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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徒之死》新释——殉教文本下的潜文本

2013-08-27胡毅美

关键词:龙之介基督徒芥川

胡毅美

(天津商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34)

叙事批评作为叙事学研究的一个范畴,历经经典叙事学批评向后经典叙事学批评的转换。申丹指出:“后经典叙事学批评既关注作品的形式技巧,又关注读者、语境和意识形态意义”[1],也就是说,后经典叙事批评重视从读者、语境和意义形态意义方面的解读。目前,分析表面文本(显文本)下的“潜文本”或“隐含作者”,已成为后经典叙事学批评中常用的研究方法。潜文本,顾名思义就是隐含在表层文本 (显文本)之下的文本。而“隐含作者”这一概念率先由韦恩·布斯于1961年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2005年,围绕“隐含作者”这一概念,布斯再度发表了题为《隐含作者的复活》一文,明确指出了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的区别与联系,即:“真实作者(日常生活中的这个人)、编码过程中的隐含作者(处于特定创作状态、采取特定方式来写作作品的这个人)、解码过程中的隐含作者(读者从作品——即从隐含作者自己选择的总和——中推导出来的‘这样写作’这个作品的作者之形象)”[2]。通过理论分析,可以得出清晰的结论,即:显文本和潜文本是从叙事者的叙事层面,而隐含作者是从文本的编码和解码层面,这其中涉及叙事者、作者、读者三者之间的关系。

明治维新以后,受西方影响,基督教思想开始在日本传播开来。随着日译本《圣经》的出现和传播,更进一步促进了基督教在日本的蓬勃发展。大正、昭和时代,涉及基督教题材的日本作家开始增多,芥川龙之介就是其中之一。

从1910年到1927年,芥川创作了一系列有关基督教题材的作品。如《烟草和魔鬼》《尾形了斋备忘录》《浪迹天涯的犹太人》《基督徒之死》《鲁西埃尔》《圣·克利斯朵夫传》《南京的基督》《众神的微笑》《报恩记》《阿吟》《丝女纪事》等等。其中,《基督徒之死》可以说是这个主题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目前,有关该作品的研究虽然不少,但往往囿于宗教文学视角,只是一味追究作品中出现的“刹那间的感动”,是基于“艺术的感动”还是“宗教的感动”。因此,对于《基督徒之死》显文本之下所蕴含着的潜文本,尚有待进一步展开。本文从叙事学与女性主义批判相结合的视点出发,对男性叙事者所叙述的殉教文本和少女文本,以及作品中的“隐含作者”加以深入解读,从而揭示“殉教文本”这一“显文本”之下所隐含着的“潜文本”,并对该作品中蕴藏的芥川的女性认识加以全面诠释。

一、作为显文本的殉教文本

翻开文本,首先引入读者眼帘的便是《基督徒之死》这一标题,它在暗示读者,这是一篇与基督教相关联的文本。换而言之,文本一开始便把小说语境置于基督教的框架之下。之后的警示语,更是把读者的视线引入浓郁的基督教氛围之中。于是,在标题与警示语的暗示下,读者开始走入文本。

文本起始,第三人称叙事者便提到:某一圣诞之夜,饥寒交加的罗连卓倒在圣露其亚教堂门口,在前来参加礼拜的会众的救助及神甫怜悯之下,少年罗连卓被教堂收留。接着,叙事者进一步补充说明了罗连卓成为一名基督徒的原因——其腕上系着的青玉念珠,可以证明其父辈并非异教徒。此处,叙事者既清楚地指出基督教和异教的根本对立所在,同时也暗示今后罗连卓的一切行为准则需符合基督教的教规、教义。

引导读者一步步进入文本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者,在展开讲述之前,就已经知晓故事的全部情节和发展,因此自然也知晓罗连卓其实是“女扮男装”这一事实。但是,叙事者在开始讲述时,为了迷惑读者的视线,特意在罗连卓这一称呼前,冠以“少年”这一称谓,并一再强调其社会性别为“男性”。

