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恋叙事与人文关怀——陈力娇中短篇小说集《青花瓷碗》解读

○任雅玲

读到陈力娇的《青花瓷碗》时，心里不由暗暗佩服陈力娇的勤奋，这已是她继《戏园》、《平民百姓》、《非常邻里》之后的第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了，而这部小说集距她的上一部中短篇小说集《非常邻里》仅两年的时间。近年来，陈力娇在长篇、中短篇及微型小说上都有收获，不仅出版了上述中短篇小说集，还出版了长篇小说《草本爱情》及《赢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不朽的情人》等小小说集，同时还获得了全国第五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及黑龙江文艺大奖等荣誉。陈力娇这些成绩的取得靠的是她的勤奋与韧劲，同时，她也以其富有艺术魅力的作品赢得了读者的认可。

《青花瓷碗》共收录了陈力娇的14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大多取材于现代人的情感生活，描述了他们的俗世爱情，侧重表现了他们面对爱情、婚姻时的焦虑与困惑。作家通过当下人们各式各样的欲望表达和对爱情、婚姻的大胆追求，充分表现了他们强烈的主体欲望及他们情感生活中所面临的困境，同时也传达了作家对俗世凡人婚恋生活的人文关怀。

一、世俗化的婚恋叙事

陈力娇善于从婚恋的角度去诠释人生，她将爱情婚姻与人的生存状态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商品社会，人们的人生观、婚恋观等都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对现代人来说，爱情已被金钱、权力等物质的东西绑架，在金钱、权力面前，爱情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理想的古典浪漫主义的爱情几乎成为一种奢求，成为一种虚无缥缈的乌托邦，这一点在陈力娇的笔下有充分的体现。譬如《阳光灿烂的午后》中的吉迪虽然爱小帮，但却抵不住官二代杨土的进攻，为了住楼房，为了一生舒适的日子，吉迪抛弃了贫穷的小帮，选择了杨土，但是她没有想到，杨土只是为了报复小帮的好朋友董小桥（董小桥的父亲是纪检委书记，是杨土父亲的克星）而暂时玩弄她，不想要她时甚至让他的朋友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她。在这里，爱情完全世俗化，它让位于金钱、权利与私欲，成了为达到某种目的而进行的精心筹划。不过，陈力娇没有让读者绝望，在杨土要杀死董小桥的6岁儿子时，孩子那一句无意的、童真的话语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抹良知，阻止了他的邪恶念头，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丝温暖，让读者看到了人性没有泯灭的希望。《粉红色讹诈》写驽马局长因初中同学王丹红卖给他保险时私吞了回扣款而与她产生矛盾，于是王丹红想尽办法整驽马，最后不但驽马与老墙两个局长被她整死了，还赔上了驽马女儿桔柑一生的幸福。桔柑虽是“80后”，却不能掌管自己的爱情，王丹红把驽马单位的吴黑米介绍给桔柑，驽马觉得吴黑米不配娶自己的女儿，于是就利用自己的权力把吴黑米赶出单位，生硬地拆散他们。小说中还写了驽马后娶的小媳妇也只认他的钱与房子，可见在人们心中爱情并不重要，人的身份、地位与物质条件等才更为重要，小说作者把人性的丑恶及功利性的爱情观诠释得淋漓尽致。

在世俗面前，爱情、婚姻的神圣化常常被颠覆，变得理智与功利。《豆腐妈妈》中的七喜虽然是“我”的后妈，虽然初到“我”家时爸爸都没有与她领结婚证，甚至爸爸在与她同居之后又在支边时有了外遇，但是七喜——这个曾在黄土高原拾荒的老姑娘却不仅对爸爸真心实意，对“我”更是如同己出，为“我”能娶到媳妇辛苦地做豆腐赚钱。然而“我”的爸爸对待婚姻却过于自私，他为了自己的生理需要把七喜领到家里，又为了儿子有人照顾而与七喜领了结婚证，而事实上他却不爱七喜，在支边时又找了个自己爱的女人。在这里，生存大于爱情，家庭大于爱情，孩子大于爱情，神圣的爱情被还原成实实在在的过日子与性需求，既无缠绵的柔情，也无动人的纯情。人们学会了在现实面前不断调整自己的性爱角色去顺应现实，在现实面前，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染上了世俗的色彩，爱情也不例外。《青花瓷碗》也揭示了同样的道理，小说中女人猥琐自私的丈夫赌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爷爷传下来的青花瓷碗也被老穆抢走了，为了守住青花瓷碗，女人和拥有碗的赌徒老穆结婚了，她一心一意、不辞劳苦地与老穆过日子，甚至以她的聪慧与贤能拯救了嗜赌的老穆，然而她这样做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承诺爷爷“命在碗在”的遗言，为了能把青花瓷碗传下去。在这个女人心里，没有爱情，没有婚姻，只有青花瓷碗，青花瓷碗是她的命，是她活下去的信念。《青花瓷碗》中的女人看似坚忍，实则无奈，这是一个传统女人的屈辱选择，世俗的男权社会践踏了她的尊严，然而女人面对困境没有沮丧，而是采取了一种积极的策略，她以博大的胸怀、坚忍的品性拯救了青花瓷碗，也拯救了自我，同时也震撼了读者的心田，然而这一切与爱情无关。

