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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出阳关

2013-11-15亢宁梅

雨花 2013年10期
关键词:宝珠

亢宁梅

这样的人,不是人才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兜底全部掏出来了,就这么多货了。—可是,别人摸不到底,这才是本事,才是魅力。

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是什么?是时间。

世界上最不能坚持的是什么?是坚持。

世界上最没有收获的是什么?是努力。

心情郁闷时,元海写下了这些句子。大学老师已经当了快十个年头了。多么可怕的时光呵!十年里,他多了很多身份:先是硕士,再是博士,三是副教授,四是学科带头人。系里的同事们根据发展趋势,预言他将要跳一跳,摘桃子。这是符合教育学原理的,也符合博弈论规则。下一步就是系副主任,再顺理成章地,换汤不换药地,升为文学院长。然而,根据相对论原理,他也少了很多东西。少了乌黑浓密的头发,少了白皙光滑的脸皮,少了精壮有力的腰板。更要命的是,少了精子的奔涌。他红红的眼睛和下垂的眼袋把这些秘密一泄无余。真是无可奈何呵。

当然了,经过一番加减乘除,仁慈的上帝给予他的,还是远远大于他曾经失去的。不是吗?多出来的那些,光着身子从娘胎里出来时,谁有呢?伟人毛泽东,不也是从韶山冲里出来的穷小子?就凭着这股争做主人、一往无前的气概,元海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拎着一个破木头箱子(连盖子都盖不严的,可怜见的),光养过肥猪、没吃过几两猪肉的乡下人,混到了那么多。按照国际通行标准,那就是中产阶级,白领,社会中坚力量。人生在世,不就为这些吗?三个代表,归根到底,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自己不就是人民的代表吗?

第一节课,早晨八点,天应该是亮的。不,还没亮透,就像日光灯刚刚开的那种感觉。暗暗地,好像在密谋着什么,要等一会儿,再猛地一跳,亮上去了。亮了亮了亮了,一片晶亮,满世界回响着他的名字,声音们撞来撞去,没有着落,终于有点气急败坏了:元海元海元海……

是宝珠的声音吗?不像,朦胧中也知道她不在家。很久很久了,他们的日子好像一直这样,聚少离多的。那——她是谁?手背粗糙,骨节突出,紫红的皮肤,看上去干硬有力。攥什么都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轻轻一按,妩媚地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脖子上的皮抽紧了,像个核桃,又像牛正在反刍着。

……元海大叫一声,用力挣开了手,幅度太大,弄得自己翻过身来。顺势睁开眼睛,不睡了。一线暗灰色从薄薄的窗帘后面透出来,还早呐。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缺失的反应。缺失,缺失,缺失……想起来了,硬邦邦的手,干皱的脖子,是那个核心学报女编辑。参差的黄牙,涩涩的脸皮,一副西北人模样。咀嚼时,脖子上的皮一拽一拽的。元海低着头,尽量不朝她看,只盯着盘子。后来,她捏捏他的手,妩媚地一笑。元海拼命地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艰难而用力地把一只鸡翅膀咽下去。妈的,元海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想到学报,一个激灵,元海彻底醒了。他出了一身冷汗,恍若看见了梦的残片在一点点退去,现实在一片片拼贴起来。他不由得佩服自己的定力,不管什么破事烂事坏情绪,说扔就扔,没有沧桑,只有现在、当下,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他才不相信什么跟着感觉走呢,那是糊涂女人干的事,他只要向前,向前,向前,像进行曲里唱的那样,一往无前。

又是一天开始了,从写字台前开始。路遥说早晨从中午开始,妈的是不是太晚了?元海有点悲壮地想。抬眼看了一下日期,离交稿时间还早。就手打开电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敲打起键盘。像排字工一样,稿纸上的Wp267、K.Jp88,各种代码表示不同的书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顺序排下去,敲出来,一篇文章也就完成了。他自诩这是“高效工作法”,林彪林副主席当年也是这么工作的。都是聪明人呵。敲敲脚底板,脑袋就哗啦哗啦响了。

……快八点了,路上不少人,熙熙攘攘的。脚步匆匆、吃着点心的,戴着耳机、目不斜视的,三、五个呼噪成群的,一波波人流往前涌。水泥栏杆上,半月形的人工湖边,椅子上,石头边,空了大半。柳枝浅绿,一池水微微荡漾,泛起层层涟漪。

“恼人的春色呵!”元海快乐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赞赏,还是遗憾。接了一杯清澈的纯净水,翩然进了教室。

