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狭《王师雄题记》、《厍彦威题记》考辨

2013-11-12蔡副全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蔡副全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甘肃成县 742500）

甘肃成县的《西狭颂》摩崖自北宋以降，访游者日增，士大夫雅好文章，游宦登临，往往濡毫以志岁月，故《西狭颂》周围题刻多达二十余处。这些题刻既丰富了《西狭颂》的人文内涵，又为研究《西狭颂》摩崖和陇南历史文化提供了珍贵的石刻资料。其中南宋《王师雄题记》和《厍彦威题记》记录了一位鲜为人知的抗金名将，并揭示了一段重要的陇右抗金史实。

一、铭文辨释

《王师雄题记》，南宋乾道七年（1171）镌于《西狭颂》“五瑞图”西壁，纵53 厘米，横60 厘米，楷书，字径约9 厘米，凡5 行，计23 字，文曰：

郡守王子直，遣男师雄观碑于此。乾道辛卯仲夏丁亥日记。（图1）

图1 西狭《王师雄题记》（左侧为《厍彦威题记》）

时金人方盗有两河及秦魏，成纪在北，同谷居南，每为战场。统制王公来守是邦，虏更不敢犯边。皋兰厍彦威书此，备他日之览焉。（图2）

图2 西狭《厍彦威题记》

张维《陇右金石录》称《王师雄题记》为“西狭题名三”，其“按语”云：

此题名拓本“仲夏”下有“丁亥”二字，而《成县志》遗之，乃与《厍彦威》连为一事，殊误。今为依时分录，吾所得拓本实不连，有“厍彦威书”。“辛卯”则乾道七年也。[1]卷4宋下，16062

张维所谓“《成县志》”大约是指清乾隆六年（1741）黄泳纂修的《成县新志》。《成县新志》的确是将二题记合而录之，其中“同谷居南”之“居”误识作“在”，但并未遗录“丁亥”二字。[2]卷3 古迹，369张维所得成县墨拓多为友人代集，未亲临原刻，致使《陇右金石录》中《厍彦威题记》录文竟然有四处误释：“盗有”误作“盗至”；“秦魏”误作“秦陇”；“居南”误作“在南”；“皋兰”误作“兰皋”。[1]卷4宋下，16059胡祥庆《成县志》[3]774、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4]375均以讹袭从。张维虽博览群书，精研西北史地，但关于此二题记的考证却显得有些草率。先生因自己“所得拓本实不连”，进而臆断《厍彦威题记》与《王师雄题记》无关，又据《宋史·郑刚中传》、《程俊碑》等认定《厍彦威题记》所言“王公”并非《王师雄题记》中的“郡守王子直”，而是抗金名将——王彦，其《西狭题名二》（《厍彦威题记》）按语又云：

《成县志》以此刻连《乾道辛卯郡守王子直题名》。后“兰皋”即“兰皋戍”，在武都县东，唐吐蕃陷阶州，州移治兰皋者是也。“辛卯”为乾道七年，是时，宋金议和，秦、成之郊初无战事，考《宋史·郑刚中传》：绍兴十二、三年间有“统制官知成州王彦”，《程俊碑》亦有“兼知成州王彦”。厍彦威所指“虏不敢犯”者，当即其人。《成县志》以其姓同遂合二为一，实则非也。今为分录而述，证之又《宋史·王淮传》：淳熙初番部扰边，吴挺奏，厍彦威失利。淮谓：彦威战殁，罪之无以劝来者，盖彦威亦西边老将也。[1]卷4宋下，16059

由于鸿汀先生不知道王子直亦为西北抗金名将，而“兰皋”又是“皋兰”之误释，所以，其按语反倒弄巧成拙了。乾道中，宋金议和，秦、成之郊初无战事不假，可《厍彦威题记》中“时”字未必是确指“乾道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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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佑先生看到了《厍彦威题记》与《王师雄题记》的承接关系，并对“绍兴”、“乾道”时间不符提出质疑，可他认为：二题记“字体大小虽异，然书法之风格、气韵一以贯之”，“均为本郡兰皋人厍彦威所书……故宜合而为一。”是说亦谬误明显，而且，高君注解二题记时，读《成县志》未详，以张维说冠于胡祥庆。[4]376谛审二题记书法风格，并非如高君所言“气韵一以贯之”，而是出自二人之手。《厍彦威题记》无疑为“皋兰厍彦威书”，那么，《王师雄题记》的书丹者是谁呢？武都万象洞今存有《乾道四年题壁》墨迹载：

