给个回话呀。”矮胖男人说。
“那个拿了咱们的工钱跑了的包工头刘老板,后来手机就停机了,找不到他了。”瘦高男人说。
……
她的心跳渐渐恢复了正常,她没有倒下。两个男人的话她也渐渐听出味来了,他们是怀疑丈夫跟那个黑心的包工头一样要到工钱就躲起来了,独吞。
“他不会那样做的,”她说,“他从来不干坑人的事,你们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你们该了解他的。”她的声音有点儿高,她有些生气,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怀疑她丈夫呢?他绝不是那样的人,真要坑了乡亲,他还有脸回家吗?
“俺们也、也就是这么一说。”矮胖男人说。
“嗐,如今这世道,什么事都有,真不好说。”瘦高男人说。
看来他们真的怀疑她丈夫私吞了大家的工钱,不然怎么解释他的手机停机呢?她受不了这样的怀疑,但她又无法和丈夫联系上,向他问清楚怎么回事,然后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嗐,真是想不到,干了一年活儿,吃苦受累,到头来拿不到工钱。”矮胖男人说。
“眼看要过年了,连给孩子买件新衣服的钱都没有。”瘦高男人说。
“穿不穿新衣服都一样过年,麻烦的是家里欠村卫生室的医药费没钱还,人家都跟我要了好几回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见人家。”矮胖男人说。
“我呢,家里种地买化肥农药的钱都是赊欠的,到年底了,供销社的人上门要账,我就拿几句空话打发人家,说一拿到工钱就立马还账,现在我拿什么还?”瘦高男人说。
她听着两个男人带着怨气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话就像一根根钢针似地扎她的耳膜,扎她的心,她是打小从穷日子里滚出来的,知道手里没钱又到年关时的滋味。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卖掉了家里养的两头大肥猪,总共得了四千多块钱,幸好还没有存到银行里,她想她可以先用这些钱替丈夫付给这两个男人,让他们暂时缓解一下窘况,等丈夫要回工钱,再把这部分钱从他俩的工钱里扣下就行了。于是,她起身到里间卧室,从一只鞋盒子里拿出钱,想一想,数出四千,剩下的零头重又放回鞋盒子里。然后,她拿着钱从里屋出来。
两个男人一看见她手里的钱,眼睛立刻就放出光来,好似饿了几天的人突然见到了食物。她问他们包工头欠了他们多少钱,他们说一人总有七八千块。她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她先给他俩一人两千,剩下的等她丈夫回来再说。两个男人连连答应,接了钱揣进怀里。瘦高男人说俺们写个收条吧,有凭有据,省得到时候弄出不必要的麻烦。矮胖男人说就是就是。儿子一听大人们要写东西,立刻给他们拿来了纸笔。两个男人很快写好收条,还蘸了印泥郑重按了手印,然后便喜滋滋地告辞走了。
她也高兴,她替丈夫做了一件棘手的事。
她接着炸她的“炸果子”,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这会儿电视上刚好播放农民工回乡的新闻,无数的农民工扛着抱着拖着他们显得过于庞大累赘的行李乘坐火车或者汽车往家乡赶,她真希望丈夫就在这些回家的人中间。
三
街上人很多,脚步都是那么匆忙,被年催的。小北风刮得挺有力道,冻得耳朵生疼。他把棉服的帽子戴在头上,顶着风往城里走。到一个公交站点,正好一辆公交车停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了,到那个地方要收两块钱车票钱。
公交车把他送到了城里的繁华地带。他又徒步走了一大段路,终于来到一幢大楼前,楼的大门口挂着某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大牌子。他往里走时,门口的保安拦住了他,问他找谁。这里他来过几次,几个保安都认识,偏这个不认得,大概是新来的。他说他找陈总。保安问他找陈总干什么,他说他是陈总的亲戚,找陈总有点儿事情。保安一听,没再多问,让他进去了。
他上楼,径直走到陈总的办公室门口。刚要敲门,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好像是财务科的工作人员,他顺便进去了。每次进陈总的办公室,他都会被里面堪称豪华的装修所震慑,大气都不敢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让他每走一步都有陷进去的感觉。陈总坐在一张巨大的老板桌后边,正在看什么东西。他小心地叫了一声“陈总”。
陈总是个秃顶男人,脸白而胖,一看就是一副福相。陈总抬头看见是他,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厌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陈总,”他陪着小心说,“你看,马上就要过年了,我还拿不到工钱,连家也回不去,你就当是可怜我,行行好,行吧?”
