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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悖论中看《李尔王》的解构主义色彩

2013-11-14

世界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李尔王悖论理智

周 娜

从悖论中看《李尔王》的解构主义色彩

周 娜

《李尔王》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巨匠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在剧中、作品中,莎士比亚通过刻画以爱特门、贡纳梨和吕甘为代表的残忍凶暴的贵族以及外表疯狂实则清醒的李尔王、乞丐和弄人等人物形象,向我们传达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理智中的疯狂,疯狂中的理智”,有效解构了“理智/疯狂”的传统二元对立,用隐喻的方式越过社会主流话语的束缚,揭示出世界荒诞混乱的本质。《李尔王》 悖论 解构 理智 疯狂

Author:

Zhou Na is a Ph.D. candidate at the English Department, PLA UFL. Her research interest is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作为一个单独的文学理论流派,解构主义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末,盛行于20世纪70年代。在其领军人物德里达的倡导下,该流派呼应自尼采提出“上帝死了”、“重新估价一切价值”以来西方一直涌动的否定理性﹑怀疑真理﹑颠覆秩序的强大哲学思潮,呈现出“反权威﹑反成规﹑反理性﹑反传统”的显著特点。早在此之前,生活于伊丽莎白王朝时期的莎士比亚就通过悖论这一修辞手段为其戏剧蒙上了一层解构主义的色彩。

悖论(Paradox)本是修辞学中的一种修辞格,在贝德福德(Bedford)文学批评和术语词典中,悖论被定义为“一个表面上似乎自相矛盾的陈述,但仔细考察,隐藏在下面的真理便会凸现”。在《李尔王》一剧中,以爱特门﹑贡纳梨和吕甘为代表的贵族们为了追逐金钱﹑权力和地位,一次又一次做出残忍凶暴有违伦理纲常的恶行。与此同时,疯了的李尔王却幡然醒悟,悟出世间真理,装疯卖傻的乞丐成为“哲学家”,低贱的弄人不时说出醒世恒言,闪烁出常人不及的智慧光辉。通过这些人物形象,莎士比亚向我们传达出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理智中的疯狂,疯狂中的理智”,有效解构“理智/疯狂”的传统二元对立,打破封建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消解传统的尊卑秩序,从而用隐喻的方式冲破社会主流话语的束缚,揭示出世界荒诞混乱的本质。

在尼采之前传统的哲学思想中,理性一直是西方整个形而上学哲学思想的基础。在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城邦的哲学家们从自然主义的角度来看待整个宇宙和人类。“苏格拉底对诸神的轻视臭名昭著,他和学生柏拉图一起,对人的心智加以分析,认为其有如下几个组成部分:理智﹑精神﹑激情和灵魂。后来,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将人类定义为一种身处自然之中的理性的动物。”(Porter 35)这便是西方理性主义的起源。从那以后,理性主义便成为西方文明的基石,也成为统治阶级手中有力的武器,一切与理性相对的行为都被划分到疯狂的行列。“出于对扰乱心智的原始力量的恐惧,柏拉图主义,毕达哥拉斯派,斯多葛学派,以及类似的哲学宗派都将非理性视作危险和耻辱,并且是理性和灵魂必须对抗的对象。”(Porter 36)

理性与疯狂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同时通过对疯狂的惩罚规训着人们的思考以及行为方式。通过李尔王的前后转变,莎士比亚解构了“理智/疯狂”的传统二元对立,将理智从这一二元对立的中心地位拉下马来,与疯狂混为一体,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用文人特有的方式完成了他对社会主流话语的反叛。