学生们不比他来得早,教室里弥漫着各种香味,像个热闹的早点铺子。学生们没有时间吃早点,头发倒都已经打理得一丝不苟了。照例是空着半截教室,早来的学生都自觉地向后面坐,把空间留给后来的人。元海觉得这样也好,两下里方便。上课是要求,教书是职业,连一千多年前的韩愈都感叹“呜呼,师道之不存也久矣!”自己又较个什么劲呢?元海永远是个坚定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八点的铃声响了。元海放下茶杯,翻开课本,“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性质就是上层建筑的具体反映”,这种绕脖子话讲惯了,不动声色地张口就来。

中国人一直讨厌投机者,上个世纪,机会主义时不时地,被揪出来敲打敲打。现在呢,换了个面孔,叫什么“抓住机遇”,“机遇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等等,又是东西方相通。伟大的人类智慧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狗咬尾巴转圈样的。

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学校也不例外。“立德、立言、立行”早已变成了三朽,以伦理治国的时代过去了,事实也证明那样行不通。不得已中国近代向西方学习,以理治国,以法治国,全盘现代化,整个社会形成了一个体制化的大系统。所有行当都职业化,教师也就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并且排在等而下之的位置,不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混饭吃罢了。

这些年来,学校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俨然成了朝阳产业、绩优股。这要得益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学而优则仕”,变成了“学而优则职”,背后的黄金屋、颜如玉则是一致的。这叫与时俱进嘛。产业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实现利润最大化,这也是现代化的精髓。可恨中国人,迷途了几千年,上个世纪才清醒过来。

每周三下午政治学习,倒不长篇大论,经济时代的领导们是务实而高效率的。党政团学圆桌边坐定,传达一周的各级各类会议精神和通知,无非是各种检查、评估、项目申请、职称评定、学科建设,各种调资、科研经费、学生收费等等,都是有骨头有肉的。

上个世纪末,提倡干部年轻化、学者化,培养跨世纪人才,高校更是领风气之先。院长、处长、系主任都四十小几,年轻有为,博士学位、教授头衔撑在身上,学养、城府都是高深的。教师队伍也越来越年轻化,且大有越过半边天之势。阴柔气、书卷气,熏得校园里暖香阵阵,干枯阴冷、没有历史的水泥森林这才有了一丝丝暖意。

这座大跃进时代的师专,几停几办,终于在新时期站稳了脚跟,逐步扩大学生数,趁着升级的东风一跃而为师范学院,再趁扩招的东风一鼓作气,大干快上,学生数已经过了两万,且戴帽招起了研究生。在省里倒是不起眼,可跟中西部、东北部什么的一比较,区位优势立马凸显出来了。中文系近年来陆续还有东北的、内蒙古的、河南的、湖南的、贵州的、云南的,五湖四海,打破了小家子气格局,倒也颇有点高等学府海纳百川的气势了。

开会了,年轻的系主任面色红润,神闲气定,一一通告着当头大事:教育部本科教学评估,这种自上而下的检查虽然是这几年兴起来的新形式,但相应的工作还是要去做的。

元海们的“先秦小说美学研究”拟建设成学校重点学科,必须有带头人及相应的队伍、目标、成果,教研室就是来摆平这个事儿。

经过一番真真假假的推让,定了乾坤:一位老同志担任学科带头人,元海担任比较美学带头人。一年经费十万,三年一周期。诱人的果子已经结在枝头,晃晃悠悠的,就等着种这棵树了。

跟全国许多新兴的大学城一样,这座学院大部分已经迁往郊外,留在城里只是老校园。纤巧、紧实,灰砖红瓦,苔痕苍苍,楼梯宽大的苏式建筑,交错在白色高耸的现代化楼群里,好像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却又尽显沧桑,在咄咄逼人的青春少女们面前,窘相毕露。真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扩招归扩招,旧归旧,还是城里住着舒服。多年经营的山、水、园林,哪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批地、建房,都是按计划的事,可种树、养草,就要时间了。像这湾绿湖,1958 年挖出来的,五十多年了,幽幽地,看过多少星移斗转、物是人非。那些心浮气躁的小孩子们知道吗?那年大跃进,大干快上,挑灯夜战,我们用手、用肩膀、用锹,全身扑上去,一担土一担土挖上来的。今天呢,好嘛,大掘土机一家伙下去,二吨土,几天工夫,游泳池一样的,四四方方,一个水塘出来了。可是,那水浑黄,两年了,不生水草,不见绿色,这样的水坑,还好意思叫什么集贤湖,可笑!