陈总讥讽地说:“你这个人的确有些可怜,脑子进水了,拎不清,这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的工资,我们公司已经付给你们的工程承包商了,我们不欠你们的工资,你该找你们的工程承包商要工资,再说,我们公司是和你们的工程承包商签的合同,又没和你们签合同,你找我们要什么钱?”
他说:“我知道,我不是联系不到刘老板了嘛。”
陈总说:“你找不到他,我也找不到他,我也没办法。”
他说:“陈总,我听说刘老板是你的亲戚,你总有办法联系到他的,你还是帮帮忙吧。”
陈总变脸变色地说:“你听谁说的?他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亲戚?你不要在这儿胡说八道。”
他说:“我也是听说,陈总,你帮帮忙,我忘不了你。”
陈总冲他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别再啰嗦了,赶紧走,别影响我工作,我这里忙得很。”
他不走,在沙发上坐下了。
陈总伸手在办公桌上摁了一下,隔壁屋里响起一阵铃声,紧接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就进了陈总的办公室。陈总头也不抬地说:“请他出去。”
两个保安上前,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把他架出去,一直架到公司大门外才放开。
他不生气,来过几次了,几乎每次都是让人家给轰出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次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
现在他没处可去,只能在大街上溜达,当然,今天他出来还有另外的目的,到房地产开发公司要工钱只是顺带的事,讨不到工钱,却也更加坚定了他实施那个想法的决心,他知道,他只有走这条路了。他用力握了握藏在袖筒里的羊角锤,然后把目光投向停在路两边的小轿车。小轿车形形色色,多得很,他想,他的锤子该敲碎哪一辆车的窗玻璃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想到了这种事情上,也许开始时只是赌气这样想,可是,随着年关临近,讨要工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想法竟然在他心里扎了根,拔都拔不出来了。他知道做这种事要冒很大风险,他也犹豫过,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要干,他想,他的运气不至于那么差吧,老天爷会保佑他的,城里人钱多,就当是匀一点儿给他,好歹让他把这个年过了,要不然,即使他回了家,年也过不安顿,他带的十几个工友都等着跟他要工钱呢。前些日子他们几乎天天打电话向他询问,直到他的手机因为欠费而停机,这才算消停下来。其实,最让他惊讶的是他想到这种事情时的冷静,心里居然没怎么发慌,难道自己的本性中原本就有这样野蛮的东西?不过,他以前何曾做过什么坏事,就连想都很少想到。以前从电视上报纸上看到有人偷钱偷物,他还觉得可恨呢,没被人抓住是走运,抓住了是活该,想不到如今他也要干这种事了,这合适吗?好吗?不用说,这不合适,不好,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弄到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被迫的,我得对得起跟我干活的那些乡亲,对得起我的媳妇和儿子。哦,对了,他还答应给儿子买一辆遥控小汽车呢,弄不到钱,他拿什么买?
街上突然响起的警笛声让他心里一凛,一辆警车呼啸着从他身边开过去。他不禁苦笑了一下,俗话说做贼心虚,自己贼还没做呢,心就已经虚了。这不行啊,得把胆子壮起来,否则,不但难以成功,恐怕还容易坏事。警车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交通都几乎堵塞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城里的警察总是那么忙,他们似乎每天都疲于奔命。
他捺不住好奇,向出事地点走去。到了那里后,很快就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座快要竣工的大楼顶上站着一个男人,和他一样,农民工,干了活儿,讨不到工钱,便以跳楼相威胁。这种行为如今被人们称为“跳楼秀”。他开初时也曾想过这招,不过,他把它否定了,说真的,他怕,怕自己真的会从楼上跳下来,不管是一不小心,还是被逼无奈,为了十几万块钱,把命搭上,不值,再说,他死了,他的媳妇和儿子指靠谁呢?看站在楼顶上的那人,在寒风里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就会从上边掉下来,只要掉下来就必死无疑,死了还要什么工钱呢?尸体被人家往火化炉里一推,片刻工夫就灰飞烟灭了,而这个世界该怎样还怎样,根本不会因为这么一个人的消失而改变什么。他很替楼顶上的那人担心。
站在楼下围观的有普通百姓,有警察,也有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警察在用电喇叭朝楼上呼喊,劝导那人要想开,有什么话下来好好说,不要干傻事。记者们忙着拍照录像,电视台女主持人对着镜头现场直播。普通百姓大都沉默着,也有人窃窃私语。突然,有人像羊群里跑出的驴子一样大声起哄:
“哥们儿,一直往前走,别往两边看,多么蓝的天呐,跳吧,跳呀……”
“嘿,哥们儿,跳吧,赶紧跳吧,一跳你就出名啦,出名要趁早呀!”