故事开初,貌似清醒但却刚愎自用的李尔王便做出三重疯狂之举。①放弃手中的权力是为疯狂之一,因为在封建等级社会,权力与社会地位、名望、尊重之间几乎划上了绝对的等号。放弃权力也就意味着失去对别人的控制权,即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肯特的进谏中便曾劝李尔王“保留你的权力”,因为他深知一旦大权落入旁人之手,等待李尔王的会是怎样的命运,但身为封建等级制度最高首领的李尔王却不明白这一再简单不过的道理。②李尔王向三个女儿提问,要求她们用言语证明对自己的爱。大女儿和二女儿的谄媚之语冲昏了李尔王的头脑,令其无法在甜言蜜语与诚实之言之间明辨秋毫。他对小女儿诚实的回答大发雷霆,将之前十几年的父女情分一笔勾销,不仅剥夺其继承权,而且将冒死进谏的肯特一并放逐。③分土授国的行为极易令国家四分五裂,陷入内乱。三国虽势均力敌,一旦不能有效制衡,便会因群龙无首而陷入纷争,将民族带入内战之中。身为一国之君、曾经无数次带兵征战的李尔王竟然不知其中厉害,贸然做出决定,并轻易推翻先前的计划,足可见其理智的外表下掩盖着的疯狂迹象。

在做出三重疯狂之举之后,李尔王被两个女儿气出家门,流浪荒原、神经失常,却逐渐懂得人世之真爱,明悉世事真相,通晓人生智慧。在狂暴的自然面前,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意识到错信谗言,错怪了诚实的小女儿。他不再自私,而是开始对别人加以关心。他对忠心跟随自己的弄人说“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哩”。作为曾经的国君,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真正将寒衣饥食的贫苦大众放在心上。他不再被眼前的表象所蒙蔽,而是穿透之前障眼的屏障看到真实的世界,貌似疯狂的呓语开始成为概括人生的哲理。疯狂在带来悲惨的同时,也使李尔王获得另一重意义上的重生。正如英国精神病学专家莱恩(R.D.Laing)所言,“疯狂并不意味着彻底毁灭,它也可能是一种突破。在伴随着奴役和死亡的同时,疯狂也带来了解放和新生。”(Hayes 198)

在“理性/疯狂”这一传统二元对立中,理性占据着发号施令的地位,它约束并规定着后者的定义和地位。从李尔王的转变中,我们可以看到,疯狂此刻已经成为理性的一种形式,“它被整合于理性之中,或者构成理性的一个秘密力量,或者成为它的一个显现时刻,或者成为一个吊诡的形式,让理性可以在其中意识自身。”(Foucault 50)理性与疯狂之间的界限被逐渐模糊,两者之间的中心与边缘地位也慢慢被相互渗透与相互折射取代,最终相互纠缠,构成绝对意义上的解构。

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社会等级森严,由于经济基础﹑教育条件﹑政治社会地位的因素,掌握主流话语的上层阶级利用手中的话语权,将自己定性为主流价值观的代表,是文明﹑高雅﹑理性道德的代名词,而下层贫苦大众则被划为他们的对立面,成为粗俗﹑野蛮﹑愚昧﹑道德不完善的化身。在任何森严的等级社会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无法逃脱这一固定思维模式的禁锢,并自觉扮演起维护者和捍卫者的角色。但是,在《李尔王》一剧中,莎士比亚却通过人物在社会地位与各自思想行为以及言论之间的一组组悖论悄然消解主流话语定义下的这一尊卑秩序,揭示出世界荒诞混乱的本来面目。

在李尔王被放逐荒原之后,一支由疯子国王、瞎子权臣、乞丐贵族子弟和痴傻弄人组成的乞丐队伍逐渐形成,外表痴傻疯癫的弄人时时展露出清醒理智的光芒,由地位低贱的边缘形象一跃而为这一队伍的灵魂人物。在这一队伍中,清醒时的李尔王和葛罗斯特一个处于权力巅峰,一个位高权重,却轻易听信谗言,不顾劝告;一个将诚实的女儿抛弃,一个逼得正直的儿子流亡行乞,自己也落得被迫流亡的下场。来自社会底层﹑供人玩弄﹑以博人一笑为生的弄人却用貌似疯狂的语言一语道破天机。他调侃李尔王,将李尔王“好端端有了一顶王冠,却把它从中间剖成两半,把两半全都送给人家”的举动比作“背了驴子过泥潭”(293);在李尔王受到贡纳梨欺辱,前去寻找吕甘求助时,他又告诉李尔王他的两个女儿就像两只野苹果般没有分别,警告李尔王为即将面临的结果做好准备;在李尔王伤心绝望、咒骂上天却还未开始反省自己时,弄人却发出“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一阵风来一阵雨,背时倒运莫把天公恨,管它朝朝雨雨又风风”(319)的精辟之语,显示出对命运的深邃洞见。在李尔王众叛亲离、绝望无助时,只有弄人和肯特一起,毫不犹豫追随其后、陪伴左右,用自己的爱温暖孤独的老人。尊贵的外表与糊涂的举动相连,痴傻的外表掩盖不住内心对世事人情的犀利洞察。摆脱一切文明的烙印之后,所有人都还原成为 “一个寒伧的赤裸的毛发蓬松的动物”(322),对地位低贱的弄人来说简单明了的道理,貌似智慧的李尔王却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慢慢懂得。

