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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尘间的散文智慧——以范小青、叶兆言散文为例

2013-08-15张德明

文艺评论 2013年5期
关键词:范小青叶兆言散文

○张德明

一种有关真相的理解

文学界比较一致地认为,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散文便告别了为时颇久的边缘化情境,甚至业已迈进文学主流,堪与小说分庭抗礼,几乎同时,散文的文体试验正在形成。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正是从此以后散文创作的种种稀奇古怪的求新求变,呈现出了空前的放浪和无序。许多散文创作已经沦为杂耍的艺术,缺乏真诚的心灵倾诉,未曾真正获得宽阔恢弘的审美理想和凌空翱翔的精神气质,进而生成遒劲的思想冲力和深厚的文化内涵。究其实,物质主义、消费主义不断解构着文学的原创性及个性化,兼以各种文化思潮对散文启蒙精神的各个击破,一个无深度群众化的散文时代终于君临。散文中闲适情调的盛行,正是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的投射。本来,关心社会,捡拾温情,体现人性,是散文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但不得不承认,当今散文在创作观念更新、技巧更趋精细的同时,的确出现了精神的退步、良知的缺席、道义的匮乏,洋洋自得以温软酸甜的文字为时代按摩,散文至少没有像小说那样对消费主义时代人们心灵的扭曲、社会风气的混乱状态,对当下社会道德伦理、人的精神退化现象保持相对连贯的批判与反拨力度。散文界一个共性的问题是数量惊人增长,质量可怕下滑。作品思想深度不够,缺少直面历史、反思历史、给人震撼的力作,帮忙与帮闲、调情与撒娇在散文创作中尤为明显,白领趣味、小资情调、市侩嘴脸、庸俗精神充斥文本,闲情、矫情、煽情、滥情组团而来,人本的特点、人性的回归、人的精神向度等关注激情大为弱化。当然,文化学养积淀不够也是一个显著的事实,许多散文作家有很厚实的生活底子,但知识的积累明显滞后,文化观照、通世思考、哲学意味、宗教情绪等储备不足。正是思想深度和学养的欠缺,使绝大多数散文不具备厚重大气迹象,书写行走游记、访贫问苦、生活琐事、个人哀乐、亲情邻里类流水帐的东西多,注目人类生存、精神文化、社会事件的文字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世纪穿越的文学景象

本文将范小青、叶兆言两位具有太多一致或相似性的作家放在一起讨论,希望从中找到一些具有启示价值的东西。或许,它的意义本身不仅仅在对两位作家的文学判断。

范小青和叶兆言都是当代著名作家,在创作上都先以小说著名,继写散文。就散文创作来说,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取得了惊人的巨大成就,而绝不只是参与似的客串。他们的散文不论记人写事还是状物摹景,从不用气势去咋呼,全用坦诚深情、平和素朴的文字精准表达自己的情绪感悟,豁达而细腻,亲切而凝重,平易而精辟,形象而省人,达到了含关怀于幽默、寄智慧于从容、拥凡俗于雅洁的上乘效果。

进入21世纪以来,作为文学大省的江苏,散文创作呈现出极为理想健康的发展态势,产生了一批具有重要影响和一流水准的作家,这在全国并不多见。江苏散文千姿百态的言说与书写尝试,为当代散文的发展蓦然打开了新的广阔空间,公众直接地表达需求和散文实践正在引起文体和语言的示范效应,对散文写作势必产生深远影响。这对于一个有着丰厚人文资源、情感域境和浓郁地理风情、独特社会构成的省份而言,也是相符的。出现这种良好的文学景观,我个人以为有几个原因:其一,江苏文学大省的定论使作家们对各式文体均有一种正道意识,不存在诸如重小说、轻诗歌、散文的心理隐患;其二,江苏作家向来有一种往外看的习惯,与大家比肩的大气和勇气,使其向外扩张成为常态,眼界的开阔和宏大又使超越成为可能;其三,江苏散文作家普遍具备比较高远的文化胆识和自觉的文体创新意识,很多地方经常出现的重写作成果而轻思考的现象在江苏散文界基本消除,自觉清除重复劳作,规避了才华和写作资源的浪费;其四,江苏作家普遍的凝聚意识较强,这也比较少见而可喜,不像一些地方作家彼此缺乏交流(根本不想或不愿交流)和相互激励,甚至相互死掐,更缺乏推贤举能、扶植新人的襟怀与勇气。

范小青、叶兆言两位作家作为江苏作家群一份子,生存期间,自然得其所哉!

如前所言,在20世纪90年代一段时间里,散文确曾众声喧哗,颇出了些风头,真有些琳琅抢眼,但与其他各体文学相仿,在商业社会高度挤兑和某些文化裂变之下,散文自身也并不争气,繁荣终究掩饰不住夸张的浮华,所谓文化大散文的衰颓便是显证。作为谨慎勤勉的作家,范小青、叶兆言对某些格式化的散文趋势保持了本能的警惕,有段时间他们似乎站在散文常态之外而存在,反拨日常成为了他们的一种使命,由批判而生独特,既是两位作家的散文理念,也成为其自觉的水准衡量。他们对取悦集体的趣味有一种长期的不满,只对倾心的表达持一种心照不宣的投靠。从两位作家的创作实践我们可以看到,强调个人发现、个人见地,力争提供一种独特的思考角度,一种被忽略的经验乃至一种新的文字操作,都被他们极其珍惜与呵护。实话说,这与那些戴着文化面具只重宏大不屑细小的野心勃勃的散文家有着两极的区别。范小青、叶兆言的散文写作回归社会,回归大众,回归真实,不是清理门户,而是开门揖友,不是孤芳自赏,而是平民情怀,特别是重视行动着的生活、底层的生活、弱势群落的生活,流贯着一种平民精神、平等精神、人道精神、文化精神和社会实践精神。两位作家的散文向人们展示了极其丰富绚丽的主体感觉世界,这是一种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期待的价值。范小青、叶兆言以自信的姿态捍卫着一种神情价值原则,又用极端独立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精神文化哲学,兼糅多种文体形态编织着美文,在人性迷蒙、唯利是图、混浊与失去方向感的时代,他们用干净纯粹、充满迷人色彩的文本世界,传表其对与人生有关的常识生存终极的关怀,写出自己的气度与风范,确立了一种散文坐标,明朗独立,抱朴守真,元气充沛,不虚妄,除戾气,迥异于哼哈无趣的病态书写者流。

