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主义符号学与文本意义的生成
2013-08-15○李勇
○李 勇
今天,结构主义符号学已经成为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评,特别是传媒文化研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论,在当代电影、电视、广告、汽车等各色媒介文化、大众文化、消费文化的相关理论研究、文化批评中被广泛应用。它因分析的科学性、精确性、全面性而被称为“阐释性科学的王后”,①其地位和作用越来越突出。然而,学界对它的认识并不清朗,有些把结构主义与符号学孤立分析,有些看到了二者联系,将之简单等同,至于对其运作机制以及结构主义符号学之于文化批评的优势,则有所忽略。所以,有必要从理论上对其基本概念与理论机制予以深入析解。
从历史发展来看,结构主义符号学是结构主义与符号学二者汇流的结果。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建构以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20世纪50-60年代罗兰·巴特创造性地将其应用到文化批评领域。结构主义语言学由此扩展和发展为结构主义符号学。
结构主义符号学理论涉及问题很多,但其中心问题很明确,那就是意义问题。该理论认为,文化是一种语言,它在诉说意义,它要求我们聆听,呼唤我们解释,而聆听与解释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结构主义符号学。在结构主义的理论视域中,意义问题不是意义是什么的具体问题,而是意义的生成机制问题。对意义问题的强调其目的在于批判并扭转人们关于意义来源问题的传统思维定势,把人们的思考视角从客观世界和主观情思角度转移到语言学角度上来。以下通过对该理论六个关键词的梳理解释,对其深层运作机制予以剖析和把握。
一、符号
理解意义的生成机制问题,首先须从符号入手。事物本身没有意义,只有转化为符号(sign)才有意义。符号,是人与事物建立认识与情感关系的中介,是意义的中介。只有从符号眼光观察事物,才能与物进行对话,从而建构意义关联。山中的一块石头,当我们没有与它建立关系时,它是自在的,无所谓意义,当我们把它转化为与其形体相似的猴子、仙女、骏马等意象符号时,它对我们就有了意义。当然,符号本身并不包含明确的意义内涵,它只是为我们探索意义提供了某些线索和依据。
符号理论是进入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第一站,索绪尔的全部理论都围绕它展开。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对符号进行了解剖,将其分为能指与所指两个在今天看来非常基本的构成要素。这一划分确立了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基础和论证起点,对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发展起到关键作用。“能指”(signifier),是被感官把握的符号的物质形式(manifest signs);“所指”(signified)是所指涉之物在心中形成的观念概念(mental concept)。能指与所指的结合体构成了符号(索绪尔的这一分析矫正了常识中把符号仅视为能指的误解,也矫正了符号是由事物与名称联结而来的观点)。从能指到所指的滑动,称之为意指(signification),意指的结果生成意义(import)。如“林黛玉”三字所以有意义,就是白纸黑字的“林黛玉”(能指)向我们观念中的林妹妹形象(所指)滑动游移的结果。一个不懂汉字的外国人就很难完成这一意指活动,“林黛玉”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符号学主要研究符号的意指行为而不在意其具体内容,所以,结构主义符号学的本质如巴特所言,是一种“形式科学”。②