三年之后,少年罗连卓成长为眉清目秀的“男子”,从而得到了伞铺女子的倾慕,并时常收到她的情书。如此一来,有关罗连卓和伞铺女子恋情的传闻便传到了神甫耳中。于是,神甫便询问罗连卓:“听到些闲言碎语,事关你与伞铺女子的事,想来未必是真吧?”[3]414表面来看,神甫是在求证流言的真伪,但实际上,却是叙事者借助神甫的责问提醒读者,在基督教框架下,绝对没有此种流言存在的土壤。面对神甫如此责问,罗连卓坚称:“绝无此事。”[3]414这一回答,可见其诚心和对信仰的执着,符合叙事者的叙事构想,是与叙事者所要构建的殉教物语这一显文本相一致的。

随着叙事情节的发展,伞铺女子有了身孕,而且咬定罗连卓为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于是,罗连卓被逐出教堂。虽然叙事者十分同情罗连卓的遭遇,但从“若将这等罪人留在堂内,事关主的荣光……”[3]415这一点来看,其叙述立场明显与基督教如出一辙。换言之,从表面来看,叙事者就是基督教忠实的守护者和代言人。

被逐出教堂后的罗连卓,身无着落,过着乞讨生活。即便如此,他也不忘记在夜深人静之时,前往教堂参拜。据此,叙事者向读者展示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形象。而在后面的叙事中,叙事者进一步讲述了一个不畏火灾、不惧误解、奋然救助伞铺女子婴儿的基督徒罗连卓,而且罗连卓的牺牲精神,最终换来了伞铺女子的忏悔:“怀中女娃并非罗连卓之骨肉”[3]419。至此,罗连卓所遭遇的不白之冤似乎可以得到昭雪,虽然叙事者借用伞铺女子的忏悔和神甫的论断作为其叙事合理的证据,但这仅仅仍然停留在话语层面,随着罗连卓原本为女儿身这一事实的呈现,彻底洗刷了其因与伞铺女子的“淫乱之罪”而被逐出教堂的不白之冤。从而,叙事者所搭建的“殉教物语”这一显文本便清晰呈现在读者面前。很多评论家也把这篇小说看作是一部殉教物语加以论述,然而细读之下,会发现在显文本之下,还存在含义深远的潜文本。在叙事者精湛与巧妙的叙述话语之下,还隐藏着叙事者复杂、矛盾的心理。因此,有必要对潜文本作进一步探讨。

二、潜文本与游离的叙事者

小说中被置于前景的,是殉教徒罗连卓的故事。不过,叙事者在讲述罗连卓如何虔诚的同时,又时而向读者透露出某种信息。尤其是在讲叙尚未被逐出圣露其亚教堂时的罗连卓时,更是将罗连卓那种如同少女般怀春时期的行为表现,十分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可是,由于罗连卓只是一个被叙述的对象,读者对罗连卓的了解,完全建立在叙事者的叙事话语之中。而且,作为第三人称的全知叙事者,在叙事时,采用了顺序时间叙事。这不但刻意隐瞒了罗连卓为女儿身这一现实,而且部分限制并遮掩了被叙述者,只是从外部对罗连卓加以叙述,并未触及罗连卓的内心世界与情感。因而,读者只能通过假想和罗连卓在异性奚美昂面前所流露出的女性特征来推测其心理,而无从知晓本是“少女”之身的罗连卓的真实想法。从而,叙事者所讲述的,隐含在文本中的罗连卓的女性特征,就成为这个故事中颇有深意的潜文本了。

在叙事者的巧妙叙说下,罗连卓的女性特征极具隐蔽性。在笔者看来,若想考察罗连卓的女性形象,只能通过文本中同为女性的伞铺女子来实现。也就是说,二者是互为文本的。由于罗连卓的特殊身份,文本中,除去罗连卓最后暴露出女性的身体外,其他地方对其女性特征的描述都是间接的,而伞铺女子的女性特征却直接展露无遗。可是,相对于罗连卓女性特征的多次细致描述,关于伞铺女子的女性特征却只有寥寥数笔,而且与罗连卓的内敛相比,伞铺女子则更显得张扬而主动。小说中的具体描写如表1所示:

