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尔顿:身体政治建构的多重文化路径
2013-08-15刘坛茹
○刘坛茹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和艺术理论中,很多概念术语是与统治、驯服相关的,如审美、意识形态、情感结构、文化领导权等,都涉及了阶级、专制主义对于个体的统治和驯服。但在这种统治、驯服关系中,个体是铁板一块地完全被驯服,还是存在摆脱、抵抗的可能性,是一个值得认真探讨的问题。在这方面,英国当代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自己的美学和艺术理论中,从多重路径挖掘和阐释了身体的抵抗性,从而使个体具有了一种颠覆和反抗阶级、专制主义统治的可能性。
一、美学作为一种身体话语
伊格尔顿认为,诞生于18世纪的美学,实质上是一种身体话语:“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①按照德国哲学家亚历山大·鲍姆加登最初的阐释,美首先指称的并非是艺术,而是指“与更加崇高的概念思想领域相比照的人类的全部知觉和感觉领域”,②即我们全部的感性生活:“爱慕和厌恶,外部世界如何刺激肉体的感官表层,令人过目不忘、刻骨铭心的现象,源于人类最平常的生物性活动对世界影响的各种情况”。③
但是,自鲍姆加登为美学命名,视其为一种身体话语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唯物主义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例如,“康德从审美表达中驱逐了所有感性的东西,只留下了纯粹的形式”,“席勒把美学分解为某种富于创造性的不确定性,通过与物质领域的不一致,美学被有目的地转变了”,“黑格尔对于身体是爱挑剔的,仅仅任何身体上那些看起来对于理念开放的感觉”,“在叔本华那里,美学因遭到物质性历史的彻底拒绝而窒息”。④针对这种情况,可采取的富有成效的策略是回到身体,通过一种发生于身体本身的革命,拯救美学中所包含的唯物主义,从而使美学从窒息它的唯心主义负担下挣脱出来。而现代时期便有三位伟大的美学家担负起了这一工程和使命,只是路径不同而已:“马克思通过劳动的身体,尼采通过作为权力的身体,弗洛伊德通过欲望的身体。”⑤尤其是马克思,他倡导一种感性的基础科学,感觉即身体成为人类实践的前提,而不是一种沉思的器官,从而奠定了美学话语的身体物质性。
伊格尔顿积极强调美学的身体物质性,实际上是为了进一步论证美学的意识形态,强调其蕴涵的阶级统治和个体抵抗的辩证性。在伊格尔顿看来,美学是阶级统治和政治秩序维护的工具,而这具有特定的社会现实背景,它是18世纪德国的专制主义统治出现内在的意识形态困境的预兆。18世纪的德国被封建专制主义邦国割据,四分五裂,又由于缺乏统一的文化,各封邑诸侯相互排斥,纷纷精心设计官僚体制,对于臣民实行专横苛刻的残酷剥削政策。而这时的资产阶级,在政治和经济上都缺乏权力根基,没有丝毫发言权。不过,职业阶层和知识阶层却顺利而稳定地发展,并且发挥着自私自利的贵族所无法担负的文化精神、文化领导作用,这对于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发展和阶级统治无疑具有深刻的启示。那就是阶级统治在实行理性的专制主义统治之外,还必须考虑感性生活的理性化,必须对属于一个社会的肉体的感性生活所有一切中的最有形的领域进行探索和理解。如果忽略这些,只会显得理性无能,因为它除自身概念之外,便一无所知,并且,理性的王权也将无法保持其正统性和合法性。正因如此,伊格尔顿才会发问“难道权力就不需要某种剖析权力从属的感情的能力”⑥的疑问,进而肯定地认为,理性统治需要某种科学或具体的逻辑直接深入个体的身体内部,描绘、统摄身体鲜活、感性的生活结构,但前提是,这样做必须不危及、不动摇自身的统治基础。这是因为在统治历史中,个体的感性领域是以“不可还原的特殊性或具体的确定性为标志的”,⑦它存在逃脱出抽象理性的专制统治范围的可能性,统治阶级对此必须了解。
