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自由思想*
2013-11-14庄森
庄 森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既是肯定莫言小说的成就,也是汉语新文学获得世界认同的重要标志。“它也包含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整体成就在国际上赢得了关注。我一直认为,中国文学在新世纪以来进入了一个成熟阶段,这是一百年中国现代文学的艰难历程和痛苦经验所换得的。”
中国当代有一批与莫言一样优秀的作家,“中国当下文学的水平,是和世界文学的水平比肩齐高的”。但为什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是莫言而非他人?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小说传播普适价值理念——自由思想,“这种普遍的永恒的价值,就是人道主义的精神,就是平等、自由、博爱,就是宽容、理解和善良,就是慷慨、勇敢和坦荡,就是勤劳、诚实和勇敢,就是人类的美德和对违背这些美德的恶行的批判和谴责”。莫言小说的这种自由思想表现在三个主要方面:一是创作的自由立场,“坚持人格的独立性,与潮流和风尚保持足够的距离”,“提倡一种精神的警惕,一种精神的独立”;一是一系列个性张扬的人物形象展示个人主义,“从各种各样的形形色色的人当中发现一种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来的人,有价值的个性”;一是具有批判精神的超越意识形态制约的历史观和道德观,莫言“认为一个好的作家,是超阶级的,因之也应该是超越了狭隘的党派政治的。他应该站在人类的高度,而不是站在党派的立场上来写作”。这几个方面的圆满融合,使莫言的小说闪烁出耀眼的自由思想光彩。
一
莫言深受齐文化的滋养,从自由活泼的齐文化获得独立、自由、不受外在规范制约的个性精神,并通过文学性的想象,完整地表达“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莫言的这种文学追求,体现为创作的自由立场,这就是“考虑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立场上来写作”。
陈思和第一个指出莫言是站在“民间立场”写作,他指出:“文学创作中所谓的‘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常常是相对而言的,国家/私人、城市/农村、社会/个人、男性/女性、成人/儿童、强势民族/弱势民族,甚至在人/畜等对立范畴中,民间总是自觉体现为后者,它常常是在前者堂而皇之的遮蔽和压抑之下求得生存,这也是为什么在莫言的艺术世界里表现得最多的叙述,就是有关普通农民、城市贫民、被遗弃的女性和懵里懵懂的孩子,甚至是被毁灭的动物的故事。这些弱小生命构成了莫言艺术世界的特殊的叙述单位,其所面对的苦难往往是通过其叙事主体的理解被叙述出来。莫言的民间叙事的可贵性就在于他从来不曾站在上述二元对立范畴中的前者立场上嘲笑、鄙视和企图遮蔽后者,这就是我认为的莫言创作中的民间立场”。
陈思和明确指出“莫言创作中的民间立场”后,莫言认为:“所谓的民间写作,最终还是一个作家的创作心态问题。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是为什么写作。过去提过为革命写作,为工农兵写作,后来又发展成为人民写作。为人民的写作也就是为老百姓的写作”。他强调:“所谓的‘为老百姓的写作’其实不能算作‘民间写作’,还是一种准庙堂的写作。当作家站起来要用自己的作品为老百姓说话时,其实已经把自己放在了比老百姓高明的位置上。我认为真正的民间写作就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莫言还特别强调,“在我看来,‘民间’的意义应该是在和‘庙堂’的对抗中获得,是作为‘庙堂’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所以,莫言所言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实质就是“作为‘庙堂’的对立面”的写作,也就是创作的自由立场。《丰乳肥臂》的意识形态色彩就相当混乱,呈现鲜明的自由思想。上官鲁氏和她七个女儿的经历体现出相当深刻的人性史和文化史意义。上官鲁氏生了九个子女,七个女儿竟都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这种人物设计足以让人震惊,颠覆主流意识形态的道德观。莫言还将上官鲁氏七个女儿的命运设置得非常混乱和复杂,有的嫁给了共产党,有的嫁给了国民党,有的嫁给了汉奸,有的嫁给了浪荡的无业游民。这样的情节透露出强烈的反叛意识,传达出强烈的自由思想,证明莫言完全站在自由的立场,根本没有什么正统与非正统的思想观念。所以,莫言特别强调:“真正的民间写作,‘作为老百姓的写作’,也就是写自我的自我写作。”“写自我”的写作立场,就是以个人为核心的自由的立场,传达出来的是鲜活的自由思想。
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更是站在自由思想的立场思考问题。小说的思想线索围绕土地展开,无论是土改、互助组、人民公社运动,还是其后的包产到户、分田到户,农民的命运都与“土地”密不可分,挖掘出身边人与土地的关系,以一个村庄的变革为焦距,隐含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形成的文学形态——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暴风骤雨》、《山乡巨变》等为蓝本的农民、地主形象的越轨书写。小说的开头,就推出一个地主形象——西门闹。这个地主“是干活高手,从小劳动出来的”,而且不仅“劳动”,对人也善良,颠覆了传统的地主形象:
我西门闹堂堂正正、豁达大度、人人敬仰。接手家业时虽逢乱世,既要应付游击队,又要应付黄皮子,但我的家业还是在几年内翻番增值,良田新置一百亩,大牲口由四匹变成八匹,新拴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长工由两人变成四人,丫环由一个变成两个,还新添了两个置办饭食的老妈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从关帝庙前,把冻得只有一口游气的蓝脸抱了回来。那天我是早起捡粪,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虽是高密东北乡第一的大富户,但一直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寒冬腊月里我也不恋热炕头,天麻麻亮就撅着个粪筐子去捡狗屎。乡间流传着我因起得太早错把石头当狗屎捡回来的笑话,那是他们胡说,我鼻子灵敏,大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
