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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会议纪要

2013-11-14谢克强,赵小琪,李遇春

世界文学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学人写诗学者

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会议纪要

谢克强(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中国诗歌》常务副主编)

赵小琪(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

李遇春(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导,《新文学评论》执行主编)

车延高(中共武汉市委纪委书记、诗人,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华中科技大学武昌分校中文系主任)

刘保昌(湖北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江汉论坛》编审)

涂险峰(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导)

张三夕(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导,文学研究所所长)

李俊国(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

赵国泰(原长江文艺出版社编审,武汉中图图书出版有限公司总编辑)

张岩泉(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

张执浩(武汉作家协会副主席)

汪余礼(武汉大学艺术学系副主任)

冯楚(《中国文艺家》执行主编)

…………

编者按:2013年11月23日,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中国诗歌》编辑部共同主办的“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一楼学术报告厅成功举行。此次研讨会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戴建业教授和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沈嘉达教授致辞,分为上、下两场。上半场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邹建军教授主持,共有六位学者、诗人发言。下半场由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涂险峰教授主持,共有七位学者、诗人发言。另外,研讨会还特意设立了由邹建军教授主持自由发言环节,共有三位学者、诗人发言,彰显出了开放包容的学术交流精神和气度。最后,会议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张三夕教授致闭幕词。

邹建军:各位专家、学者:在这初冬时节,桂子山如此阳光明媚、充满温暖,是因为各位朋友的到来。由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中国诗歌》编辑部联合主办的“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经过三个月的筹备,今天正式召开。接下来有请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戴建业教授和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沈嘉达教授致辞。

戴建业:我在此代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向在座的各位朋友致以热烈的欢迎!我想我们的当代“学人之诗”学术研讨会非常有意义。关于学者写诗这一文学现象,从古至今就一直存在争论。钟嵘说学人写诗“虽谢天才,且表学问”(《诗品•序》),意思是我们读书人写诗,虽然没有什么才气,但还可以显示学问。颜之推则说:“必乏天才,勿强操笔;但成学士,自足为人。”(《颜氏家训》)如果没有才气就不要写诗,如果认真读书可以成为一个好人。西方学界也曾不断争论学问和诗之间的关系问题。现在我们总说诗和诗可以对话,主要是受了海德格尔的影响。阿尔多诺在20世纪50年代曾说过:“奥斯维辛之后再写诗是可耻的。”我个人认为是很有道理的,今天这个社会实在是没有诗意可言。但是马尔库塞认为,“我们应该写诗,在审美之中人可以获得解放。”(《论解放》)我觉得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我好多年都没有写诗了。今天我想听一下学者所写的美妙诗章,探讨学人之诗在当今社会的意义。再次感谢在座的朋友,谢谢大家!

沈嘉达:九年前也就是2004年3月份,我来到美丽的桂子山,在中南干部培训班当了三个月学生。我所在的黄冈师范学院,曾是华中师范大学黄冈分院,如今也是华中师范大学对口支援院校。在这里,特别感谢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中国诗歌》编辑部。希望今后能在更多方面,与以上各单位展开更深层次的学术交流与合作。

谢克强:学人之诗的创作背景及中国诗歌存在的问题

当今中国诗歌的创作背景,学人之人从何而来?为什么当今中国没有诗意,原因有二:一是无边的消费主义,也就是说是快餐文化、娱乐文化腐蚀着中国文化,腐蚀着中国人的思想和灵魂;二是历史的虚无主义。无论是对中国五千年的悠久历史还是中国百年新诗史采取完全否定的历史的虚无主义态度。中国的新诗是舶来品,是从西方引进来的,包括语言、抒情方式等。我认为中国新诗尽管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但还是不成熟的。还未在继承传统和借鉴西方之间找到平衡点。毛泽东当年提出要借鉴民歌,从而创造出新的诗体,也只是一家之言。现在是中国新诗发展最好的时期,也是最混杂的时期。中国虽然有“诗之国度”的盛誉,但当今中国的是诗学教育是很匮乏的。学者的任务在于“传道、授业、解惑”,因为我认为诗学教育非常重要。写诗的学者,比如冯至。

为什么学者要写诗?因为中国诗歌的汉语诗性和本土性。汉语诗性指的是汉语的简洁、含蓄、形象、意象以及富有张力的特点。比如西方将《红楼梦》翻译为《红房子里的梦》,将《水浒传》翻译为《水边的故事》,而这正好体现出汉语诗性的特点。汉语的本土性指的是中国人的审美情感。《诗经》穷尽了当代人的所有情感表露,《诗经》之后的诗都没有超越《诗经》所表达的情感范畴。学者正是想在汉语诗性和本土性的结合上做出他们的努力。

中国诗歌存在的问题。中国诗言志的传统讲的就是诗人表达自我情感。从屈原的《离骚》、李白的《将进酒》、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直到艾青的《大堰河》都是在“诗言志”。现代的诗人们在这个肤浅的时代所赋予的责任和义务方面做得还不够,在表现他们的情感方面还不够彻底。我的《青藏铁路》一诗就表达了我作为铁道兵的独特情感。歌属于大众,诗属于天才。写诗还是需要一点天才,需要有新鲜的感觉。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的区别在于诗人写诗相信亲身体验基础之上的新鲜的感觉。