元海从来就不是个平庸的人,他一直是走在时代前列的弄潮儿,如今他更是一位学者。元海清醒地知道,学术是为现实服务的,人文社会科学都是阐释学,后发制人的,问题只在于怎样把现实阐释得最好。这就是价值,而不是真理。经过多年历练,他明白了一个真理:结果就是——并且只能是终极目的,过程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中国没有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只有《孙子》、《鬼谷子》、《三国演义》,还有数不清的智囊秘笈,只追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各种诡计各显神通,阴谋可以忽略不计算。这就是中国式的智慧,这就是东方的形而上学。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可爱的苏东坡啊,您失眠,这可不大好”。元海笑吟吟地,推上了防盗门,带着饱满昂奋的情绪,打开笔记本,下载了《校重大项目培育任务书》和《省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申请书》。轻车熟路,会计报帐一般地,复制,粘贴,填写起来。

本来就是文人气质,偏偏又生在断裂的现代,懂西文,又懂马克思,元海经常百感交集,时而伤春悲秋,时而慷慨激昂。这,也许就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困境吧。

博弈是近几年兴起来的新说法,其实我国古已有之。不是说“太阳底下无故新事”吗?一部《孙子》,从头到尾都告诉你如何取胜,胜是唯一目的,上是境界,诈是计谋,比博弈论高多了,胜、上、博,内在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正是为了胜、上、博,元海才活成今天这个样子。每次在食堂,在校门口各色肮脏的快餐店、小饭店,咽下最后一口油腻、颜色可疑的饭,回到那套水泥本色的旧房子,屏住呼吸,穿过破旧凌乱的客厅,打开朝北的房间门,扑到床上,他才长长地出一口气。

这种筒子楼已经成了各高校的文物,见证了过去的那个时代。它曾经像一只金凤凰,傲然耸立在鸡群里。如今,落毛凤凰不如鸡,它的主题词是:穷、无能、混得差。它不像北大的红楼、南大的北大楼,不具有任何纪念意义。曾经的光韵已经烟消云散,膜拜价值不再,正如本雅明指出的。只有等元海们名满天下了,才能被崇拜起来。

平心而论,这已经比过去强多了。元海不是不知足的。他深知自己底子薄,只是这所师专的二年制毕业生,家里的底子更薄,三代贫农,目不识丁,六口人苦吃苦巴,终于供出来他这么个大学生。他的那点工资是全家的大金库。每个月,他几乎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家里,自己只留一点伙食费。在学校大灶上盛了饭,再连汤带青菜,狠狠地舀一大勺,端回宿舍,倒上一袋榨菜,拌上一勺猪油。家里过年杀猪,熬一大罐子猪油呢,带着大柴锅特有的香味,带着家里温暖的气息。他心甘情愿地压榨着自己,心里默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样才好受些。

大任是什么?为国为民。具体地说,就是主要的、首先的是为自己和家庭,然后客观上也有益于国家民族。元海一直对存在主义感兴趣,把它作为人生指南。在他情绪最最灰暗恶劣的时候,萨特的名言们总能给他温暖和慰藉。

显然地,师专毕业只是改变了出身,要想根本改变命运,就要再次出击。元海卧薪尝胆,选择了考研究生。

研究生作为高等教育的金字塔尖,随着塔底基座的不断加大,这个塔尖也在加大,位置下降,成为又一座独木桥。考研的人自然也是林林总总,“研究”只是过程,决不是目的和终点。十年寒窗,学富五车,那是傻子,韦编三绝只适用于孔子时代。比尔·盖茨、张朝阳们才是这个时代的英雄。英雄善于用势,决不会被时势束缚住,这才是英雄。

元海审时度势,选了一所省内不起眼的小学校。田忌赛马,二比一才能赢。用《围城》里褚慎明的办法,一通通地给老师去信,谦卑地表示仰慕、请教,就差跪地求爱了。在他的耐心而周密的攻势下,刚刚具备招生资格的导师心花怒放,交心交底。元海顺利地拿到了入门证。

大任还未降,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却没完没了。这一读了研究生,工作没了,工资没了。只有一点生活费,不饿死就不错了,哪里有暇他顾?

