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为人民而歌
——远千里新诗导读
2013-11-14李卫华
李卫华
永远为人民而歌——远千里新诗导读
李卫华
远千里是抗日战争年代在冀中大地上成长起来的诗人,受当时晋察冀地区广泛流行街头诗的影响,最早创作的也多半是街头诗,《去找吕司令》、《过平汉路小立》、《拆城》、《你想想吧》等,曾在冀中平原军民中广为流传。解放后,远千里长期从事文艺组织工作,但也写出了大量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诗歌,如《星际交通员》、《新港颂》、《送稻子老弟出国》等。出访古巴时期,远千里还创作了赞扬中古两国人民阶级情谊的诗集——《古巴速写》。“文化大革命”时期,远千里受到残酷迫害,含冤离世。著名作家孙犁先生曾对他有过这样的评价“这是一个美好的,真诚的,善良的灵魂。他无负于国家民族,也无负于人民大众”。的确,远千里作为一个从大众中成长起来,而永远为人民而歌的诗人,诗歌内容是以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为主,诗歌风格质朴宛如泥土,诗歌精神也挺拔如西北大地的白杨。
一
远千里在《诗与生活》中表明了诗与生活的辩证关系:“香醇的酒,/从高粱升华而来。/没有粮食,/哪里来的酒?//美丽的花朵,/从根干上长出;/没有根干,泥土,/哪里来的花朵?//脍炙人口的诗,/来自诗人的热情,/热情又来自生活;/没有生活,/怎能写好诗?//粮食不是酒,/根干不等于花朵,/生活不全是诗,/诗人/怎能不去斗争?”诗歌正如从粮食中酿出的美酒,正如从根干中长出的花朵;然则生活不全是诗,需要经过诗人的主观创造以及与生活的“斗争”、拥抱,才能写出好的诗。在全民族奋起抗争的年代,诗人感受着时代的号音和鼓点,以街头诗的形式,抒写着抗战中的凡人常事。走进晋察冀,“到处可以看到街头诗,这些诗采取短俏的形式,运用民谣的韵律,使用活生生的民间语言,描写抢掠,反扫荡,民主政治,志愿义务兵,以及一切和战争相联结的斗争生活,这些诗人凭着灵感来描写爱与死的题材,他们已经走进乡村,走进军队,使诗与大众相结合,同时使大众的生活诗化。”(杨朔)于是我们看到一幅幅战斗的画面:有破坏敌人交通线的“破交”作战:“离开铁路二里地,/忽听一阵轰隆响。/回头望,/一派火光。//不用人说大家心里亮,/必是炸弹起了名堂;/火车出了轨,/连人带车见阎王!”(《唐团长》)有八路军夜行军的场景:“老乡亲们好美言,/八路军是‘猫儿眼’,/行军不怕月黑天,/夜间走路望得远。//一脚深来一脚浅,/凭着感觉把你赶。/老是盯着你的肩,/你要站下我也站。//前面就是敌据点,/队伍千万别拉断,/领队的回头小声说:/‘别掉队——往后传!’”(《夜行军》)有在青纱帐的游击战,“青纱帐呵,青纱帐,/英雄儿女里边藏,/鬼子要敢来扫荡,/到处中咱埋伏仗。//青纱帐呵,青纱帐,/你就是铁壁铜墙,/军民合作打东洋,/一齐保卫咱家乡。”(《青纱帐》)甚至于战士手中的一颗手榴弹(《一颗手榴弹》),一支枪(《我爱我的枪》)也成为诗人赞颂的对象。当然,除了战斗场景,后方军民的日常生活场景也是诗人重点表述的内容,如反映生产建设的,“谁拔麦子这么呛?/——县政府的一大帮!//县长带头先放纟要,/科长紧跟忙捆上。/脚一抬,手一摔,/尘土在飞扬。”诗歌通过县政府的干部帮群众拔麦这一事件,反映的是军民的一片鱼水深情。另外,《眸语》一诗也值得关注,“她嘴里说:向你学习,/她眼里却是:我爱你;/她嘴里说:请多帮助,/她眼里却是:你爱我吗?//勇敢一点吧小伙子,/你没有听懂她眼里的话吗?”诗歌展现的是根据地青年男女恋爱的的场面,借以“嘴里的一套话”和“眼里的另外一套话”的对比,将女青年勇敢追求爱情,却又欲说还休,只能借眼眸传情的形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也为紧张的战争生活添上了一笔温柔的亮色。
新中国成立后,诗人为祖国的生产建设取得的伟大成就而欢欣鼓舞,写下了《星际交通员》、《新港颂》、《送稻子老弟出国》等诗篇。在《新港颂》一诗中,诗人将新港比作“祖国的双手”和“祖国的看门人”,因为它联系着祖国“内地和沿海的兄弟”,也联系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在《送稻子老弟出国》中,诗人以兄长自居,谆谆教诲:“要有人问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别忘了说:/姓人民,名公社,/家住中华人民共和国。”《看焰火》一诗写于新中国建国十周年的国庆,诗人不自觉地把小我融入了时代大我之中,“万人仰首同庆,/抒发热爱祖国的心情!”自然诗人也不乏以普通人的生活为视角的佳作,如《掼跤》:“咱们两个来角力:/看是你摔倒我——/还是我摔倒你!//你既然,猛上一步,/伸腿使绊;/我,就来个大背胯,/将你撅起……//看外表,咱俩像敌手,/内心里,却充满了深厚友谊;//不是为了争锦标,/为的是:/保卫和平/生产建设/都需要锻炼个好身体。”描写的虽只是摔跤时的情景,诗人却也将其上升到“保卫和平”、“生产建设”的高度。