乾道四年四月初六，武都郡守王子直、季子师雄同兵士李仲、杨侁、杜俊等二十人至此而回。（图3）

图3 武都万象洞《乾道四年题壁》

比较西狭《王师雄题记》与万象洞《乾道四年题壁》，二题字体完全相同，当系一人所书，其书写者显然是王子直季子王师雄，因为题写西狭《王师雄题记》时王子直并未在场，《王师雄题记》中“男”，是王师雄对父亲王子直的自称。

二、相关地名考述

宋代称河北、河东地区为两河。相当于今山西与河北中、南部一带。欧阳忞《舆地广记》所列黄河以北七十六郡，外加黄河以南京东东路二十六郡，[5]卷4 皇朝郡国，41-42合为“百郡”，均沦陷于金。故陆游《剑南诗稿·感愤》诗云：“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6]1238宋代的“秦”（秦凤路和永兴军路），指陕甘一带；“魏”（京东西路），指山东西南到河南东北一带。

成纪，自秦汉建县以来，治所屡迁，故有“治平成纪”、“显亲成纪”和“秦州成纪”之说。清严长宦总修的《秦安县志》载：

成纪县治，初在今静宁州西北八十里之治平川，继在今秦安北三十里之显亲川，最后乃入今秦州……《后汉书·隗嚣传》注所云：“成纪在今陇城县西北是也。”此治平之成纪……唐开元中秦州以地震徙治于此，《唐书·地理志》所云：“秦州徙治成纪显亲川”是也，此显亲成纪也。继郡县悉废于陷吐番八十年中，大中收复，乃即旧雄武城建今秦州治，并成纪徙而倚焉，后天水郡废，兼以成纪名郡，此秦州之成纪也。[7]卷2建置，4秦汉成纪县故址在治平寨，即今静宁县西南治平乡与李店乡交界处的刘家河与五方河二村间，既有旧城遗迹，又有“成纪容三升”汉陶铭文为证。唐代开元二十二年(734)因地震，秦州州治由上邽城迁徙至“成纪之敬亲川”。而治所回迁的时间，众说不一。以往学者认为北宋之前包括五代十国在内,秦州治所一直在“成纪之敬亲川”。《旧唐书》载：

秦州，开元二十二年，缘地震，移治所于成纪县之敬亲川。天宝元年，改为天水郡，依旧都督府，督天水、陇西、同谷三郡。其年，复还治上邽。乾元元年，复为秦州。

成纪，汉县，属天水郡。旧治小坑川。开元二十二年，移治敬亲川，成纪亦徙新城。天宝元年，州复移治上邽县。[8]卷40地理志，1630

而《新唐书·地理志》卷四十溢出“大中三年复徙治成纪”句。刘雁翔先生疑此上下有脱文，复引晚唐诗人许棠的诗作佐证。所以，他认定唐开元间秦州治所因地震北迁是临时性迁徙，“不但秦州治所在天宝元年还治上邽之后原地未动，而且敬亲川之成纪也于某时迁到了秦州治所”，“在长庆二年（822）之前成纪治所就在今天水市城区，所谓秦州成纪。”[9]139尽管秦州成纪的回迁时间有争议，但两宋时成纪治所已在今天水城区是肯定的。那么，《厍彦威题记》所言“成纪”，当指“秦州成纪”。

同谷，今甘肃成县。后魏于此置广业郡，并白石县，恭帝改白石为同谷县。[10]卷22成州，572

三、王子直身世考

王子直，《宋史》无传。《阶州直隶州续志》称：王中正，字子直，河州枹罕人，乾道间知成州。[11]卷21 职官，191今存陇南市武都区安化中学院内，镌立于乾道四年（1168 年）五月的《重修赤沙祥渊庙记》载：

乾道丁亥十有二月，统制□原王公来领州事……公讳中正，字子直，河州枹罕人也。忠节暴于功业，孝行见于旌表，约以身，俭于家，其居官以廉，其养民以恩，其御吏以法，与属吏均有无，与士卒同甘苦……右武大夫、阶成西和凤州兵马都监、御前中军同统制、游弈军同统制、权知阶州弹压本州屯驻军王中正。（图4）

