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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欧雨时间树——读李文方的三部哈尔滨外侨生活小说

2013-08-15范震威

文艺评论 2013年9期
关键词:水塔哈尔滨小说

○范震威

前不久我到出版社去看稿子,回来时由爱建新区步行至松花江边。这要从工厂拆迁后留在原址上的哈尔滨车辆厂的红色水塔、一辆老式蒸气机车——火车头、还有留在原址上的车辆厂文化宫前走过,走着看着,看着想着,突然,李文方新发表的一组哈尔滨外侨生活小说所描绘的许多场景,蓦然浮现在我眼前。其中,那部中篇小说《炮队街水塔》,一个凄美而又令人扼腕的爱情悲剧,故事的发生地,以及男女主人公双双躺倒不起的殉情地,就在这座老水塔的塔楼上——这里成了小说故事演绎的绝世舞台。虽久经风雨,依然耸立天际,老水塔好像对今人诉说着那穿越历史、超越种族、跨越文化的人性之美、人情之美。

读李文方的《炮队街水塔》,不免想起他的另外两部中篇小说《巴什卡小铺》和《圣约瑟琴房》,这3部作品都发表在《北方文学》杂志上,时间相去不远,前后呼应,成为一个颇为独特的小说系列,也可以叫作“哈尔滨风情三部曲”。这一小说组合,以其细腻的笔触,波澜起伏的情节,丰满而多彩的人物,复活了一道消失的历史风景线。

3部小说的背景都在哈尔滨,而且集中在车辆厂周围中外居民混杂居住的地方,也就是最先叫埠头区,后来叫道里区江沿的一角。世纪之交时,作为哈尔滨近代工业鼻祖,当年一直为中东铁路服务的车辆厂,迁至城市东郊,这一带开发成了住宅区。记录着城市渊源与苦辣辛酸的历史,被无情地翻到路基与新区花坛的泥土下面去了。这城市独具的多元文化记忆,也连同时间之树的绿黄,渐被人们遗忘。

在资深编辑又转换成了小说家身分的李文方看来,哈尔滨老埠头这里是一个小说的富矿,随便刨几镐,便能掘得几坛珠宝。这不,《炮队街水塔》就是一篇难得的小说佳作哩!原来,随着中东铁路的修筑,在这片美丽而又宽广的土地上,在历经西风俄雨的同时,又刮来了西风欧雨,大批的欧洲各国移民,包括散居各国的犹太人,纷纷到这个一度被称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寻梦来了。当欧美人来到这里,其人口由几万增到十几万,后来竟达到25万的时候,哈尔滨又有了新称谓,叫做“东方的小巴黎”。在被外国人津津乐道的哈尔滨这块宝地,除了列强政治上的殖民侵略外,更多的是,来自世界上十几二十几个国家,遭受排挤、迫害的移民、流亡者,集中在同一片土地上谋业求生。于是,那种跨国界的,超越民族与肤色的,也不论宗教与信仰的相安共处,成为一种民间的日常生活情状,也成为这座历经沧桑、饱尝苦难城市的中外居民们,对周围邻里相处的一种互融互信的生活态度,抑或是一种准则。这不仅在当时,就是在今日,在偌大的世界上,也是难得的。在若干中外混血儿诞生的同时,与中国人友善相处的日子,则成为许多旅哈侨民及其后裔,难忘的记忆,也成为西风欧雨下,哈尔滨这座城市一度亮丽,也将永远璀璨的“最后的风景”(李文方语)。

