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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下

2013-11-15顾亦红

雨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陈老板彩云葡萄园

顾亦红

要是老周知道这是他见到周方旭的最后一面,他说什么也要多给箱葡萄给侄子,说什么也要抽那根烟,哪怕不去上班,哪怕太阳下再热,他也要和侄子好好说说话。

1

老周今天生气了。生气的原因是厂里叫老李向他借小货车。因为工作需要,厂部配备了他这辆车,因为是老周要求买的,这辆车就归老周保管。但是因为是厂里的车,所以很多时候难免会被人强行借去。

今天老李向老周借车,老周是不准备借的,倒不是他怕车不安全,而是怕开车的人开了它会发生不安全的事,他这个车主那时就要负责了。所以老周说:“厂里的东西我可不做主。”老李依旧是那种在老周看来阴阴的表情说:“在这个厂里,别说借,就是拿,老板也不敢说不字。”他用一种命令式的口气说:“快把钥匙拿出来,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老周心中压着火但也无可奈何拿出钥匙,这股火一直陪着他到家,他想把这股火熄灭,所以他要说给他老婆彩云听。

彩云今天晚上生气了,生气的原因是老周回来一脸委屈的样子,而当老周把原因说出来后,彩云就更生气了。

老周用一种在彩云听来有些羡慕的口气说:“你知道吗,他为什么这么横吗?是因为他的老婆年轻时和老板相好过,所以他现在神气得不得了。”彩云嗯了一声没说话,老周又说:“他每天都做那么一点点活,老板照给钱,其实早几年他什么都不做老板也给钱,他真是舒服极了!”老周在说舒服的时候加重了语调,彩云本来就是个不依不饶的火性子,这一来她发火了:“你羡慕啊,我可是没那本事,没找一个当老板的相好,让你有一个舒适的工作。”老周本来的意思是:这个老李该为这事感到羞耻,现在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彩云呢竟然想到另一面了,从正面想到了反面,她也不动脑筋想想,他老周愿意自己的女人做这种事吗?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她什么时候能理解自己的感受。

所以这个晚上两人就这样各自生了一晚的气。

早上的葡萄园应该是美丽的,清新的空气,一串串碧绿或者紫水晶一样的葡萄挂在葡萄架下,鸟儿从这棵飞向那棵,清晨的风吹来一阵阵凉爽,在这葡萄架下摘葡萄的人一定是很幸福的人。

但是一早进入园中的老周和彩云,不是诗人也不是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男少女,所以一到园中他们就快速剪葡萄分品种装箱子再装好车,这一切要在一个多小时内做好,做好后一个上班一个到集市上卖。

因为昨天两人都生气了,这么美好的早晨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各自忙着,直到老周的手机响起。电话是老周的第二个侄子周方旭打来的,周方旭要几箱葡萄送人,他在电话中说:“叔叔,要好一点的。”老周问他什么时候来拿,周方旭说:“中午,中午过来拿,现在早上忙,走不开。”彩云抬起头来说话了:“价钱按市场价,一斤六元,一箱六十元,不要是你侄子就便宜卖。”彩云一说话就表示她和老周昨天那个结解开了,但是在老周看来新的结又产生了,老周带着不满说:“自己侄子挣他什么钱,我就送他几箱又怎么样?”彩云直起身看着老周说:“你要是能挣大钱,我也乐得做个人情呢。”

中午的葡萄园里真是热,周方旭要五箱,老周每一箱中放一半“金手指葡萄”,另一半放普通的葡萄。金手指葡萄据说是从欧美引进的杂交葡萄新品种,今年特好卖,它不但甜,而且长得非常好看,果粒长椭圆形,略弯曲,黄白色,就像少女的纤纤玉手,它可是一般葡萄的两倍价钱呢。

