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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穷眼:杜甫陇右“目生活”论略

2013-02-15薛世昌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秦州杜甫境界

薛世昌

(天水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生活,真是一个内涵太为丰富的词语。如果说为了治疗身体疾病的生活可称“药生活”,如果说为了听觉欢娱的生活可称“耳生活”,那么,“为了眼睛的生活”或者“为了看的生活”就可称“目生活”!“目生活”和“性生活”、“诗生活”、“政治生活”或者“经济生活”等等一样,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构成者。由于人类对于外部世界的信息获取其90%以上都是通过视觉而获得,所以“目生活”甚至是人类生活中一个最为重要也最具高雅品味的生活方式。当代诗论家耿占春云:“所谓人与世界之间的美学关系,主要是通过目光建立的联系。”[1]

一般而言,人类“目生活”的主要方式约有两种。其一:视点确定式,即定点而环顾或远望。其二:视点移动式,即多角度多方位地进行观察。其移动距离较大者,即古人所谓的“游历”——行万里路!如果说“行万里路”是为了获得“目生活”的“广度”,则“读万卷书”就是为了获得“目生活”的“深度”。因为不论是追求广度的游历,还是追求深度的阅读,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关怀,那就是:离开本土本位,面对新天新地,拉开自我距离,形成审美观照,获得生命喜悦。以唐代的士人为例,除了饱读诗书之外,他们几乎都有一种行游天下的共同愿望,一有机会,他们就负箧出游,仗剑远行,如西出阳关之高适,如远抵塞外之王昌龄,如云游四海之李白……所谓好男儿志在四方者,换言之就是:好脚印应该留在远山远水,好眼睛应该看到四极八荒!

在这些楚天湘水之间云来鹤往的行者中,有一个文弱而清瘦的身影,他就是杜甫!

一、杜甫的“目生活”:诗人的“目生活”

杜甫的一生,堪称浪迹天涯。年轻时他游吴越、历齐鲁,后来他入长安、履中原,公元759年他翻关山、度陇右、下四川,再后来他沿长江东去,在楚湘一带流离往返而最终客死旅舟……他的人生阅历堪称丰富,他的“目生活”也堪称丰富!

而且,杜甫的“目生活”与一般人的“目生活”还有所不同,因为他的“目生活”是一个诗人的“目生活”。

一个诗人,贵在有一双“诗眼”——诗歌之眼:诗歌的观察之眼与发现之眼。而围绕着这种诗歌之眼的,就是一个诗人与众不同的“目生活”:从它的举目四顾之渴望,到它的如饥似渴之饱览,从它的面对观察之摄取,到它的刻骨铭心之存留,到最后在诗歌创作时得心应手之成就意象……诗人的“目生活”,是为了诗歌的“目生活”!杜甫说:“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题新津北桥楼得郊字》),一个地方之美好,不只是宜人所居,而且应该是可供客眼!杜甫说:“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漫成二首》之一),是呀,眼边如果是多有俗物,则这样的“目生活”就不能说是幸福的;杜甫也说:“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之二)、“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望岳》),杜甫为了“贪看鸟”,不是也曾经“决眦”么?杜甫说:“坦腹江亭卧,长吟野望诗”(《江亭》),饱览山川,放足野望,诗之长吟,方可吟出意味。足不到,目即不到;目不到,心即不到;心不到,诗自然也不到。当代美学家宗白华说:“以新鲜活泼自由自在的心灵领悟这世界,使触着的一切显露新的灵魂、新的生命。于是‘寓目理自陈’,这理不是机械的陈腐的理,乃是活泼的宇宙生机中所含至深的理。”[2]“目生活”的真正目的,就是如此通过养眼而终养心!对于诗人而言,“目生活”的真正目的,就是通过养眼而养心,通过养心而养一身浩然正气——最终养育出自己的诗歌。梅尧臣有句名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3]杜甫之所以能够“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首先得益于他的观察之丰富与锐利,即首先得益于他丰富且深刻的“目生活”!

