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而不同处有辨”——金圣叹与张竹坡评点比较研究
2013-09-25邓雷
邓 雷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南昌 330013)
金圣叹评批《水浒传》对张竹坡评批《金瓶梅》具有影响,这点毋庸置疑。在张批《第一奇书凡例》中提到“《水浒传》圣叹批,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只批其字句也”,可见张竹坡细读过金圣叹所评点的《水浒传》。而关于其两者间之间的联系,前贤亦早有所言,如清朝刘廷玑在《在园杂志》中写道:“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恁是劝,一目了然。……”[1]。其后,金圣叹古典小说理论大热,张竹坡也大得其波而扬,不少研究者觉得张批无论在人物塑造理论、叙事学理论,还是文法理论等,都深受金批之影响。本文从微观的角度比较金批与张批之异同。
1 选取的材料及原因
本文选取《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即金批《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云哥不忿闹茶肆”与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中金圣叹所做批语(以下皆简称为金批)和《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与第五回“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中张竹坡所作的批语(以下皆简称为张批)进行对比研究,找出其中异同之处。之所以进行如此选材,一是因为《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三回至第二十六回的大部分文字,被《金瓶梅》作者分别抄录在该书的第一回至第六回、第九回至第十回、第八十七回之中,这就是《金瓶梅》与《水浒传》的重叠部分[2]。内容相同,批语具有可比性。二是因为《水浒传》中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与《金瓶梅》中相关部分差异较大,为了精确,只选取以上极其接近之内容进行比较。其中金批《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大致相当于张批《金瓶梅》中第一至第四回①由于《金瓶梅》第一回中涉及到“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文字及批语,故而选取时,文章从“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处开始截选,眉批从“写金莲,云‘不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处往下选取。统计时亦然。,而金批《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大致相当于张批《金瓶梅》中第五回。
2 批评形式的异同及其原因
在金批《水浒传》此两回评点中共有三种形式的批语:回前总评、眉批、夹批。张批《金瓶梅》此五回评点中共有四种形式的批语:回前总评、眉批、夹批、旁批。从张竹坡评批与金圣叹评批和字数统计表中可以看出,金批以夹批为主,而张批以回前批为主,金圣叹夹批的条数远远超过张竹坡夹批的条数,其乐衷于细处着手,而张竹坡却属意于在大方向把握文意。这点张竹坡在凡例中已叙说明白“《水浒传》圣叹批,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只批其字句也。若《金瓶》,乃隐大段精采于琐碎之中,只分别字名,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采也”,故而其注重回前批。
表 张竹坡评批与金圣叹评批条数和字数统计