赵小琪:现代学人之诗具备的三个诗学维度

西方很多后现代主义诗人学历并不高(T·S·艾略特除外)。中国的胡适很有学问,但胡适写的诗并不一定有学问。将学问和诗结合得最好的当属九月派,也就是中国新诗派。当代最能代表学人之诗的应该算是朦胧诗派,但朦胧派诗人基本上都没读过大学。因此,学历并不等同于学问,现代的学人之诗和古代的学人之诗含义也不尽相同。学人之诗蕴涵着“知”与“诗”两种要素。知代表知识,是对客观事物、规律的发现。诗是主体性的,要对事物的意义进行发掘。正是这种意义区分了现代的学人之诗和古代的学人之诗。现代的学人之诗应当具有现代的哲学基础、知识结构、思维方法、语言表现。现代的学人之诗的第一个维度是经验的表现而非情感的表达。情感是仪式性的,而经验是沉淀式的。袁可嘉曾说:诗不是情感表现,而是经验表现。杨炼提出的“智力空间论”讲的就是诗歌的质量不在于情感的长度,而在于经验的厚度。现代的学人之诗的第二个维度是要表现抽象的思考。艾略特认为玄学派诗歌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有思想深度,这种思想深度主要体现在形而上思考。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很多诗人都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是中国现代诗和古典诗之间最大的区别,作品中出现了对死亡的形而上思考,不仅仅写死亡现象,更写死亡世界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是体验式的死亡是古典诗歌中所缺乏的。今年刚刚去世的诗人纪玄曾提出一个口号:“诗歌不是表现诗的感情,而是表现思想。”他所指的思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思想,而是指诗歌的思想、与人类的普遍现象结合在一起的思想。现代的学人之诗的第三个维度是要表现张力。包括艾略特在内的新批评派很多都是诗人,特别重视张力的概念。结构主义学派的格雷马斯总结出一种矩形(矩阵)理论,构成这种矩形的三种关系(矛盾、对立、相辅相融)来言说世界一切事物,而这一切事物又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格雷马斯将这种矩形理论扩大为可以解释世界上所有深刻思想的理论模式。我个人觉得用这种理论来解释学人之诗是很有意义的。

李遇春: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互通以及士人之诗与仕人之诗

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说的太多,而写的太少。就像鲁迅先生所言:“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野草·题辞》)最初听到学人之诗这一议题,我想到的就是这是一个符合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色的议题,包括张三夕所长、邹建军教授等很多老师都写诗。文学院简直可以称为“诗歌立院”。是不是学院里的诗人都可以称为学人之诗?我觉得学人之诗跟诗人外在的社会身份没有太多关联,学院中人写的诗不一定是学人之诗。不管是在高校任职、在媒体任职或者以为草根诗人,都有可能是学人之诗,也有可能不是学人之诗。因此,学人之诗应该是诗人内在精神身份的确证。在20世纪90年代我觉得学人的概念是无须怀疑的,但是在如今连高校都不断行政化和商业化的时代,学人的概念变得越来越模糊。学人之诗应当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人所创作的,用以表达其情感、思想、灵魂、血肉等的诗歌。就像鲁迅所说的:“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革命与文学》)当下我们很多人写诗过于仓促、草率,不够凝炼和含蓄,因此即使是以学者身份发表的,我认为也不应看作是学人之诗。刚才赵小琪教授提出的观点我是比较赞同的,比如说一个学人所应具备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但他强调的古典学人之诗与现代学人之诗之间质的差异的观点在我看来两者之间没有太多差异,在很多方面应该是共通的。我们常常习惯于将古典的和现代的二元对立起来,这样会抹杀学人、诗人自身的知识结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之间的沟通,以及内在的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对话。

我们不应该把“学人之诗”这一概念不断抽象化、不断下定义,这样我们会走进本质主义的死胡同。好像要找到一种纯粹的学人之诗,那哪里去找呢?我们有一个小议题“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区别”,这是一个从古至今都存在的老话题,钱钟书在《谈艺录》里专门谈到唐诗和宋诗两种范式之间的差异,相对而言,唐诗重风神、韵律等,更多的是一种诗人之诗;而宋诗注重学理、理气,更多的是一种学人之诗。严羽在《沧浪诗话》里比较反对的以学问、以议论、以才学为诗的诗歌形态。但两者之间并非不可互通,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辨析其差异,但在实际创作中,要想把两者严格区分开来是十分困难的,也是不现实的。

我想补充两个相关概念:士人之诗,士主要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即今天新诗写作里面的知识分子写作。仕人之诗,就是古人讲的纱帽气的诗歌。诗人之诗是主情的,新诗最开始的发端多半都是主情的,比如郭沫若的诗歌,情绪宇宙的爆发。学人之诗是主理的。诗人之诗接近士人之诗,比如岳飞、陆游,尽管他们是做官的,但是他们的诗歌里看不到仕人之诗的味道。他们在写诗时没有把自己当做官员,而是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在写诗。周作人梳理中国古代文学源流时分为言志派和载道派,士人之诗可以归为言志派,仕人之诗则属载道派。

诗人之诗、士人之诗、学人之诗、仕人之诗,不管是情与理还是志与道的关系,从中国诗歌史上都可以找到这四种诗歌形态。但我们不能拘泥于这四种诗歌形态的划分,更应看到其内在的组合与互动。正像赵小琪教授提到格雷马斯,这四种诗歌形态的关系正好可以构成格雷马斯所说的符号的矩阵关系。通过对四种诗歌形态关系的阐发,有助于我们看到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之间内在的关联、互动、对话和融合,也可以看到当前中国诗歌届未来的前景。

车延高:论诗

诗人,要有一双负责任的眼睛,既能看清白马在雪地里悠然迈步,蹄音一闪,碰落一树梅花;又能发现没有月的夜里,萤火虫向一朵黯然失色的花独白,风用声音替它说话,写诗写成了孤独侠,就要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你必须开启累死自己、惊诧世界的想象力,望一地落花,就能想到林黛玉刚刚肩锄过去,坟里埋的是佳人不想带走的眼泪。

写诗就要写得“一江春水向东流”,让灵感在不小心时突然出窍,好句子就像一阵风送来的,不怕你白驹过隙,抓住了,就把它原生态呈现出来,这是才华让诗人梦想成真,你可以说缺乏雕琢,但我就没想过去雕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谁说的,这可是四川江油的李青莲待诏说的。否不掉!