那么,能够实现这种平衡的科学应该是什么呢?伊格尔顿给出了答案:美学。在他看来,美学作为一种身体话语,它能够以一种类似理性运作的方式,“捋清源自感觉和历史活动的素材,揭示具体的事物的内在结构”,⑧从而使感性事物明晰可解,统治者也有可能掌控这块处在精神飞地之外的感性领域的可能性。
这样,美学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专制主义统治的辅助治理手段,这种形式实际上就是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形式:专制主义为身体感觉倾向营造宽容,使之在相关自律范围内尽情发展,但同时又成功有效地把法律和规则镌刻在个体的肉体上。由此,统治阶级便借助于美学这种身体话语巧妙地驯服了个体,不再担心其会从理性概念话语中逃脱,从而使自己的统治能够维系下去。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美学有着更丰富的解读,包括风尚、习俗、习惯、虔诚、情感、爱等,但它们根本上均是以身体为物质基础的情感话语。在资本主义统治制度里,这种情感话语通过把权力和法律完全审美化,分解成不假思索的身体习性,使之与肉体的自发冲动彼此同一。这样的话,“权力被镌刻在主观经验的细节里,因而抽象的责任和快乐的倾向之间的鸿沟也就相应地得以弥合”。⑨
至此可以看到,美学作为专制主义统治的润滑剂和替代品,使主体通过身体的感觉冲动和同情联系在一起,确保了主体在达成社会和谐的同时又保持了独特的个性,从而为资产阶级提供了理想的政治模式。但我们不禁要问:这是否意味着统治阶级就可以凭借美学工具来为维护自己的统治而高枕无忧呢?在这里,伊格尔顿表现出了辩证、开阔的视野,因为他在看到“审美预示了马克思·霍克海默尔所称的‘内化的压抑’,把社会统治更深地置于被征服者的肉体中,并因此作为一种最有效的政治领导权模式而发挥作用”⑩的同时,也注意到了“自由和同情、想象和肉体感情都极力使人们能在强制性的理性主义话语中听到自己的声音”,⑪即美学也意味着对于权力的反抗。这是因为作为风俗、情感和自发冲动的审美虽然可以与政治统治很好地协调、配合,但种种现象又类似于激情、想象和感性,而后三者往往不易融合。这样,美学在成为政治统治所渴望的同时,审美又是危险的、恐惧的,它潜藏着反抗、颠覆权力的可能性,体现出审美意识形态的辩证法。这在某种程度上,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形成鲜明对比,可以为阿尔都塞理论视域中的主体抵抗无力的困境提供某种解决策略。
阿尔都塞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代表人物,致力于探讨统治阶级是如何通过意识形态来驯服主体的。阿尔都塞认为,主体是意识形态的基本范畴,没有不借助于主体并为了主体而存在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功能就是“在个人中间‘招募’主体(它招募所有的个人)或把个人改造成主体(它改造所有的个人)”。⑫而其招募改造主体的机制是呼唤或传唤,即通过某个独一的、中心的、作为他者的绝对主体的召唤,使个人居于意识形态所期望的位置,从而个体成为主体。例如,在大街上,警察对某个人呼喊“嗨!叫你呢”,当被呼唤的个人回转过身时,他“仅仅做了个百八十度的转身,他就变成了一个主体”。⑬需要说明的是,当个体被呼唤或传唤为主体时,也就意味着个体成为臣服于绝对主体的主体。在此不禁要问,这个主体是否具有一定的抵抗性呢?