张批比金批多出的旁批,查其内容,与夹批无甚不同之处,可为夹批之一种。再看张批三处眉批,其中有批细节处,有照应处,亦有感慨处,内容并无相似之处,但细考会发现其眉批为文章多处出现某字词或某情节后,一总进行评批。如王婆说十分光时所批“内有十一‘他若’,四‘若是他’,错若尽致,不细注”[3]。而金批此二回眉批多为对局部情节进行总结,且相当有特点。如第二十三回的眉批“妇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读”、“武大归来,两边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读”、“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读”、“叉帘另作一篇文字读”、“西门庆转踅又作一篇文字读”、“说光独作一篇文字读”、“于说光前先有一番五事问答,又可另作一篇读”、“请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读”、“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读”、“此节一递一句,另作一篇绝妙小文读”、“王婆冲奸又作一篇小文读”[4]。数个眉批基本上把这一回的内容介绍清楚。在这一点上,跟金圣叹把小说当作文章来读的思想是有联系的,同时希望儿郎子弟能在读小说的时候有所得,故而分解小说为一篇篇小文。又与金圣叹批点的时间之长,构思之精有关,故而能把眉批安排得如此恰当且对读者具有引导性。而张竹坡于凡例中说到“此书非有意刊行,偶因一时文兴,借此一试目力,且成于十数天内,又非十年精思,故内中其大段结束精意,悉照作者。至于琐碎处,未暇请教当世,幸暂量之”,可见其评点时间之短且无意于文中琐碎之批。
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专注于文内夹批,对作品的文字、字句、章节处多有申发,且多为细腻,对于引导启发读者甚为有益,可觅得书中三味,但读者阅书之时文中批定然难以跳跃,如此也阻碍了读者对文本欣赏的一种连贯性,且有将批者思想加于读者思想之嫌。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有意于小说大意的阐发,而对于文章细处只点到即止,其对于读者的启发性远低于金圣叹,当然这和他评点的思想是一致的,“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但同时也给了读者更多的阅读空间,不影响读者对文本的阅读,只于不明处稍加点拨,有“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之功,且若读者意欲窥书中内涵,亦可回过头去细读回前批。于此,金批与张批对文本不同形式批点的侧重,可谓各有优劣,各擅其长。
3 批评主体情感意识的异同及其原因
对于金批与张批,评批者的主体情感意识都非常强烈。一位常以施耐庵知音自居,唯其能解书中三味,一位自顾自批自得,哪遑论他人。由于这数回文字中,所设故事与批者切身经历大相径庭,故而情感融入较少,但也可窥一二。
一是对武大武二兄弟之情的感慨,金批与张批都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内心流露。金批在二十三回回前批中用了一段三百余字的文章阐发感慨,且在文章武大与武二表现兄弟情深处多有“竟是托孤语,读之慷慨泪下”、“武二自不必说,真乃难得武大。天下之人读至此句,莫不泪下”、“莫不文于武大也,今读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烂熳淋漓,天文弥至也。我读之而声咽气尽,不复能赞之矣”、“真好武大,我欲哭之”之语。皆是情真意切,不能自已之言。而张批于回前批有“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之言,于兄弟情深处也有“我欲哭矣”、“我哭亦不能成声矣”、“痛杀人,是此二语”、“不知何故,我只泪落”的批语。情深之处不减圣叹。二人之所以会对此等文字处有强烈的感情流露,也是跟二者的人生经历有关。金圣叹的感慨在批《水浒传》第四十八回中有所表露“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可见其对亲情的一种向往。而张竹坡所在的张氏家族,族规中“孝悌”为主要内容,甚至其胞妹有割股疗亲之举,这些都不能不让其在面对兄弟至深之情时为之触动[5]。
二是对作者之才的赞叹,金批与张批中都有所表现。金批于二十三回回前批中,对武松打虎一段地动山摇的文字之后马上接武松遇嫂这样一段心魂荡漾之文、西门庆数番踅转之文、王婆定计之文十分激赏。并赞叹施耐庵“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张批在回前批中对文字也多赞扬,“文字至此,真化工矣”、“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去,偏令看者不觉一毫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则作者不知是天仙是鬼怪”、“文心活泼周到,无一点空处”等。