诗要有陌生感,诗最怕重复。诗人追求写作风格,就是想让自己成为自己。篡改了一个字,就是自恋。其实不要怕,写就要写出自己的旁门左道。你看另避蹊径,卓尔不凡,别出心裁,独具匠心这些成语在明示什么?就是要我们从趋同的江湖或山寨里杀奔出来,更旗易帜,另立山头。要承认每个诗人分娩的诗句都有胎记,不要东施效颦,不要企望武大郎店里的伙计一般高。

江少川:台湾学人之诗的借鉴意义

我觉得学人之诗涉及三种身份:一是专门写诗、不做研究、不写诗评诗论的诗人;二是不写诗、专门做研究、写诗评诗论的学者;三是既写诗、做研究,又写诗评诗论的学者诗人。这三种身份并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是身份而已。真正能够称得上学者诗人称谓的在台湾诗坛有不少,比如说余光中、洛夫、叶维廉、罗门等。以洛夫为例,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能够和他媲美的诗人找不出几个,洛夫单是诗论集就有五本。再以叶维廉为例,他的诗歌专著具有相当高的理论水平,而且他也有好几本诗集。余光中也是一样的,不仅是著名诗人,也在香港中文大学、台湾中山大学任教,写了很多诗歌方面的文章。

第一,知性与感性的双重经验。既有写诗的亲身体验,同时又有写诗评诗论以及研究学问的经验。痖弦诗集和诗论集尽管都只有一本,但他完全可以称为学者诗人。他的《中国新诗研究》研究了包括废名、刘半农、戴望舒等在内的十一位诗人,这是他15年的研究成果,很少有人能超越他。第二,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吸收。台湾的很多诗人都有青少年时代从中国大陆到台湾去的经历,他们在20世纪50—70年代都有先西化后传统的的经历。五六十年代台湾向西方看,所以一大批诗人都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但是后来他们发现完全西化是走不通的,所以在70年代,又回归转向传统。痖弦有两个精彩的比喻,一个是“河的上游与下游”,他认为传统是河流的上游,现代诗河流的下游;另一个是诗人应该站在十字架的交叉点上,一竖指的是继承传统,一横指的是学习西方。洛夫《烟之外》开头是这样写的:“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潮来潮去/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西方超现实主义的,洛夫说其实这首诗是从中国古典诗歌“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得到的启发。第三,中西两种文化的熏陶。中西文化的双重教育背景形成了诗人的双重文化视野。他们大都在大陆接受中小学教育,或者大学没上完到台湾继续学习,而且有一部分还从台湾到西方留学,他们的外语一般都很好。余光中曾经三次去美国,两次留学一次讲学,洛夫和痖弦到了60多岁的高龄移民到加拿大,叶维廉更是在美国取得学位,然后在大学任教。三千行长诗《漂木》是洛夫68岁高龄在加拿大创作的,这是他的天涯美学的体现,既有悲剧意识又有宇宙境界。我想台湾诗人身上具有的这三点对我们中国大陆诗人成为学者诗人是很有借鉴意义的。

刘保昌:学人之诗、诗人之诗和才人之诗

古人讲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之外,还有一种“才人之诗”的说法。清代的方贞观在其《方南堂先生辍锻录》有一段对于诗人之诗、学人之诗和才人之诗褒贬的评论。“才人之诗,崇论宏议,驰骋纵横,富赡标鲜,得之顷刻。然角胜於当场,则惊奇仰异;咀含於闲暇,则时过境非。譬之佛家,吞针咒水,怪变万端,终属小乘,不证如来大道。”表明他对才人之诗是一种否定的态度。“学人之诗,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功力虽深,天分有限,未尝不声应律而舞合节,究之其胜人处,即其逊人处。譬之佛家,律门戒子,守死威仪,终是钝根长老,安能一性圆明!”对学人之诗也是批判的,推崇的是诗人之诗:“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类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此禅宗之心印,风雅之正传也。”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关涉风雅两个传统,有着不同的审美趣味。第一,研究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时不能采取循环互证的方法,也就是说不能讲身份是学者,他的诗歌就必然是学人之诗;他的身份是诗人,他的诗歌就必然是诗人之诗。第二,不能搅和两套话语系统,不能将两者混合起来。晚清的同光体诗人陈三立、陈衍就有将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二者合一的倾向。两者合一之后诗歌艺术成就是不是就更高还是值得商榷。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认为东方具有诗学传统,在学术上不够发达。我觉得诗人做学问和学人写诗应该是分开的。胡适和周作人诗写得不错,学问做得也很好,学人写诗正好可以解决刘再复提出的双重性格(人格)的问题,因为人在本质上既有学理的一面也有诗歌的一面。