元海就是元海,哪能被这点区区小事绊住手脚。立稳脚跟后,他要进一步行动、扩大根据地了。

教书是本行。元海包揽下了成人教育函授课程、自学考试辅导,批改试卷、外系大学语文、公文写作,这样基本上就能维持原来的收入。他仍然是——也永远是家里的顶梁柱,任何时候都不能松劲、掉链子。满世界泪眼汪汪,都是他的老母,全世界都是巴黎,等着他拉斯蒂尼高呼:我来了!

就这样,元海度过了半工半读的三年。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工,读得很少。就是做毕业论文,那也是拈轻就重,从来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的。这个电脑时代,写作是多么儿戏的事。元海好笑那些师兄们,就凭这个呆劲,还想混饭吃?汤也喝不着一口。面对校长授到手上的藏蓝色硕士学位证书,他真想把它摊在地上,扯出老二,狠狠地排泄一通,泡沫横流,方能够出尽胸中这口恶气。

拿到了文凭,就有了敲门砖。元海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母校。师专这时候也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成了师范学院。周恩来手书的校名文雅秀致,恍若乾坤挪移。事实证明,这是一着高棋,当地土著云:一块馒头搭一块糕。就是双方相称、对上眼的意思,谁也不讨便宜、谁也不吃亏。母校培养了他,他和母校有着同样的气质,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在那里,他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要科研成果了,他的论文像一群鸽子一样,一篇篇噗噜噜地飞出去。要教学评比了,他领先一步用上了多媒体设备。一人开了五、六门课,都是走在学科领域最前沿的。课堂上,一串串带口音的英文术语,唬得视导组的老头子们和学生们一愣一愣的,只恨上帝给自己少生了一双耳朵。这样的人,不是人才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兜底全部掏出来了,就这么多货了。——可是,别人摸不到底,这才是本事,才是魅力。

电影《手机》里的费墨教授,是一个双栖人,定位孔子,又心甘情愿、半推半就地做了戏子。恨自己长了一张贫嘴,又暗暗得意它的无坚不摧。《围城》里的李梅亭,神兜神转,长袖善舞,身外化身,拍着自己的肩膀赞一个。这样的状态,快活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在过人。元海从来不自命清高,认为自己是什么知识分子。人都一个鸟样,开了灯吃饭,关了灯上床,这就是中国的存在主义哲学。他的日子过得轰轰烈烈。同学聚会,老乡聚会,外地知名学府专家讲学,著名刊物编辑开讲座,他迎来送往,顺便递上自己的文章,当然——还有精心准备的礼物。学术界也讲究人脉,教授也食人间烟火。混个脸熟,名字出现次数多了,不是专家也是专家了。一篇篇文章出来,一个个项目申请下来,形成了良性循环。

再风生水起的好日子,也有涟漪。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宝珠对他突然不那么热情了。

她是村长的女儿,是他的青梅竹马。小时候,宝珠是他心目中的公主,高不可攀。可是公主却有情有意,口袋里的棒棒糖、饼干没少分给他。那时候,元海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大了,能当个村长。等他到县城上了中学,宝珠更是没少接济他饭菜票。经常的情形是,下课了,她偷偷使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露天茅房后面的野草棵子。因为土地营养肥沃,那野草棵子都有一人多高,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大概是离茅房太近了,俩人身上都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元海总是乱摸一气,不得要领。宝珠滑腻腻的小手捏弄着他的脸,替他挤去鼓起的粉刺。这出节目每到最后,都是宝珠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饭菜票,轻轻地放进他的手心。

高中毕业,他考上了地区师专,宝珠回了老家。村长动用关系,为女儿谋了个乡政府打字员的差事。对于他们的关系,村长从前装聋作哑。这次,在他上学校前,很策略地公开了两家的关系。其实,元海的心不是没有波动过,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了:师专毕业又能到哪里去?还不是回来教书?再说日子都是走着看,邓小平还摸着石头过河呢。他永远都是一个理性的人。

果然,两年后他回来了。回得很彻底,分配到老家的初中,与乡政府相邻,但是离他家那个村庄就远了,有头十里地呢。每当领薪水的日子,他口袋鼓鼓的,到集上割肉称鱼,打酒买点心,一辆自行车叮叮当当地,挂得满满,沿着土路骑回家。背着夕阳,背着一村人的眼珠子。

日子本来也可以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下去。分两间平房,生个一男半女,离父母又近,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元海自己不愿意了。他把教育学原理应用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教学上引导学生要跳一跳,摘桃子,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应该跳一跳呢?