老周多摘了一箱,他想这—箱就送给侄子尝尝吧,侄子进了别人的家门,没事也不回家。都怪大哥大嫂死得早,他就是有心里话又能和谁说呢。老周刚想把几箱葡萄运回家,周方旭就开着小车找到葡萄园来了。他的妻子秦玫月坐在副驾驶上,低头弄着手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周方旭把葡萄放好后掏出钱包:“叔叔多少钱?”老周说:“都是自己人谈什么钱呢,要不是你弟弟要买房子,我也不会向你要钱了。每箱六十,这些可是好葡萄啊,金手指,你婶婶在市场上要卖八十呢。”周方旭递给老周三百块,又递给叔叔一支烟,要替他点着,老周还惦记着要去上班,就对侄子说:“天太热了,你还是到车里吧,我也要去上班了。”老周说完就骑着电动车向家中骑去,他骑了一段路,似乎听到周方旭还在喊着:“叔叔,你慢慢骑。”

要是老周知道这是他见到周方旭的最后一面,他说什么也要多给箱葡萄给侄子,说什么也要抽那根烟,哪怕不去上班,哪怕太阳下再热,他也要和侄子好好说说话。

2

下班回到葡萄园,彩云已在园中忙碌了,老周掏出三百块钱给彩云说:“钱你拿着,我真要了侄子的钱。”彩云白了他一眼把钱放好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问:“方旭看着快乐吗?”“我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快乐啊,小夫妻俩看着挺好的。”“这就好,希望不要再像那年了,让我一想到晚上就睡不着。”彩云放低了声音说。老周知道是那年秦玫月吵着闹着要和周方旭离婚的事,这个媒是彩云做的,当然是希望他们和和美美过到老,何况现在大哥大嫂也不在人世了,彩云就是他们的长辈了。

一转眼,葡萄已卖了一个月了,再卖一个月就差不多了。一早,大侄子哭丧着脸冲进来:“婶娘不好了,方旭他走了。”说着眼眶就红了。“走了,夫妻又吵架了,他走到哪儿去了?”彩云心想,这老实孩子准是又被秦玫月气的,唉,做上门女婿,父母都通情达理的还好些,如果夫妻恩爱那更好,可是,这孩子偏偏一样都没轮到。这秦玫月结婚才两年就在外面有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原来和她是一个单位的,后来自己办了一个小小的企业,秦玫月的心忽拉倒向了这个陈老板,跟着心倒下去的就是她的身体。虽然方旭对她言听计从,可是没用,两个有家有室的人好像一下子发现了人间有爱情,便把它无限扩大张扬,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秦玫月不能没有陈老板,陈老板少不了秦玫月,随之而来的是两个家庭的大吵大闹,双方闹着离婚。彩云想到就是那次周方旭离家走了一次。

可是方旭能走到哪儿去呢,只能回到父母家来住两天,那时他娘还在世。周方旭的母亲,是个不多言多语的人。她对小儿子是亏欠的,因为她给不了他家,只能让他入赘到别人家去。娘陪着他掉了两天泪,后来只能找彩云来商量。彩云是个急性子,发生了这事她就觉得欠了侄子一样。她对周方旭说:“离婚就离婚,还怕没有比秦玫月好的。”但是周方旭不说话,一个大小伙子就坐在娘俩前抹眼泪,彩云知道周方旭是真离不开秦玫月和只有两岁的孩子,彩云只能换了说法说:“你放心,婶一定替你把她说得回心转意。”

彩云联合了秦玫月的母亲苦口婆心地劝秦玫月,但是陷在爱情中的女人是可怕的,她宁愿抛夫弃子来成全她的爱情。后来发生转机的是陈老板那边,陈老板的妻子以死威胁双方才都没离成婚。婚虽没离成,但是两人却是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这在秦玫月和陈老板来说已经是退让一步了。

秦玫月做了陈老板的情人不工作也有钱,更何况这个陈老板在她眼中真是有情有义,替秦玫月购买了几台加工设备,帮她接些加工的活,当然在家做活的就是他周方旭和一个外地小工人。

不出几年秦玫月买了地建了一幢小别墅,买了一辆小货车一辆小汽车。要是没有她周方旭哪里会有车开,走出去还被人一口一个小老板地叫,没有秦玫月的情夫陈老板,他周方旭到现在可能还在做泥水匠,所以他周方旭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活得委屈委屈够委屈。