涂险峰:学人之诗的语境辨析

“学人之诗”不等于在大学里当教授的人的诗,即职务不代表学问,学者也不限于在高校里,我们经常听到“民间学者”的称呼,所以在职务之外也有一些可以称为学者的人。刚才谈到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我认为这种划分大体上没有问题,但是它有一个误导,就是把诗人这个范围限定了,仿佛是“诗人之诗”的诗人就是学人之外的那批写诗的人,但是在刚才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一部分诗人实际上就是学人,所以这里面还需要细致的辨析。在我看来,我们今天的题目叫做“学人之诗”,我们的到会者都可以称为“诗之学人”,无论是在高校任教的研究者,还是在高校之外的诗歌创作者,还是在高校之内的诗歌创作者,凡是能聚在一起对诗歌进行反思、研讨、研究的人,我们都可称之为学人。这个“学人”的范围不限于某一种职业,而作为诗歌创作者不应对职业进行过于严格的划分,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存在着学人之诗、诗人之诗,我们在职业上还有仕人、军人,我们从个人素质和知识特点来说,可以说所有这些都是才人之诗。但还有一些处于特定状况下的人,比方说恋人之诗,很多人是因为谈恋爱才写诗歌,而且恋人之诗占了很大的比例,那么这样的一种类型我们该怎样看待?其实我们所有的描述有的是从职业,有的是从他自己的知识结构,有的是从他特定的状态来进行的,我想我们这个会议的核心其实是想探讨诗歌中间的学术元素与诗歌本身的关系,我们围绕这样一个话题来进行研讨,无论是学人还是诗人都可以放到这样一个语境中来研究。我们有请张三夕教授上台演讲。

张三夕:中国诗歌史上的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

上半场学者的发言以及第二场的主持人涂院长已经把学人之诗概念的辨析引向了深入。就我个人来说,设计这样一个议题首先是具有一种当下语境的特点,就像刚才李遇春教授讲到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几乎是成了一个诗歌学院,我的一些在大学当老师的朋友诗歌写作的激情也非常高昂,从这个现象切入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议题具有一种当下语境特点。其次,它又有一种历史感,它可能和我们的诗歌史或者文学发展史的某些现象有一定的关联性,但是在关联中又有区别。最后,这个议题本身——诗人之诗、学人之诗——是对诗歌类型、诗歌形态的一种分法,并不代表某一种价值判断。我们可能要思考,在当下为什么有这么多学者热衷于写诗,写诗成为在大学校园尤其是文科老师中间的普遍性写作活动,这种写作活动跟我们的时代精神有怎样的关联?跟这些教授的个人生命体验有什么关联?

刚才涂院长所说诗歌写作当中的学术元素,即学术研究对诗歌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也是我思考了很长时间的问题。从中国诗歌史到中国文学史中我们可以看到,写作活动主要是写诗的人所创作的可以称为诗人之诗,另一类人的写作活动则一部分是诗歌创作、一部分是学术研究。这两类人可能跟职业有关联,也可能跟职业没关联,在中国古代做官的人写的诗叫做仕人之诗,这些仕人大多数是通过科举考试才当上官,他们的写作活动和一般诗人的写作活动确实有差别。进行诗人之诗创作的一些朋友,跟高校研究诗歌的学者或者也写诗的学人之间缺乏对话,我们需要这样的对话,因此我们对当下汉语诗歌的写作进行探讨是很有意义的。

当下汉语诗歌的写作实际上是不同阶层的人各说各话,甚至有一些以出版物为核心形成群体来写诗的现象,这些不同的维度之间是需要对话的,因此希望这个议题具有开放性。这些研究当中有很多问题,比如汉语的诗性问题,现代汉语和古代汉语诗性的差别问题,比如刚才谢克强老师讲到《诗经》的表达把所有的情感都穷尽了,那么在新诗写作群体中很多人认为这钟说法是不能成立的,这就需要研究。我曾经跟做当代哲学研究的教授做一个实证的研究,现代汉语和古代文言文对诗歌的表达空间究竟谁更大一些,比如都写爱情,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有什么区别。另外在中国文学史上,“学人之诗”的提法已经有一种身份意识在里面,这种身份更多地在精神身份上,但在在中国古代诗歌史和文学史上对两种身份意识的认识是冲突的,第一种是认为这种诗歌诗人的写作是一种非常崇高而有价值的,像曹丕在《典论》里说“做文章是不朽之盛事”,还有一类人对这种创作持否定态度,比如杨雄认为辞赋是年轻人的雕虫小技。

在中国的思想史当中对于诗人、文人认识的差异一直到延续到当代,比如我的博士导师张舜徽先生反复教导我们诗不必人人皆作,写诗是浪费时间的,要做学问。所以从中国古代到当下实际上一直存在着这种认同意识的差异,这些差异里面展现出另外一些我们需要研究的问题,比如毛泽东对诗歌的理解有自己一整套的理论,就很值得研究。另外我想谈一下刚才有两三位学者都已提到的唐诗和宋诗的区别。其实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两大范式,其他朝代的诗歌也都可以归于这两大范式之中。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谈到唐诗和宋诗的区别时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我个人倾向于唐代叫诗人之诗,宋人就是学人之诗。在唐朝学人之诗是很少的,没有什么影响,大部分是诗人之诗,因为李白、杜甫、白居易他们不写学术著作。但是到宋朝就不一样了,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这样一些诗人,他们写诗同时他们也写学术著作,比如欧阳修既是当时文坛领袖,同时也撰写《新唐书》和《新五代史》。所以宋朝的时候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已经是并行的。在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上,由于时间关系我不展开谈,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实际上呈现着非常复杂的状态,比如在现代文学史上,像郭沫若、闻一多、卞之琳、冯至等人诗歌创作和学术研究是并驾齐驱的。到了当代又呈现出另外一种情况,这样一些问题也希望有兴趣的学者和诗人可以就某些话题进行深入讨论。