西门闹这个地主勤劳致富、热爱劳动,“大老远就能嗅到狗屎的气味”,对土地、庄稼、肥料发自肺腑地热爱,简直就是中国农民的模范典范,中华民族的脊梁。一句“一个地主,如果对狗屎没有感情,算不上个好地主”,活灵活现勾画出深深眷念土地、庄稼的农民的个性。
《生死疲劳》不仅赞美地主的勤劳,对土地的眷念,还突出他的善良。救回雪地里卧倒而差点被冻死的孤儿蓝脸,就画龙点睛式地写出西门闹的善举。蓝脸冰天雪地被救的“幸福生活”与《白毛女》的杨白劳、喜儿大年三十的悲惨境遇,形成对抗性的话语关系,西门闹不甘轮回的冤枉和仇恨也因此而生,形成对历史滥施暴力的质疑、追问。这种伦理判断正是莫言小说自由思想的突出表现。
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者,自由立场还表现为“没有把自己当成贵人,甚至不敢把自己当成一个好的老百姓,这才是真正的老百姓的心态,这样的心态下的创作,才有可能出现伟大的作品。因为那种悲凉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是触及了他心中最疼痛的地方的”。这样的小说呈现平民百姓处于生活最底层、生命最脆弱的粗陋、生糙的生命力的蓬勃发展,张扬自由原始力量,也是最深沉、最难以遏制的生命力量、强烈生命力冲动及对自在生活的追求,透露出强烈的不见容于社会的规范与正统的道德意识。《红高粱家族》典型地体现出这种崇尚生命力与自由状态的价值取向。“我爷爷”、“我奶奶”具有一种原始而强悍的力量,是传达莫言自由思想的两个主要载体。这两个人物的生命体验,表现为追求个性的自由,张扬人性、个性。莫言也“觉得这部作品恰好表达了当时中国人一种共同的心态。在个人自由长时期受到压抑之后,《红高粱》张扬了个性解放的精神——敢说、敢想、敢做”。
“我爷爷”余占鳌有魔鬼和天使的两面——既是一个深明大义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个现世享乐的土匪头子;既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众乡亲的头儿,也是一个自私霸道的普通人;既是一个有长远眼光、胆识兼备的领导,也是一个志得意满便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汉子;一生大起大落,但不狭隘,不小肚鸡肠,不嫉妒,不欺侮弱者,不屈服于任何人,也有侠气,爱憎分明,敌我分明,在民族大义面前能够放下个人恩怨。他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鲜明的个人主义个性——听从内心的呼唤,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即便其中有错、死神当道,也绝不回头。小说以孙子的口气叙述了爷爷的辉煌——既是“传奇英雄”,又是“打家劫舍”的土匪,突出反传统的无所畏惧的勇气,寄托莫言对自由无束的无限向往,对强悍旺盛生命力的祭奠和期待,对红高粱般狂放不羁、英勇无畏性格的无限憧憬,对苏醒的酒神精神的热烈高歌,对自由思想的赞颂。
莫言写作的自由立场还表现为坚持自我,突出作家的“人格的觉醒”,“它的意义就在于每个作家都该有他人格的觉醒,作家自我个性的觉醒。别人的意见,或者是官方所倡导的东西你可以看,好的东西可以吸收,不同意的东西就不要勉强。一个作家为了受到某种嘉奖,来讨好某种人某种团体,牺牲自己的东西,当然就不是一种民间写作。民间写作,我认为实际上就是一种强调个性化的写作,什么人的写作特别张扬自己个人鲜明的个性,就是真正的民间写作”。由此可见,莫言强调民间写作的实质是站在自由立场的写作,即站在弱小生命和自由人性的立场上描写民间的苦难与抗争,摆脱国家意识形态的制约,张扬个性自我。这是典型的自由思想。
“张扬了个性解放的精神”是新文学的传统。一九一八年,胡适凭借《易卜生主义》,系统诠释个人主义思想,认为:“易卜生生平却也有一种完全积极的主张。他主张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天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新文化运动以《新青年》为阵地,大吹大擂地宣传易卜生的个人主义,不仅作为鼓吹文学革命的先锋,而且作为思想革命、社会革命的先锋。在个人主义的辉照下,胡适等人不但发现人力车夫的生活,而且竭力挖掘他们身上的价值和尊严,更发现妇女在封建伦理的扼杀下,不但没有个人的价值,更没有个人的尊严,于是关注妇女生活的悲剧,提出“贞操问题”,发现“父子问题”,产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样的问题。所以,新文化运动倡导的人的解放,实际是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重建人与人的关系,实质是建立自由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突出个人的价值,高度重视个人的尊严。胡适的这种个人主义话语形成新文学的主流话语,并形成新文学的主题,使新文学运动成为一场张扬个性,有着狂飙突进精神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胡适因此认为:“《新青年》的一班朋友在当年提倡这种淡薄平实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也颇能引起一班青年男女向上的热情,造成一个可以称为‘个人解放’的时代。”面对中国强大的封建思想文化阻力,知识分子采取一种激烈决绝的姿态与旧思想、旧道德作斗争,掀起一场反思国民性的高潮,意识到国民的性格中缺乏一种抗争意识,于是,矫枉过正地号召土匪精神。土匪成为反抗传统、不受约束、追求正义的同义语,成为革命战士、英雄、斗士的代名词。郭沫若就有著名的《匪徒颂》,歌颂大胆反叛的“匪徒们”。林语堂的《祝土匪》认为:“言论界,依中国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来说话不可。这也是祝莽原恭维《莽原》的话,因为莽原即非太平世界,《莽原》之主稿诸位先生当然很愿意揭竿作乱,以土匪自居。”余占鳌就是土匪式的英雄,具有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歌颂了一种个性张扬的精神,也为战争小说提供了另类的写法”。
《丰乳肥臀》最突出的成就体现为作家站在自由立场,创造了“母亲”上官鲁氏、司马库、上官金童等人物形象,波澜壮阔地展现了民间世界不断遭受外部力量侵犯、损害的血色历史,体现了超越意识形态规范的自由思想。“母亲”忍受人间所有痛苦而顽强生活,以默默隐忍、承受、吸纳苦难的方式负载历史,见证并反讽血雨腥风、错综复杂的人间争斗,无疑是大地母亲的伟大象征。莫言创造的这一“母亲”形象,充满反叛意识,刻意“突破已有的成就、规范,解脱束缚,最大限度地去探险,去发现,去开拓疆域,其中包括把可能存在的‘谎言’说得比真实还真实”。追求通过“母亲”博大的爱,彻底融化一分为二的世界观,无论是土匪伪军沙月亮、国民党军队司马库、共产党队伍鲁立人,也无论他们高喊着什么样的口号,打得多么死去活来,“母亲”对他们留下来的孩子都一视同仁,没有阶级之分、敌我之分、善恶之分。这个人物“不一定是作者生活经历的实录性的自传,但它能是作者心灵情感经历的自传,是一种潜意识的发泄”。家庭和村庄成为“母亲”的宿命地,各种历史力量从此祛除了二元对立原则,弥散着高密这块“血地”生发的血缘情义,承载着“母亲”的无边苦难——难产、婆媳之争、各种饥荒、兵变、战火、亲人的死亡和更替。“母亲”挣扎在生存的情境中,背负着儿女的背叛和吁求,抗击着历史暴力给予的巨大欺凌。