“不是,他死了。”大侄子终于落下泪来。彩云手中一串葡萄滚下来,一粒粒四散而去。“他睡睡就死了,医生说是心脏功能衰竭而猝死的,其实他是累死的啊。”

彩云是怀着悲伤的心情到秦玫月家的,她现在真把方旭当成了她儿子,现在她是他的娘,她差不多是一路哭着去的。

彩云和老周到秦家时,秦家已有很多亲友在一边打理了。伴随着秦玫月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曾经那么强健的周方旭就被裹着被单从楼上抬下来,放在正堂右侧的凉席上,此时才像是正式宣告:周方旭这个人死了。彩云弯下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亲侄儿亲侄儿的大哭起来,秦玫月蹲在边上哭得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大眼睛里都是泪水,彩云心想,看来秦玫月是真伤心了。

哭了大约十分钟,才被亲友劝住,说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之类的劝慰话。三人这才止住哭声,默默地在尸体前面坐着。这时陈老板过来,就像当家人那样对秦玫月说要请哪些生意上的人,秦玫月说:“这事你看着办吧,你作主算了。”彩云看到姓陈的还在这种场合不知廉耻地出现,心中猛然就生起一股怒火,秦玫月的眼泪在她眼中变得虚假无比。她不禁大声哭着说:“方旭你死得好可怜,谁不知道你是活活做死的啊,每天起早贪黑地做,你现在做死了,人家伤心也是没有你这样一个做的人了,你就像一个长工——”秦玫月变了脸色,老周忙在一旁止住老婆:“哭两声就算了,人都死了再说有什么用。”姓陈的却是无所谓地走到外面,秦玫月想跟出去,想想这样的场合不能,只能坐在原地不动。彩云止住了哭声,按她的性子是要掉头就走,但想想现在是她侄儿还在人间的最后一晚了,便耐住性子,坐在秦玫月边上折起元宝来。

其实秦玫月是伤心的,两人结婚也好多年了,女儿也十多岁了。周方旭的突然离去是她始料不及的,从他们相亲认识开始,周方旭就宠她爱她粘着她,就是她后来跟了陈老板,她也算准他是离不开她的,一个人对信手拈来的东西总是不珍惜的,她秦玫月也是如此。她一手牢牢抓住周方旭,又用自己的身体和激情打败了另外一个女人抓住了她的男人,她一直很得意。一个女人拥有两个男人就像一个男人同时拥有两个女人那种荣耀的心理是一样的,可现在这种心态随着周方旭的离去骤然消失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了,太不把他当回事,换句话说是周方旭太把她当回事,现在把她当回事的人已经不在了,就没有人再把她当回事了,想到这她又禁不住呜呜哭泣起来。

3

人死灰飞烟灭,周方旭就这样化作一缕轻烟飞向天空。老周慢慢骑着电动车,彩云坐在后面,刚刚经历了至亲的人的离去,两人似乎一下子看透了许多。彩云说:“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要看开一点,什么钱不钱的,够用就可以了,身体健康最重要,家庭和睦最重要。我和你呀,在—起快二十五年了,有时虽然吵吵,但都是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不像方旭,在那个家除了女儿是他亲生的,他哪感受得到一点点家庭的温暖呢?”老周从心中赞同。他轻轻说:“就是孩子可怜,这么小的年纪没有了父亲。”“可怜什么呀,跟着这样的娘,苦不到哪儿去的,只是不知将来记不记得她父亲。”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却没有直接回家,一径到了葡萄园,借着明亮的路灯两人仔细看着一棵棵葡萄树,看着看着彩云就靠在葡萄架上,老周说:“回家睡吧,你看明天又要早起。”彩云摇摇头说:“回去也睡不着。”老周便走上去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彩云就软绵绵地倒在老周怀中,不知道的人远远望来还以为一对相恋的人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呢。