与李尔王和葛罗斯特相比,弄人从地位上来讲,“来自下层,又置身于上层的核心;既是洞悉一切的知情人,又是超然物外的旁观者”(易红霞 291)。复杂的身份使得他不但了解下层人民疾苦,也比常人更能洞察到所谓上层的悲哀。李尔王和葛罗斯特之前大权在握,却被权力遮蔽了观看世界的双眼。尽管在地位上他们是“智者”,但在智慧上,与弄人相比,“智者不需要拥有弄臣(fou);因此,拥有弄臣的,一定不是智者;如果一个人不是智者,他就是疯人(fou);而且,就算他是国王,他也许是他的弄臣的弄臣。”(Foucault 490)地位与智慧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对应,社会主流话语对尊贵智慧与低贱愚昧的定位被悄然消解。或许,就像弄人所言,“我傻你更傻”,在“聪明人”眼中,以逗乐为生的弄人无疑又疯又傻,但在作为局外人的弄人看来,聪明人只不过在相互玩着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如果说疯狂使得每个人都迷失在他的盲目里,那么,反过来说,疯子就可以为每一个人提醒他的真相;在一个人人欺人又自欺的喜剧里,他是二次度的喜剧,骗局之骗局;他的傻言傻语,一点也没有理性的外貌,却说出了理性的语言,他的诙谐点醒人的可笑;他向情人说明爱情,向年轻人说明生命的真谛,为傲慢者,蛮横之徒以及骗子诉说事物平凡的现实。”(Foucault 21)

与此同时,这一组奇特的人群与身处宫廷之内的爱特门﹑贡纳梨﹑吕甘﹑康瓦尔形成鲜明对比,疯狂成为揭露理性荒诞本质的有力武器。“任何一种疯狂,都有可以判断和宰制它的理性,相对的,任何一种理性,也都有它的疯狂,作为它可笑的真相。两者间的每一项,都是另一项的衡量标准。在这种相互指涉的运动里,两者相克相生。”(Foucault 45)李尔王在疯狂之后产生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独自慨叹:“衣不蔽体的不幸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忍受着这样的无情的暴风雨的袭击,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320—321)位高权重﹑富可敌国的康瓦尔们却一味纠缠于自己的私欲,从未“睁开他们的眼睛,替那些不幸的人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分一分自己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321)被剥夺了一切财富和地位,一无所有的李尔王﹑葛罗斯特﹑埃特加和弄人在彼此的困境中互相依赖﹑互相扶持,用人类最善的忠心与爱支撑着对方。拥有一切的贡纳梨、吕甘却做出驱逐老父的不伦之举,为了土地和财富不惜让百姓卷入内乱、流离失所,为了情欲不顾姐妹情谊,自相残杀。一无所有的人坚守着人性至善的成分,尊贵的身份却成为恶行的墓志铭,上层阶级原本用于维护自身权威的尊卑秩序在这一悖论中被悄然消解,被剧中世界的荒诞本质取而代之。

无论是对“理性/疯狂”传统二元对立的消解还是对等级社会中主流话语对等级身份与智慧道德之间关系的解构,在一组组悖论之中,莎士比亚希望传达的还是他对人性的探讨,对社会的控诉和对穷苦大众的悲悯。

