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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家住张家界

2013-09-06田桂月

未来教育家 2013年12期
关键词:土语张家界

田桂月

湖南省张家界市民族中学教师

作者全家在老屋前的合影

“我的张家界,美丽的张家界,土家人就在这里住……”每次听黄格选唱《我的张家界》时,总觉得不那么地道,那种无法融入一方水土的距离感让歌曲少了点原汁原味。不过,这也不能苛责他,毕竟他只是路过张家界。

我曾奢侈地傻想,如果父亲唱的话,至少那感情要真挚得多,毕竟他与这方山水厮守了二十多年。可我从未听父亲唱过歌,他就像森林公园里那一座座石峰,刚毅倔强地沉默在岁岁年年。

沉默的父亲,对,沉默的父亲。上学前我对他几乎没有记忆,他一直在遥远的湘西工作,我每年见到他的次数远不如见到医生多,以至于有回父亲穿着白衬衣回家探亲,我把他当成医生吓得扭头跑掉了。

父亲的湘西一梦十五年,我上学后他才调回故土大庸(张家界原名,古庸国所在地),我们才算有个完整的家。可好景不长,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张家界要搞旅游开发了,组织安排父亲进山筹备组建森林公园邮电局,父亲这个老党员最听党的话,一声不吭就进山了。当时还没有公路,父亲从清晨走到日落才到那“九州之外,南裔荒菔之地”。

父亲进山了,并且还决定把家安在山上。母亲为此和父亲吵了几回,可最终因父亲的沉默而放弃了喋喋不休,她知道父亲这个土家汉子决定了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现在想来,我真该感谢父亲,是他让我拥有了一种开门见青山、低头听清泉的大山生活,是他让我拥有了一段自由野性的时光。张家界是混沌世纪留给地球的一个神奇童话,父亲把家安在张家界,算是给我弥补了一个幼年缺失的美丽童话。

儿时的很多画面至今一直深深印在脑海:土家寨子,吊脚楼子,竹林笋子,崖边耳子,山间果子,林间猴子,空中燕子,屋檐蜂子,蓝色裙子,白色帕子……

我是在家门前那一片杉树林里蹦跳着长大的:跳房子,跳绳子,踢毽子,抓石子……我常常把书包放在杉树林里的大石头上,完成每天的家庭作业;我常常长时间地观察长尾巴的松鼠和林中叽喳叫着的各种鸟类;我常常在晨光熹微中捧读民间传说,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听对面传来的山歌……

那时,春天有满山满山的花,夏天有满山满山的风,秋天有满山满山的果,冬天有满山满山的雪,我和伙伴们满山满山地疯跑。春天里,我们到鹞子寨摘大把大把的映山红,挖胖胖嫩嫩的竹笋;夏天,我们把家里的衣服背到金鞭溪,洗完后将衣服晒在大块大块的石头上,然后在金鞭溪里翻螃蟹捉小鱼直到太阳下山;秋天,我们跑到夫妻岩下拾满筐满筐的菌子,爬上琵琶寨摘大颗大颗的猕猴桃、野葡萄、八月瓜;冬天是最令我们向往的季节,每天可以提着火炉上学,一下课,就朝教室外的一处斜坡跑,抢占滑雪的最佳位置。记忆中儿时张家界的冬天,雪来得特别勤,雪花特别大,整个冬天有满眼的纯,满眼的静,满眼的美。

那时,好像有很多游客给我们拍照。记得一群来自北京的大学生看到我们后,盘问了老半天:“山里的孩子皮肤怎么这么白?”“普通话怎么说得这么好?”在他们的眼里,山里的土家娃,只能是希望工程宣传册上面,那皮肤黑黑、头发脏乱、眼含泪水的大眼睛小姑娘。

那时,我们看到穿着新奇、打扮漂亮的游客会跟在她们身后走一段。记得有一群游客给了我们一大把糖,我们就同意带他们爬黄石寨,其实腼腆的我们什么都不会说,就那么羞红着脸默默走着,偶尔唱支山歌,离别时,跳曲摆手舞……

那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抹纯真,自由自在,率性悠然。可对父亲来说,却是他最忙碌的一段岁月。我明白这一点,是一个游人无心的一句话。

记得那天我正在杉树林间入迷地跳房子,一个游人大声对我说:“小孩儿,你爷爷叫你回家吃饭。”

“我爷爷?我爷爷早死了。”我继续跳我的房子。

“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我的父亲站在山岗上,像一棵冬天里脱光了叶子的树。

一瞬间,我五味杂陈:我在疯玩的时候,父亲却在疯狂地老去,他的头发正疯狂地坠落,皱纹正疯狂地攀爬。张家界,给我的是一个美丽童话,给父亲的却只是一块待开垦的贫瘠土地。

怎能不老去?当父亲和同事们翻山越岭竖起的电话线杆子像金鞭岩一样挺拔,当父亲和同事们安装的电话不少于三千奇峰,当父亲所送邮件的行程不短于八百秀水,当父亲对国家森林公园的情感像金鞭溪水一样清亮,怎能不老去?