“老兄你到底跳不跳呀,我都等不及啦,我赶着去见女网友呢,你让我等得花儿都谢啦。”
“……”
他看着那几个起哄的家伙,恨得牙痒痒,恨不得过去拿锤子敲他们的脑袋。他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冲楼上那人喊:“兄弟,别犯傻,命比钱值钱,你死了,没人给你偿命!”
他一连喊了好几遍。
也不知那人听见没有。
僵持了好一阵子,那人最终没跳,悄悄上去的警察抓住了他。后来那个差不多冻僵了的农民工被警察带走,围观者也就作鸟兽散了,有人怏怏地边走边嘟囔没劲,真他妈没劲。
谢天谢地,那人总算没跳下来,或者是掉下来。他知道那男人不会闹出什么结果,干了活儿讨不到工钱的人多了,要是用这种办法就能要到,那所有讨不到工钱的人就都采取这种方式了。用这种方式讨薪,既讨不到工钱,又被记者们录了像拍了照,在电视上播放,在报纸上报道,让好多好多人都知道,太丢人现眼了,这种事他决不会做。他走上一座过街天桥,到街道对面去。在桥上往下看,相向而行的汽车就像湍急的河水一样哗哗流淌,也不知道都流淌到哪里去了。他想,等他的儿子长大了,会不会也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城市里这样子跑呢?一个操着他家乡口音的男人打着手机从他身边走过,脚步急匆匆的,他听见那人对着手机说车票已经买好,明天就回去。他不由得伸手拿出了挂在腰间套子里的手机,他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地方给手机充上十块钱话费,他担心一旦开机,又会接二连三地接到老乡们向他催问工钱的电话,何况现在他每花一分钱都心疼。但是,他又想,万一媳妇给他打电话呢?打不通电话她会着急的。他走下天桥,走不太远,就碰见一家移动营业网点,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终于还是走了进去。
四
“妈,爸爸在城里盖的大楼有多高啊?”儿子问。
丈夫盖的大楼有多高,她也不知道,以前她听丈夫说过,好像有十几二十层,那么高的楼她没见过,县城里也没有。丈夫还说世界上有一百多层的大楼,天爷,那么高的楼,怕是要戳着天了,谁敢在上面住?
她想一想对儿子说:“有外边那棵大杨树那么高吧。”
儿子就透过窗户往外看。在他们家院子外面有一棵高大的钻天杨,大概有十几丈高,是这一带最高的树了。这样的比方很直接,儿子容易想象。爸爸在城里盖的楼房有大杨树那么高,这已经足够让儿子自豪了,爸爸真厉害,站在那么高的楼上不害怕吗?以前人家问儿子:“你爸爸干什么?”儿子总是带些自豪地回答:“我爸爸在城里盖大楼。”至于爸爸盖的大楼有多高,儿子并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像那棵大杨树一样高。
“炸果子”堆了满满一白瓷盆,黄澄澄,油汪汪,香气扑鼻。她拿起一个尝尝,不错,又酥又脆,甜丝丝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正月里,女人们相互串门拜年时都要品尝对方做的“炸果子”,女人们这时的评头论足很重要,谁手巧谁手拙,都在她们的嘴上。已经是午后了,她和儿子还没有吃午饭,她得弄点儿饭娘儿两个吃。
这时,门外又响起摩托车的轰鸣声,不是一辆,是好几辆,同样是在她家院门口熄火停下了。接着,院门被推开,五六个男人依次走进院子,走进屋里,他们也都是跟着丈夫打工的乡亲。这些人一进屋就嚷嚷:
“听说工钱拿回来了,俺们来领工钱。”
“这下可好了,可以过个安顿年了。”
……
她愣住了,工钱什么时候拿回来了?谁拿回来的?他们怎么会得到这样的消息?她说:“没有呀,工钱没拿回来,他爸还没回来呢。”
他们说,工钱拿回来是好事,为什么要骗俺们,俺们可是盼了一年了。
她说真的没有拿回来,我没有骗你们。
他们说,不对,工钱绝对拿回来了,要不冬瓜和大个子怎么来拿到工钱了?