表1 罗连卓与伞铺女子女性特征对照

而且,在表1中,通过对比伞铺女子在“男性”罗连卓面前所呈现的女性特征,便可知道:罗连卓在不同时间,面对不同对象,其女性特征也有所不同。特别是在异性奚美昂面前,罗连卓的女性特征更具有说服力。此外,下列图表也揭示出罗连卓、奚美昂、伞铺女子三者之间的关系。

作为构成文本殉教物语的一部分,伞铺女子对罗连卓的爱慕之情,是作为显文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伞铺女子随其父前来教会参拜,对将及“弱冠”的罗连卓心生爱慕。于是,每来祈祷,必“目不转睛,只管觑定手执香炉的罗连卓”,还“故意去踏罗连卓的脚”[3]414,甚至给罗连卓写情书。伞铺女子这种大胆追求爱情的做法,在男性叙事者看来,是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内敛、避嫌要求相悖的。而且,由于求爱不成,伞铺女子便诬蔑腹中孩子为罗连卓所出。这种为爱不择手段的做法,虽然极不可取,但也从侧面反映了伞铺女子挑战男性伦理、敢爱敢恨的个性。可是,这种女性形象,在男权社会下,历来都是遭到排斥和厌恶的。因此,叙事者在讲述伞铺女子时,所使用的词语中带有明显的感情色彩。比如,叙事者两次使用了“发疯”一词,一次是“除了安抚发疯一般的女子,也别无良策”[3]417,另一次是“唯有那女子,发疯似的跪在地上”[3]418。可见,在叙事者眼中,伞铺女子是一个他者,是另类的存在。而且,从叙事初始,便将伞铺女子描绘成“打扮得花枝招展,频频向罗连卓眉目传情”这样一个勾引男性的不良形象。诚然,站在男性叙事视角,伞铺女子的这种主动求爱行为是被嘲笑和否定的。与伞铺女子相比,社会性别被当做男性的罗连卓,因其“面若冠玉,声音纤丽若小女子”,因而“深得众人怜爱”,看似简单的因果排序,却可窥见男性视角下,叙事者所持有的基本女性认识,这与男权概念下,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是一致的。可见,叙事者所认可的是那种传统的、被动的、内敛的女性形象。

显文本中,叙事者对“女性”罗连卓与奚美昂的爱慕之情只字未提,但在文本的最后,叙事者却指出:“因破色戒而被逐出圣露其亚教堂的罗连卓,竟与伞铺女子毫无区别,赫然是一明眸皓齿的本邦女郎”。此处,叙事者第一次将罗连卓和伞铺女子并置,而且,对伞铺女子的称谓也从“淫乱的女子”变为“女郎”,加上上文的推导,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叙事者在潜意识中,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被宗教信仰所压抑着的女性的痛苦。只是,由于叙事者为男性,受到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的左右,才在对女性寄予同情的同时,又作为加害者在叙述文本。由此,可见叙事者游离、矛盾的心理。即:作为第三人称男性叙事者,一方面同情女性命运,痛恨宗教对女性的压抑,另一方面,又剥夺了女性言说的权利,因而,其在叙述中,将殉教物语放在显文本,将少女物语放在潜文本的位置来讲述。

三、潜文本与隐含作者

众所周知,《基督徒之死》是由(一)(二)两个部分所构成。其中,(一)采用的是叙事者的直接叙事,是模仿《天草本平家物语》的文体而作;而(二)是借用新村出的《吉利支丹版四种》的文体而创作的。(一)讲述的是文本的内容,(二)是介绍该物语采录发表事宜。关于(二)的文学价值和作用,鲜有论述。笔者认为,综合前文所述隐含作者的概念,(二)中的“在下”,应当就是实际创作《基督徒之死》的隐含作者,如此一来,若要更好地了解《基督徒之死》(一)中所渗透着的隐含作者(读者解读出来的作者形象)的立场,还需要进一步考察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关联。

