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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面相——论郭枫的诗

2013-11-14徐国源

当代作家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自我诗作诗人

徐国源

当我们为诗人郭枫建立文学坐标时,委实感到有些复杂。郭枫,大半辈生活在台湾,他“写台湾人,叙台湾事,描台湾景,名台湾物”,是地道的台湾作家,但读完郭枫的几部集子,又不难发现,台岛只不过是他生命所依托的一半,他的心、他的情系于一条伸延的“根”上,诚如郭枫所自述,“我知道,我来自中国多难的乡村。我的根永远扎在那儿”。很多时候,他思之念之书写之的,仍在魂牵梦绕的黄淮大平原上。另外一个郭枫也同样“多面”,他一辈子倾心文学,著述颇丰,出版诗集九册,散文集九册,长篇小说一部,文学评论集六本,自谓“耽于读写,尝以‘终生发展中作家’自期”,但他又独立于主流文坛之外,不以“专业作家”为业,甚至一段时间还搁笔不写,在海内外经营企业,办刊物搞出版,倾力推动两岸文学交流活动等,媒体称郭枫为“文学独行侠”。郭枫于身份地理、文坛谱系上的难辨状态,留给人一帧多彩、鲜亮的剪影。

在诗歌写作方面,郭枫则甘为“寂寞文学人”。他一向疏离文坛,写自己的文学,“生命像无花的树/挣扎着,向天空要颜色”(《五十自画像》)。在台湾主流文坛蜷曲在文学名流高大的阴影下,虚无文学成为梦幻时尚,拼贴文字仍是流行游戏的恶浊风气下,郭枫却能力避其俗,始终标举“严肃文学”的风旗,坐拥“纯正的真实文学”,“任凭自己的喉咙唱自己的歌”。他的自甘“边缘”、“非主流”的写作状态,反而使郭枫的诗歌写作平添新意,闪射出非凡的光彩,同时也书写了独特的中国文坛的“这一个”。

王国维谈“意境”,曾用“有我”、“无我”以论说诗、词审美的两种境界。诗中有我,则境界出,说明诗中有诗人主体在,“我”与“物”和谐共处,甚至达到“物”“我”同一之境。以这个标准来看郭枫的诗,其诗人之“我”不仅极为彰显,而且无论是“大我”还是“小我”,都有诗人独特的面相,同时又极为丰盈而完整。文学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就是一种心理学,是人的灵魂和灵魂的历史,基于此,我以为透过诗人之“我”的营造,或许正可以把握郭枫其人的心境基调和他的“这一个”的文学意义。

一、历史烟尘中的“夜行人”

读郭枫的诗,许多时候读者不会感到轻松,但你会与诗人一起,在历史上空的星月映照下,穿越“迷乱如雾”的险境,经历一次深沉、激越的航行……

我走过长夜

长夜中躺着许多历史的躯壳

那些躯壳化成黑蝙蝠

翅连着翅连着翅

遮尽那一串喑哑的岁月

那些掠夺、战争、胜利的灾殃

饥饿的人群、愤怒的火

急骤而惊惶的大溃败

让人永远颤栗的辗转流亡

现在,都遮盖在黑翅下

一切静止如冰封的河

——《我走过长夜》

诗中,这个“夜行人”沉重而悲劲,深邃的目光洞开历史迷雾的遮掩,为人们揭穿历史和现实的真相。郭枫推崇“文以载道”,以为诗并不是用文字之美来掩饰现实的虚妄,不能让人沉醉在“有韵律的鼾声中”腐朽,而是应该有一种现实的价值,“昂然抬头以不可攀登的倨傲/刺向青空。只为了触及/那一片,一片令人战栗的,蓝”(《山的哲学》)。这个诗人之“我”,怀有杜甫式中国文化人的忧患意识和批判意识,“总是觉得风不再是/雨不再是,四季不再是/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无题》),因而他质问“谁能看到历史”的真实,痛斥现代都市的怪象,悲悼“太阳”老了和人性的荒芜。郭枫“决不用泪水冲洗屈辱,决不向黑暗投降”的自画像,常有让人肃然的不妥协的坚硬感,抒写了一个当代诗人中少有的抒情主体形象。