他们说的冬瓜和大个子就是上午来她家要工钱的矮胖子和瘦高个。
她明白了,一定是冬瓜和大个子告诉这些人他俩拿到了工钱。真是的,这俩人咋能这样说呢?她明明白白告诉他俩,她给他们的不是工钱,是她卖猪的钱,先给他俩拿去用着。她这么给这些人解释,可他们却不相信。他们说,这可不对啊,同样是在一起干活,有人拿到了工钱,有人却拿不到,一样人两样对待,这不公平。她说你们千万不要这样想,是因为冬瓜的医药费还没交,大个子的化肥钱还没有还,她才把自家的钱拿出来给他俩的。他们说,俺们的医药费和化肥钱也没给人家呢,你也该先给俺们一点儿钱还账。她急了,说我家里就那么多钱了,我不骗你们,我也等着工钱拿回来好还账呢,俺家今年盖的东偏房水泥钱还欠着哩。他们说,你不用跟俺们哭穷,工钱到底拿没拿回来俺们不管,俺们只知道现在联系不上他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那些工钱有十来万呢,不是个小数目,谁见了不会动心?卷了钱找地方躲起来的人也不是没有。
听着他们说这说那,她感到又气愤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简直有些百口莫辩。她突然恨起丈夫来,这个家伙,他到底怎么啦?他要没要到工钱?要到了就赶紧回家,省得让人家怀疑他私吞了工钱,也省得让她一个女人家如此作难。如果他真的私吞工钱做对不起乡亲的事,她一定会骂死他,让他永远都别想进这个家门。她使劲把眼泪憋回去,不让它们流下来。她向一个男人借了手机,给丈夫打电话,还和上午一样,停机。她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像疯了一样。
一个男人毫不客气地从白瓷盆里拿起一只“炸果子”吃起来,边吃边说不错不错,真好吃。另外几个男人见了也不甘落后,生怕吃了亏似的,纷纷伸手去拿了吃。现在,他们一人手里拿一只“炸果子”吃,吃出一片咯咯嘎嘎的脆响。他们吃完一个再拿一个,比赛一样,白瓷盆里“炸果子”的高度眼瞅着在下降。
手机里突然响起“嘟、嘟”的声音,天爷,丈夫总算开机了,她心里一阵放松,却又马上紧张起来,等到手机里响起丈夫的一声“喂”,她立刻像火山爆发似的,将满腔怨气和怒气都猛地撒向他:“你死哪儿去啦?啊?你为什么要停机?你要到工钱没有?要不到工钱你就别回来了!”然后用力一摁,挂了电话。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外人在面前,她一定会大哭一场。
手机的主人赶紧接过手机,重新拨打过去。他问他工钱要到了没有,他说还没有,不过现在他正在想办法,等弄到钱他立马就回去。
通完电话,大家都沉默了,即使听到了带工的亲口解释,这些男人也难以释怀,只要工钱还没拿到手,他们就有理由怀疑他私吞,找个借口骗骗人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对丈夫吼完那几句话,现在她有些后悔了,她怎么可以对他说那样的话呢?难道他不想要到工钱早点儿回家吗?她看着这些跑来要工钱的男人,禁不住有些气恨地把白瓷盆往他们面前用力一推说:“吃,吃,吃,你们吃!”
五
对于媳妇和乡亲的质问,他除了据实解释,还有的就是无奈,年前要不到工钱看来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了,对此他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为了能在年前给工友们弄点儿钱,他不是正准备铤而走险吗?他没有对不起他们。怕他们再打电话纠缠,他把手机关掉,现在谁的电话他都不想接,他必须集中精力干他的事。
已经是午后,沿街两边大大小小的饭馆酒店门前都停满了车,越是高档酒店,门前的车越多,也越豪华。这个世界怎么啦?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富有,挣钱容易得就跟划拉地上掉落的秋叶一样,有的人却那么贫穷,挣点儿辛苦钱还拿不到手。这个问题不能想,越想心里越郁闷。他走过一个个饭馆酒店,走到一家看上去比较高档的酒店前面。这家酒店门前停了一排溜小汽车,每辆车都光洁明亮,拒人千里。这里相对比较僻静,他决定在这里下手。他装作无所事事地凑到最靠边的一辆车跟前,似乎不经意地透过没有玻璃贴膜的车前玻璃向车里窥视,这辆车里似乎没放什么东西。他又凑到第二辆车跟前往里看,这辆车里同样没有东西。他耐着性子走到第三辆车跟前,这次他幸运地看到在副驾驶座上放着一个公文包,公文包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钱,如果是钱就好了,那一定不老少。他的心快速跳动起来,他向周围看看,酒店门外没见有保安,行人匆匆走路,似乎没人注意他。他握紧了袖筒里的羊角锤,他的嗓子发干,干得冒烟,他用力咽了几口唾沫,让自己镇定。他知道做这种事一要有好的目标,二要有好的时机,三就要看运气了。他乞求老天爷保佑,让他成功,他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不想当一个坏人。他绕到副驾驶那边,抬起手臂,想把羊角锤拿出来砸车窗玻璃,但又想到那样可能发出的声音比较大,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从而使行动失败,便决定不把锤子拿出来,就在袖筒里垫着棉服砸。他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依然没人注意他,可以行动了。