其中,《巴什卡小铺》这部中篇,我最早是在2011年4月号《中篇小说月报》第100期上读到的。小说以一个身居老埠头区的中国小男孩第一人称的“我”,来叙述推进情节,写“我”和邻居无国籍俄国人——一个在老哈尔滨沙曼街37号开有一家杂货铺,卖面包,卖香肠,卖啤酒、卖副食品等的小店铺女主人巴什卡奶奶,以及孙女娜达莎,还有酗酒的爷爷老伊万一家的友情故事。“我”因为常去小铺买东西,认识了善良的巴什卡奶奶,同时也认识了后来成为同学的娜达莎。在华俄混居的埠头地区,这种不分种族的友谊,随着时间大树结成绿荫,也在悄悄成长。由小时候“我”和小娜达莎一起堆雪人,到后来成为同学互学互教,又到“我”帮巴什卡奶奶推拉小车去南岗秋林公司上货,归途中被一辆货车相撞住院,巴什卡奶奶、娜达莎去医院看护“我”,并借俄侨医护人员之口,说出了娜达莎父母的遭遇。原来,娜达莎的父母在苏军出兵东北后,由哈尔滨返回了苏联,不幸因“复杂的身世和青少年时参加过俄国流亡组织活动”,被关进西伯利亚集中营,直至悲惨死去。当年,是老伊万出于一腔思乡的情怀,催促儿子儿媳归国的,没料到却让二人双双蒙难。他的自责与无奈,演变成了他的酗酒,而养家糊口、抚育孙女的一切生活重担,完全由巴什卡奶奶一人承担,沉默而坚忍地承担。读到这里,不由想到,忍受苦难,不光是中国人的品德,也是俄罗斯人的品德。可叹的是,苦难并不会因你无言的忍受,而离你远去。小说中,苦难同样没有因遭丧子之痛而离开这户无国籍俄罗斯人家,故事的结尾是,老伊万爷爷在宗教仪式冬泳时,朝冰雪中的松花江冬泳池扎了一个猛子后,再也没有上来。在老伊万消失之后,“我”因随父迁兰州,与剩下的巴什卡老奶奶和娜达莎一家失去了联系。若干年后,“我”回到故乡哈尔滨生活,却再也寻不到巴什卡一家了。只是又过许多年月之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关于沙曼街37号旧宅寻主人的启事时,才勾起“我”对往事这段充满温情又异常沉重的回忆。

这是一个关于旅居哈尔滨的无国籍俄罗斯人的悲怆故事,也是这组哈尔滨侨民生活小说的一个侧面,或叫一个窗口。在下一篇作品中,作家叙述了哈尔滨侨民另一个重要群体——犹太人的生活,这是由学习经典西方绘画而引发的一对犹太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也就是本文开头说到的有关老水塔的故事。教绘画的女教师贝尔塔,是哈尔滨“白俄”身分犹太人的后代,上世纪50年代苏侨返国,当然没她的份。而她的恋人雅科夫,是铜器铺老匠人的儿子,老匠人是犹太人,雅科夫平时是被视为犹太人的。二人的恋爱顺利、浪漫而幸福。可当哈尔滨犹太人上世纪50年代中期迁居以色列时,二人的爱情意外地遭遇绝境。原来,贝尔塔一家顺利获准迁居,但雅科夫却遇到麻烦。老铜匠虽是正统的犹太人,而他儿子的母亲却是乌克兰人,而非犹太教徒。根据彼时的规定,父母都是犹太人的,或只有母亲单方是犹太人的,均可移居以色列,可像老铜匠娶了乌克兰女人,生了一个混血(也“混了宗教”)的儿子雅科夫,雅科夫却不能移居以色列。这可谓平地起波澜,双双坠入爱河的一对犹太青年男女,既不能一同去他们愿意去的地方,也不被允许继续留在哈尔滨,他们只好相约一起到天堂去了。天堂自然不在大地上,只有见证了他们爱情的炮队街水塔的塔楼,距离天堂要近一些。于是,贝尔塔和深爱她的雅科夫一起,悄悄地登上水塔,在塔楼屋内地板上躺了下来,像法国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结尾,敲钟人与美女爱斯梅拉达一样,一边听从天堂的召唤,一边告别了人间。像一阵风卷走了敲钟人与美女的尸骨一样,贝尔塔与雅科夫在上帝并不在场的情况下,走完了她们爱情的最后之旅。文方小说的这个结尾,读时令我震惊。读后掩卷,许久许久竟说不出话来,有一点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味道,结尾出人意料,然而又是个几乎必然的悲剧——悲剧恰就是将人们读时忖度的最好的人情美与人性美的东西,毁掉了给你看。而小说中若干细节的新奇,使我对多年已不写小说,退休后重操旧业的小说家李文方,不得不刮目相看。

李文方无疑是一个多面手,摄影、美学、编辑学都有著述出版,他集多方面的才能于一身,而他的文学才华更是令人肃然起敬。文方的渊博与修养,我是钦佩的,展现在他的另一部中篇小说《圣约瑟琴房》中的关于音乐,特别是关于波兰钢琴家肖邦音乐的知识与感悟,和他在《炮队街水塔》中关于犹太画家列维坦绘画的描述与评议,都具风采,却又各得其妙。反过来,这些精妙之笔,又为小说细节增色不少。没有这方面的绘画与音乐的雄厚的底蕴,怎能深入肌理,营造氛围,解得小说三昧?!