郭枫的诗始终是“醒”着的,不会让人沉沦,更不会让人虚妄,却时常给人一种突然曝光的刺痛感,显现出一般诗歌阅读体验中少有的现实批判力量:

终于

世界冷凝起来

让时间跨在历史的背上

在亘古的沉静中

许多权威,许多丑恶

像腐朽的落叶

再也舞不起过去的辉煌

在亘古的沉静中

自母亲的土地

传来黎明的蛩音

透过暗夜

微弱而清晰地走近

那蛩音

在梦境的边缘

仿佛一列火车出发

——《零时》

在《零时》这首诗中,诸多意象语言如“世界”、“时间”、“权威”、“历史的背上”、“落叶”、“土地”、“暗夜”、“灰色”等,都是冷色调的,给人以“在黑暗中燃烧”的联想风暴。诗人以一种“极冷”的决绝姿态,把读者带到了这个世界的“梦境的边缘”,不给人一点希望,却给人以冰凉的真实。

二、“所愿在红尘”的素心人

或如鲁迅所言,倘要论文,总须顾及全人全文。郭枫的挚友叶笛称:“郭枫,这个冷面人,是以堂吉诃德的热情拥抱人生,以清教徒一般的信仰面对人生的。”读完郭枫的几部诗集,常会感到诗人是一个“矛盾体”,“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谁?谁又是我?”(《石子》)诗人的自问一定程度上正是他在自然、社会、人生的多维坐标系中“自我”多面性的反映。郭枫的可贵之处便在于“真”,他敢直面,不虚饰,“这一世,我参悟了人生的底蕴,认清一切浮华,一切俗世的荣辉,终极都是虚幻。文学,至真至美的文学,是我唯一的归宿”(《第一次信仰》)。这里,倾心文学之我挽救了看破红尘之我,文学成了实现自我圆满的唯一归宿。由于有了文学的救赎,诗人在生命感悟的悲剧性中开始融入“美在生活”的信念,于是就有了“大我”“小我”的转换,终于能“狠下心来”去赶一场“红叶的约会”:

难道就不能把时间留一点点

留一点点,给自己

双手捧出黄金的岁月

悲辛和欢畅,黯淡和绚丽

全部交给衰老的土地

总得狠下心来,花一点时间

赴红叶多年的约会

——《红叶的约会》

这里,诗人既不佯装高蹈,故作狂放,也不显得强作悲怆,抬高形象,而是直抒胸臆,坦诚地表露自己的心灵轨迹。如此,“放下”一切的我,才会感受到人生就像赴一场“野宴”生活,“整个草原的绿站了起来,邀请我们去宴它们深深浅浅的醉”,才会细心捕捉“无月夜”寂寞中的美妙体味:

夜这样静,没有月亮是寂寞的

月光是水,是一种

很奇妙的水

孤独的石子泡在月光里

就会泡得很温柔

已经枯干了的树木

让月光淋着,也能

淋出一身新绿

——《无月夜》

这里,诗人羽化了的灵魂显得如此温情、柔软,这个郭枫似乎更接近于参悟了人生的王维。正如诗评家谢冕所言:“在早期浪漫派诗人那里,那种理想的燃烧是天真的。代表青春时代的狂喜,视一切理想为必然而很少顾及是否能够实现,这其实是相当肤浅的,而郭枫的诗歌则有很大的不同,他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成熟人生的醒悟。这种理想化体现着人生纷纭之后的坚定。”

三、与“老太阳”对话之“无影人”

在郭枫晚近诗作中,频频出现“老太阳”的意象。这个象喻,因其与人生黄昏的特殊感受联系在一起,格外引人瞩目,“虚悬在云水缥缈间,蹒跚的老太阳,是一张庞大的假面”。这“老太阳”近乎现代诗人精神恍惚状态下的意象捕猎,如艾略特“荒原”即为一例,但我更愿意看作这是近年来郭枫诗歌越来越“向内转”的心灵感应。无疑,郭枫的近作已进入了“物我同一”的中国禅的文化写意。