李俊国:学人之诗应淡化技术性

我把诗当做生命和存在的至高的神圣,所以很少碰它。自己很少做诗歌研究,虽然我总在阅读中国当代的各种各样的诗歌。

第一,中国百年新诗史上的第一篇章就是学人写就的,如胡适、周作人、俞平伯、刘半农,甚至很少写诗的鲁迅。他们在这一阶段有一个特点是“自古成功在尝试”,他们敢为天下先,所以是“胡写乱写”开创了我们新诗的篇章。第二,京派文学的理论家朱光潜对东方诗学、西方诗学均有研究,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最早站在十字交叉点上对诗歌做学理性整合的学人。还有梁宗岱先生,作家、学者废名老师,以及他的学生卞之琳、王了一(王力)、郭绍虞等学者参与了中国现代白话新诗的建构,及其话语秩序、言说方式等。第三,在40年代的西南联大成长起来的九叶派诗人那里,在一个芸芸众生最物质化、最混沌、最绝望、最无力的状态下,可以看到其文心、学统、诗的精髓等有着心和史的穿透性。比如穆旦的《诗八首》,从里面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技术,不仅仅是诗歌现代性的思维和理趣结构,而是作为学者的个体在特定时代对诗歌的言说意义和价值的整合。

学者之诗应淡化技术性,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弱化学者要素。今天学者作诗可以愉情愉性,但是这不新鲜,因为中国古人也是如此。我认为中国古代诗歌是及物不及心的。及物就是我们可视的、可见的、可感的、可经验的,往往是“春江花月夜”;及心指的是存在、个体、生存、焦灼、分裂等。中国文化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伦理文化,往往是遮蔽人向内心的突进,我们各种蔚为大观的诗学到最后就是掉书袋。闻一多提倡现代格律诗,提出“带着镣铐跳舞”的观点,认为带着镣铐在现实中舞蹈的中国诗歌最漂亮,但是诗歌在现实当中被遮蔽了多少呢?米兰•昆德拉说:“艺术何为?艺术在于发现。”你要无限敞开地发现,从一花一落叶中发现新的东西,从一段陈述一段话语中发现新的话语方式、新的理趣。

我更偏爱宋诗,那是中国人开始长大、成熟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简单的重复性情感,比如悼亡诗,只不过是你写了你的夫人,他写了他的夫人……所以对当代诗歌走向技术我很担忧,我看到只是和生命意义渐行渐远的精力与智力的浪费。

赵国泰:学人之诗的文学史意义及诗学特质

感谢张三夕教授和邹建军教授邀请我参加此次会议。为参加此次研讨会,我研读了两本相关著作:一本是刘士林博士的《20世纪中国学人之诗研究》,另一本是李遇春教授的《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从中我得到两点体悟:第一,我觉得这个议题很有文学史意义。可以说学人之诗更多的是落实在旧体诗上,当然不排除很多学人写了新诗。此次研讨会的一些议题会对中国诗歌史的版图产生影响,中国诗歌史不能回避学人之诗。正如在李遇春的著作里提到的,旧体诗不进诗歌史显然是不合理的。第二,我认为应当认识到简要化的重要性。要力争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明扼要直切事物的本质。学人之诗有两个字我们需要注意,一个是“学”,一个是“人”。从表层结构看,学人之诗与其他种类诗歌的差别在 “学”字,即有知识点,有文学的常识,有很多的文史典故。从深层结构看,其差别在于“人”字,就是把审美主体和创造主体的人格、性情融入诗歌里去。我认为还可以进一步概括为“气”字,苏轼《和董传留别》里“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这个“气”的组成元素就是学人所特有的意象。学人写诗并非掉书袋,并非写诗时把所有书都翻开,而是存在于记忆之中的元素和意象,自然而然地炉火纯青地融进了诗歌中去。即使一个人本职工作不是学者,但他很有学问,在其文本中体现出很渊博的知识和文史典故,表现出十足的学人韵味,那么他的诗作也是学人之诗。对身份的确认尽管也是有必要的,但不能过于深究。关键在于文本有没有没有学人之气在里面。诗中有“学”,诗中有“人”,这是我们要去抓住的要点。

我很想崇尚怎样的学人之诗呢?我举佛家的偈子来说明。唐朝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六祖慧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觉得前者带有普世价值,而后者就太过玄高了。《聊斋志异》里还有一首偈子:“事有始终,物有成坏。天地自然,何滞何碍?小子无知,大惊小怪。”它反映了历史、社会发展的规律,对做人准则来讲也是很有学问的。很多当代的打油诗,其实里面也很有学问,很多人生观都体现在里面,你能说它不是学人之诗么?再举一个经常受大家诟病的郭沫若的例子,殊知每位诗人都不免有其时代的局限性。他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我记得当时这首诗一出来马上得到传诵,好像是口号,但是却有学人的韵味在里面。前面是倒装句,先说大快人心事,后说揪出四人帮,而且形成了冲淡、豪放、明快的风格,我们能简单地说它是口号么?