第二天五点不到,两人就起了床,拿着大剪刀手脚利落地把一串串葡萄剪下来,又分品种放在箱子里,然后彩云运葡萄去市场卖,老周去上班。

五点刚过,一百多斤葡萄就卖完了,差不多五六百块钱,还有一个顾客明天办事情预定了几十斤,虽然有些累但是想起葡萄园中果实累累的葡萄彩云就不由得加快往回走的步伐。老周一见彩云回来,忙站起替她推三轮车,一边推一边说:“我下午请了假,采了一百多斤葡萄批发卖给了一家小厂,中秋节快到了,他们分给职工呢。”老周说完掏出四百五十元钱给彩云。“你收了他们多少钱一斤啊?”“四块五,你看都是认识的,这个老板也是爽快人,我刚说出口他就答应了。”“四块五,”彩云大声叫嚷起来:“就卖了四块五,一百斤装了二十只箱子吧,你还搭进了二十只箱子,我零卖至少要六块钱呢,你和我商量了吗?你——”彩云唠唠叨叨又说上了。说实话,要是彩云昨晚没说那些要想开些的话,老周也想不到把葡萄批发出去,他只想体贴妻子一回,没想到到头来错的又是自己。老周也是不开心,转过身就往葡萄园去了,任彩云还在一边说什么。

晚上的灯光下,两人一声不响地吃着饭,本来今天卖了上千块钱两人应该高兴才对,可这种情景倒像丢失了一些钞票一样。老周想打破这个场面就说:“方旭啊——”刚开口,彩云没好气地说:“不要说了,提到那个女人我就吃不下饭。”

第二天早上,老周帮彩云装葡萄时,一失手,几袋葡萄就掉地下了,葡萄哪是经得起摔的东西,彩云就又开始嚷嚷。老周捡起袋子说:“又不浪费的,我酿酒喝,这自己做的葡萄酒啊甜到心里。”彩云一边气一边就丢下了这样一句话:“侄儿才刚死呢,你就有劲想着吃喝了。”

老周是真生气了,他扔下手中的活推出电动车骑上就出了门。侄儿的突然离去他是伤心的,生活中妻子也总是这样一点都不知体谅他。近来老周变得容易生气了,是的,生气就要表现出来。老周不由加快了速度,连对面走过的堂叔和他打招呼都没看到,他太生气了,连从中间弄堂中开出来的小货车都没看到。

“呯”的一声巨响,老周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脱离了那辆银灰色的电动车,他就重重地摔在路边的草坪上……

彩云吃好饭锁上门,带着满满一车葡萄像往常一样到集市上去。快到公路时,见一辆小货车横在一边,堂叔和几个路人围着小货车在指指点点说什么。她走近一看,一辆电动车差不多散了架在货车下躺着。她向堂叔打招呼:“发生车祸了,谁呀,这么不小心。”堂叔正想找她呢,忙说:“还不是你家老周啊,人送医院去了。”彩云一听,“哇”地一下就大哭起来。

老周只受了一点皮外伤,检查出来一点都没事,只是整个人软绵绵的一时间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对一边的儿子说:“没事了,你去上班吧,也不要告诉你妈,她每天卖葡萄够辛苦的,不要让她分心了。”话没说完彩云推门而入,几乎是扑到老周面前,眼睛里的泪水还不断往下掉,看到老周真的没事才放下心来。

经过了这件事,夫妻俩算又想开了一些,这表现在彩云一直让他在床上躺着,彩云的意思是要让老周休息一星期呢。但是老周太不习惯这样一天睡到晚,太不习惯彩云在他面前说话软绵绵,做事轻手轻脚,而且他不做就等于彩云要多做活,他也舍不得,所以老周要恢复正常的生活了。

第四天吃过早饭趁彩云还没从葡萄园回来,老周骑上新买的电动车去上班了,路过葡萄园彩云已经把葡萄装好准备回家呢,她一抬头看到老周似乎想偷偷溜过去,知道拦也拦不住他,只好虎着脸嚷了句:“你那天要撞死了今天也去上班?”

老周就当没听见,慢慢骑过彩云,瞄了一眼他那拉长了脸的妻子,骑过美丽的葡萄园,尽情地看着他的一棵棵葡萄树,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心中比任何时候都坦然,因为这一切才是他所熟悉的,才是他正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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