芥川龙之介,1892年生于东京,1902年生母病逝,12岁时,正式成为芥川家的养子。1914年,发表处女作《老年》,开始逐渐在文坛崭露头角。同年夏天,处于青春期的芥川开始了人生中的初恋,但这一初恋却因大姨母等家人的反对,以分手告终。这次失恋事件,对芥川打击很大,他开始质疑人性中的无私之爱。由此,芥川开始涉猎基督教,希望从中找到慰藉。从而,《圣经》尤其是其中的诗篇就成为他消除与家人隔阂以及治愈内心孤独无助的精神寄托。芥川辞世前,在他所描写基督教生平的著作《西方之人》一书中,开头部分便写道:“大约在十年前,我从艺术的角度爱上了基督教,尤其是天主教。”[4]《西方之人》续篇便是其辞世前的绝笔。临终时,摆在枕边的,是一本打开的《圣经》。但是,“他无论如何无法相信神——即相信神的爱。”[5]芥川曾说过,他之所以喜欢基督教,是从艺术的角度,是创作的需要。芥川尤其对殉教者的事迹感兴趣,这可以说是引发他创作《基督徒之死》的诱因。

1918年,《基督徒之死》一经发表,围绕其(二)中所介绍的该作品的原典,引发了众多争论。最终,可以证实该作品的原典并非(二)中所提到的《黄金传说》,而是来自《圣人传》中的《圣玛利亚传》。笔者认为,与原典相比,芥川主要有两处独创。第一,奚美昂这一人物的设定。第二,淫乱之所的叙事空间的变化。

首先,分析一下奚美昂的设定。在原典中,并没有奚美昂这一人物的设定,因而,在教会内,没有诱发玛利亚体内本身所具有的女性特征的因素;而在《基督徒之死》中,奚美昂的设定,时不时诱发出罗连卓的女性特征。也就是说,芥川让圣露其亚这一宗教一元论的场所,本身便隐含着不安定的淫乱之源。这一独创,足见芥川对基督教所谓的无私的人间大爱的否定,对被其所压抑着的女性的同情,他虽然也创造了一个圣女形象,但他笔下的罗连卓并不只是一个虔诚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基督徒,也是一个对异性有着眷恋的女性。

其次,分析淫乱之罪的叙事空间变化。在原典中,玛利亚外出采购时,引起鱼铺女子的爱慕,“淫乱之所”发生在教会外部;而在《基督徒之死》中,在教会内的罗连卓受到前来参拜的伞铺女子的爱慕,“淫乱之所”发生在教会内部。从而彻底否定了教会的“圣洁”形象。这一独创,足见芥川对基督教教义的批判和否定,这与上述芥川对基督教的看法是相一致的。

芥川站在批判的视角,对原典中对女性的压抑给予了抨击,创作了一个独特的圣女形象。他曾在《世间与女人》中谈到对女性问题的看法,“当今世间,男人制定的制度和男人的习惯占据统治地位,性别导致了男女之间存在非常不公之处。为了矫正这一现实,女人必须参与世间的工作”。[6]从这一段论述来看,芥川已经意识到了女性的劣势,呼吁提高女性地位。可他毕竟是男性作家,其创造中依然带有浓厚的男权意识。在《基督徒之死》中,提到罗连卓最后的女体露呈时,作者借用叙事者之口,描绘了一个“胸上衣服焦破处,赫然露出如玉般的双乳”的圣女形象,如此一来,象征女性隐私的“双乳”便被置于男性目光之下,成为被观赏的对象,罗连卓是以暴露女性隐私部位为代价,才获得真正解放的。

本论文从显文本、潜文本、叙述者、隐含作者等层面对《基督徒之死》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分析。通过分析,进一步揭露了芥川龙之介虽然对女性给予同情,但作为男性作家,其对于女性的看法仍带有一定的局限性。他和其他男性作家一样,均以男性的价值观为衡量基准来考量女性形象。从而,在芥川龙之介的笔下,虽然出现了为数众多的女性形象,但其中大部分女性,都与《基督徒之死》中的罗连卓和伞铺女子一样,被塑造成符合其男权意识的不同形象。而且,在男性叙述者所叙述的文本中,女性失去了话语权,其真实声音为男性叙事者所取代,成为被言说的他者。

[1]乔国强.叙事学与文学批评——申丹教授访谈录[J].外国文学研究,2005(3):5-10.

[2]申丹.再论隐含作者[J].江西社会科学,2009(2):26-34.

[3]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卷[M].郑民钦,等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4]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4卷[M].揭侠,等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412.

[5]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2卷[M].宋再新,等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844.

[6]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3卷[M].罗兴典,等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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