然张批在赞赏作者笔墨的同时,又对自己能成作者知音心有所感,不同于金圣叹的激扬而有些哀叹式“今却被我一眼觑见,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亦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孥儿子辈梦魂也”、“吾不知作者于做完此一百回时,心血更有多少。我却批完此一回时,心血已枯了一半也”。这一点的不同,一是由于金批二十三回在全书的前半,对作者更多的赞赏感叹之情于前文多有发挥,而张批却处于全书开头,二是由于二者的性格气质有所不同,故而金圣叹在评点时流露的感情与张竹坡也不相同。可以说,金圣叹的批点就如诗中李白,狂飙激进,多是一种昂扬的状态,而张竹坡的批点就如诗中杜甫,沉郁顿挫,在冷静的思维下压制着一颗火热的内心。
4 批评风格的异同及其原因
诚如上文所言,金圣叹与张竹坡在评点时所表现出来的感情、状态有所不同,所以他们的批评风格也是不尽相同的。张批语言基本以平实为主,除偶有情感激动之处外,保持着一贯的平和中正之风,便是在评点西门庆与潘金莲房事之时也是一派正经,“即此小小一赋,亦不苟。起四句,是作者看官心头事,下六句,乃入手做作推就处,下八句正写,止用:‘搏弄’‘揉搓’,已极狂淫世界,下四句,将完事儿;下四句已完事也;末二句,又入看官眼内。粗心人自不知”。且张批除揭示文章内容寓意之外,有很强的劝惩喻世之举,如回前批中“又咬得衫袖‘格格驳驳的响’,读者果平心静气时,看到此处,不废书而起,不圣贤即木石”、“看此回而不作削发想者,非人心。则此回又代普净师现身说法也”。
金批之语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揶揄调侃,极尽能事。如潘金莲勾引武松处“你看那不晓事嫂嫂,叔叔在这里坐地,却不肯撇了下来”、“叔嫂中间用一和字,真欲绝倒”、“叔叔养唱,嫂嫂却知,又是闲人说来,绝倒人也”,揶揄之味,溢于言表。其在批点文字时,不仅像张竹坡一样针对文字进行一般的阐释,且文墨飞扬,经史子集随意寄于笔端,“嗟乎!世人读诗而不废《棠棣》之篇,彼固无所感于中也,岂不痛哉”、“绝倒之语,《尔雅》所无”、“东方麦铁,未有此舌”、“读武二此语,忽叹昭烈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言,真猪狗之言也”、“用新妇得配参军故事”、“六个字隐括全部《北西厢记》”、“不恁么理会五字,传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其中语涉《诗经》、《尔雅》、《史记》、《三国志》、《世说新语》、《西厢记》、《苏东坡集》。
张批与金批风格的异同,除去他们性格气质不同的原因外,正是其二人对两书的定位和看法的不同。张竹坡于《金瓶梅》书前的两篇文章《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就注定张批在疏通文意外,更多地带有道德说教色彩。而金圣叹把《水浒传》定位为才子书,且是给才子看的书,那么金批自然也有知己相惜、风流自赏的味道,要求读者有一定的学识,不然对金批其中三味不能拾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金批更具有可读性。
5 批评内容的异同及其原因
从统计表中可以看出金批中夹批数远远多于张批中夹批数,从夹批这一方面来说,张批中所叙述之内容金批皆已尽述,且张批都点到即止,少有申发。张批内容主要集中于回前批,而回前批的内容基本上金批也有叙及,但不同的是张批多从总的方面来概括。如潘金莲勾引武松处“金莲调武二处,乃一味热急。虽写其几番闲话,又几番夹入吃酒,然而总是一味急躁,不能宁耐处”,王婆设局处“西门对王婆处,却一味涎脸。然却见面即问谁家雌儿,次日见面即云要买炊饼,又口中一刻不放松也。王婆勾西门处,却一味闲扯,然却步步引入来,是马泊六引诱人入局处”,金批中皆有涉及,却零屑琐碎。
张批中涉及的绝大多数内容都是小说中人情物理的部分,至于其他方面则少有驻足。金批则逾涉甚多,除了上文所说的注意读书之法把每回分为一篇篇小文章来读外,对细读法与情节深度阐释极为重视。如武大被潘金莲和武松二人说的不能开口,金批注意这一细节,批到“与后句照耀看”、“两句照耀,故妙”;在潘金莲情挑武松处有“第一答并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岁矣。料定武二两语出口处,必已心动,便应声折到自己身上来,将叔嫂二人,并作四字,更无丝毫分得开去,灵心妙笔,一至于此。说至此四字,已是深谈矣,便只此一顿顿住,下别漾开去,再说闲话,妙绝”,对情节分析如此细致入微,恐只有金圣叹了。金批也注意到文章中人物的语言,对潘金莲和王婆的话语常批到“辞令妙品”。且金批对文意难解处作出疏通,如“如今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此句后批到“不对,犹言岂不对也”。