在符号的构成中,任意性被视为符号学的第一原则。所谓“任意性”,一则符号与指涉物(referent)的关系是任意的;另则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不自然的、无逻辑关联的。当然,索绪尔的这一界定主要就语言符号而言,皮尔士将其称为象征符号(symbol),而对于非语言符号,这种任意性关系就显得勉强了。比如肖像符号(icon)的能指与所指间存在着相似关系,如照片;标志符号(index)中二者则是一种因果关系,如烟意味着起火。然而,在肖像符号与标志符号中,能指与所指的任意性关系仍然是成立的。皮尔士对符号类型的这一论述(即将符号分为肖像、标志和象征三类)对结构主义符号学理论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二、系统
表面看来,意指活动在符号自身内部运行。其实,符号自身无法保障意指活动的顺利完成,也即符号单靠自身内容、实体或概念还不能生成意义。那么,谁来保证这一活动的有效性呢?结构主义符号学给出我们答案,那就是系统。符号只有在系统中通过与其它符号建立关联才显出意义。如绿色交通信号灯的意义依赖整个红绿灯系统及其与红灯、黄灯的差异;“南方”一词只有当其与“北方”、“西方”、“东方”等词语对比时才有意义。这就是说,符号意义的获得离不开结构语境的支持。所以,关于意义问题,我们的视野很自然就从符号转向系统。这一点体现了结构主义符号学对结构主义相关原理如结构、系统、差异的借用,也体现了结构主义符号学与卡西尔、朗格符号学理论的本质差异。
结构主义,就其本质而言,是20世纪理解世界的一种典型方式。19世纪达尔文主义、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宏大叙事侧重于原因、起源的阐释,20世纪则转向对关系与系统的普遍关注,如现代物理学、天文学、信息论、结构主义等。“与将世界视为形形色色带有自身内在属性的事物的聚合这一解释不同,它尝试将世界理解为由各种关系组成的系统,其中某一事物的属性源于其与内部或外部的联系”。③这种世界由关系(relations)而非内容(content)构成的观念是结构主义思维方式的第一原则,它构成了一个时代理解世界的典型方式。
索绪尔关于语言/言语的区分正是这一观念的反映。索绪尔认为语言学所要研究的不是具体的言语表述(porole),而是这些言语背后的整体性体系、规律、机制,也即“语言”(langue)。言语为语言规定,每一个具体言语符号意义的获得需要整体符号系统赋予,需要借助其与系统中其它符号的对比来理解。一定程度上,意义的获得是由其它不具备该意义的符号来确定。索绪尔的这一理论是其语言学理论的中心思想,也是整个结构主义的理论基础,其影响对于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都有重要意义。当然,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很多术语,如“二元对立”、④“缺席”、⑤“搭配”、⑥“转换测试”、⑦“区别特征”⑧等都是这一观念的运用和体现。
总之,在结构主义符号学的视野中,意义并非来自于外在物质现实或符号本身固有的某种品质,而是源于各种符号单位间差异关系中的结构感。在任何特定情境中,意义都是由既定情境中的其它因素决定。
三、(符号在系统中的)组织方式
符号在系统中最基本的组织方式是组合与选择。举例来说,“春风又绿江南岸”中“春风”等几个词按前后相继顺序排列起来的方式叫组合,作者在“绿”、“到”、“吹”等具有同义关系的候选词语中挑出“绿”字这是选择。一般来讲,一个句子的语言建构需要两层维度,或者说两个坐标轴,即“结合轴”(axisof combination)和“选择轴”(axisof selection),处于同一结合轴上的各符号构成组合关系,处于同一选择轴上的各符号构成选择关系。语言如此,文化现象亦然,如穿衣过程中内衣、外衣、领带、鞋等按一定顺序穿戴起来,这是组合,而在每一个具体的穿戴项目中,又需要作出相应的选择。
这一分析建立在索绪尔关于聚合关系/组合关系的理论分析之上。后来雅各布逊作了引申。在《语言的两个方面与失语症的两个类型》(1962)一文中,他通过对大量失语症案例的研究,发现隐喻和转喻的运行机制与聚合关系/组合关系模式存在内在关联。隐喻(metaphor)以“相似性”(similarité)为基础,事物依照与之类似的事物来描绘(也即在指代同一意义的情况下,用一个能指取代另一能指),如把“荷叶”称为“舞女的裙”,相似性同样是选择关系的基础,正是借助相似性,词语才从一堆类似的候选语汇中被选出,所以,选择关系与隐喻相关。转喻(metonymy)以“邻接性”(continguité)为基础,与某一事物相联的事物可以代替该事物(即依据一种意义从一个能指滑向另一个邻近的能指),如用白宫代替美国政府,邻接性也是组合关系的基础,正是借助邻接性,词语才逐次排列在句子中,因此,组合关系与转喻相关。