另有乾道八年(1172)刊于成县南山仙人崖的《王子直甘露颂》摩崖云：

图4 武都《重修赤沙祥渊庙记》局部拼接

有宋乾道八年，岁在壬辰莫(暮)春之月，甘露降于成州仙崖之下，野夫来告，邦人聚观。咸曰：太守王公踰年政成，讼无留庭，盗不警野，治尚宽大，神人以和，雨赐弗愆，年谷娄稔。和气发育，嘉祥并臻，龟蛇见于坎宫，瑞露零于仙境，与汉武都守李翕所纪颇同。彼以治崄便民，此以至诚格物，不可无述，昭示方来云。前同谷令普安王康书之。公名中正，字子直，河州枹罕人。（图5）

图5 成县仙人崖《王子直甘露颂》

由以上碑刻及万象洞《乾道四年题壁》墨迹可以获悉王子直的相关信息：王子直，名中正，字子直，河州枹罕（今甘肃临夏）人。官至右武大夫、阶成西和凤州兵马都监、御前中军同统制、游弈军同统制、权知阶州弹压本州屯驻军。乾道丁亥三年（1167）十二月至乾道四年（1168）四月权知阶州；乾道辛卯七年（1171）五月前后改知成州，并一直负责阶、成、西和、凤州一带的防务。王子直，为官清廉，治尚宽大，军纪严明，怀爱子民。颇喜探幽访古，尤其钟爱《西狭颂》摩崖石刻。

四、王子直陇右抗金事迹

宋高宗绍兴十一年（1141），宋金第二次议和后，双方维系了20 年的和平状态。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海陵王完颜亮发动了第三次宋金战争。九月初，陕西金军首先攻占了大散关，金军主要兵力分别集结在陇州（陕西陇县）方山原，及秦州（甘肃天水市）和凤翔（陕西凤翔县）一带，直逼四川。九月十九，吴璘命刘海、王子直、贾士元三将奔袭秦州，以火攻战术收复秦州。《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对此次战役记录详尽：

丁亥……金人集陕西诸路兵分屯于陇州之方山原及秦州、凤翔之境，意将分四出与散关之兵，犄角相应。璘乃命前统领刘海、同统领王中正、左军统领贾士元合所部三千人骑趋秦州。[12]卷192，3221

初，秦州既陷。金人徙城北山，地最径险，守将萧济素狎官军，弗为备……海与左军统领贾士元、同统领王中正计曰：秦城险而坚，未易拔也，今城守似怠，当以火攻之。遂积篙纵火，烟上蔽城，寨破，海登焉。夜中乃开门以降，得粮十余万斛，遂以刘忠知州事，抚定人民，各安其业。[12]卷192，3223

此时的王彦正负责指挥金州一带战事，并取得节节胜利，至十一月，宋军夺取了秦、洮（甘肃临潭）、陇诸州：

癸未，四川宣抚使吴璘自仙人原还兴州，时西路之军已得秦、陇、洮、兰州，而金州王彦军东取商、虢。金人以重兵据大散关不下。[12]卷194，3271

金军固守大散关，给宋军造成了较大的压力，1161 年年底，吴璘一面调整军事部署，一面向陇右发起全面反攻。左军统制王子直（中正）领兵，由秦州北上，攻打治平寨。王子直“治平寨大捷”在抗金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庚申（十二月二十二日）……兴州左军统制王中正等引兵再攻治平寨，拔之。初，刘海既取治平，敌以坚兵守。中军统治吴挺遣中正及知秦州刘忠共击之。杀其知寨，降其招信校尉张吉甫等四人，既而金人谋复取治平。中正引兵于千家堡迎敌，战十余合，敌败走，官军进击，大获其俘。中正为飞枪中其左颊者二。[12]卷195，3300