很遗憾,由于阿尔都塞对社会历史的观察和思考,采取了一种结构主义原则,把社会历史当作一个无主体的过程,这意味着实际上已取消了主体的反抗性。阿尔都塞认为,“生产关系的结构决定生产当事人所占有的地位和所负担的智能,而生产当事人只有在他们是这些职能的承担者的范围内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因此,真正的‘主体’(即构成过程的主体并不是这些地位的占有者和职能的执行者。同一切表面现象相反,真正的主体不是天真的人类学的既定存在的事实,不是具体的个体,‘现实的人’,而是这些地位和职能的规定和分配。所以说,真正的主体是这些规定者和分配者:生产关系(以及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关系)”。⑭很显然,按照阿尔都塞的理解,社会历史的主体应是社会结构,而非个人主体,个人主体只是社会结构的功能和任务的执行者,最终还是取决于社会结构。这样,阿尔都塞无疑就取消了马克思意义上的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的论断,取消了个人主体所包含的身体情感经验的无限丰富性、可能性,从而也决定了阿尔都塞视域中的个体,只是一个被动的屈服的主体,毫无主动性和反抗性。在此意义上,如果能把伊格尔顿所坚持的美学是一种身体话语及其赋予个体抵抗性的理论,补充进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里,便可以解决主体抵抗无力的困境。
二、女性主义应坚持身体经验与经济、阶级意识相融合
伊格尔顿比较关注女性主义,这是因为女性主义关乎人类的最终解放,“女权运动不是一个鼓励的问题,不是一个与其他政治计划并行的特殊运动,而是揭示和探究个人、社会和政治生活各个方面的一个范畴。正如某些局外人所解释的那样,妇女运动的要旨不仅仅是妇女应该得到男人平等的权力和地位;它是对所有这种权力和地位的怀疑。这并不是说,如果有更多的女性参与世界上的事情,世界会变得更好;而是说如果人类的历史‘女性化’,世界就不可能存在下去”。⑮也正是由于女性主义的政治性,“身体语言”已经从文学理论所赋予其的经验主义含义中修正过来,而具有了政治性,“身体语言不是劳伦斯的神经节和阴暗中温和的生殖器问题,而是一种身体的政治,一种通过对控制和支配它的力量的某种认识而对它的社会性的重新发现”。⑯
伊格尔顿虽然肯定了女性主义的政治性,但对于形形色色的女性主义,他也并非没有微词。例如,在欧洲和美国复兴的妇女运动,试图摆脱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经济中心论的影响,因为经济中心论无助于解释妇女作为被压迫群众的特殊条件,更无助于推动这些条件的改变。在他们看来,对妇女的压迫既是一个与生儿育女、家务劳动、职业歧视和不平等工资有关的物质现实问题,也是一个身体的性意识的问题,即在男性统治社会里,男女分别从自己的身体生理性别问题考虑的观念和行为的问题。性意识问题必须置于理论和实践的中心,因为“性别歧视和性的作用是涉及人类生活最深刻的个人方面的问题”。⑰如果无视这种人类主体经验,女性主义政治将是不健全的。所以,女性主义才会否定马克思主义总体化的政治理论,而发展一种基于个人的、自发的和从经验出发的形式和理论。但是,伊格尔顿批评指出,这种女性主义的身体政治会造成一种不利的局面:“它在某些方面好像对妇女之外任何人的痛苦都毫不在乎,对这些痛苦如何从政治上进行解决也漠不关心,就像某些马克思主义者不关心工人阶级之外任何人所受的压迫一样”。⑱因此,女性主义政治不能完全归结为个人身体经验的斗争,还必须把身体经验与经济、阶级意识相融合,才能更有效地发挥女性主义的政治性。
在分析一些文本时,伊格尔顿也有意识地坚持这一批评原则和方法。例如,他把身体性征与社会意识形态融合起来,通过分析丁尼生《公主》中的政治和性征,揭示了文本中所隐含的性别歧视。伊格尔顿指出,资产阶级为了维护其统治和社会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主要面临着两种矛盾:一种是“资本主义社会形态在需要维护‘阳性’原则的严格纪律的时候,也需要‘阴性’品德使峻苛的原则变得和煦可人”,⑲即在推行父亲式的强权统治的同时,也需要母亲式的阴性文明保持俄狄浦斯式的忠诚;另一种是“如果要使社会的生产关系长盛不衰,就必须以成熟性欲的名义克服俄狄浦斯情结。但是,如果要克服欲望的分裂破坏性,就必须使女人‘非性欲化’,使她成为弱化男人的母亲形象”。⑳那么,如何克服和解决这些矛盾呢?伊格尔顿认为,丁尼生的《公主》试图通过重塑拉康所称的象征秩序,想象地解决这些矛盾。