诗人在访问古巴期间,走访了古巴许多美丽的城市、农村、山区、海滩、机关、部队、工厂、学校、文艺团体、文化事业、革命遗迹、游览胜地等,接触了古巴各方面的领导干部和群众,受到了古巴人民的热情接待,对英雄的古巴人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诗人热情地歌颂了古巴人民革命和建设取得的伟大成就,却也将主要笔墨放在了中古两国人民的友谊上,比如《黑人姑娘》一诗,“一个年轻的黑人姑娘,/神情活泼而又调皮;/她和她的女友们迎着我们,/也在边说边走,脸上笑嘻嘻。//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用嘴巴做了个有趣的姿势:/嘴巴翘起来在空气中划了个圆圈,/又低声说了几个字。”中国人为什么受到古巴人民的热情欢迎,诗人以一位普通群众的视角,让一位司机朋友说出了原因,“中国待朋友诚恳、热情,/对付敌人又最坚决、勇敢;/谁要和中国人在一起生活,/谁就用不着去提心吊胆!”正是这种阶级情谊,使得无论是在正式访问的座谈中,还是在宴会和参加文艺活动时,甚至是在偶然相遇的刹那间,诗人都会被古巴人民的热情所激动。
二
远千里的诗歌风格主要以质朴取胜,田间曾赞其诗句“质朴宛如泥土” (田间 3)。这种质朴首先体现在诗歌的语言上,且看下面几首诗:“你往哪儿去?/——上安平。/上安平干甚么?/——找吕司令。/找吕司令干么?/——要身绿军装,/领支老套筒;/赶走日本队鬼,/保卫咱老百姓。”(《去找吕司令》)“乡亲们——/你知道吗?/大名鼎鼎的贺龙将军,/带着亚五亚六两支神兵,/来到咱冀中;//齐会一战,/消灭鬼子七百名。/尸首运不走,/埋在当地,/这真是个大胜利,/给咱乡亲出了气。//可是,/十冬腊月,/贺龙将军的兵还光着脚呢/姊妹们!/快给他们做双军鞋吧。”(《亚五亚六》)“为催夏早到,/风力大些无妨。/但不要这多黄沙,/这多灰尘,/搅得天昏地暗,/迷入眼睛,/且侵入房间。//建议我们的科学家,/速订降服尘沙计划,/进入共产主义时,/大地更要美化,/五谷长得壮硕,/花果遍地皆是,/人间永远风调雨顺。”(《狂风》)这些诗歌,没有丰富瑰丽的想象,没有反复渲染的铺陈,有的只是对事实的明确的陈述。正如远千里自己曾写道的,“半斤牛奶对上一斤水,量固然多了,但顾客不欢迎,他要求的是实打实的半斤原奶。而把牛奶和茄子、大葱放在一起煮,也难以调成美味。”(远千里 323)在将水分、茄子、大葱等不必要的东西除掉后,剩下的就是原汁原味的牛奶了,在去掉修饰和铺陈以后,诗歌也就只剩下对事实的明确表述了。这是源于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简洁与朴实,这是活生生的民间语言,而来源于生活的语言也是最为生动的,如“脚踏平汉铁路,/诅咒日寇无理,/为了蔑视敌人,/弯腰拣个石子。/任你挖沟封锁,/我仍自由来去”(《过平汉路小立》)一诗,革命群众蔑视敌人、大无畏的英勇气概就跃然纸上。
远千里诗歌风格的质朴还体现在诗歌情感的直白、明朗上。“我把字写在墙上,/写给你伪军看。/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叫老乡戳你脊梁骨。/听我说:/日本鬼子滚回东洋三岛时,/你到哪里去?/——好好地想想吧!”(《你想想吧》)其间的情感表达相当强烈,劝诫意味十足。“我爱我的枪,/枪身明又亮,/我爱我的枪/常伴我身旁。//我的枪,/睡在我床上,/我的枪,/随我上战场。//枪啊枪!/我把子弹/装进你的胸膛,//枪啊枪!/你要/瞄准敌人的方向……”(《我爱我的枪》)这本是一首歌词,诗人描写了战士与枪的深厚情感,作为打击敌人的武器,战士不仅将其擦得“明又亮”,且须臾不离,“常伴我身旁”、“睡在我床上”,最后一句更是点明了诗歌的主旨,“枪啊枪!/你要/瞄准敌人的方向……”不难看出,这些诗歌的抒情是发自内心的直白,它不是远离生活的空洞说教,更不是无病呻吟的慨叹,而是源于生活、甚至直接参加斗争的宣告。
解放后,诗人惊叹于祖国的改天换地和日新月异,站在时代大我的角度抒写集体的豪情,情感基调明朗向上。如诗人为新中国建国十周年而作的诗篇《新的夸耀》:“想要赞美我们的祖国,/觉得心笨口又拙,/挑一万个诗人,/写十万首歌,/也写不尽/今天人民的美好生活!”诗人为祖国的名字而激动,“亲爱的祖国,/你的名字,/恰像一颗巨大的宝石,/散放着金的光,/银的光,/光芒四射,/灿烂辉煌,/照耀全世界!”诗人为祖国取得的成就而自豪,“中国人民用着/火箭一样的速度,/在人类历史的旅程上/跃进,/以千百倍的热情/建设着自己的/祖国!”诗人也瞩目于祖国的明天,“让祖国的河山,/文化,艺术,科学,/一天一个飞跃,/一天一个新的面貌,/五彩缤纷,/花枝招展,/竞比妖娆!”虽然情感的热烈使得诗人不自觉地用最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对诗歌进行了修饰,语言似乎少了几份朴实,但诗人整体的情感指向却有着一个非常朴素的愿望:赞美祖国、歌唱祖国,诗歌的情感表达依然当得起“质朴”二字。