记得很多个夜晚,父亲都要守在电话总机前值夜班。那时的夜晚,要么没有电话,要么来的是重要的电话,有些地方通讯不畅而事情又很紧急,他只能连夜赶过去。

记得邮电部摄影专家来张家界制作风光邮票时,他带领专家在山间风餐露宿,为了找到最佳的取景角度,为了等来最美的白雪或红日,一去就是好多天。

记得当时公园内只有一个金鞭岩饭店,很多游客同时涌入没有地方住宿,热心肠的父亲就像山寨的喜鹊,常会把一些无处投宿的游客带回家,安排陌生小女孩同我一起睡,给成人游客打地铺。

记得父亲为了解决大雪封山、单位同事没菜吃的问题,常常带头在山坡上种菜,未雨绸缪,自力更生。

……

就这样,浇灌汗水,厮守清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工作到了退休年龄。

记得父亲退休后的第一天,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把整个单位全扫了一遍,甚至扫到大街上。第二天,又继续重复。同事们都知道父亲早把张家界当成了第二故乡,看他退而不休,纷纷建议他继续工作,他也不拒绝,直到65岁才彻底退下来。但他仍坚持每天早起打扫单位,然后种花种菜。家门前,单位门前,甚至公园的大路旁,都有他精心侍弄的各类花卉。后山坡上有他种满的当季蔬菜,吃不完他就送到单位食堂。

看着父亲老有所乐,并且是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氧吧中,没有垃圾,没有是非,我为父亲能如此安度晚年而高兴。辛苦了一辈子,早该在这远离喧嚣的公园过过神仙日子了。

可让我们一家人难受的是,我们的房子要被强行拆除了。因为,张家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亮了黄牌:钢筋水泥建筑充斥核心景区,公园有了城镇化趋势,原始植被被破坏,失去了它独特的美学价值。

像所有安土重迁的山寨人一样,告别真的不容易。二十多年来,父亲作为张家界开荒斩草的第一代建设者,默默工作,不求回报,和很多劳动者一起让一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变成了闻名中外的森林公园、自然遗产、地质公园,可父亲却不能在自己洒下汗水的、深深爱着的土地上慢慢老去。

父亲又陷入了沉默。我常常看着他在山头、在溪边、在林间发呆,清瘦笔直的背影被夕阳拉得细长。

多日的挣扎后,父亲终于发话了:“走吧,我们还是下山吧。”

母亲不答应了:“凭么子(土语“什么”)叫来就来,叫走就走。”住久了,母亲也有了深深的感情。

“你知道么子?再不走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哒。二十多年前发现了张家界,这二十多年开发了张家界,再住下去会毁掉张家界的。你看,金鞭溪还有以前清亮吗?鸟兽还有以前多吗?到处都是餐馆宾馆,住在这儿有么子味?”

“你就不晓得为自己想想,你那门(土语“怎么”)那么憨(土语“傻”)?你就不想住在这儿可多活几年?”

“你这个婆娘头发长见识短,你就不想想子孙后代,再住下去就是断子孙口粮?”

“黄石寨索道不拆,天子山索道不拆,百龙电梯不拆,那么多外地老板跑到这里搞破坏发旅游财不赶下山,我们住在这儿就破坏哒?你天天扫马路、种花种菜,是破坏环境吗?你一辈子就那么憨。跟着你这个没本事的闷子哼(土语“沉默、内向的人”)苦了一辈子。”

……

父亲说服不了母亲。可闹归闹,吵归吵,母亲最终还是依了父亲。

二十多年来,青丝变成白发,离开时,父亲什么也没带走,却留下了他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

如今,我偶尔还会回老家转转,可爬过的杉树,坐过的石凳,看过的夕阳,听过的流水,已被时间掩埋。一堆堆瓦砾旁,几只蝴蝶在自由舞蹈,唯有父亲的花花草草还在顽强地生长着,也许它们想顽强地见证,那些年,这儿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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