在《公主》文本中,王子是一个身体性征呈现为阴性的男子,他生活在父亲的性别歧视阴影下,具有俄狄浦斯情结,对母亲的形象心仪不已。而这是无助于他进入象征秩序,成长为男人的。因此,为了克服自己的性无能和压抑自己的阴性因素,他通过男扮女装,以一种“遮掩和移换行为反而加强了他的男性特征”。㉑这仅仅是初步的手段,要想真正成长为男人,则是在迎娶艾达公主之后。艾达公主是一个阳性女子,王子与她结合,可以产生这样一个意识形态等式:阴性男子×阳性女子=阳性男子+阴性女子。可以说,正是因为与艾达公主的结合,王子才成为理想的自我。这表现在,一是艾达公主的阳性意味着她在一定程度上被剥夺了性欲,将不会对王子统治造成威胁;二是艾达也具有成熟女人的身份,王子与她结婚,意味着王子使一个阳性女人阴性化,他征服了女人性欲的阴性力量,并使自己成为真正的男人。这样便会象征性地使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得到维持,又不会遭受女性性欲的威胁。此外,《公主》文本也意味着对于女性的性别歧视方式的转变,不再是国王那种蛮横强硬的歧视方式(“男人的头脑,女人的心灵,/男人命令,女人服从”),而开始将某些阴性品质掺入资产阶级国家的性别歧视姿态中。因为他们知道,对女人过分管制,可能会引起社会灾难和政治灾难,而通过赋予王子阴性品质,则不会过分压制女人,但却会更有效地压制她们。而这同时也就解决了资产阶级需要阳性统治,也需要阴性统治的目的。
伊格尔顿还对理查逊的著名作品《克拉莉莎》(Clarissa)进行了分析。该作品主要讲了一个名叫克拉莉莎的年轻女子,因为遭受到一个性暴徒的诱骗和强暴,毅然赴死抗争。围绕这部作品,引起了许多评论,但相当一部分失之偏颇。如有人说克拉莉莎拘谨、呆板、幼稚,不切实际、过于柔顺;有人说她性欲倒错、本能枯竭,是适合寻欢作乐口味的一块肉,应该对自己遭到强暴负责;还有人说她是病态的受虐狂,有自体观窥欲的毛病。伊格尔顿认为这些评论都是大错特错的,往往是把性欲从整个社会过程中抽象出来,出于维护资产阶级的虚伪道德考虑而得出的荒谬结论。在伊格尔顿看来,克拉莉莎遭受强暴,揭露了“资产阶级的忠贞道德与资产阶级实践之间的断裂”,㉒她的毅然赴死是对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否定和对那些置妇女于从属地位的价值观念的颠覆性的质询。总而言之,《克拉莉莎》既让我们看到了“今天所说的性压迫的‘相对独立性’,也觉察到唯物主义者所强调的性压迫的经济基础”,所以说,“性欲并非阶级斗争的移置,而是展开阶级斗争的中介”。㉓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女性主义必须坚持身体政治与经济、阶级意识相融合,才能更好地发挥其政治效用。
三、从悲剧中挖掘身体的反抗潜能
悲剧与身体,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比较关注的一个论题,本雅明阐释过悲悼剧中变形的、受难的身体,伊格尔顿同样对悲剧中的痛苦身体予以了充分的探讨,有著作《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问世。伊格尔顿之所以关注悲剧中痛苦的身体,主要在于它具有塑造革命主体、颠覆专制的潜能。
伊格尔顿认为,悲剧中的身体具有生物性、自然性,这是他在反驳左派激进政治的历史观时,得出的结论。左派激进政治反对本质,崇尚历史化,这缘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在一个崇尚短期合同、准点递送、不断缩小和改造、时尚隔夜就变、资本投资、身兼数职、多用途生产的世界上,这样的理论家似乎令人惊奇地认为,主要的敌人是那些被归化、静态、不变之人”。㉔相反,对于超历史范畴则极为怀疑和讨厌,其原因是它暗示着存在着不可改变的事物,有可能助长政治宿命论,而这显然是不利于左派政治要求的。