二、丰富多姿:杜甫在陇右的“目生活”

杨伦《杜诗镜铨》曾说杜甫:“计公生平,唯为拾遗侍从半载,安居草堂仅及年余,此外皆饥饿穷山,流离道路,乃短咏长吟,激昂顿挫,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君国,所遇之困厄,曾不少芥蒂于其胸中。”[4]语中“蒿目”二字,耐人寻味。“蒿目”者,正目及下尘即“民生”之谓也,但是“蒿目”二字,却也可以表示杜甫到达陇右之后一种特殊的“目生活”——他看到了僻域西陲的秦州陇右那些与中原绝然不同也与江南绝然不同的自然和人事。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意味着他来到了一个丰富而独特的表象世界!就像一个牧羊人不期来到一片水草丰茂的辽阔草原!陇右的动物(如饥鹰,如病马,如汗血马,如归燕,如促织,如萤火虫,如山猿)、植物(如蒹葭,如苦竹,如瓠瓜)、风物(如露,如月,如山根水,如松上雨,如翳复吐的初日,如仲冬见到的虹霓,如争辅佐之远岫,如自崩奔之千岩)以及这里的“新人民”,无不让杜甫眼界大开而欣然纳其为自己诗歌中的陇右特色意象。

对此,陈贻焮的《杜甫评传》早就以“即目抒情”为题,对杜甫在陇右的“目生活”有过相应的论述,[5]陈先生其实已感觉到了杜甫陇右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目生活!

但不论人们注意到了还是没有注意到,一个确凿的事实是:杜甫确乎是看到了地处陇蜀之交的陇右山水之千姿百态与苍莽俊秀,而这一“看到”,同时也意味着陇右山川向着杜甫心灵的“进入”,而这种“进入”,同时也意味着陇右山川对杜甫诗歌“形形色色”的“江山之助”。也就是说,杜甫所看到的陇右山川,确乎是丰富了杜甫的“目生活”,也确乎是启迪了杜甫的诗歌灵感、滋润了杜甫的诗意世界。以《秦州杂诗二十首》为代表的杜甫陇右诗,就是这一滋养的产物。一句话,杜甫在陇右别开生面的江山行旅,给杜甫带来了独特丰富的“目生活”,也给杜甫带来了别开生面的诗题诗想。如果说杜甫在陇右对诸如隗嚣宫、南郭寺、麦积山、太平寺等名胜古迹的登临朝谒以及歌诗吟咏,并不具有相比于一般文人学士即兴赋之的独特性,那么杜甫在陇右对诸如赤谷西崦、东楼、归燕、病马、铜瓶等普通地方与普通事物的歌咏,就堪称“别开生面”。尤其是他的由秦州至同谷十二首纪行诗以及由同谷至成都的十二首纪行诗,更是步入自古以来人迹罕至之境而饱览风光之后山鸣谷应的“原生态”题咏,何止是别开生面,几乎就是别开天地!“杜甫透过山水的形貌,深入捕捉其神采气质,在精描细刻中,再现中华大地河岳山峦的奇伟壮观”,杜甫更“善于运用质直精细的笔触,将那些往往被人熟视无睹,或是人们鲜见寡闻的山水景观,如实写来,却又栩栩如生”。[6]杜甫确乎拥有这样卓越的能力,杜甫陇右山水诗亦确乎再现了陇右山川的独特神采与其优秀诗人深邃的“目生活”视阈。

在杜甫的陇右诗中,有好多直接描写“目生活”的句子,如“今日明人眼”,如“出郊已清目”,如“今朝好睛景”等,这样的诗句无不暗暗透露着杜甫对“目生活”的喜爱!而他的《寓目》一诗,直接以“寓目”为题者,正因为“寓目”的意思,就是安顿好自己的眼睛、安抚着自己的眼睛、招待着自己的眼睛,诸如此意!用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的话说,“寓目”,“表现的是杜甫的一种凝神状态”。[7]而这也正是杜甫于身体之流寓的过程中对眼睛的一种款待——至少也是对自己眼睛的一种发现与重视。就在这首《寓目》中,杜甫的目光落在了“一县葡萄”之上,且言其“熟”;落在了“秋山苜蓿”之上,且言其“多”;落在了“常带雨”的“关云”之上;落在了“不成河”的“塞水”之上;落在了“轻烽燧”的“羌女”身上;落在了“掣骆驼”的“胡儿”身上……也就在这一首诗里,杜甫因为自己饱经丧乱而已显老态的“迟暮眼”而略感“自伤”。