莫言的小说褒贬“母亲”的两个乘龙快婿——鲁立人和司马库的人格价值,不是以阶级情仇或阶级色彩为准绳,而是运用民间伦理本位评判。鲁立人是共产党军队的政委,不让部下骂人,注意抓部队纪律,为纪念牺牲的战友将名字由“蒋立人”改为“鲁立人”,“土改”时被“大人物”所逼滥杀无辜儿童司马凤和司马凰,但与司马库相比,让人感到不那么光明磊落:为促使沙月亮反正,像绑票一样控制其女沙枣花,司马库把他从大栏镇赶走只因这是自己的家乡,并不想消灭他的部队,只施行恐吓战术,“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人”;鲁立人杀回来时,却让司马库全军覆没,杀得血肉横飞,甚至伤及看电影的无辜群众。小说还描写了两个场景增强这种颠覆:鲁立人的部队在被司马库的军队赶出村庄两年后,重又杀了回来,把司马库的士兵包围在村中的大堂子里。“母亲”为救出被困的上官金童硬闯大门,造成很大混乱,司马库的士兵趁乱冲出大门,夺路而逃,并卷土重来。另一场景是村子举办阶级斗争展览,请来郭马氏忆苦思甜。老太太栩栩如生地回忆了还乡团的烧杀抢掠暴行,但讲到自己差点被活埋时,竟说是司马库救了她。“说一千道一万,司马库还是个讲理的人,要不是司马库,我就被小狮子那个杂种给活埋了。”这一反讽手法暗含郭马氏眼中的司马库与“母亲”眼中的司马库地位一致,是“好汉一条”,并反衬鲁立人是政治动物,冷酷无情。
二
莫言的小说创造了一系列具有个性张扬的人物形象展示个人主义,体现自由思想。莫言强调:“我觉得这个世界文学的高度,就是人的高度。我想我们中国很多成功的小说,国外很多成功的小说,都为我们提供了怎么样站在人的高度上来写作的经验。在当今的时代,我觉得我们的作家确实更应该站得高,更应该看得远,更能够从各种各样的形形色色的人当中发现一种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来的人,有价值的个性。这样有价值的个性,可能在当时是不被人接受的,但是终归在后来的历史中,他是会被证明他是正确的。”莫言这种话语与胡适的个人主义话语如出一辙。胡适借易卜生的戏剧人物,这样阐述个人主义,说:“一切维新革命,都是少数人发起的,都是大多数人所极力反对的。大多数人总是守旧、麻木不仁的,只有极少数人——有时只有一个人——不满意于社会的现状,要想维新,要想革命。这种理想家是社会所最忌的。大多数人都骂他是‘捣乱分子’,都恨他‘扰乱治安’,都说他‘大逆不道’。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威权去压制那‘捣乱’的思想志士,不许他开口,不许他行动自由;把他关在监牢里;把他赶出境去,把他杀了,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活活地钉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烧死。过了几十年、几百年,那少数人的主张渐渐地变成多数人的主张,于是社会的多数人又把他们从前杀死、钉死、烧死的那些‘捣乱分子’,一个一个地重新推崇起来,替他们修墓,替他们作传,替他们立庙,替他们铸铜像。”也就是莫言所说,“被证明他是正确”。
莫言所谓站在“人的高度”“发现一种新人,具有新思想的人,代表了未来的人,有价值的个性”正是新文学的优良传统。这种个人主义带有极为鲜明的启蒙冲击力。“自由主义的基础在个人主义。”胡适强调自由思想的核心是个人主义,并以易卜生的个人主义作为经典话语,鼓吹个性解放。在胡适看来,中国被传统政治文化统治了两千多年,个人被彻底扼杀,造成了中国的僵死和落后。而“一个新社会、新国家,总是一些爱自由爱真理的人造成的,绝不是一班奴才造成的”,所以,中国的出路是倡导个人主义,充分发挥每个人的聪明才智,把自己铸造成器,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爱自由爱真理的人,在思想信仰上独立思想,独立评判,不迷信权威,不崇拜教条,不固执成见,用“存疑”的眼光“重估一切价值”,同时要敢于负责任。胡适特别说明:这“就是我们当时提倡的‘健全的个人主义’。我们当日介绍易卜生(Ibsen)的著作,也正是因为易卜生的思想最可以代表那种健全的个人主义。这种思想有两个中心见解:第一是充分发展个人的才能,就是易卜生说的:‘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第二是要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像易卜生的《国民公敌》戏剧里的斯铎曼医生那样‘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种个人主义的内核是个人的人格独立,个人的思想自由,个人的社会责任——既敢于独立做事,敢于承担个人责任,又不怕权威,坚持真理。
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个人主义构成现代的基本价值观念,构成现代社会个人的“精神个体”或“主体性”,颠覆了古代社会的等级统治,平民变成富有生气的阶层。莫言就坦言,创作《红高粱》是“强烈的个人宣泄、精神上的解放、极度的个性张扬”。此外,莫言还特别强调,所谓“作为老百姓写作”实质就是个人主义的自由写作。他说:“有些作家的创作态度是作为老百姓写作,基本上是从个人出发的,站在个人的角度上写自我,这是一种个性化写作。我自己更喜欢这种写作,这种写作才能写出个性化的、原创性的作品。我认为小说写原生性的或本质的、自发性的东西,会更加多义性,思想内涵会更丰富。因为有深刻体验和切肤之痛,发自内心而被触动了灵魂,它肯定是从作者自我生发的。当个人的精神痛苦与时代精神痛苦一致时,就会产生同时具有社会和时代意义的真正伟大的作品。这种写作的负面是作家易于顾影自怜、无病呻吟;但真正流传下来的作品肯定是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写的是自己切肤之痛的生活,是发自内心的,曾经触动过他的灵魂的大悲大爱。所以个性化写作不会完全站在客观立场上。假如从自我写作的作家,个人痛苦恰与广大社会的痛苦一致,作品就具有了时代意义甚至社会批判意义。”莫言正是“从个人出发”,“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超越意识形态的制约,才创作出具有鲜明自由思想的《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小说。