考研究生就是这时候决定的。经过一番运筹谋划,当一切都板上钉钉、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了之后,元海决定和宝珠举行婚礼。那一年他26岁,在农村要算相当大龄了。

迁移户口前,他和宝珠领取了结婚证。他明白:这一次,他将永远离开这里了。他也明白,现在,他还不能给宝珠买什么宝石珍珠,也不能给父母盖新房子。他相信,以后会有的。并且,这个以后也不会太远。宝珠泪盈盈地扑在他的怀里,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他的心。

那艰难的三年,他奔波在各个教室里。快餐、方便面成了家常便饭,胃痛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真是不堪回首呵。填汇款单是他最大的快乐。宿舍的书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叹分身无术。

这间筒子楼是他工作后的落脚点。它虽然在单位属于最低等,但是与乡中学宿舍却是大大地不同,有历史,有沧桑。并且,他已经脱离了地面,上了楼,以后还会继续上的。学院宿舍紧张,他和另一位同事同居一套间。“同居”这个词,不带一点浪漫色彩,只有别扭和屈辱。

宝珠却很满足。她已经辞去了乡政府的工作,来到了元海的身边,在这座城市、这个校园里生活了。她的脸是鲜润的——打字工作并不辛苦,村长还时常接济女儿一点。她为他们朝北的那间卧室精心铺上了地板革,买来了漂亮的单人床上用品。他们用的是学校的铁架子床,再说大双人床也摆不开呀。宝珠慢慢地添了很多长毛绒玩具。她每天都兴致勃勃,眼睛里充满了新鲜和快乐。模仿着女大学生的打扮,廉价而时髦,俨然一个城市文化丽人。地级城市毕竟不大,也就两三个商业中心,再就是街头巷尾数不清的小店、小菜场。宝珠每天都有新发现,经常逛得不亦乐乎。晚上,坐在电脑前,房门紧闭——必须紧闭,那间卧室里还有一位仁兄呢。元海一边码字,一边听着她的絮叨,她快乐的叹息,心里像上涨的潮水。经常放下手里的事,两人就折腾一阵子。

她的身子慢慢地笨了,也没有精力出去逛了,腿脚浮肿得厉害,眼睛里褪去了热情的火花,愈加显得深沉,黑白分明。元海每天下了课,再奔到菜场买了菜,当啷当啷地骑回来,在黑糊糊的走廊上又煎又烹。做得了,仄着身子端这样端那样,挤在床边吃了饭,还要给宝珠按摩呢。他恍然间明白了妻子的心事。这不是什么产前忧郁症,那都是该死的医生糊弄人的。人所有的忧郁无一不是从现实出发的。现实的问题是:空间太小。

农民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宝珠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什么浪漫种子。在他的指导下,这个高中生勉强读了一部《飘》,竟然读得津津有味。虽然把“郝斯嘉”念成了“赤斯嘉”,却并不妨碍她的欣赏。她爱“赤斯嘉”的能干,更羡慕她的应有尽有。农民娶媳妇,得是先有了房子,才有媳妇这个人,他和宝珠把程序反过来了。他巨大的成功迷惑了宝珠,也迷惑了自己。现在,俩人的跟头云着了地,他们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老婆孩子热炕头”,热炕头是基础,只有在那上面,才能安稳地拥有老婆孩子。

这一二年里,元海和宝珠一样,对这个环境总的来说是满意的。人还要怎样?有几个人能走到这一步?红砖头筒子楼里那一间窄窄的卧室是他人生温暖的港湾,别人的不屑是他的骄傲。他太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悠闲地上完课,回来,有了宝珠软软的身子,还有香喷喷的饭菜,此生何复他求?难道余永摸着脸颊,心满意足地拿起筷子,对着自己心爱的美人不是最美的青春之歌吗?至于共用阳台、卫生间、客厅的不便,他们能够忍受。这一切和当年,和露天大茅房比,真正是天上人间啊。

唉,又是日子在过人,生活总是以超人的速度在前进。这几年宝珠回了老家,这间卧室委实也容不下一位小婴儿和丈母娘。元海呢,收拾旧山河,准备考博——攀到最顶尖。有为才有位嘛,时势总是为英雄而造。他的那位导师,也拿到了博导头衔。这样,元海顺水顺风地又读了博。

经过了这一番,元海已经百炼成钢,才不像从学校到学校、一步步读下来的小嫩鸡子们,毛还没长齐,还臧否人物、讥评时世呢。他只沉静地埋头做事,一只眼读书,一只眼盯住各种项目;梦里呢,也睁着一只眼,杯水微澜也逃不过他的无意识。一切尽付笑谈中。

这就是生活,痛并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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