剑男:中国新诗史中的学人之诗

我认为谈“学人之诗”就是谈学者写的诗歌,学者就是从事学术研究的人。在古代,学者基本上都是文人,诗歌就是他们的一种基本素养,这个应该不在我们今天座谈会的范围之内。今天的研讨会应该重点谈新诗和学者的关系,也就是“学人之诗”这个说法存不存在,我觉得这个说法是成立的。从20世纪初期到30年代,中国新诗从它诞生到基本成型的个过程是学者参与建构的。比如说,1917年胡适的新诗在《新青年》上发表,1918年所谓中国新诗的第一首杰作周作人《小河》的发表,1921年郭沫若的《女神》的发表,《诗刊》的创刊,《十月》的创刊等。包括闻一多、戴望舒、徐志摩等新月派当时都参与了,一直到30年代何其芳等也都参与了。新诗从它最初的诞生到成型,这里面的绝大部分参与者都是学者兼诗人,这是非常好的诗歌氛围。作为一个诗歌爱好者,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觉得中国诗歌最好的时代是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因为这个时代为诗歌创作提供了非常广阔的空间,并且有众多学者的参与,理论和创作能够齐头并进、比肩而行、互相印证,为新诗的发展提供了很好的空气和土壤。但是这个中国学者参与的中国新诗发展进程在后期有一个短暂的断点,到了抗战后期,以穆旦为代表的诗人对学者之诗有一个续接,包括更后面的梁宗岱等人对中国新诗的学人之诗的建设也是十分成功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学人之诗的氛围慢慢就没有了,很多诗人不再从事诗歌创作了,理论和创作不断地分离,到了30年代还出现了理论“合围”、“绞杀”诗歌创作的现象。学人之诗为什么在前期有那么好的发展,到后面又断裂了呢?首先从表面上来说,这和学者之诗的缺失有很大关系,那么这种缺失和文学与政治的紧张关系有很大关系,也和后来我们对个人价值的评价体系有关系。文学是一种个人意识,它要表达的是个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政治是一种利益关系,它就是主体权力对分配利益的利用罢了,政治没办法和文学达成和解。至于评价体系的问题,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人的社会价值判断有很多太过精细的地方,比如说诗歌创作在科研院校里不能算作是成果,所以很多诗人不再从事诗歌创作了。学者也要吃饭、穿衣、买车、买房,要养老、养小,当他们发现这些和诗歌创作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在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科研项目和政府奖励才有用的时候,他还会去写什么诗歌呢?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学人之诗在建国以后基本上是缺席的。当然这种缺席不是说学人之诗不存在,它还是存在的,实际上现在还是有很多学者写诗的,包括以我们的邹建军教授为代表的在座各位很多都写诗的。在很多高校都有一些诗人兼学者的身份,但是在这样一帮诗歌写作的人当中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由诗人身份转向学者的,他们的诗歌创作越来越少。

另外,有很多是学者的诗人的写作是一种隐蔽的写作,其写作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方式或者是一种休闲的方式,并不参与到我们当代新诗的发展进程中来。学人之诗在目前状况下既不能站在诗歌创作的最前沿,也不能站在一个理论的高度来对现代诗歌的创作进行批评和引领,实际上学人之诗是很薄弱的。我们今天要谈这个问题首先是要谈学人之诗怎样在创作实践和理论上重建的问题,像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样对中国诗歌的历史进程起到推进作用,这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重建是一个漫长的话题,重建需要学者和诗人的合力,还需要历史的机遇。我就讲这么多,谢谢大家!

张岩泉:中国新诗派与学人之诗

我觉得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说学人之诗已经成为当下非常普遍的一个现象。有些可能是先学者后诗人,有些可能是先诗人后学者,也有一些一边研究诗歌一边创作诗歌。虽然关于“学人之诗”刚才有很多专家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但是还没有形成一个共识和定论,我觉得可能也难以形成定论。什么是学人之诗?可能更多的是要看文本所呈现出来的特色。既然要把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作为一个对举,那我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相比确实有一些特殊的质地。从诗歌的传统、现当代诗歌的角度而言,学人之诗的学术性更多地体现在议论性的诗节、诗行当中,而不是显现在描述、抒情的段落里。那么只要有议论就有学术性么?我想一般的泛泛而谈的议论肯定不会被认可为学人之诗。从诗歌形态和类型上来说,它肯定更多地被归类到哲理诗的范畴里去,这种归类既有关联又有区别。学人之诗概念的辨析一方面可能要建立比较清晰的边界,以对它的特质的认知作为前提;另外一方面也要保留一些弹性,使这个概念具有更大的包容性。

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发生、发展有很大差别。大学始终是现代文学三十年发生、演变的重要力量,所以形成了一个学院化的传统。但是在当代这种传统确实在很长时间内被中断,现在要把它延续上,可能还需要拭目以待。学人之诗和这种传统肯定是有关联的,大家举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新诗派的例子,那么对此我其实还略微有一点点意见,九叶诗人在40年代写诗的时候基本上还是在校生的身份,还不能称之为学者,有些可能是毕业不久但是也在学术上还没有显现出自己的成绩。甚至有些诗人比如穆旦到南开大学职称上尽管已是副教授,但是在学术上除了翻译之外离一个学者还是有距离的。我们不一定说要有职称学位才能称得上是学人之诗,作为一个在校生他的诗歌创作只是为了显示某种哲理和某种学术性,我们能不能够把它称之为学人之诗,这是可以继续讨论的。

另外一点,学人之诗还是跟现代诗歌当中的知性话语的表达有关,古典诗歌可能感物起兴比较多。知性化的表达和学人有更多的内在的联系,所以我觉得学人之诗和诗歌当中的议论性片段、哲理诗的类型、学院化的传统以及知性化的表达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又不能完全等同。学人之诗要满足文本呈现出学术性的精神特质这一条件。以九叶诗人为例,郑敏从20世纪40年代到现在,她的诗歌创作经历了半个多世纪(中间有将近三十年的中断),把她40年代和80年代中期的诗歌进行一些对比,即使是在哲理诗的创作上也还是有一点点差异的。《金黄的稻束》还是从比较具象的形到比较抽象的神,由形写神,在具象的基础上建构一个象征的空间,其哲理性都提炼自直接的观感和见闻,我们可以把它称为哲理诗,但是否是学人之诗我觉得还可以打一个问号。而80年代中期以后她的诗歌,比如《不再存在的存在》、《心象组诗》、《我的东方灵魂》,我觉得就比较符合狭义的学人之诗的范畴,郑敏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的学术成果,本身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学者。这些组诗背后可以体会到她在80年代中期重返美国接触到的以结构主义为代表的后现代文化思潮,然后她反观我们的新诗和传统,从我们的传统中发现哲学的东方精神,所以从她的这些诗歌中可以发现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和东方传统的融汇。如果《金黄的稻束》中更多地体现的是从个人生命体验所升华出来的这种哲理性的体验,那么从后面的组诗中我们可以找到中外学术史的历史轨迹,从狭义上来说这些诗歌是比较当得起“学人之诗”的称谓的。

