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拓荒者:2 0世纪的亚当和夏娃——读黑龙江知青文集《云山往事》
2013-08-15李树声
○李树声
种过庄稼的人都很重视节气,在这样一个初夏方至、高天丽日的生长季节,由当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三十九团(现在的云山农场)近二百名知青共同努力撰写的《云山往事》近六十万字大著问世。屈指算来,知青大潮至今已整整45年,当年这些风华正茂的知青如今已是花甲年、两鬓秋。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淘砺,四十多年之后他们与历史相对而坐,重温当年的青春岁月,回望那一段历史和个人的心路历程,相信人们会看到,这部回忆文集与其他有关这方面的文艺作品和理论著述不同的是,这众多人物、众多视角的叙述,使全书以点的深拓、面的开阔,展示了一代人宽广的胸襟和理性的风采——告别了上世纪80年代前后,那种仅仅记述一代知青的伤痕与煎熬、苦难与牢骚的叙事,更告别了当年那带有几分青涩的偏激和许多不切实际的畅想。《云山往事》以平实而成熟的拳拳之心和深沉而冷峻的娓娓道来,写出了为那场大悲剧付出沉重代价的一代青年,像安泰一样回归母亲大地,沉实地融入民族血脉,踏实地与当地的人们相濡以沫,真实地体味最底层的生活;写出了当理想和追求与荒谬的现实发生碰撞时,未必是理想本身的虚妄,当青春的热情被极左路线扭曲变形时,并不能否认这种热情本身的美好与纯真;写出了当年知青群体中强者的坚韧、勇者的无畏和智者对于那个时代的质疑与叩问。可以说这无疑是如今对知青现象认知的新坐标,是真实地诠释了一代人的精神图谱。
近半个世纪以来,在文艺、理论、社会学等不同界别中,曾经出现了一大批有关知青的文艺作品、理论文章、社会专著。其中当属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尤具鲜明特色,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还有许多理论和社会学的文字,对知青上山下乡(特别是1968年之后)这一极左路线的产物,进行了蒯切入理的分析和鞭挞,警示和昭告人们:这样的时代让它一去不复返。这一历史的结论无疑是正确而无可辩驳的。但是,用习常人们爱说的一句话,往事并不如烟。历史是无法割裂的,自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涉及几千万知识青年亲身经历的上山下乡运动,是新中国历史长河中抹不掉的篇章。那曾挥洒过最宝贵青春年华的山川雪野,留下了几代人永远的集体记忆,那一铺炕、一锅饭、一灯油共同的艰苦岁月,镌刻了他们挥之不去的知青情结。如同《云山往事》中一位4.18受伤的战友在文章中说的那样,“唯有40年前在北大荒的青春岁月,点点滴滴铭记在心中……多少年来,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处于什么样的状态,那片黑土地,那座小孤山,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战友,都时刻让我魂牵梦萦,那是我青春的故乡”。她说出的应当是多数知青的心声。这部文集就是那些有价值的记忆、那些终生难忘的情节丰厚的化合与凝聚。
首先,这部文集以知青当年的纯真,以这一代人葆有多年的本真和已进花甲之年的率真,活化了当年一幕幕知青真实的生活场景。应当说,《云山往事》虽然只是一个团部分知青的经历,但这近二百人的叙事能力和认知水平,几乎让人们全景式的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知青上山下乡的历史现象。作者们从不同角度深情地描写了云山的山山水水——广袤苍劲、雄豪壮阔的东北荒原,千顷沃野、暴雪飞旋,烈风过处、草木如铁。他们讲述在大“烟儿炮”中如何爬冰卧雪,在大风雨中如何水中捞麦,在大会战中如何抢修道路、兴修水利。他们讲述如何用赤子的热肠暖化那冰天雪地,如何用报国的真情浇灌那万顷麦浪,如何在渺无人迹的原始大野上为祖国拓荒。他们也讲述了极左路线如何对好干部、善良人进行无端的批判;一位女知青在父亲受冲击心情郁闷时如何独自奔向自己的乐土——后山,在那里独自垂泪、吐槽、畅诉心曲;在林海雪原中伐木,他们又如何勇斗黑熊,那位与黑熊打作一团、相拥滚下山坡、满脸是血的男知青,后来竟成为旅美博士。一位文学前辈说过:“人是在自然环境中容易被征服的动物。”高山之雄可以使人顿生豪勇,林涛汹涌不由人追慕英雄,北疆大地的长天厚土,鼓荡着阳刚之气,使身在其中的知青们钟莽莽大荒的日精月华,得自然天地的豪情正气,润物细无声地变成了跟随他们几十年的精神气质和处事方式,今天,这一点在这些文章的字里行间也是力透纸背。
最早提起出此书的创意时,据说由知青自发组成的编委会比较担心会约不到稿件,因为知青生活是否会让一些战友感到往事不堪回首?或是认为那样的日子早已时过境迁,惟有泪千行,相对亦无言?可这些在那激情岁月中成长起来的战友一如当年的热情,岁月让他们放下了个人当年的情与怨,岁月却使他们对“第二故乡怀着深沉的眷恋”,于是,大家“如游子归乡,急切地扑进黑土地的怀抱”,文章如雪片一样飞进《云山往事》的邮箱。这些文章水平不一、长短不同,虽然看起来撰写的是个人的人生经历,实际上却是那一特定时代的家国叙事。篇篇如零珠碎玉,连缀起来让人看到,他们以开阔的视角,描写了来自不同地域又处在不同环境之下一代知青的历史命运和精神轨迹,描写了他们在亲近土地、亲近农民、亲近底层之中的大事小情和思考感悟。