《丰乳肥臀》的司马库是一个具有潇洒智慧的个性人物形象,既是一个单纯的人,又是一个聪明而勇敢的人。他没有像余占鳌那样因为个人好恶而大开杀戒,但又拥有余占鳌的抗争意识而没有霸道、蛮横,对家人和朋友也非常温和、爱恋,是一个心中无恨的潇洒自如的个性人物。司马库当抗日别动队队长、还乡团团长,直到最后选择死亡,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没有人要求他,也没有世俗和传统约束他,完全是他个人的个性的真实选择。正如“母亲”所说:“他是混蛋,也是条好汉。这样的人,从前的岁月里,隔上十年八年就会出一个,今后,怕是要绝种了。”不管是古典自由主义还是新自由主义,真正意义的自由都离不开理性,只有理性选择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离开了理性,自由也就成了空中楼阁。莫言也认为,“《丰乳肥臀》这部小说里面,我最喜欢还是司马库这个人物,他是一个还乡团,是一个敌人,从阶级斗争的意义上说,喜欢他就和敌人站到一边了。但从文学意义上,我确实喜欢他,喜欢他敢作敢为的性格”。这种“敢作敢为的性格”就是胡适反复提倡的个人主义。
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三纲五常,束缚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既无自我主张、自由,更不用说性爱自由了。所以,莫言书写女性的反抗和叛逆,从打破性爱束缚开始,借助性爱自由张扬个性自由,着力表现和强化生命的意识,发掘性与爱这一生命的自然性,打破女性的性爱束缚,体现生命的意志,通过性爱自由将女性作为群体阐释个人主义。所以,莫言的小说突出女性的性爱自由,而且强调爱与性的一致、和谐。只要有爱也有性,爱情就是健康的,值得赞美。一切传统观念、道德、习俗、律法都应该为两个健康的躯体对性爱的渴求让路。追求性爱自由的人即使以极端的方式扫除性爱路上的障碍也不会受到谴责。上官来弟杀死性无能的丈夫孙不言,全因为他构成上官来弟与鸟儿韩的性爱障碍。余占鳌得到戴凤莲的默许杀死单家父子,全因为他们不死,余占鳌就不能与戴凤莲保持性爱关系。相反,如果有爱无性,则虚伪、可笑;有性无爱则是堕落、可耻。这样强调女性的性爱自由,成为莫言小说的自由思想最重要的特征。这些女性既有母性光辉和孕育之美,又有豪情的激昂和爱情的华彩,还有野性的娇媚和诡异的神秘。如《红高粱》这样描写“我爷爷”和“我奶奶”第一次野合:
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脱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强劲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风平,浪静,一道道炽目的潮湿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动着。余占鳌一截截地矮,双膝啪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边,奶奶浑身发抖,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哔哔剥剥地燃烧。余占鳌粗鲁地撕开我奶奶的胸衣,让直泻下来的光束照耀着奶奶寒冷紧张、密密麻麻起了一层小白疙瘩的双乳。在他的刚劲动作下,尖刻锐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砺着奶奶的神经,奶奶低沉喑哑地叫了一声:“天哪……”就晕了过去。
这种性爱描写既是“我奶奶”自由品格的表现,所以,“望着他脱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强劲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川流不息”,她的“神魂出舍”了,更是她对外在束缚的一种抗争。
莫言的小说还创造出粗犷野蛮的高密东北乡“血地”,演绎这块“血地”上发生的匪行与暴力,激烈地张扬自由的生命精神。“我爷爷”、“我奶奶”对生命都充满本能的热爱,注重生命的欲望和冲动,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生命的自然存在成为生活的最高意义,自然欲望真实地表现为逞强与抗争,生活中随心所欲,敢于挑战所谓的道德秩序。“我爷爷”余占鳌一生杀人越货,与“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纵情野合,抛弃“我奶奶”与恋人偷欢;“我奶奶”为报仇而放荡的行为,实质是精神上追求自由的生命的需要,如“我奶奶”猝然遭受日军的机枪扫射,生命垂危时的这段自由生命的宣言:
天哪!天……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天,你既然给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宽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认为我有罪吗?你认为我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是对还是错?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我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几眼这个世界,我的天哪……
“我奶奶”宣言:“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这种宣言充满自由思想的光芒,无畏挑战束缚生命欲望的一切桎梏和威胁。“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的这种随心所欲,更是富有“价值的个性”,是做人的自在和欢乐,对自由生命精神的理解和向往。
莫言反对封建文化坚守的性忠诚是生命的定律,“是否受制于传统的性观念”成为评判女性形象是否具有自主性的标准。莫言的小说描写了很多放荡不羁的性爱,其中《丰乳肥臀》最为集中。莫言甚至强调:“《丰乳肥臀》里的性描写是我的得意之笔。”司马库娶过四房太太,而且与其妻姐发生性关系,对妻妹动手动脚。最典型的是上官来弟,她除了第一个爱人沙月亮、法定丈夫哑巴孙不言以外,还与二妹夫、三妹夫有过短暂而热烈的性爱。她与司马库偷情时,毫无廉耻地大喊“浪死了呀,熬死了呀”:
一点火亮起,格外地亮,照见卧在草铺上的上官来弟,她披头散发,牙齿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吓人,简直一个女鬼。司马库伸手摸她的脸,她一点都不怕。火机熄灭。羊在棚里弹蹄子。司马库的笑声。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沟子,司马库说,你不是浪死了吗?我来了……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马库说:“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两个人滚在一起,像在水里一样,像掏黄鳝窝一样。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