治平寨，宋治平四年（1067）名将郭逵筑。《读史方舆纪要》载：

治平城，州南八十里。宋治平四年所置寨，因名。吴璘尝遣王中正败金人于此。[13]卷58陕西七，2799

与此同时，两淮战场却受到重创，金兵将宋军驱过长江，基本占据了江、淮之间地区。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二、三月，宋军一度攻克大散关和德顺军，[12]卷198，3339但于五月间兵败原州。[12]卷199，3369九月底，金军以优势兵力再次向宋军发起进攻，大败宋军。[14]卷65 《完颜璋传》，1549陕西战场的失利，使得阶（武都）成（成县）一带尤显重要，正如虞允文所言：“（德顺）一旦弃之，则窥蜀之路愈多，西和、阶、成，利害至重。”[14]卷383《虞允文传》，11795十一月，金军又将战争的中心移至秦州北部的水洛城、治平寨境内。[14]卷87《徒单合喜传》，1942吴璘从德顺军抽调军马重点部署在秦州腊家城、治平寨，等待王彦人马到来与金军决战，但王彦行动迟缓，直到十二月中旬才赶到，贻误了战机。[15]卷6《论诸军见攻德顺独王彦未到状》，734十二月二十四日，吴璘在河池下令，让王彦率军赴秦州作战，欲在水洛城一带展开决战（图6）。宋孝宗却在这时向吴璘下达了从德顺撤军的命令。“王彦自秦州回成州见被旨将，带人兵却归金州”。[15]卷6《乞宫祠札子》，737于是，吴璘让驻守秦州的宋军焚毁秦州，退守皂郊[16]卷164《龙飞录》，771，并命令吴拱（吴玠之子）在成州屯驻，权知成州，节制阶、成、西和、凤州，负责边境防务。[17]卷4713兵29·12，7298

图6 绍兴三十一年年底宋军陇右攻势示意图

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九月，金王朝企图以战促和，再次向宋发起一次全面攻势。金军兵分两路，一路进攻大散关，一路由秦州南下。秦州南下金军来势凶猛，直陷天水（今天水市天水镇），再入西和州。金军此举极具威胁，他们既可由天水——西和——武都——文县，走邓艾入蜀的路线，也可由天水——西和——成县——徽县仙人关，直捣兴州（陕西略阳）。成州（同谷）是此二道之瓶颈，其位置极其重要。然而，此时吴拱不明敌情，未敢出兵迎敌，吴璘闻报大怒，抱病亲赴成州指挥部队迎击金军，他挥师直驱天水，迫退金军。由于两淮地区，宋军被金军逼近长江，无奈之下，宋廷与金王朝签定了“隆兴和约”。

以上史实与《厍彦威题记》所记“时金人方盗有两河及秦魏，成纪在北，同谷在南，每为战场”完全相符。乾道初年，虽说宋金已经议和，可成州、西和州边境的防务依旧不敢懈怠，稍有不慎，金人便会判盟南下。据礼县盐官镇刻于乾道八年（1172）的《重修真武殿记》（图7）载：“乾道乙酉（元年，1165）……敌人判盟，意欲长驱而下蜀，至此而为官军所败”。故而《厍彦威题记》中有“虏更不敢犯边”之说。综上述，《厍彦威题记》中“王公”必指王子直无疑。

图7 礼县《盐官重修真武殿记》

五、结语

王彦，字子才，上党（一说河内）人。王彦虽在绍兴十二三年间知成州，而绍兴二十七年（1157）至乾道二年（1166）年约十年时间，一直权知金州，并负责那一带的防务。[18]金州，190-194“隆兴议和”前一年赴两淮指挥战事，且因不战而弃昭关，导致滁州失陷而降职。《宋史》评价说：“王彦，弃家赴国，累破坚敌，威振河朔；晚夺兵柄，使之治郡，用违其材，惜矣！”[14]卷368《王彦传》，11467

厍彦威，皋兰（今兰州市）人，淳熙二年（1175）知文州，在“吐蕃寇边战殁”。[11]卷21职官，178作为“西边老将”，他可能曾与王子直并肩抗金，或亲眼目睹王子直在疆场杀敌的英姿。《厍彦威题记》应晚于《王师雄题记》，镌刻时间大约在乾道七年（1171）至淳熙二年（1175）间，是厍彦威看到《王师雄题记》后有感而题，以“备他日之览”。

[1]张维.陇右金石录[M]∥石刻史料新编：第一辑第21 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

[2]黄泳.成县新志（乾隆六年刊本）[M]∥中国地方志丛书华北地方：332号.台北：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

[3]胡祥庆.成县志[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4.

[4]高天佑.西狭摩崖石刻群研究[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9.

[5]欧阳忞.舆地广记[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

[6]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严长宦.秦安县志[M].清道光十八年刊本.1838.

[8]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630.

[9]刘雁翔.成纪县治迁徙讨论[J].敦煌学辑刊,2009,(3).

[10]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叶恩沛,吕震南,著.曾礼,等,校点.阶州直隶州续志[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87.

[12]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M].北京：中华书局,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