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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美与割爱
——序《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

2013-11-14余光中

世界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唐诗三百新编杜牧

余光中

选美与割爱

——序《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

余光中

当代已知的唐诗总数,并不限于康熙年间所编的《全唐诗》,竟已超过了五百首。这一大笔财富是中华子女共有的现金,也是我们共同继承而免于缴税的遗产。阔,是真够阔的了。但是能清点库存的人并不算多,一般读者怎能全读呢,于是就有人来精挑细选,编出许多唐诗选集。二百五十年前(1763年,乾隆二十八年)蘅塘退士所编的《唐诗三百首》就是众多选集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一部。结果是爱诗者几乎都读过了此书,甚至认定唐诗菁华全在此书,有些人读的唐诗也就到此为止。但是唐诗之盛,岂是仅此三百首就能充分代表?而唐诗之妙,岂是坊间一般选集所能尽释?湖南著名古典诗评论家李元洛先生,为了延伸唐诗的赏析,乃另编了一部《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以補蘅塘退士旧编之不足。此书之大陆版即岳麓书社版问世于2013年1月。现在九歌出版社准备在台湾地区推出正体字新版,李元洛又将《新编》修订。我认为此书必将有益于台湾的读者,不但先睹为快,更乐于为之作序。

蘅塘退士之《唐诗三百首》(以下简称《旧编》)最显著的特色亦即优点,就是以诗体的演变来排八卷的顺序,始于五古而终于七绝,而每一诗体的作者又按年代先后为序。例如五律虽选了李白五首,却选了杜甫十首,相去还不太远;但是七律李白只得一首,而杜甫却多达十三首,用力所在就判然可分了。至于王维,光芒虽不像“李杜”之炽,却各体皆备,入选首数也不少,当可见其多才。

李元洛的这本《唐诗三百首新编今读》(以下简称《新编》),分为自然篇、社会篇、人生篇、艺术篇四大单元,每一单元又再各分为七个子题。《新编》之编排,不依诗体而依主题,也可见编者之苦心,但仅就目录却不知某诗属何体裁,略有不便。卷末如加上引得,当可解决。不过,以主题区分也另有优点。例如《艺术篇》中,咏书法者有诗四首,李白的《草书歌行》一首吸引了我。怀素笔惊风雨的艺术,不下于西方现代画的“即兴之作”(action painting),也只有李白能追摹其狂。其后一首竟是杜甫的《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写得不像李白前作那么飞扬跋扈,却也比较稳健踏实:“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之句是客观多了。毕竟李白用的是七言歌行,而杜甫使的是五古。有趣的是:诗仙与诗圣来颂两大草圣,李白赞怀素,杜甫咏张旭,亦即《饮中八仙歌》中倒数第二位酒仙,简直像是在比赛。这却是《旧编》里罕见的书法决审。

无论谁来编选集,都会面临两难之境。此事犹如选美,有选必定有遗。正面的乐事是选美,但反面的憾事,便是割爱了。李元洛《新编》三百首,原则上每一首都未入选《旧编》,但是不可能完全不选《旧编》选过的诗人。谁能够绕过“李杜”、王维、“二刘”、白居易和一对“小李杜”而选出有代表的唐诗呢?

我倒是为此做了一点统计,发现《旧编》的76位诗人中,遭李元洛“除名”者多达41位,超过半数了。这么多“落第”生包括了刘方平、刘眘虚、柳中庸、薛逢、裴迪、权德与等人,原不足惜,可是陈子昂、王之涣、李欣、钱起、温庭筠等名家也在其列,就令一般“熟读唐诗三百首”的读者不习惯了。其中原因,或由于其人本就诗少,或由于在《旧编》中已占尽便宜。例如王之涣在《全唐诗》中仅存六首;李欣在《旧编》中已经一口气入选五首七古,外加一首七绝;至于温庭筠,本为晚唐名家,有“温李”之誉,其实不如义山。

李元洛将《旧编》汰去41人,只剩下35人,但在《新编》中加入97人,所以《新编》共得132人。唐朝历时289年,《旧编》选诗310首,平均每年得佳作1.04首。《新编》选诗358首,平均每年得佳作1.01首。出入不大。《新编》能称为新,不但是加入了97位“新人”,也在于为留下的“旧人”另选“新作”。我也有统计数字可以作证。