杜甫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明眸皓齿啊!他也多么希望自己看到的永远是青山秀水!杜甫也许不知道:客体永远反映着主体,象永远表现着意,一个人看到的,永远是这个人能够看到的以及愿意看到的!

在杜甫的陇右诗中,仅直接表示诗人主体之“看”的动词,已然十分丰富,如“烟尘独长望”、“怅望但烽火”、“每望东南云”、“徒劳望斗牛”之“望”,而《野望》一诗则直接以“望”字入诗题;再如“仰看云中雁”、“忽看皮寝处”、“愁眼看霜露”、“传声看驿使”之“看”;如“四顾但茫然”之“顾”;如“但见暮光灭”“百里见积雪”、“百里见秋毫”、“不见秋云动”之“见”;如“出郭眄细岑”之“眄”;如“幽姿可时睹”之“睹”等等。仁者见仁,唯有善于“看”者方可“看到”别人的“看”。在杜甫的陇右诗中,正有这样一些杜甫的“看中之看”,如“鸬鹚窥浅井”、“千门立马看”、“留得一钱看”、“羌童看渭水”等。羌童在看渭水,而杜甫却在看“羌童看渭水”,这正是现代诗人卞之琳那首《断章》所描述的情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而善看之人,往往也极善听,杜甫在陇右,在看到很多的同时,也听到了好多:高楼夜吹之笛、幽咽哀怨之笳、断人行之戍鼓、动边秋之雁声、哀音动人之促织、萦回不去之虫鸣、语还笑之羌妇、行且歌之胡儿……他们是杜甫的陇右影像中悠扬的背景声,把杜甫的伟大诗想一步一步引向深远!

杜甫在陇右的“目生活”,当然以杜甫作为常人关于陇右山川的现场目击为主,如他看到的“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七),如他在东柯谷看到的“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野人矜绝险,水竹会平分”等,可称之为“目见”。但由于杜甫的“目生活”同时也是一个“诗人”的“目生活”,所以还必须言及杜甫对陇右山川心灵之眼的“想见”,如同样是对东柯谷的描述,“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三),却并非杜甫的现场直击而是杜甫的遥想之词。同样属于心灵之眼想象所见者,还有他关于仇池山的描写:“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神鱼今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四),写得如临其境,如已然置身丘壑之间,其实杜甫并没有到达那里。

三、睹物生情而心领神会:杜甫陇右“目生活”达到的艺术境界

诗人杜甫,他观察,而有观察之所得;他看,而有看之所见,这无疑与他心灵卓越的内在资质及其深厚的诗学修养有关。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人杜甫所看到的,也自然是诗人杜甫能够看到的。

而“看”也是有境界的。关于“看”的境界,古人的表述早已至确至当:有些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目中没有“我”,而径以物喜,而径以己悲,其目、其心、其文,自然境界不高,乏善可陈;高一层次的目生活,“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目中有了“我”——而且是一个欢喜的我,于是性之所至,率性而为,其情真,其文奇,唯少一“趣”。苏轼《评柳诗》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以为趣。”于是“看”的最高境界,可谓“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此时物我交融,化而为一,世界万物风生水长一如我苏醒的身体,于是目之所及,触物皆情,秋夜听雨也喜,隔窗赏花也乐,似乎是种种喜悦非关己身,却分明带着“我佛慈悲”的超脱。换言之,“目生活”的三重境界也可以表述为:目之所见的境界、心之所见的境界、灵之所见的境界。