《城市上空的鸟》中的缩衣与《青花瓷碗》中的女人殊途同归。来自农村的缩衣在困境中做了歌吧女老板米多的“鸭”，平跳虽然想尽办法把缩衣赶回了乡下，但无路可走的缩衣最后还是又回到了米多身边。这可以说是对现实的一种消极接受，也可以说是面对无奈现实的积极应对，但同样与爱情无关。对缩衣这类农村青年来说，爱情婚姻不可能不受制于残酷的现实，残酷的现实使神圣的爱情世俗化，像现实生活本身一样令他们无奈、惆怅、酸楚。这篇小说反映了到城里生活的农村青年的婚恋问题，作家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出发凸显了这一复杂问题，反映了作家细致的人文关怀。

从人性的角度看，上述婚恋现象是令人悲哀的，因为人不应像动物一样仅仅满足于物欲，满足于活着，然而，现实毕竟是冷酷、功利的，人为了适应环境，往往要放弃理想的追求，正如马斯洛所说：人在满足最基本的需求之后才会有更高层次的需求，也才能体验到自我活着的用处与价值。如果在生存与安全需求还得不到满足时而去想要归属、爱以及自我实现的满足，那么终究是会产生烦恼的。陈力娇以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动地证明了这一道理。

二、理想化的婚恋叙事

相比于世俗之爱，陈力娇更钟情于写精神层面的爱，表现那种圣洁美好的爱，那种“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慷慨付出的爱。虽然在物化时代这种柏拉图式的理想化的爱情会被视为不切实际的，但陈力娇并不想放弃“理想”。

《你是谁的远方》中的草图就是理想爱情的一个典型代表。她不仅在吴直街要自杀时去救他，安慰他，甚至主动地奉献出自己的身体，还在吴直街再婚之前主动帮他照顾孩子，使吴直街能得以顺利结婚，又在吴直街因隐瞒孩子问题与再婚的妻子发生矛盾时，草图竟放弃了经营的小渔馆，主动带孩子回到遥远的故土。总之，每当吴直街遇到困难时，都是草图解救了他。草图成为了吴直街爱的远方，她引领他走向一生的幸福，让他在炼狱的火光中寻觅到了希望所在。作家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了自己的理想，“‘草图’这个女人胸怀宽广，她的爱博大无边，从不留给自己。真的能有女人博大到如此程度吗？这不过是我的一个理想，我想表现她，表现优秀的女人不是做的，是与生俱来的，开始就博大，就辽远，就是大地……女人的付出是连带着生命的，她一旦爱上谁，是母性的，不是自我的，是牺牲的，不是索取的。男人如果体会不到这一点，那是他没有遇到真正的女人”。①的确，草图是个可敬可爱的好女人，她无条件地为吴直街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这种博大无边的爱是至高无上的。在她眼里，爱应是两性灵魂上的相契相携，与一切物质、空间距离等都没有什么关系，它可以隔着空间与世俗的距离彼此相望。这种爱情纯净得毫无杂质，像一部纯美的爱情童话。而吴直街正是通过这部“童话”认识了自我，也了解了草图，正如劳伦斯所说，“除了通过爱情以外，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对方的。这是因为，人都是雌雄同体。一个男人只有在女人身上，才能进一步认识自己身上的男性，一个女人也同样只有在男人身上，才能认识到自己身上的女性。这就意味着，两性的结合，并不单纯是一个生物学的过程，而是一个两性间情感交流的重要方式之一，是生理、心理、美和道德诸因素相统一的综合感受。两性交往的过程，既是相互寻找自我，也是通过寻找对方来进一步确立自我的过程”。②在“身体写作”’盛行的当下，陈力娇仍然呵护人类最美好的情感，坚守诗意的爱情，抒写圣洁之爱，这不能不令人心生敬意。