可以说金批与张批内容的异同,与其所重的批语形式有一定的关系,金批重夹批故重细致,张批重眉批故重大段精彩。同时也与二人的批评的态度有关,张竹坡“此书非有意刊行,偶因一时文兴,借此一试目力”,而金圣叹批评《水浒传》一开始就本着“金针度人”的思想。
6 批评文法的异同及其原因
金批《水浒传》最为人所熟记的还是那十五条文法,此算得上金圣叹在古典小说批评史上标志性的创举,其后评点家几乎无有例外继承了其文法的观念,张批可算其中之佼佼者。在这数回小说中,金批与张批也有文法间入其中,但最为典型的莫过于“草蛇灰线法”。胡适先生曾在《水浒传考证》当中就有提到“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6]。其中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就出自这数回当中。
金批在《水浒传》这两回当中所涉的“草蛇灰线法”有十四次帘子、三十九次叔叔、三十八次笑、七次后门。而张批中继承了金批“草蛇灰线法”中所涉的全部,且多出五低头,但内容却有不同,如“叔叔”二字批了两次,一次是“十二次叔叔”,一次是“十五次叔叔”;所批“笑”处,也不是从王婆笑起到潘金莲笑结,喻示着一段奸情的经过,而是只批了潘金莲的“七次笑”。同时在张批的“草蛇灰线法”中,出现了两处错误,所批“叔叔”处从“十一”直接到“十三”,中间并无“十二”,所批“帘子”处,亦是从“九”就直接到了“十一”,中间无“十”。
金批在“草蛇灰线法”中,除在“叔叔”处稍有点拨外,其余未有过多的表述,只是把这样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展现给人看。而张批于此却多有阐述,如“叔叔”处有“篇内金莲凡十二声‘叔叔’,于十一声下,作者却自入一句,将上文个一声‘叔叔’一总,下又拖一句‘叔叔’,便见金莲心头眼底口中,一时便有无数‘叔叔’也。益悟文章生动处,不在用笔写到之处”之批,如“帘子”处有“篇内写叉帘,凡先用十几个‘帘’字一路影来,而第一个‘帘’字,乃在武松口中说出。夫先写帘子引入,已奇绝矣,乃偏于武松口中逗出第一个‘帘’字,真奇横杀人矣”之言,如“低头”、“笑”处有“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笑着’、一‘微笑’、‘一面笑着……低声’、一‘低声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试与其上下文细细连读之方知”之语。
金批与张批对待“草蛇灰线法”不同处,其可能原因有二,一是张批不注重文中细处之批,故而不耐文中细数,把三十八处笑换成七处,把三十九处叔叔换成两次数,且在细数过程中还出现纰漏。二是张批也曾在评点中说到“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因此张竹坡恐有意在批点中寻求与金批不同之处。
7 结语
本文选取《水浒传》与《金瓶梅》重叠部分对金批与张批进行比较,虽然不可觑见其二者全貌,进行全面的对比,但也可从微观的角度管中窥豹,得见其一隅。上文从五个方面着手,已可得见金批与张批在批评形式、批评风格、批评内容、批评文法以及批评主体情感意识上的异同。主要表现在金批集中于夹批处,而张批集中于眉批处;金批文风激情昂扬,而张批则平和中正;金批内容于文章处无所不入,而张批内容则多局限于文章人情物理;金批攀引甚多,经史子集无不入彀,而张批多随文下笔;金批多于文章细处着手,而张批却于文章大段精思处驻足。可以说,金批与张批各有优劣,不分轩轾,其二者皆是中国古典小说理论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代表其中的最高层次。
[1]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2]周钧韬.《金瓶梅》与《水浒传》重迭部分的比较研究[J].汉中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3):65-74.
[3]兰陵笑笑生.张竹坡评批金瓶梅[M].济南:齐鲁出版社,1991.
[4]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水浒传会评本: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5]杨杨.张竹坡《金瓶梅》批评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08.
[6]胡适.《水浒传》考证[M]//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