同时,也描写了他们周围的兵团职工、干部、现役军人、农工、家属以及他们的父母家人、亲眷友人等丰富多样的形象系列,其中也不乏鞭挞了投机分子、极左人物、利己主义者等。但更多的是通过描写真实存在于当时底层的那种真心、真情、真爱,客观地写出了历史大悲剧之中小人物的真善美,以及他们那种真挚的家国情怀和难能的承担精神。我们知道,有一段时间的知青题材文艺作品中出现了认知上的两极现象,要么知青成为他们所到之处的救世主,要么就是十分张扬那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形象,我们说这两者与生活真实中的知青形象都有一定距离。而《云山往事》这部众多知青自述自身对那一段生活的真实感受中,没有回避极左路线给人带来的痛彻灵魂的戕害,但文章不容否认的表明,当年的知青是有理想、有头脑、有智慧,肯于吃苦耐劳、勇于奉献的群体,因而他们才能在逆境中构筑自己的人格,完成自己的人生进取。艰苦的劳作锻造了他们的筋骨,坎坷的经历拷问着他们的灵魂,正如一位作者说,“比起现在,我们的当年苦不堪言,但很少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抑郁、就跳楼”。就知青这个群体而言,他们曾经历过多少迷茫和委屈、坎坷与不平,当年有人曾说过他们很可能是垮掉的一代、失落的一代。但是,他们在困境中奋起,在失落中找回自己,他们以瘦硬的脊梁撑起了一片天,他们以豪迈的精神坚信自己与祖国的未来,他们以日趋沉实的心态对中国的国情有了痛切的体察和认知。也许他们辛勤开垦的土地现在已经退耕还林,也许他们之中的许多人至今依然平淡无奇,但是心向底层、感恩艰苦的襟怀,使这段特殊经历,变成他们终生受益的精神财富。当年的报国之心、强国之志,终于在他们有幸经历的改革开放之中,变成了这一代人脚踏实地、敢闯硬拼的效国之行。他们所走过的后三十几年和今天的现实,就是历史的考验与明证。
再有,今天写当年的知青现象肯定注入了今天的思考,从而让人开启思想的犁铧,探究这一现象背后历史的深层规律。这部书不少文章中既写出了当时境况下的人生与人心,也观照了今天视角中的人性与人情。“位卑未敢忘忧国”,还有一些文章真实地描写了“以阶级斗争为纲”年月中人们的叩问,当时许多人为此付出了代价,以此牵出了其中一些人物在逆境中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患意识和深沉思考。他们就像鲁迅说的那样,“那些青年拼命地使尽他们稚弱的心力和体力,奔走于风沙泥泞之中,想对中国有些裨益……他们的爱国之心是真诚的”。从而让人们对知青的认知走进一个更高境界,他们不仅是激情的勇者,更是思想的强者和智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云山往事》中,许多作者从自身经历的不同角度,描写了1970年4月18日惊动了党中央、周总理的那场扑灭草原烈火的场景。当时,有七十多人受伤,26人牺牲,这之中多数都是知青,他们的生命就此定格在那青春岁月,他们为那片黑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无论这些文章是扼腕痛惜,是感慨反思,是魂牵梦萦,大家都是希望通过这部书让昔日牺牲的战友,在历史时空的隧道中再一次光亮起来、辉煌起来;无论对那场荒火做何种评价,战友们共同认为,岁月拂不去他们永存的浩气,回望当年,他们仍是英雄,他们用生命谱写的是一曲当之无愧的英雄赞歌。他们的牺牲精神已经成为一种精神钙质,它不仅属于一代知青,更属于整个民族。
对知青这一当年的重要社会现象作全方位的价值和思想层面的探究,对于我们的今天和明天是有裨益的。知青年代离今天已渐行渐远,但是,一个伟大的民族,首先需要直面自己的历史。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使那一代人知识结构断裂,造成民族不可弥补的损失。但是恩格斯谈到了否定之否定原理,汤因比也谈到过历史的反作用力和逆境之美,他认为,“只有在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乐土以后,他们的子孙才动手去发明农业、冶金术和乐器”。他反对人类自造逆境,但他认为“没有了艰苦工作的国度,那里的人们容易变回猩猩”。从历史哲学的层面向昨天遥望,我们看到,百年前中国的积贫积弱,使“五四”运动爆发;日寇侵略中国,中国共产党八年抗战,一支钢铁军队在血与火中锻造出来。“文革”那样的年代没有给知青读书的机会,但是这被愚弄的命运,某种程度上使他们多了亲近土地、亲近底层的机会。他们愈挫愈奋,从社会这部大书中读到了理想信念、意志毅力、友爱重义的内涵。一代人在知青生活中颖悟到的这些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已经为以后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增光添彩。应当说,他们是20世纪的历史拓荒者,是创造新世纪的亚当和夏娃。确实,这些文章让人想起了黑格尔的一句话,“题材在外表上虽是取自久已过去的年代,而这种作品的基础却是心灵中人类所共有的东西,是真正长存而且有力量的东西”。今天是昨天的延续,今天和昨天又是明天的前提。知青岁月毕竟是和人民同甘共苦的岁月,知青这一代身上的优秀品质,是他们在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上洒尽汗水、献出青春之后的收获,今天看来仍然有着现实意义和价值,而且这也是一个标尺、一座天平,丈量着今天年青人在以上诸方面离他们的父辈有多远,这也许就是《云山往事》的真正价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