《放飞》中的刘灯盏同样是一位胸怀大爱的女人。丈夫去逝的刘灯盏与离婚的谷稗子因一系列巧合而组成了一个新家庭，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后，谷稗子有了外遇，情人是为他做手术的医生小赫，然而因为谷稗子炒股赔掉了小赫借他的20万元钱，小赫不理谷稗子了，这使谷稗子因心烦意乱而从工地七楼的窗台上掉下来摔伤了腿，为了让谷稗子能心情平静地接受治疗，尽快伤愈，刘灯盏竟然主动去找小赫，想尽办法请她来见谷稗子，为他疗伤。因为刘灯盏的苦心运作，小赫与谷稗子相见了，同时灯盏又想办法为谷稗子还欠债。这实在是一种另类的“伟大”的理想中的爱，似乎是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置信。在这里，爱情不再是自私的，它是一种舍己的奉献，竭尽所能给予男人自由，给予他所需要的，甚至是婚外情。小说中小护士的爱情观与灯盏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护士说：“人这一生最不能忽略的是自己，自己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弄丢。”她还说：“爱情就是冰淇淋，你渴了它为你解渴，你不渴它与你无关。”而灯盏却觉得谷稗子是她的“一切”，只要她的“一切”都好，她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她不想像那个疯婆子一样，为了爱不仅伤害了爱人，也伤害了自己。然而在很多人看来，灯盏的这种自我牺牲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的迷失，如果她的牺牲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巨大的心理落差会让她难以承受。小说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谷稗子病好后第一天出门就又不自主地走向小赫所住的方向，灯盏没有阻拦他，不知灯盏这种大胆的放飞能不能拯救她的婚姻？小说给读者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即完美的婚姻究竟是要保持各自独立的人格，还是要以消解自我为代价。然而，不管怎么说，灯盏这种自我牺牲的勇气与大胆放手的气度体现了传统女性的善良与大度，她不仅赢得了人们的同情，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在陈力娇笔下，这类人物还有许多，如《天使花园》中的年轻女教师王童，她因为丑嫁给了离异且有一个痴呆儿子的霍衍东，她与霍衍东之间没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爱情宣言，但是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书写了人间大爱。在家里，她没有因为霍火痴呆就嫌弃他，而是给予他无尽的关爱；在学校，她没有因为学生贫穷或调皮捣蛋就歧视他们，而是因材施教。正是因为她的大爱，才使她的学生与痴呆儿霍火能像天使一般在阳光下健康地成长。

“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③陈力娇以她笔下的人物诠释了爱的真谛——爱就是付出与给予，它是广博而深沉的，它可以超越时间与空间，成为人成长与生存的信念。

三、欲望化的婚恋叙事

情欲是爱情的伴生物，它如同衣、食、住、行一样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是人的自然生命本质，郁达夫曾说：“种种的情欲中间，最强而有力，直接动摇我们的内部生命的，是爱欲之情。诸本能之中，对我们的生命最危险而同时又最重要的，是性的本能。”④这话没有错，然而，当人的这种本能欲望无限彭胀，无所限制时，就会给现代人的婚恋生活带来很多困惑。加之后现代的多元化文化及消费文化对现代人的爱情婚姻观念也有极大的影响，情感的缺失及婚姻主体的坍塌不断撞击着人们的婚恋观念，于是，婚前性行为、婚外恋、一夜情、虚拟婚姻等都成了人们关注的话题。