他挥起手,用力砸向车窗玻璃。
小轿车的报警器骤然鸣叫起来,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一点,但是,玻璃已经砸碎,他来不及多想,伸手进去,抓起那个公文包,迅速逃离。他想,他成功了。
然而,两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便衣警察突然冲了上去,以迅雷之势将他扑倒在地,狠狠地扭住了他的胳膊,并迅速用一只冰冷的手铐控制了他。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一下子懵了。蓦地,他想起了他的羊角锤,锤子原本在他袖筒里藏着,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不见了呢?这不能丢了呀,他以后还要用它干活儿呢。
“羊角锤,我的羊角锤呢?”他问警察。
一个警察把拿在手里的锤子冲他晃晃说:“这玩意儿?你找它干什么?还想拿它作案?”
好像大梦初醒一般,他这才彻底明白自己被抓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羊角锤和他从车里拿的公文包现在已经被警察当作他作案的证据拿在了手里。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这么不走运,第一次做这种事就被抓了,他沮丧地想,他已经无法弄到钱回去分给工友们了。
被砸车的车主从酒店里出来了,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脸上油光光的,肚子鼓得像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女人,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他走到自己的车前看了看,然后怒气冲冲地奔到警察和罪犯跟前,伸手指着低头耷脑的罪犯恨恨地说:“你赔我车!五千块,少一分都不行。警察同志,这种人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判他个十年八载。”
一个警察说:“我们会处理好的。不过,一会儿你跟我们去一趟局里,配合我们办案。”
矮胖子很激昂很痛快地答应去。
一个警察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接听:
“嗨,哥们儿,有事儿?”
“……”
“嘿,你算问着了,刚抓着一个,万圣路东头,砸车偷窃,你要采访就赶紧过来,给他在电视上曝曝光,这些小毛贼,净给我们添麻烦。当然,我们顺便沾点儿光,也能在电视上露露脸。”
“……”
“好嘞,没说的,我们不着急,等等你。”
他听着警察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听明白了,跟这个警察通话的人是电视台记者,记者要赶过来采访报道警察抓贼的事迹,记者还要给他和两个警察录像,然后在电视上播放,广而告之,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脑袋嗡一下大了,在电视上播放,那曝光面多大啊,会不会被他老家的人看到?会不会被他的媳妇儿子和老爹老娘看到?会的,很可能会的,他的乡亲,他的家人很有可能会在电视上看到他作为一个贼被警察抓住,他们会惊讶,会感叹,这件事将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他将被人家耻笑,他的媳妇和儿子,老爹老娘也会受到牵累,他们会羞耻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做人直不起腰来。天啊天啊,我该死,我真该死!
“两位兄弟,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头一回干这种事,实在是被逼无奈,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他向警察乞求。
“得了吧,被抓住的人都说自己是头一回,就算你是头一回,正好给你个教训,让你一辈子记住。”刚才接电话的那个警察说。
“你耐心等一会儿,电视台马上来人,等会儿给你录个像,往电视上一放,你就出名啦。”另一个警察戏弄地说。
乞求是没有用的,警察抓住了罪犯,怎么可以随便把罪犯放了呢?但是,他决不会让记者给他录像,死都不让。
电视台的车很快就到了,一个美女主持和一个男录像师从车上下来,他们和警察打招呼。趁着警察对他放松的工夫,他趁机突然逃跑。两个警察一见,边喊着“站住”边立刻追了上去。他慌不择路,往过街天桥上跑去,很快就跑到了上面。两个警察也紧追不舍,他们明显比他跑得快,眼看就要抓住他了。他忽然冲家乡的方向大喊一声:“你们好好过年!”然后纵身一跃,越过护栏,从桥上跳了下去,瞬间就被下面汽车的洪流给淹没了。
六
来要工钱的人终于很不甘心地走了,她和儿子无言相对。后来,儿子问她:“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说:“快了,就快回来了。”
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慌得心里很难受,没着没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