左派认为悲剧是超历史性的,例如,乔纳森·多利莫尔假定悲剧总是与宿命论、屈从和必然性有关,弗兰西斯·巴克尔则直接宣称,悲剧本质上是非历史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也的确如此,悲剧虽然处理的是针锋相对的历史危机,但其同时关注一些极不可能改变的事物。悲剧主义到了基于人类物种生命的一些自然事实,即受苦受难的诸多方面,如衰劳、疾病、对自己死亡的恐惧、因别人死亡而忧伤人生的短暂与脆弱等。这些苦难是一种人类不同的生命形态可以共享、对话的语言,它们作为生物存在的情感表征,自文明之初到现在并未发生本质性的变化。在悲剧中,这种苦难情感的典型表现是痛苦的身体。伊格尔顿举例说,悲剧中的人物菲罗克忒忒斯遭受着由化脓肿胀的脚带来的痛苦,尽管对于他出现在其中的艺术形式而言,许多东西我们感到费解,但是,因为他的痛苦存在,我们理解他的方式与理解我们周围人痛苦的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说明了人类痛苦的身体在历史上是很少变化的,它对某种与历史可塑性有关的情形不会轻易屈从,做出反应。因此,痛苦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消极的身体,不适宜于某种关乎自我形塑的意识形态。被告知他们的痛苦在文化意义上得以建构,这对于痛苦的受害者来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慰意义”。㉕而这也便是造成其一直未能成为以身体为导向的学术机构中最受欢迎的话题和难以与性的、规训的或狂欢的身体相匹敌的原因。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痛苦的身体对于激进政治毫无用处,是其障碍,反而可能是激进政治的来源:“我们的被动性与我们的弱点,紧紧绑缚在一起,任何真正的政治一定都被固定在其中”。㉖
悲剧对于主人公意味着一种身体苦难,但这种苦难不具有交换价值,“一旦苦难以一种工具性的或相应而生的方式加以构想,它就不再是补偿性的。颇像当人们想到作为回赠的礼物就已经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礼物一样”,“人们只有通过接受对于实际来说最不幸的情况,而不是将其作为跳跃不幸的一种便利的跳板,才有希望超越它”。㉗因此,悲剧往往通过对主人公施以极度的苦难,使人在无法忍受之际,“主体调动起人的身体内部一种本能力量和死亡驱动,将驱使他走向反抗”。㉘这样,便容易产生一种具有解放性和反抗性的主体。
四、对于后现代主义身体理论的反思
后现代主义也是伊格尔顿颇为关注的一个问题,有专著《后现代主义的幻象》出版,而身体与后现代主义联系密切,因此,对于后现代主义的探讨,也必然绕不开身体问题。
伊格尔顿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左派的激进运动遭受重大失败后的产物,是左派在无法挑战现存资本主义制度的情况下的一种替代性选择。后现代主义比较关注主体问题,而主体与身体有关。主体,作为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是以人为中心论题的,但往往在人的精神和身体之间游移。以笛卡尔、康德为代表,视“我思”为主体,强调人的理性、精神。尼采则试图瓦解人的精神主体,强调以身体作为人的存在,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开启了后现代主义主体的先声。
后现代主义的主体不是意识、精神,而是身体。从巴赫金到妓院,从利奥塔到紧身衣,都是关于身体的;书店里的各种书籍内容也被身体所充斥:受伤的、遇难的、被炫耀的、被囚禁的、受抑制的、有欲望的。身体成为后现代主义最为关注的事物之一,说明了身体是激进的政治学说向着可悲的曾经被它们所忽视的领域的延伸,是在关于国家、阶级、生产方式、经济正义等抽象的问题已无法在此时此刻解决时,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某些更私人、更接近、更感性、更个别的事物,即新身体学上。所以说,身体“既是一种激进政治学说必不可少的深化,又是一种对它们的大规模替代”。㉙身体符合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特征,如完全符合后现代对大叙事的怀疑、实用主义对具体事物的爱恋,以及对意识这一凸显之神的最终驱逐,提供了比启蒙主义理性更基本更内在的认识方式。