陈力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她尤其注重观察都市里年轻人的爱情，书写了他们对爱情的渴望，书写了他们情感的误区。在《月光族》中，陈力娇把那些靠打工糊口，挣得不多，当月挣，当月花光的月光族的情欲化婚恋生活写到了极致。典小曼是个售楼小姐，她是老板的情人，但却与六子结了婚，用六子的话说，他们就是“五分钟搞定，一天上床，一个月怀孕”。然而，两个人贷款买了房子仅一年多就离婚了，原因是典小曼又与老板的侄子鼓峰相恋，鼓峰也是个月光族，他没有房子，只能与六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为了挣钱帮典小曼还房款，他瞒着典小曼做了人妖。在这里，灵肉已经分离了，一些人只为了追求低层次的感官享乐而婚恋，成为了纯粹的用情不专的肉欲主义者，婚姻成为了临时性伴侣。六子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就连结婚后典小曼生的孩子都不是六子的。在此我们看到人类的精神家园坍塌了，爱情无法承受现实之重，婚恋关系只剩下了赤裸裸的欲望化性爱，人性的灵魂如爆竹炸响过后一地破碎，建立在情欲之上的婚恋关系只能带来孤独与悲哀。《爱情演练》中的杜同样把谈恋爱当成情欲的发泄渠道。本来几米对婚姻有着美好的期许，她渴望能找到一个“灵魂上真正的体己”，地爱几米，几米却觉得地缺少主见，不能令自己满足。于是她选择了在乐坛走红的杜，然而杜是个滥情的人，他一只脚踩多只船，“搅和着几米，恋着泽安，还跟小姐”，他认为对爱情不必太认真，“不过玩玩吗，存在就是合理的，不然有什么意思？”正是因为抱着“玩玩”的心理，杜把爱情当成了一种生理需要，甚至可以以两万元的价格将其出卖。本能的性欲望使杜失去理智，他放纵自己，让本能的欲望在心里泛滥，并主宰自己，作家通过泽安对杜的惩罚谴责了这种超出社会规范的随意的不负责任的情爱行为。《旋转门》中的方小红也是作家谴责的对象，方小红的丈夫是军人，长年不在家，方小红耐不住寂寞就去找情人——城管局的领导佟城，然而两个人虽然卿卿我我，但是并不交心，因为当佟城意识到受贿要出事时，他选择了朴实的王点娃来照顾自己生病的母亲，他把自己唯一干净的40万元钱留给王点娃，然后放心地离去。曾与他有过肉体欢乐的方小红却没有得到他的信任，甚至被他冷酷地抛弃。显然，现代社会中，有些女性的贞操观开始淡薄，拒绝性压抑，传统爱情精神被消解，爱情的精神价值受到了强烈冲击。陈力娇以她敏锐的观察，细腻的叙事，独到的思考，为我们展现了现代人的婚恋观，但显然作家并不认同这种婚恋观，从杜及方小红的结局中可以看出，陈力娇并不赞同肉体的欲望主导一切，她更希望爱情能与责任、伦理、义务等联系起来。

在网络时代，有一些另类的婚恋现象也出现在陈力娇的笔下，作家以纤细的笔触去描绘人物的情欲世界及细腻的心态，洞幽烛微。如《宅男》中的阿宅，他是现代社会中典型的自闭男孩的写照，由于母亲去逝的刺激与父亲无奈的纵容，他的自闭近于病态。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网，网络成了他灵魂栖息的领地，在网络上，他才感到自由、安全。他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却不与父亲交流，甚至父亲将钥匙落在家里他也不给父亲开门，需要父亲到网吧上QQ求他，他才从窗户里把钥匙扔出来。小美是阿宅与外界接触的唯一渠道，阿宅虽然爱小美，愿意把一切心里话只向小美诉说，甚至愿意与小美在网上激情性交、虚拟结婚，但他却不愿走出屋子，走进社会，面对现实生活，阿宅的这种网络婚恋令人悲悯和无奈。小美虽然是阿宅走出网络、走出屋子的希望，但也仅仅止于希望而已，究竟谁能拯救阿宅这样的孩子还是个未知数。这篇小说具有较强的时代性与现实感，令读者产生强烈的情感震撼与深刻的反思。

“伍尔芙说天堂就是持续不断、毫无倦意的阅读。文学是心灵的事业……文学会告诉我们什么叫原创什么叫诗意什么叫直面心灵……”⑤的确，阅读陈力娇的小说就像是在与作者进行心灵的交流，她引领人们直面社会人生中的各种问题。婚恋叙事是文学中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是社会各阶层人都普遍关心的话题，它触及现实生活中的生存之痛与情感之痛，陈力娇通过作品形象地让读者感知到了现代人对婚恋问题的价值取向与审美取向。陈力娇以平民化的视角书写婚恋世界，她的婚恋小说能尊重世俗生活，像镜子一样照出两性在婚恋中的生存状态，反映了诸多婚恋问题的存在形态，深刻地揭示出传统与现代婚恋观的博弈以及现代人的情感困惑，同时也以理想化的婚恋叙事为人们构建了一个情爱世界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