隐喻/转喻是一切文化产品最基本的符号组织方式,是表征的基本手法、策略,许多文化编码和意识形态话语正是用此方式渗入其中,值得深入研究。
四、文化(成规与符码)
意义的生成机制涉及到很多问题,它需要将物转化为符号,置入符号系统的背景中,并通过一定的方式组织起来……在这些环节中,文化作为一隐在规定者,是一个易遭忽略但富于决定性意义的因素。
符号从空洞变为充实,有主观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在文化成规的灌注。也就是说,符号言说意义的功能不是由自然赋予,而是社会政治、经济、历史、文化、习俗、传统和现实等多种因素的潜在规定。符号系统的建构需要文化为其提供凝聚力,文化潜涵在系统中,以无意识地方式规定着系统,没有文化的支持,系统将溃不成军。某种程度上,特定的符号系统意味着特定的文化,而特定的文化需要特定的符号系统相适应。文化还规定着符号的选择与组合活动,在某种文化系统中能够组合在一起的符号,放在另一种文化语境中未必产生出同样效果,如汉语有折柳相赠,在英文语境中就没有“柳”与“留”这样的转喻关系,所以无法将“折柳”与送别二者联系起来。从符号内涵意义的具体构成来看,内涵(connotation)本义为“附加”,源于希腊语“connotare”,⑨指的是附加在符号上的象征的、历史的和情感的内容,也即是文化的内容。所以,归根结底,文化是灵魂,没有文化的参与和支持,意义的建构只是空谈。
但文化是无形的,看不到的,非明说的。好在文化沉淀在符号、系统中的规则和方式可以见到,这就是符码(code)。⑩一般来讲,符码需要其社会成员共同的文化经验作为基础,为大家普遍赞同、默认、遵守,成为人们处世接物的潜在规则;符码常被人视为自然而然,不容置疑;并且,系统符码一旦为社会接受,就产生巨大的文化惰性,很难更改。通常,我们使用符码来处理信息,称为编码(encoding),使用符码来解释信息,称之为解码(decoding)。⑪
综合来看,结构主义符号学理论的中心问题是意义在文本中的生成方式问题,分析这一问题需要符号学、结构主义等多种理论智慧的支援,需要从上述直接涉及意义建构的问题入手。当然,意义问题还旁涉到主体和意识形态问题,对这两个问题的理解将会加深对意义深层运作机制的理解和把握。
五、主体:意义的旁涉问题之一
传统理论视主体为意义的来源和终点,结构主义符号学则从根本上反对这一观念。他们认为,在此问题上,结构与系统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传统主体则失去了发言表决的机会,开始变得无足轻重,最后尴尬出局。这就是今天我们常说的“主体的去中心化”(即主体移心化,the de-centringof thesubject)。当然,也有人把主体的这种境遇夸张为“主体之死”。这一声音成为继尼采“上帝之死”后又一具有超强震撼力的学术标语。巴特、拉康、福柯等后结构主义者对此进行了详细深刻的阐释。他们普遍认为,主体(如作者)的作用和权力在传统理论视野中被极限放大了,它们其实只是一种想象,是人类个人中心主义的历史表述,作者绝非文学之母,他从根本上无法左右文学文本、无法掌控文本意义的阐释,“我”充其量只是一语法形式,而非有血肉的行动者。在1968年发表的著名文章《作者的死亡》中,巴特认为,“文本是由各种引证组成的编织物,它们来自文化的成千上万个源点”,“作家只能模仿一种总是在前的但又从不是初始的动作;他唯一的能力是混合各种写作”,所以作家不能“表达”自己,“他打算“表达”的内在“东西”本身只不过是包罗万象的一种字典,其所有的字都只能借助于其它字来解释,而且如此下去永无止境”。⑫
作者主体失去了意义建构活动的中心席位,此时,“系统”乘虚而入,填充了这一空缺,成为新的主体。像传统主体一样,系统具有自律、统一、自我修正等传统个人主体的基本素质和特征。于是,不再是人塑造语言,而是语言塑造人,系统塑造人(同时也塑造着人的世界),特别是被文化系统隐在规定的文化符码,就成了塑造人的思想、价值体系、信仰体系和世界观的根本因素。
经过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分析,本来有生命色彩的传统主体失去了生命力,成为非人结构里的语法形式;而没有生理生命的“系统”则萌生了生命的活力,一跃而成为万物意义的决定者和控制者。在这场生命与非生命的较量过程中,后者堂而皇之取得了胜利,而前者的价值和作用遭到极大贬损,这让传统人本主义者大为震惊,所以常用“反人本主义”字句评价结构主义符号学。⑬