身体与语言或文本性的结合,也是后现代主义新身体学的一种构成形式。伊格尔顿说过,在总体政治已无实现可能的情况下,除了性和身体可作为替代的激进政治形式,语言或文本性也会成为这种政治自由的残留领域,通过能治的恐怖和诱惑、陷阱、引诱和颠覆,从事政治的深化和置换的行动,“所有这一切都同时表示为一种振奋人心的新颖形式的政治学说,以及一种遭受挫折的政治能量的一种迷人替代物,政治上的沉寂的社会中一种代用的偶像破坏”。㉚应该说,身体的这种语言性或文本性虽然可以使现实中受挫的政治冲动,在话语层面上进行热身、培育,自我提供一个自由的脆弱形象,但这种文本崇拜也将会夺去我们原本能够投入在自由的实际实现中的某些能量。
从这里已经隐约可以看出,伊格尔顿对后现代主义新身体学是持一种批判态度的。当然,原因不仅在于此,更主要是因为新身体学造成了作为主体的身体向作为客体的身体的转移。对于新身体学而言,其它的身体都是过时的,毫无用处的,本来,在伊格尔顿看来,最理想的身体应是梅洛·庞蒂《感觉现象学》一书里阐释的身体,融实践与构想为一体,具有人本主义意义,是“有事情可做的地方”。而后现代主义的身体都是“有事情——观看、铭刻、规定——正在做给你看的地方”,㉛这实质上是一种异化的身体。伊格尔顿认为,理想的身体应该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的一个铰链,来源于自然,能够在改造它周围物质客体过程中改造它自己的能力。而新身体学虽然强调身体的自然性与物质性,但忽略了身体在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契入方式,粗暴地将身体化约为一种文化主义,这是一种形式的简约主义,意指身体是建构在语言中的,以符号表达自己。而这意味着把身体变成一个被抽象的世界里的造物,失却了身体的自然性。而如果你在驱逐它时,却又存在着“把主体性本身当作不过是一个人本主义的神话加以驱赶的危险”。㉜所以,必须保证身体在自然和文化之间具有一种张力,才能回归到人本主义的身体,使身体具有抵抗性。
此外,伊格尔顿同样以身体为视角,反思了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理论之后”。在他的理解中,“理论之后”是指文学理论缺乏实质性的、创新性的内容。伊格尔顿在评论彼得·布鲁克斯的《身体工作》一书时指出,这是一本很难确定其文类归属的书,作者从索福克勒斯谈到视淫癖,从小说谈到视觉艺术,并把大量的精神分析学见解与巴尔扎克、卢梭、詹姆斯、左拉、高更和玛丽·雪莱作品中的身体联系起来,如果寻找一个串缀统领的主题的话,那便是身体。虽然这本书在细部读解上很出色和具有新意,但却没有超越现在人人皆知的母题——身体。在这里,伊格尔顿指出了现在的文学理论存在一个很大的危机,那就是缺乏真正有创新意义的理论,“仿佛文学理论都已就续,剩下的事情就是用理论去梳理更多的具体文本”。㉝所以,伊格尔顿批评《身体工作》这本书只是陷在花哨的概念里,却不去探问为什么要用300页的篇幅来谈身体。伊格尔顿给出建议:应该在探问自身存在所凭藉的历史条件基础上,去准备更宏大的叙事。
伊格尔顿的这种建议,与詹姆逊在探讨快感作为一个政治问题时的看法一致。詹姆逊认为,(身体)快感就其性质而言,是无法确定的,不能被人的眼睛直接捕捉,也不能概念化,只能从旁去体验。这种快感不仅与愉悦的体验有关,还与政治或从事政治的活动有关,是快感的意识形态,如新左派或马尔库塞的理论。不过,作为一个政治问题的特殊的快感,必须包含双重的焦点:“局部的问题是充满意义和自足的,但又被作为总体乌托邦和整个社会体系革命转变的同一且同时的形象”。㉞这说明了詹姆逊的辩证法的责任,即“具有创造一些途径将此时此地的直接情境与全球的整体逻辑或乌托邦结合起来”。㉟只有这样,身体的快感,才能避免自鸣得意的享乐主义,真正具有政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