三
在田间看来,远千里的诗歌是“一棵白杨树,有结实的树干,有青青的枝叶。白杨高耸在蓝天和平原之间,很像是时间和空间的一座碑。当我们向那广阔的大平原走去,会有这样的印象”(田间 2)。白杨是西北地区常见的一种树,茅盾先生曾在《白杨礼赞》中将其喻为“树中的伟丈夫”,赞其“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以白杨来比喻远千里的诗歌精神、人生品格,在笔者看来是非常贴切的。
《我和骆驼》是诗人早期的一首诗作,诗人以冬天清晨负重前行的骆驼自况,“骆驼——/一声不吭,/迈着沉重的脚步,/脖子一扬一抑,/口里喷着寒气,/气息匀长有力。//骆驼,骆驼,/我们是清晨二友。/今天第一次相见,/特向你问候早安。/为世人造福出力,/清晨是属于我们的。”骆驼“并不低诉哀怨”于“沉重的负担”,而是“一声不吭”,“迈着沉重的脚步”,“气息匀长有力”地前行,这种忍辱负重昂扬前行的姿态与白杨挺拔的身姿何其相似。在《海燕》一诗中,诗人从海燕的飞翔和呼啸中,看出了追求自由和勇敢的决心,看出了愉快和乐观的情绪,“海燕——/振动着长大的翅膀;/轻轻地掠过海面,/又疾驰地飞向高空,/啾啾地鸣叫。”“海燕!/你的飞翔,/象征着自由和勇敢,/你的呼啸,/象征着愉快和乐观!”海燕的形象怎不让人想起扎根于黄土高坡,却又茁壮成长的白杨呢?在《古巴性格》一诗中,“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跟上来!/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决不会对敌人屈服!/直到获得了自由,/保卫了自由。/这就是古巴人的性格!/这就是古巴人的风度!/这就是——/古巴人的骄傲!”与其说诗人是在歌颂古巴人民争取自由、保卫自由的斗争,不如说这是诗人内心的信念与追求,正是古巴人民为自由而战的精神鼓舞和激荡着诗人的内心,与诗人自身的性格、品质相契合,才写出了这样的诗歌。
在晚期的诗作中,诗人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反思着左倾思潮带给文艺工作者的苦痛,如《夜醒》一诗,“思绪萦萦,/中夜不寐,/其故安在哉?/与人勾心斗角乎?/个人患得患失乎?/计较名利待遇乎?/否!——否!/受群众之委托,/党的信任,/工作未成,/如何得以安枕?!”将一个为党的革命事业兢兢业业,毫无私心,不计较名利待遇的共产党人的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再如《战斗》一诗,“我要求参加战斗,/我在战场上大吼;/我鼓舞战友前进,/我自己走在前头!//我的吼声不是诗?/我怎敢狂妄地要求!/问我为什么写诗?/我说为了战斗!”这是对自己被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的回答,也是在实践着“首先做个战士,/然后才是诗人”(《形象》)的誓言。更值得关注的是诗人的最后一首诗作《生命》,“生命和人交朋友,/不过几十年,/岂能将它轻轻虚掷?/碌碌无为是一生,/卑躬屈膝是一生,/而磊落光辉,/照耀千古,/也是一生!”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诗人不肯“卑躬屈膝”,也不愿“碌碌无为”,而是一反其庄重儒雅的性格,以泰山之躯、擎鼎之力,金刚怒目、傲视群丑。正如其最后诗篇中高唱的:“磊落光辉,/照耀千古,/也是一生!”他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个挺拔如白杨的生命被伐倒了,但正如孙犁先生所言,他“无负于国家民族,也无负于人民大众”。
杨朔:《敌后运动简报》,载王文金等编:《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文学运动资料》中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田间:《三唱集·题记》,载远千里《三唱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62年版。
远千里:《怎样才能写得短》,载《远千里诗文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
(李卫华,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作品【Works C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