上官来弟不掩饰性爱激情,“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性爱放荡不羁。莫言认为:“描写人的肉体,描写物质性的肉体,尤其是描写人的下部,看起来是很丑陋的,但实际上却包涵了一种巨大的魅力,看起来丑陋下流的东西其实有着众多的含义,像卑贱和高贵的混合,死亡与诞生的混合,它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母性的力量。”所以,《丰乳肥臀》不忌讳描写性爱激情。
莫言小说女性的自立独行的个性立足性别的表现形式,彰显自立独行的个性时依旧保持了女子的美丽。这样的女性既因为有生存能力而自立独行,又能无惧世俗目光和种种乡村民俗,坚信内心的良知,听从心灵的召唤,敢说敢为、自立独行。《丰乳肥臀》的“母亲”上官鲁氏象征意蕴就极为丰厚。“母亲”生活在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经历了兵匪、战乱、政治运动和商业经济大潮,含辛茹苦地养大了一个儿子、八个女儿和数个孙子孙女,在困难和灾难面前,从来不会选择退缩和害怕,而是以大地般的胸怀,保护着孩子们坚强地活下去。“母亲”的女儿们一个个义无反顾地选择爱情,也把“母亲”和家庭卷入日军、土匪、国民党、共产党等不同政治力量的拉锯战。“母亲”以慈爱、宽恕、悲悯对抗残酷的政治斗争。莫言认为:“描写政治、战争、灾荒、疾病、意外事件等外部原因带给人的苦难,把诸多苦难加诸弱小善良之身,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这是煽情催泪影视剧的老套路,但不是悲悯,更不是大悲悯。只描写别人留给自己的伤痕,不描写自己留给别人的伤痕,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揭示别人心中的恶,不袒露自我心中的恶,不是悲悯,甚至是无耻。只有正视人类之恶,只有认识到自我之丑,只有描写了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人格导致的悲惨命运,才是真正的悲剧,才可能具有‘拷问灵魂’的深度和力度,才是真正的大悲悯。”所以,莫言还特别强调:“那些没在苦难中打过滚的人,那些完美无缺的人,那些不敢正视中国文化阴暗面的人,那些不敢正视人性之恶的人,那些拿肉麻当有趣的人,那些抡着鲁迅的牌位打人却忘记了鲁迅揭示的‘国民性’的人,那些别有用心地把作品中的人物心态和作者的心态混淆起来的人,那些自己不动脑子、拾人牙慧、鹦鹉学舌的人,不可能理解它。这些人不仅不可能理解我的《檀香刑》,也不可能理解我的《丰乳肥臀》。”
莫言认为,人物的独特个性靠情节和细节确立。“我想我们读一部作品,最终留给我们印象的就是人物,当然人物是靠性格立足的,性格是依靠细节,依靠这种小说里的细节和故事情节来确立的。也就是说我们在写作的时候,确实应该像来自以色列的这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的老作家来学习。我们当然要关心我们的社会,我们当然要关心政治,要关心我们的社会上一切的热点问题,荒诞的、正常的、令人兴奋的、令人悲痛的、令我们切齿的、令我们冷嘲热讽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都应该像乌贼鱼一样,伸开我们所有的触角,把它捕捉回来,通过艺术加工,让它变成我们的情节。”王德威认为:“《白狗秋千架》的高潮是叙述者匆匆离乡他去时,赫然见到一个村妇挡路。我们都还记得这名村妇与叙述者幼年的情谊及长大后的不幸遭遇。她对叙述者的要求无他,就是到高粱地里苟合一次:她与哑巴丈夫已经生了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她要一个‘能说话’的孩子。莫言以一个女性农民肉体的要求,揶揄男性知识分子纸上谈兵的习惯。当鲁迅‘救救孩子’的呐喊被‘落实’到农妇苟且求欢的行为上时,‘五四’以来那套人道写实论述,已暗遭瓦解。”
《丰乳肥臀》的人物形象全“靠情节和细节确立”,最惨不忍睹、令人心悸的是乔其莎为了两个馒头与厨子麻子发生关系的那一幕:
张麻子终于把馒头扔在地上。乔其莎扑上去把馒头抓住,往嘴里塞着时,她的腰都没顾得直起来。张麻子转到她的屁股后边,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的肮脏的粉红色裤衩一褪便到了脚脖子,并非常熟练地把她的一条腿从裤衩里拿出来。他劈开了她的腿,然后,掀起她的无形的尾巴,便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一九六○年的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尽量地多吞几口。何况,也许,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愉悦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凭着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她吃完馒头后也许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痛苦了,她直起腰,并歪回头。馒头噎得她咽喉胀痛,她像填过的鸭一样抻着脖子。张麻子为了不脱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从裤兜掏出一个挤扁了的馒头,扔到她的面前。她前行,弯腰,他在后边挺着腰随着。她抓起馒头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这时她的嘴吞食,她的身体其他部分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摆布来换取嘴巴吞咽时的无干扰……
乔其莎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医学院校花,曾经多么骄傲和自重自强,但为了馒头,不得不让令她唾弃的麻子野蛮地撕下内裤。这是残酷的细节,但是那个年代屡见不鲜的事实。莫言没有丝毫谴责乔其莎的肉体交易,而是带着同情、怜悯的心情叙述这种不幸和在这种不幸中执著的生。莫言的小说中,卖身这种常态下所不齿的行为,具有悲壮的色彩,成了一种对生命的自我保护,成了对自由的一种另类表达,令人震撼。
莫言的小说写女性,视角在赞美女性追求爱情、性爱自由,塑造个性自由的女性形象。莫言认为:“面对当今这样一种纷繁复杂的社会,而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就要时时刻刻地把写人当作自己最主要的任务,要盯着人写,贴着人写。当年沈从文先生教育他的学生汪曾祺,小说要贴着人写。后来我觉得这个‘贴着人写’还不够狠,应该要盯着人写。只有盯着人写,我们才能够发现人的本质,只有盯着人写,我们才能够在自己的作品里面,揭示出最丰富的、最多变的、最难揣测的人性的奥秘。”莫言的小说确实做到了“盯着人写”,“揭示出最丰富的、最多变的、最难揣测的人性的奥秘”。《檀香刑》的孙眉娘就是莫言塑造的一位勇敢追求爱情、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