中国人有自己的思维特征,也有自身对生命哲学的独特玄想和奇异凝思。郭枫对“民族文学”是怀有清醒认识和执著敬仰的诗人,他坚信“我们绵长而优秀的文化,将再度成为人类文化中的一道主流”。“发扬中华文化,乃是现代中国人的严肃课题。”他的“文化自觉”,也使郭枫的诗作有别于许多受“欧风美雨”熏染的台湾或大陆的现代诗,熔铸了更多的中国式的美学“本色”,例如他钦羡宇宙自然的万种风情,目光常逗留于“空山鸟语”、“老家的树”、“草虫的村落”,同时这位“怀乡感”极强的北方汉子,面对故乡的风物人情,在诗中还时常冒出一片童心、一腔傻气和一副纤纤柔肠。他与“山”伴游、与“水”对话,李白的“月光”也勾起他翩翩情思,给予他诗作一种幽美的“烙痕”:

深夜书斋灯光熄去,留下一室

黑,以及满架古今幽魂的梦呓

推开东方小窗,冉冉升起的明月

浑圆,一如昨天。那兀傲孤峰

丘壑分明,立在滟滟月光中

心灵,冷寂已久的旷野

那条荒芜的小径,忽又涌现

一长串光亮的脚印。是月光

在遥远的秋季,轻轻

烙印在生命中美丽的伤痕……

——《月光烙印》

这首诗,提供了中国式的现代诗经验。它的意蕴是古典的,它的情感是民族的,它的低吟姿态是传统的,但它的表达方式则是现代的。诗作中,仿佛古今在此对话,中外在此交流,造出了一个人生彻悟、兴叹调和的诗境界。

饶有意味的是,同样,与西方诗人的暮年诗作常常近乎“寂灭”的心态不同,回归生活原味的郭枫并不因人生晚景的短暂,而感到荒凉、颓唐和麻木,而是展现出一种中国人的“喜剧感”。他似乎更加关切人性,更加洞彻生活,表达出自己“理解了之后更深刻的感觉”。例如,郭枫的近作几乎都是写日常生活,都是写他见过的人和事,如《幽光》、《我和工蚁是哥儿们》、《我想变成超级无影人》、《夕阳观点》、《征服我吧,潇洒!》等等,这些诗因作者岁月经验的“触媒”,在特定的时空里“内爆”出人生的况味,那是一种兼有“黑”与“涩”的体验:

晶莹一轮明月隐入西方森林

无边旖旎的夜色,遂溶于

一杯黑咖啡

微涩、略苦、蕴涵美丽想象的

甘醇滋味

恰似远去的曲子,细细

心灵深处萦回

——《黑滋味》

郭枫诗歌的奇异魅力,正在于他依靠心灵的魔幻力量,升华了客观的世界,以“超验”提升“经验”,进而把读者带到奇异的缪斯空间。其他如《寂灭》、《白》、《悟》、《隔着薄薄的一层》等,总是把人带到幻象的境界,在幻境的反刍中玩味生命的妙悟,在戏剧性的时空里,潜隐着人的微妙情意。从“我”与诗的关系角度分析,郭枫近年的诗作常以“幻”来点化庸常之“物”,以超验手法介入诗的创造,构成了他诗歌的主要审美特征。这种审美形态,在梦幻与感悟,遐想与冥思的交织中,自然地流出诗人咀嚼生命滋味的意绪取向。“郭枫的超验写作总有一个向心的旋流,总是在欣赏的边缘,与读者建立诗美的共享空间。”

郭枫坚持以“我手写我诗”的特立独行姿态,展开自己诗歌写作的边缘性实验,显示了当代诗坛“这一个”的独特价值。郭枫诗作对于中国新诗的意义是,它提供了中国现代诗写作的别样经验和诗美的多样性,而从更高的意义看,他还拓展了中国现代诗歌创造的可能性,以及中国人精神表达的宽广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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