诗人之诗和学人之诗之间不是对立的关系。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学人之诗实际上是把它作为一种类型,是对我们认为的诗人之诗的一种补充和丰富,某种意义上的一种纠正。诗人之诗的长处在于它这种兴会淋漓的生命感,而学人之诗有比较纯粹的精神性。但如果诗人之诗的生命感缺乏独特的深度体验时就会显得比较浅泛,学人之诗中的学术性和精神性不与个体生命体验相结合也会显得比较生涩。同样是九叶诗人,辛笛后来的一些诗歌发表的是一些一般性的议论,而且这些议论没有和个人的深度生命体验融合在一起,所以我认为他的这些学人之诗是比较失败的。

张执浩:探讨学人之诗更应回归诗的原点

学者之诗和诗人之诗这个议题很有意思。我的爱人是个研究音乐文学的学者,而我是位诗人。我的朋友们知道我和我的夫人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互相瞧不起,她认为诗歌不是写出来的,她看见我平时都在睡觉,其实我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床上读书睡觉,更大部分时间里喜欢在厨房里,其实我最怕的地方是书房,我最近出的一本诗集里面有一首诗《我的书房》实际上是对我的书房的一种控诉。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是一个自我生长力很强的诗人,这么多年的写作,我觉得诗人之诗和学者之诗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一点,我写了20多年的诗,每天在不断地读诗想诗写诗,最后我发现我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正因为我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所以我对诗歌这个事物保持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求欲,就是我想搞清楚它是什么。20多年来,我一直在思索好诗应该具有怎么样的风骨,应该是什么样的形态。

中国文学史往往以“学者诗人”、“军旅诗人”或者“农民诗人”等来划分,我认为这不是很好,不管你是怎么样的职业最后要回归到一点上来,就是他们写的都是诗。衡量一首诗的标准是用现代的语言写现代的生活、表达现代的情感。现代人写古诗我是不赞同的,不管你写得多好你肯定没有李白、杜甫写得好,因为我们的语境变了。如果你承认你是现代人,那么就应该用现代的语言来表达你所面对的情感,这才是衡量诗歌的一种基本的标准,如果背离了这个标准那么就不是一个当代诗人。这是我认知的一个标准,也是我办《汉诗》的准则。我一直很少和各位学者交流,所以我今天非常珍惜这个机会,但是我发现我们还是在用一种学术批评的思维方式在区分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即我们谈的是学人和诗人而不是谈诗,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回到一个原点——我们谈的是诗歌而不是身份问题。

汪余礼:对“学人之诗”的深度透视

许多著名学者,本身亦为一流诗人。比如王国维、陈寅恪、朱自清、钱钟书、宗白华、闻一多、冯至等,学识极为渊博,诗作也颇具特色。可以说,一个好的人文学者,灵魂里往往住着一位或数位诗人,或者其骨子里就有着诗人的敏慧与气质。这已经构成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值得从现象学的角度进行深入透视与反思。学者为什么会逐渐兼具诗人身份呢?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思、史、诗三者具有内在的相通性。学者之为学者,首先在于他(她)是有学问、有思想并不断求真、创新的人;而学问、思想往往通过历史研究得来(一切学问皆史学),这就意味着,学者首先需要在思与史这两个方面超出常人。但另一方面,正如海德格尔所反复论述过的,思与诗是贯通一体的,真正的思往往接近于诗,或需要以诗的方式言说。在学者以求实、求真展开其学术之路的过程中,历史研究会逐渐将其引上思想之路,而思想探索又会逐渐将其引入诗思之境。最终,他(她)是有可能进入思、史、诗贯通之境的。

学者之诗不限于传情,而更多地关涉到人生经验、深邃思想、高级智慧的表达。如果把20世纪中国一流学者的诗集聚到一起,从中几乎可以看到一部隐性的、微型的20世纪中国思想史。这意味着学者之诗并非不入流的外行之作,而是需要以新的审美眼光、评论标准来看待的一种诗歌形式。

冯楚:学人之诗更在于精神上的创建和超越

我讲两个概念即“什么是学者”、“什么是诗人”。刚才著名诗人张执浩说有一点遗憾,他的反思对当下的诗坛对“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这两个概念的理解是有帮助的。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悖论,我认为好的学者一定是一个好的诗人,但是好的诗人不一定是学者。我目前也在做一个“华语诗歌生态研究”的课题,以前我是民间的,但是我站在这里这种身份已经模糊,这种模糊也代表了当下的一种主流价值观,即在这个大的兼容并包的环境下去创造我们独立的有差异性的诗歌价值观。