假如说《巴什卡小铺》和《炮队街水塔》以其浓重的哈尔滨特色和曲折的、颇具异域色彩的故事、细节引人入胜的话,第三部中篇《圣约瑟琴房》则以其深刻的思想力量和高超娴熟的小说技法,叫人爱不释手。小说十分感人,尤其是在松花江下游山林中,一对年轻波兰夫妇重逢梦境的描绘,明显纳入了现代小说的新理念、新手法,读来令我眼前一亮。我多少也发表过一些小说,也爱读小说,故对小说的新技法、新理念,常常念兹在兹,也愿意欣赏。可惜,当下小说,对这些新东西,用得好的,委实不多。文方这篇《圣约瑟琴房》,可算成功一例。小说主人公是一位波兰女钢琴教师,为寻找丈夫,带着一双女儿来到中国哈尔滨。而新婚之后与之别离的丈夫,竟在著名的“卡廷森林惨案”中被难而死。这位波兰军官的死,与“卡廷惨案”其他死难者一样,直到几十年后才被披露。在此之前,无人知其下落。因此,小说主人公,那位波兰女钢琴教师,至死也不愿意相信丈夫被害而死。她踯躅哈尔滨街头,奔走松花江两岸,一心想找回失去的丈夫。这是一个痴情女子单恋丈夫的爱情的悲剧。在中国民间,这样的故事也不在少数,用唐诗诗句来点拨,那就是,“可怜春闺梦里人,已是无定河边骨”。倒过来就是,“可怜俄地林下骨,犹是琴师梦里人”。

20世纪是一个多难的世纪,除了两次世界大战,还有无数的战争给全人类造成了数不清、说不尽的苦难,这不仅在战场如此,也不仅在中国如此。就是在曾作为各国难民避难于一时的诺亚方舟哈尔滨,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来侨民,厄运都像一个幽灵,在人们之间到处游荡。然而,20世纪的苦难,总算捱过去了,如今在松花江畔,在哈尔滨老埠头区,在当年西风欧雨吹来的侨民们寻梦的土地上,新楼崛起了,楼下小区路边的花草,也绽放了,风尘湮埋了时间之树那纷纷落地的往事之叶,许多人对历史疏离了,淡忘了。也只有从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人、作家、学者方才有可能,将遗泄在时间指缝间的往事记录下来。李文方就具有这方面的优渥的才能。

三部各自独立,却又遥相呼应的中篇小说,是三个动人的故事,也可以说是哈尔滨这个大都市百年中已消失的人文风景的几个侧面。作者曾说,任何一段历史都是不应被忘记的。他的三部中篇,恢复了当年城市的人文生态,这一点对后人无疑是重要的。更值得肯定的是,作者细腻的笔法、不同寻常的情节和精心结构的篇什,的确令读者兴奋而又感怀——这样的作品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西风欧雨时间树,时间树下的故事可堪听!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初,看到一个材料上讲,当年从哈尔滨移居到澳大利亚、新西兰、玻利维亚等地的原寓哈欧侨,其中不少是所谓的“白俄”居民,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成长起来以后,其中不乏作家、剧作家。这些人不仅怀念滋育他们童年时代的哈尔滨土地,也怀念20世纪上半叶他们父祖两代在哈尔滨的多彩又多难的生活,因此有许多相关的小说、剧本发表。可惜译成汉语出版的极少。我曾读过一部俄裔澳大利亚人玛拉·穆斯塔芬所著《哈尔滨档案》一书(中华书局,2008新版),其中披露,20世纪30年代,有3万多苏俄侨民离开中国,其中多数是离开哈尔滨,返回前苏联,意欲投入斯大林时代的国家建设。然而,这些人后来在大清洗中,有30992人被处决。《哈尔滨档案》一书的作者就是未归国,从而幸免于难的俄侨之一。

我还听一位教俄语的朋友说,那些20世纪50年代派来中国(多数住在哈尔滨)的所谓专家等技术人员,在前苏联与中国弄掰之后,撤回国内,大部分被安排在伊尔库茨克等地。我这朋友在世纪之交时,以旅游者的身分,去伊尔库茨克看望当年的老朋友,并出资邀他们一起去莫斯科或彼得堡一游,却被他们告知说:他们有命令,上边不准他们离开伊尔库茨克,连去首都一趟也不被允许——呜呼!对此,我已无言可答。我只能说,这也许是李文方《巴什卡小铺》中,老伊万儿子儿媳之死,老伊万本人寒冬赴水一去不回的跨世纪的另类回声吧!仔细想想,老伊万之所以变成无国籍俄罗斯人,以及近年来我在黑龙江右岸遇到的中国籍的操一口北方口音的俄罗斯女人,甚愿意嫁给中国人成家,或许都不是些无由之举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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