六、意识形态:意义的旁涉问题之二
对意义问题的深层分析,不可避免要触及到意识形态的问题。意识形态分析是结构主义符号学的重要问题,更是其理论目标。当然,意识形态分析亦体现出结构主义符号学的理论智慧。通常,意识形态社会批判建立在内容分析基础上,如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英国文化研究学派等理论,结构主义符号学则另辟蹊径,从语言学、符号学入手,在语言、符号层面逐层深入,出其不意地进入到意识形态批判领域。结构主义符号学关于意识形态分析的问题需要从意指原理入手。意指原理最早为索绪尔发现,后来巴特作了引申。他认为,一次意指过程不一定能完成意义建构,很多时候需要两次意指过程,即两个意指序列。⑭在意指的第一序列(thefirst order),能指向所指滑动生成符号的表面意义或外延意义(denotation)。第二序列(the second order)仍然是能指向所指的滑动,所不同的是,这一序列中能指是第一序列能指与所指共同建构的符号,所指则是内涵(connotation)与神话(myth),是符号的内在意义,其主要成份为意识形态。比如电影《父辈的旗帜》(Flags of Our Fathers)中有一幅主题照片,内容是几个美军士兵升起了一面美国国旗。从意义建构的角度分析,这幅照片涉及两层意指过程。在第一序列,战士和旗帜是能指,他们共同建构了战役刚刚结束,美军获胜并在山头立起一面国旗以壮军威的叙事,此即直接意指。在第二序列,战士和国旗共同建构的第一序列的符号叙事成为新的能指,所指则是二战的最后胜利必将属于盟军,美利坚民族不可摧毁的引申叙事(即巴特所谓的“神话”),这一引申叙事的主要内容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意识形态,此即含蓄意指。
意识形态的建构有一个特点,它不明说自己,而是通过神话的闭合性暗示,让接受者按照预设的解码方式自行填充和建构。其模式是“它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符号之外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巴特说神话有“意愿性”、“动机性”⑮)。为了让接受者自行解码,它需要把本来充实的符号消耗或改编成空洞的能指,以便留出让读者建构特定所指内涵的空间。所以,我们看到,在上例第一序列中,士兵的名字和旗子是具体的、有出处的。但到了第二序列,士兵和旗帜却成了空洞的、抽象的能指符号。它们被剥夺了历史和记忆,他们是谁和从哪儿来已经不再重要,它们只是意识形态表述自我的手段和途径。正因为此,巴特称神话为“元语言”,即用来说明另一种语言的语言,⑯这样就不需要探讨言语活动对象的具体构成,不需顾及语言学模式的细节,只需了解其整体符号即可。
七、结语
综合来看,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六大关键词所围绕的共同核心是“意义”问题,这是结构主义符号学作为方法论最核心的问题。意义问题即意义如何生成的问题。意义的生成,首先需要将物转化为符号,使其脱掉纯粹自在性,从而与人发生认知的或情感等方面的关联;其次需要将符号置入系统的整体语境中,让符号在与系统中其它符号的比较中定位,从而确定意义;再者,意义的建构与符号在系统中的组织方式密切相关,意识形态话语很多时候巧妙地隐含在其隐喻/转喻机制之中;第四,文化成规与符码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潜在地规定和牵制着意义的生成。总之,意义的生成与符号、系统、符号组织方式、符码等要素密切相关。如果缺少其中任一环节,意义的建构都是空谈。当然,结构主义符号学给予意义问题的思考,亦不可避免涉及重新定位主体的问题。因为意义的源点与终点被系统取代,主体不再享有这一殊荣,所以,“主体的去中心化”便成为结构主义符号学所衍伸出来的重要话题。另则,意识形态问题也是由意义问题深层引发出来的问题。某种程度上,结构主义符号学的重要性及其人文价值在于此,其深刻也在于此。因其社会批判思考不是就事论事,而是从符号学、语言学运作规律之根本入手(也即从语言学角度作社会批判思考)。这不得不让我们佩服结构主义符号学暗隐的理论智慧和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