孙眉娘是戏子的女儿、屠夫的老婆、风情万种的狗肉西施,美貌超然绝伦,大脚惊世骇俗。她性格和生命形态的重要标志是“浪”,但这种“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打情骂俏,浪的够味,但又毫不出格,无比地忠贞与虔诚地对待爱情。眉娘对知县钱丁付出了全身心的爱——火辣、朴素、毫无功利因素,不求回报,无怨无悔。她爹孙丙要遭受檀香刑,钱丁对营救心有余而力难及,甚至可以说是封建政权的帮凶,即便这样也没有改变眉娘的爱。在残酷的现实中,眉娘被推上血与火的风口浪尖,但她清楚是与非、爱与恨、国家与个人,坦然、从容面对大是大非,主动大胆追求热烈的爱情,反叛封建伦常、超越阶层差距及亲情仇恨,甚至牺牲人格尊严以换取爱情的通行证,是爱完美的化身,充满理想主义色彩。莫言这样塑造孙眉娘这个奇女子的形象,就是赞美女性对爱情的执著追求,讴歌女性的性爱自由、个性自由。这样的人物创造就“是从人出发的,从描写人性、揭示人性的奥秘出发的,他们超越了当下的生活,具有前瞻性”。
三
莫言小说的自由思想也体现为超越意识形态制约的历史观。莫言站在自由的立场创作小说,叙事历史,褒贬人物和事件,关注每一个人的生存状况、话语及灵与肉的搏斗,形成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不相融的言叙历史的方式,不受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历史观约束或制约,模糊了美/丑、崇高/卑下、善/恶的界限,只追求再现本真的生活,张扬、赞美鲜活的生命力,人物都构不成历史的主体,成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边缘人物,呈现泥沙俱下的态势,挑战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历史叙事,呈现以自由思想观照历史的结果。莫言认为:“小说家并不负责再现历史也不可能再现历史,所谓的历史事件只不过是小说家把历史寓言化和预言化的材料。历史学家是根据历史事件来思想,小说家是用思想来选择和改造历史事件,如果没有这样的历史事件,他就会虚构出这样的历史事件。所以,把小说中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进行比较的批评,是类似于堂吉诃德对着风车作战的行为,批评者自以为神圣无比,旁观者却在一边窃笑。”莫言采用了这种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不相融的言语形式叙述和塑造人物,显示了震撼读者灵魂的威力。
莫言的小说展现了中国现代芜杂混乱、战乱不断的历史,但叙写的历史事件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历史叙述若即若离,创造出边缘性的故事和人物,再现人物生活的真实生存环境及历史。莫言认为:“我想社会生活、政治问题始终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不可不关注的重大的问题。政治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也永远是一个作家所要描写的最主要的一个题材。但怎么样把它处理到一个最恰当的程度上,怎么样用文学的方式,把最热点的政治问题表现出来,我觉得阿摩司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就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当然我也不能说这本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我觉得他处理得比我们很多作家要高明,他把故事放在一个家庭里面,写他作为一个小男孩,从儿童时期慢慢长大的这么一个过渡,用儿童的眼睛看到了两个家庭,然后又从两个家庭辐射到了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产生了一种窥一斑而见全豹的效果,是以小见大的艺术处理方式。”莫言的小说也多是“把故事放在”“一个家庭里面”,“是从个人出发”,超越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以个人化的历史观观照现实和历史。《丰乳肥臀》的故事就发生在上官家,是“把故事放在”上官“一个家庭里面”,叙事的视角是上官金童“从个人出发”观照现实和历史,超越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制约,所以,小说的英雄是地方乡绅、国民党还乡团头目司马库。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莫言并不隐恶扬善,没有回避阴谋与罪恶、暴行与破坏。这种创作的自由立场,使这部小说受到政治化的批判。莫言认为这也很正常,“如果一部小说只有所谓的正确思想,只有所谓的善与高尚,或者只有简单的、公式化的善恶对立,那这部小说的价值就值得怀疑。那些具有进步意义的小说很可能是一个思想反动的作家写的。那些具有哲学思维的小说,大概都不是哲学家写的。好的长篇应该是‘众声喧哗’,应该是多义多解,很多情况下应该与作家的主观意图背道而驰……具有密度的长篇小说,应该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误读的小说。这里的误读当然是针对着作家的主观意图而言。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能被误读。一部作家的主观意图和读者的读后感觉吻合了的小说,可能是一本畅销书,但不会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些误读了我、不理解我的读者,也是我的朋友,因为他们证明了我的小说形象大于思想。”
莫言还主张:“作家应该站在一个超阶级的,起码是相对超阶级的立场来处理他的题材,处理他的人物。如果写国共两党的战争,我仅仅站在八路军或解放军的立场上,那写出来的东西就肯定是片面的,台湾的一批反共小说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因为这不符合真实。既然我们要做现实主义作家,要做写真实的作家,就必须客观地考察我们的历史过程,尤其要考察其中人与人的关系。”所以,莫言的小说充满了率真、粗犷、强健和狂欢,最大限度地打破常规,消解雅与俗、梦与幻、美与丑的意义。《丰乳肥臀》就对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进行了消解或颠覆。蒋立人的队伍住在百姓家,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捆得结结实实,队列站得整整齐齐,对百姓规规矩矩、客客气气。但百姓将要饿死时,蒋立人的队伍在吃白面馒头、野鸡野兔。所以,上官鲁氏说:“旱不死的大葱,饿不死的大兵。”马童的爷爷大骂:“抗日抗日,抗成一片花天酒地!”上官鲁氏一家除上官盼弟外,对蒋立人的队伍很冷漠,乃至敌视。村子里真正与部队关系密切的是一些“干娘”们:
四个小号兵当中那个名叫马童的最漂亮,咕嘟着一个小嘴,腮上两个酒涡,两扇招风大耳朵。他活泼好动,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个干娘。那些干娘们一见了他就双乳抖动,恨不得将奶头塞到他嘴里……
……在一个满天星斗的深夜里,大街上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高声号叫:鲁大队长,蒋政委,求求你们饶我这一次吧……我是三代单传,俺爷爷奶奶就我这个孙子,俺爹俺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毙了我,俺马家就断子绝孙了呀……孙干娘、李干娘、崔干娘,干娘们哪,都出来保我吧……崔干娘,您跟大队长有交情,替我求条命吧……马童一路哀号着出了村,一声清脆的枪响,万籁俱寂。这个仙子般的小号手从此消逝了。
马童就这样“死在那群浪干娘手里”。莫言创造的这个细节,完全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抗,颠覆了红色经典创造的军民鱼水情,令人震撼。莫言能创造这样的细节,全因为他坚守独立的思想,创作的自由立场。正如他所说:“一个个性化的作家,在从事他的文学创作时,只有具备了坚持独立思考的勇气和为了理想而献身的勇气,才可能亲近下层人民,才可能了解民生疾苦乃至饱尝疾苦,才可能说出自己的话,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他自己的话和他自己想说的话,也就很可能是老百姓自己的话和老百姓想说的话。”
《丰乳肥臀》的历史观超越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的制约,价值判断的依据不是革命与否,也不是传统道德价值体系,而是人物的人格——人性和人道主义。依照这种历史观,上官鲁氏、司马库、司马亭、瑞典人马洛亚、美国人巴比特以及上官来弟、招弟、领弟、想弟、念弟、求弟、玉女、金童、司马粮、沙枣花、鸟儿韩都是正面形象,虽然各自有缺点;鲁立人、孙不言、上官盼弟、鲁胜利都是反面形象。鲁立人的形象很独特。与司马库甚至沙月亮比,显得比较阴险,还有些虚伪,上官鲁氏在几个女婿中最不认同他。鲁立人的妻子上官盼弟不仅形象比其他姊妹臃肿丑陋,为人也不及姐姐、妹妹们。鲁立人下令枪杀司马凤与司马凰后,“鲁立人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危急时刻,上官来弟“像一条风帆倾斜的船,飞快地沿着河堤下被黄草夹峙的便道滑过来。她一边奔跑一边鸣叫,像一只赶来护雏的母鸡”。哑巴孙不言是近乎野兽的形象。莫言认为:“小说家笔下的历史首先是一部感情的历史。在一个村庄里面,老百姓心目中的阶级观念还是相对模糊的,其中存在着好∕坏、善∕恶、美∕丑的划分,却没有进步阶级∕反动阶级的绝对划分,否则很难解释一家弟兄几个参加了对立阶级的军队。这种斗争很难用经济和政治方法来分析,只能用情感的方式。所以,我还是从民间的视角出发,从情感方面出发,然后由情感带出政治和经济,由民间来补充官方或者来否定官方,或者用民间的视角来填补官方历史留下的空白,后来的许许多多历史小说也在走同一条道路:尽最大可能地淡化阶级观念,力争使自己站到一个相对超脱的高度,然后在这样的高度居高临下地对双方进行人性化表述。”
《檀香刑》的故事阐述是传奇式的,戏剧性的,从人物个性到人物关系,从调子、旋律、韵味到情节推进的方式,都有着精心的设计与安排。《檀香刑》安排了两个时空,历史时空和戏剧时空。清末的屈辱历史是全书的大背景,在这个历史时空中呼啸着火车寒冷、尖锐的鸣叫;戏剧时空凸现得比历史更真实,回响着温暖的、荡气回肠的猫腔,为主人公们提供了一个大戏台,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唱念做打,模仿戏剧来生活,表现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每一个重要人物都是一种灵魂的写照,一种精神状态的独特符号,呈现了被传统文化反复熏陶过的人的精神世界,以及无可选择的充满凄苦悲哀的生命旅程,构成中国社会生态的人的各式各样的精神风景,充满自由精神。第一章“眉娘浪语”突出朱八为首的丐帮敬仰孙丙,拜他为师;第五章“斗须”孙丙并不受等级森严的封建政治文化约束,提出与知县老爷斗须,以充满野性的一决胜负心态挑战与之地位十分悬殊的县令。封建政治文化视这种挑战为犯上作乱,但民间遵循的却是自由、平等的“胜者为王败者寇”的标准。“豹尾部”孙丙等待上刑之际,朱八“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瘌眼的杂种苏兰通,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但孙丙却与营救的人以死相拼,不愿意重获自由。他认为接受檀香刑而死是他戏曲人生的最佳归宿,并幻想在舍生取义时用猫腔的慷慨激昂唤醒高密百姓下定决心与外国侵略者斗争到底。孙丙的一生可以说是可歌可泣的:他不是“英雄”,但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他仅是一个民间艺人,一个盲目的反抗者,但维护人的尊严比权势者们高贵百倍千倍,面临“檀香刑”也把生命的终结当作大戏来演唱!朱八等人舍身救孙丙的行为更是充满侠义精神,有浓重的悲壮色彩,将人物放回故事发生的时空,使人物形象显得真实、生动,故事更加真实、可信。莫言强调:“我觉得写《檀香刑》这部小说,看起来是在写历史,实际上还是在写现代的生活……写历史题材小说的过程中,作家最终面对的应该是自己的内心。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刽子手,也都是一个临刑的罪犯,我们每个人心里面都有阴暗不光明的地方,都有一种被这种道德和公德所压制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正常的社会环境是得不到释放的。但在特殊的社会环境里,在特殊的历史过程当中,它会得到释放,并且被鼓励释放。你释放得越充分,你才越革命,才越得到喝彩,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危险依然是存在的。这个社会越是面临到一个重大事件的时候,越有可能让我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莫言的自由思想也体现为超越意识形态制约的道德观,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反传统伦理道德的描写。他用反讽、戏仿、魔幻、荒诞、陌生化的手法大量描写婚外恋、乱伦,人与鬼的世界、生与死的转化等等这些看似非道德、非理性的现象。这种反伦理道德表现在《红高粱》中是一种对传统的反叛,无论是“我爷爷”,还是“我奶奶”,身上都有这样的一种敢爱敢恨的反正统意识,身上表现的感性远远大于理性。“我爷爷”、“我奶奶”的行为无法以伦理、道德进行评判。他们杀人放火、抢亲野合,却又抗日救国,不惜牺牲生命,赞扬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做的一切和高扬自由斗志、高昂的生命力。老太太所唱的快板在高密东北乡广为流传,这是一种明显的民间价值取向,根据自己的爱憎为心中的英雄谱写赞歌。“《红高粱家族》我爷爷、我奶奶开垦红高粱家乡的往事,草莽英雄儿女,江湖恩仇血泪,色彩斑斓,炫人耳目。识者可以指出,莫言写民初侠情故事,其实可以和台湾的司马中原相提并论。司马中原的《荒原》、《狂风沙》、《路客与刀客》等系列作品,早成中国乡土传奇的经典。不同的是,司马中原所恃的是个‘说书人’般的叙事主体,世故老到,充满乡愁,对往事殆无所疑。莫言以第一人称回溯我爷爷我奶奶的历险,却穿插自身的思绪评论,时有忧疑矛盾之处,他因此建构也同时解构了对家史及国史的幻想与信念。”