《旧编》选诗最多的九位名家依次是杜甫(37)、王维(29)、李白(25)、李商隐(22)、孟浩然(15)、韦应物(12)、刘长卿(11)、杜牧(9)、白居易(4)。白居易的作品以篇计只得四首,但以行计则《长恨歌》、《琵琶行》至少应有十几首的分量,恐怕要排名在李商隐前后。

反之,《新编》选诗最多的诗家依次是杜甫(20)、李白(18)、白居易(18)、杜牧(12)、罗隐(12)、李商隐(11)、王维(10)、李贺(9)、杜苟鹤(8)。这不能不说是唐诗神龛的大重排,王牌的大洗牌。唐诗分期为初、盛、中、晚,若依此序,则《旧编》最前九家之中,初唐似无大家,盛唐得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刘长卿五家,中唐得韦应物、白居易,晚唐得杜牧、李商隐。四期的比重,到了《新编》里变化颇大。初唐依然无人,盛唐只留下儒道释三教的诗仙、诗圣、诗佛,中唐只有白居易、李贺,晚唐却有杜牧、李商隐、罗隐、杜苟鹤四家之盛。

《新编》新加的诗人,最醒目的要推张若虚与李贺。早就该如此就位了。李元洛此举,我不妨称之为“若虚不虚,罗隐不隐”,因为他不但把晚唐的罗隐、皮日休、陆龟蒙,在《旧编》之中所未见的,加上在《旧编》之中只入选一首宫词的杜苟鹤,都不吝大幅选入《新编》,同时多收韦庄之作,而于杜牧则于七绝之外更收纳其五、七言律诗如《九日齐山登高》。相反地,于初唐诗人如陈子昂、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新编》一概不收,而于所谓初唐“四杰”也不收“卢、杨”。可见编者是有意要突出晚唐诗的贡献,而所收晚唐之作也在浮奢之外更侧重其感时风世的一面。

此外,在李元洛的包容下,打油诗和口语诗也得到聊俱一格的机会。女性之作在《旧编》只得一首,到了《新编》里却增为四首。

最大的优点是《新编》对每一首诗不但详加分析和解释,还抛砖引玉,时常买一送一,甚至买一送三,多引该诗作者其他作品或摘句以相印证,有时甚至兼引“五四”以来的新诗加以贯通。所以名义上虽号称300首,实际上呈现在读者视域的应该超过千首。例如晚唐的杜苟鹤《秋宿临江驿》一诗,李元洛激赏其颔联:“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又引其另一名联:“空有篇章传海内”句当自杜甫“岂有文章惊海内”句来,古典诗句“互文”成习,原不足怪。何况诗句“互文”之余,还有词家来化用诗家。

《新编》不但广引主题或遣词相近的古诗,有时还会引新文学家的“旧诗”来印证。例如下引郁达夫《秋兴四首》之一:

桐飞一叶海天秋,戎马江关客自愁。

五载干戈初定局,几人旗鼓又争侯。

须知国破家何在,岂有舟沉橹独浮。

旧事崖山殷鉴在,诸公努力救神州。

爱国之情慷慨激越,实在比他的新文学小说动人。抗战刚结束,他于同年(1945)9月在苏门答腊被日军所害,比之崖山的悲剧,同样可叹。《新编》屡用“五四”以来新诗来呼应唐诗,其实,用新文学作家如陈寅恪、劳思光或新文化学者的“旧诗”,该同样有效,甚至切题。

我自己读了一辈子唐诗,并未修炼成“也会吟”的功夫,更不如元洛之博览贯通,但亲近唐诗的心情从未转淡。近日更写了一组《唐诗神游》的小品,或顺推,或翻案,只为追求与唐人长相左右,挹其远芬。且容我録引其中一品,来印证唐诗启发今人永不休止的灵感:

应悔偷灵药

不死药至今仍然成谜

连不老药也仍待发明

星际,最美丽的逃犯啊

神话是最有效的庇护

有什么用呢,警告逃妻

追诉期早过了吧

后羿悬赏再重

也无法将火箭启动

一路引渡你回人间

其实

不死药也医不了失眠

(余光中,祖籍福建泉州,现居台湾。我国著名诗人、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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