一方面,他借古讽今,通过剧中人物之口折射自己当时所处的混乱的社会。葛罗斯托对时局曾有过一段评论“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兄弟化成仇敌;城市里有暴动,国家发生内乱,宫廷之内潜藏着逆谋,父不父,子不子,纲常伦纪完全破灭”(286)。“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就是这时代的一半病态。”(333)这不仅仅是剧中的现实,也是莎士比亚对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的真实感受。《李尔王》创作于1605—1606年,距离1603年从伊丽莎白一世到詹姆斯一世的王朝更迭不过短短两年时间。在詹姆斯一世即位后,“新王朝与旧王朝一样是非不分,处决了许多有罪和无罪的人们,于是,新的阴谋很快又酿成了。1605年11月,曾支持过埃塞克斯叛乱的天主教乡绅罗伯特·凯茨比因为不满新王失约,未给天主教徒特权,阴谋在新国会成立之日炸死国王﹑王后及其大批国教议员,然后发动叛乱,挟持王子和公主改变国策。此乃有名的‘火药阴谋案’”(易红霞 272)。尽管这次叛乱最终以失败告终,却集中体现了国内各种连续不断的纷争和冲突。一向关注社会现实和政治格局的莎士比亚此刻已经年过四十,国内各种连续不断的纷争和冲突在带给他痛苦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在其笔下得到反映,那就是《李尔王》中混乱荒诞的社会。

另一方面,在逐渐认清混乱不堪的社会现实的同时,莎士比亚也将关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入到人性本身。在1600年前不久,莎士比亚的思想似乎经历了一个变化。他早期戏剧中有限的乐观主义被某种深刻的幻想破灭所取代。这种幻想破灭使他对人性丧失信心,对整个宇宙体系发出控诉。其结果是产生了一组戏剧,这组戏剧的特点是悲痛,使人产生极度哀伤,和对事物的奥秘进行苦恼的探索。这一组戏剧从思想上理想主义的悲剧《哈姆莱特》开始,经历了表现犬儒主义的《一报还一报》和《终成眷属》,最后以具有宇宙意义的悲剧《麦克白》和《李尔王》结束。(伯恩斯 173)

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代表,莎士比亚通过消解“理性/疯狂”的二元对立以及等级身份与智慧道德的尊卑秩序,深入思考和探索人性和社会的复杂。当原本的道德秩序被无情打破,人性中的神性与兽性相互纠结、相互争斗,世界陷入混乱一团。一组组悖论只不过是艺术表现手法,通过它们传达出的正是莎士比亚在文艺复兴大潮中对社会的控诉和对人性的深刻思索。

注解【Notes】

[1] 关于Paradox的定义转引自谢劲秋:《〈李尔王》——一部充满悖论的悲剧》,载《山东外语教学》2003年第1期,第18—21页。

[2] [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朱生豪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版,第319页。下文中出自该书的引文,只在文中直接标出页码。

[3] 莱恩(R.D.Laing)是英国著名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代表作包括《分裂的自我》(1960)、《自我和他者》(1961)、《经验的政治》(1967)等。

[美]E·M·伯恩斯、P·L·拉尔夫:《世界文明史第二卷》,罗经国等译,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

Hayes, Kevin J.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Herman Melville's Moby-Dick. Greenwood Press, 1994.

华泉坤、张浩: 《二元对立形式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载《外语研究》2003年第6期,第66—72页。

李毅:《二十世纪西方〈李尔王〉研究述评》,载《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6年第4期,第34—40页。

[法]米歇尔·福柯:《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年版。

Porter, Roy. Madness: a brief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英]威廉·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朱生豪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年版。

谢劲秋:《〈李尔王〉——一部充满悖论的悲剧》,载《山东外语教学》2003年第1期,第18—21页。

易红霞:《诱人的傻瓜:莎剧中的职业小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Title:

A Deconstructive Research on the Paradox in King LearKing Lear is one of the four great tragedies of William Shakespeare. In this play, through the depiction of brutal aristocrats and rational maniacs, Shakespeare shows us an obvious paradox of "madness within rationality, rationality within madness", deconstructs the traditional binary opposition of "rationality/madness", breaks the boundary of social mainstream discourse and discloses the absurd and chaotic nature of the world.King Lear paradox deconstruction reason madness周娜,解放军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与文化。

作品【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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