莫言还善于运用细腻的个性化细节,颠覆受意识形态制约的道德观。《檀香刑》以赵甲的角度描绘了一场场行刑,全书弥漫一种颗粒感的血腥暴力之美。刽子手作为一种边缘职业,在宫中有着特殊而不可取代的地位。《檀香刑》仔细地描绘了两种清代的刑罚:凌迟和檀香刑。凌迟,人身上包括眼睛在内,一百多块肉,都会用各种刀具来挖掉,为确保刑罚的残酷性,刽子手要保证刑犯不可以在挖掉最后一块肉(心尖)之前死去。檀香刑的各个细节更为讲究非凡。檀木必须在油里浸泡多时,避免木头吸血而使刑犯在饱受痛苦前死去。一截檀木在人体五脏六腑之间游走,最后从锁骨上面穿出来,刑犯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长满蛆虫。三十年间,赵甲是宫中的刽子手,为朝廷砍下无数朝臣命官的脑袋,由于“活干得漂亮”,慈禧把佛珠和光绪龙椅都赏赐给他,使他成为“国家权威的象征”。县令钱丁和巡抚袁世凯都要对坐在龙椅上的赵甲顶礼膜拜。赵甲对死囚犯行刑将近一千次,但最津津乐道的是对偷了咸丰猎枪的太监“小虫子”所施的“阎王闩”、对一个香艳妓女和刺客钱雄飞所施的凌迟及对孙丙所施的檀香刑,并细腻地描写了这些酷刑,如这样描述行刑戊戌六君子:
为了报答刘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带着徒弟们,把那柄锈蚀得如锯齿狼牙一样的“大将军”磨得吹毛寸断,连那五君子,也跟着刘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无痛快刀。他用“大将军”砍去他们的头颅时,那真是如风如电,相信他们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凉风吹过,脑袋已经与脖子分离。由于刀速太快,他们无头的身体,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跃起,他们的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们的身体与头颅脱离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脑袋还在敏锐地思想着。执刑了六君子,京城里传遍了刑部大堂刽子手们创造的人间奇迹。六君子受刑后的种种行状,经众口渲染,已经神乎其神,譬如说谭浏阳谭嗣同大人的无头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而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谭嗣同的“无头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刘光第的“头颅,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这两个细节充满传奇色彩,莫言这样描写酷刑,突出的是戊戌六君子精神不死。这是做鬼都坚持理想,敢于反击的昂扬斗志,追求理想的顽强力量。此外,莫言对酷刑描写还有特别的见解,认为描写酷刑,能“通过对暴力的揭露和批判,解构权力的神圣”。
莫言小说的性描写以民间文化为标杆和起点,将情欲视为普遍的存在,而非善恶。《檀香刑》中的眉娘,已为人妇却不恪守妇道,在丈夫与情人之间生活得游刃有余并引以为荣,趁清明荡秋千之际,在青皮流氓小光棍面前故意展现自己姣好的面容和凸凹有致的躯体并满心欢喜:“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敢把俺怎么着。这就是福!”娘家爹出了事,眉娘却能高高兴兴地荡秋千,已为人妇却天天惦念着情人,传统的伦理道德、贞节观念在此荡然无存,只是眉娘活生生的生命和无拘无束的自由个体。
莫言笔下的性爱,处处张扬着生命的活力与强力,不仅最强烈地表现人的生命力、人的自由意志,而且直接创造新的生命,又以感性的形式显现自身。莫言笔下的爱情,常常是一群风流儿女的结合,是两个生机勃勃的生命强烈力量的撞击。高密东北乡的儿女在爱情面前不掩饰、不做作,听凭生命本能的呼唤而自由结合,青春活泼的肉体一旦燃烧起性爱之火便会奋不顾身不顾一切。《红高粱》的儿童视角背后依托的是血缘伦理,看待问题的方式先天地具有民间合法性。“我爷爷”的匪性,“我奶奶”的放荡,在民间社会具有草根般的芜杂性和正当性,在非法中蕴含合法性——来自民间百姓心目中所欣赏的“才子佳人”模式、“英雄美女”原型心理的继承和变调。“我爷爷”、“我奶奶”是抗日英雄,绝对颠覆了宏大历史叙事的敌我或阶级情仇,开辟出一条另类道路——歧异的历史乡村小径。这样,“家史与国史逐渐合而为一,以抗战时期我爷爷、我奶奶游击歼敌为高潮。莫言似乎有意向《吕梁英雄传》、《新儿女英雄传》,以迄《林海雪原》的一脉革命历史小说传统致敬,但他的革命历史并不承诺任何终极意义”。
莫言的小说描写性爱展现的是一种“野”文化,突出人的自然天性和人的基本生存欲望,秉持“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朴素思想,使男女性爱始终保持在感性的层次上,体现出一种野性的自由。一群充满野性的草莽英雄,在一望无际的高粱地中英勇潇洒地展示着一种新的生命形式。“我奶奶”戴凤莲敢于在出嫁之后三天,与后来的“我爷爷”土匪余占鳌在高粱地里纵情野合,没有了解,没有交谈,有的只是两性之间的相互吸引;《檀香刑》中的眉娘,更以独特的方式反叛传统礼教规范,抗争既定命运,表现出原生态自由自在的“浪”和野性蓬勃的生命强力。这实在是对传统伦理道德的一种挑战。莫言凭借粗放率直的民间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用男女性爱的粗野鲜活来探索人性的深度,寻找生命的真谛。《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的形象是在消解了伦理和文化的基础上塑造出来的,既受传统文化的制约,又不断进行着反叛传统的斗争。上官鲁氏为生男孩传宗接代,不断与不同的男人发生关系。她的七个女儿的爱情选择也混乱不堪,不具有自觉的反抗意识,其行为消解了高尚与低俗的界限,以一种非道德或反道德的方式对历史进行追问,写出了历史的沉重和文化的迷茫。道德不断被消解时展现的是一幅幅人性的本真和个性追求的和谐。这就是莫言“强调要把写人当作文学作品最首要、最重要的内容,把人写出来,让读者难以忘记。这也是小说应该追求的最高、最理想的标准。一部作品,如果没有把人写活,就始终不可能成为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