杜甫的陇右诗,首先是目见境界的恢宏展示。聂大受认为:“(杜甫陇右诗)直陈时事的作品虽仍可看到,但数量大大减少,力度明显减弱……代之而来的则是抒写自然风物、生活景象的诗作大量涌现。”[8]杜甫的陇右诗,确实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在天一方”的奇异山川。对此,苏轼也早有指陈:“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历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9]虽然杜甫的陇右诗以目见的世界最为普遍,但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杜甫的陇右诗之心见的世界,同样多有呈现,他“凭借奇特的艺术想象,生动地刻画了秦州一带崎岖险拔、突兀嶙峋的山石形象”,[10]并“将山河破败、万物萧疏的景象同万家漂泊的悲痛融为一炉”,[11]由于杜甫的字里行间与画面深处无处不是对自身穷途潦倒的哀叹、对国家苦难命运的悲愁、对时代伤亡离乱的悯忧——无不有“我”,所以杜甫陇右诗中的心见世界,由于杜甫生命内涵的表现与高扬,显然诚属可贵!不过,灵之所见的境界无疑是目生活的高级境界。在这一境界,人与世界神遇而灵通——世界与心灵共臻美好,意义彰显而相映生辉。这也是中国古代山水田园诗竭力追求的境界:情与景会,物我合一,主客融合,超然于天地之外。而要到达这一境界,需要的却是“灵见”对“心见”的一次艰难超越——神性写作对人性写作的一次艰难超越,需要的是一种更为高迈的激情与更为深刻的理性,需要一次艰难的然而却是潇洒的艺术转身。

陶铸《赠曾志》诗有句云:“心底无私天地宽”,换言之,诗中有神,天地也宽,但是真正要做到“笔落惊风雨,下笔如有神”,却殊非易事!杜甫到达陇右之后,对官场的失望与绝望,帮助他完成着这一转身;他与赞公和阮昉的清风明月般的交往,也帮助他完成着这一转身。对杜甫陇右诗这一悄然的转身意图,聂大受的直觉是:“寓秦期间……他不再专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追求,也不执著于‘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事君笃念,而是寻求一种‘适已任性’的新的境地。”[8]事实也确乎如此,在杜甫的陇右诗中,灵见的山水与风物多有呈现,如“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二),风在渡溪,云在逐月,月在照叶,叶在垂露,此间诸物,物物关情,物物又自在;再如“抱叶寒蝉静,归山鸟独迟”(《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四),真正的超然于天地之外,恰恰是笔触于实在的具体之物,抱叶之寒蝉也好,叶抱之寒蝉也好,杜甫触目于此情此景之时,神通灵动,语出天成;再如他描写当年秦州的名句:“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七),“无风(但是)云(却缓缓)出塞,不夜(但是)月(已悄然)临关”,这是多么景与情会的诗句,因为下文之“烟尘独长望,衰飒正摧颜”,不过是对前文的“注释”而已。凡此种种,无不是杜甫睹物生情而心领神会的诗歌艺术在陇右诗中的鲜明体现。

当然,我们不能说杜甫在陇右的“目生活”,已然达到了时时处处皆有灵见的境界,因为杜甫到达陇右之后,人生的漂泊刚刚开始,而其诗歌艺术上的高远追求,也应该处在探索的时期。

[1]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90.

[2]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140.

[3]欧阳修,著.郑文,校点.六一诗话:十二条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9.

[4]杨伦.杜诗镜铨·自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

[5]陈贻焮.杜甫评传[D].北京大学,2003:495.

[6]李建峰.浅论杜甫山水诗的艺术特征与美学意蕴[J].安徽文学,2007,(10):87.

[7]吉川幸次郎.读杜札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203.

[8]聂大受.从秦州诗看杜甫诗歌创作的转变[J].杜甫研究学刊,2002,(2):61-64.

[9]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引[M].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6.

[10]蒲惠民.论杜甫的秦州山水诗[J].苏州铁道师范学院学报,2001,(2):59.

[11]向昕.浅析杜甫山水诗中的美学追求[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1,(8):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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