从诗歌的源头来说,《诗经》上的诗,不存在学人之诗和学问之诗的界定划分和观念上的自觉。那时多是自发性的原初的劳动和本能性爱时,生发出来的一种语音诉求,更多地体现在声音和肢体语言信息的传递上,还没有完成语言抽象意义的营造和概括。学人和学问体现在语言发展为成熟的交际工具,并成为某种话语权的具体彰显之后,学人和学问就演化为对社会组织形态的一个“自控”或“他控”的文化体系,人类文明就是一种人的自控形态,作为语言最具表现的诉求方式诗歌,才从原始本能经验中蜕变出来,成为理性即学问表达的载体,如诗言志,诗春秋,诗山水,诗哲学等。这些从一般感性上升到理性的语言表现,也经历了不断轮回往复的过程。这是诗歌本质上的要求,诗歌表现人性的不同诉求和认识事物的能力,也同样伴随着这样的一个过程。当上升到最高阶段时,诗歌作为本体的语言形式,就完全脱离了一般的感性经验,而成为人们更高的个人的经验独特性,被确立为一种智性诗歌或理性诗歌。所谓知识分子或学问就独立出来了。精英意识的写作,从依附知识即权力的结构中,或是从学问的权威中,不断地通过诗歌这一语言形式的变革和创新,形成了新的学问之诗或学人之诗的特征与特质。诗歌精英化、知识化、学问化,到诗歌平民化、常识化、简单化,这样的不断循环往复,上升下沉,下沉上升,是人类生命情感与理性精神审美的永恒运动。这就是为什么说“诗比历史更永久”的原因。

最近,诗人的独立性命运,再次引发生存困境的大讨论。现在,重提学人之诗学问之诗,好像有学者诗人要为“知识分子写作”正名的味道。但大多数功成名就的诗人恐怕并非是学人。知识分子在变成“官商”完全掌握了大学话语权之后,将个人知识或学问作为谋生手段并实行等级化、应试化和规范化,就为行政化的庞大教育体制奠定了基础。诗人若不加入学人的指定的学问考试,进行体制积分取得等级职称,很难获得知识体制的权利分配。所以,很多以前打民间诗歌牌子的诗人,如徐敬亚、多多、伊沙、王家新、程光炜、谢有顺、藏棣等人,在进入高校谋得职称之后,就是过上了真正的“医禄”无忧的后写作时代了。藏棣的那些诗歌写作及文本,明显带着后现代汉语符号化、技术化写作的特性,你说它不是学问之诗吗?显然不是的。

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这两者曾经因诗歌的先锋性与实验性和独立性,发生过激烈的当代诗歌论战,不但没有澄明何为学人之诗学问之诗的立场及理论上的划分,而且通过20世纪90年代后全球化市场自由和官方主流文化融合,使得这一划分更加的模糊不清了,难存证伪了。混现代性的诗歌当代性写作,学人和学问之诗,更多地消费在市场主体的新知识话语体制权利之中而不能自拔。现在,与体制构成知识独立的条件和气候都发生了变化。但体制意识形态依然存大。一部分是权力,一部分是市场,而市场的隐蔽性更多一些。这是梁小斌先生所没有的机制。但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保持了一个诗人在这个时代最基本的底色:清贫!清贫是这个时代诗人最具免疫力的一种机制。当我们回首历史以来的学人之诗学问之诗时,形成这一特性的诗人和诗歌,无不具有对物质异化的强烈抵制性能力,而保持其自身在学人和学问之上的精神独立与纯粹性。这是当下知识精英重返精神自由诗歌,寻求个人生命写作实证的价值所在。正如诗人剑男所朗诵的那样:秋天来临,我厌倦这沉重的肉身。肉身沉重不只在于减肥而已,还有精神上的创建和超越。

张三夕:感谢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感谢各位在非常繁忙之中来参加我们的研讨会,我想大家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基于一个基本的理念:对诗歌的热爱和敬畏。今天与会嘉宾的年龄跨度是非常大的,有40年代的,比如谢克强老师、江少川老师等;有50年代的,比如我、李俊国教授等;还有60年代的,比如邹建军教授等;还有70后以及在座的80后90后的研究生和本科生。所以要在这个非常大的年龄跨度下对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达成某种共识其实是非常困难的,但是这种对话是很有意义的。我个人想,其实我们应该沿着海德格尔《诗人何为》的问题继续思考,我们有很多的对话空间可以继续加以研究。比如张执浩先生这种活跃在一线的诗人,他对会议的讨论表达了遗憾和失望,但是他的论点和论据都是可以探讨的,比如现代诗歌就是以现代语言写现代生活、表达现代情感,比如对古体诗的排斥,我们可以继续研究。但是新中国成立后的60多年中,有一批人的旧体诗实际上仍然是表达一种现代情感,比如陈寅恪、钱钟书,在很多情况下已经无法用其他诗歌样式来表达现代情感,而且他的诗要避免文字狱,同时要表达内心的痛苦,他可能只能用古体诗,所以这些内容以后可以专门来讨论。我们一定要让研究诗歌的学者和单纯写诗歌的学者对话,这样我们才可能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研究有所推进。另外,我们的高校是高度体制化的高校,在高度体制化的高校还需不需要诗歌的创作,还需不需要诗意的生活,我想我们在桂子山上能营造一种诗意的生活氛围,他们可能不受核心期刊的评价,我们首先要回到一个当代的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体制化的、异化的人,尤其是大学老师和在校大学生。晚上为什么还要举办诗歌朗诵会呢?这就是一种诗意的生活,这种生活不能挣钱,但是是我们需要的,如果我们都被官方的套话、空话所笼罩,那么我们的生活是非常暗淡的,这也是我们办这个研讨会除了重写当代诗歌史、多元化的书写之外的意义所在。同时对我们个人来说,我们人生还有没有诗意?诗意的生活还存不存在?这也是我们讨论会要达到的一个潜在的目的,当然这个目的不是一次研讨会就能达到。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再次对大家表示感谢!谢谢大家!

(本文根据研讨会现场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整理者:刘玉杰,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2级硕士研究生,Email:dugu1989@126.com;邵思巧,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Email:31262678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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