现实细节的文学惦念

一些时间中,散文浑身上下遭人诟病:依附性强、独立状态缺失、无视众生当下生存情境,风花雪月、草木情深、内心遥想、猕猴鹦鹉……目之所及,不外这些内容与格式,散文在很多地方的许多作家那里表现出的依然是一幅老态龙钟的做作出来的洒脱与风雅。

长期以来我们不断地呼喊文学贴近生活,其他不说,我倒以为,散文恰恰理应比虚拟性的文体更应贴近生活,因为它是更富有生活意味的日常动机的文体。有意思的是,现实性的缺失正好是当下散文的最大问题。当生命个体和风雨如晦的现实之间构筑起一种内在呼应的时候,那些孤独的个体一下子就会由单薄变得丰盈、充实。马克·吐温《密西西比河上》、高尔基《俄罗斯流浪散记》、梭罗《瓦尔登湖》等,莫不如是。同样的情景,我们在范小青和叶兆言的散文中也比较集中地见到了。

范小青的《从母校门口走过》、《妇姑人人巧习针》、《77级的日记》、《看得见屋顶的房子》、《怎么过年》、《女工》等作品没有任何娇态的风雅,也没有道听途说的奇闻逸事,全是作家亲身过下来的,都来自那些平实无语毫无悬念的生活现场。

“我曾经和几个作家朋友聊天,谈到很想到郊县的民工子弟小学去上一堂语文课,结果大家都非常赞同,这让我看到,在大家的心底里,都有这样的一种向往和渴求,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作家在关注农民工这个群体,但其实是作家内心的一种需求,这种需求是和文学紧密相连的,也和作家们年少时的语文学习分不开”。(《感悟语文》)文章是民生的,底层的,平视的,甚至是向下的,展开的是一个生活状态的剖面、感受和可以想象的底层生活的种种情境,对社会个体生存真相有着清醒洞察,内蕴逼近现实,也逼近人生的冷峻意味:关怀生命中那些时刻涌现又不可忽略的瞬间与生命场景,并把它颇具匠心地传递出来。

面对这个戾气深重缺乏信任的时代,作家应该奉献自己与之匹配的精神主张。范小青的散文便是一个很好的切面。视点下沉不仅是政治家的视角选择,也是文学家的视角选择。范小青散文的取事,基本是疏离所谓恢宏叙事的关于生命主体的具体而微的言说。普通市民、进城务工者、日常生活等凡人俗事成为她写作的基本义项。“世俗的生活在这里弥漫着,走着的时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们的家里看一看……他们是在过着平淡的日子,在旧的房子里,他们在烧饭,在看报纸,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业……里边的人家,就要走进长长的黑黑的里弄,在一侧有一丝光亮的地方,摸索着推开那扇木门来,就在里边,是又一处杂乱却不失精致的小天地……一个妇女提着菜蓝子,另一个妇女拖着小孩,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问道,不知道,小孩答,妇女就生气了,你只知道吃,她说,小孩正在吃烤得煳煳的肉串,是在小学门口的摊点上买的,大人说那个锅里的油是阴沟洞里捞出来的,但是小孩不怕的”。(《到平江路去》)日常生活已经沉淀为范小青的个体经验,成为她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的一种自然色调。这种姿态和视角,是她获取成功的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她许多散文饱含着一个良知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基本感受:纤细、隐忍。这种从感官到感受,再到心灵实践的写作正是当代散文现实性的根脉所在。《到平江路去》的意像符码,与其说是一个古老而现代的城市的精神内蕴,不如说是在书写一个人的生命和类群的精神情怀。范小青不把散文视为灵魂的独语,而是竭力从众生烂熟的生活图景或语境提取物件,把对生活的诠释更明畅地引向深入的层次。她立足于母语和文化背景,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她谦和雅正、温声细语,文字天然流泻着厚朴可爱,她对当下生活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定位与记录,舒缓而执著,对美与不美的东西都表示了考量的热情与勇气,在现实、自然和人生之间,她发现了复杂的常常是富于智慧的意义勾连。在她的散文中我们看不到极端的社会脸谱:庙堂的冷漠、无测,金钱的高傲、蔑视,无赖的尖薄、促狭,虚假的玩弄、自私,生活的疲惫、绝望,她对一些细节故意放弃了刨根问底甚至装聋作哑,但实际表现了更为催人泪下的珍贵的人性尊重,灵魂毕现地对渐行渐远的善良和温情表达了可泣的苍凉惦念,那些总让人感动的寻常的俗世生活,让读者能完美地看到范小青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保持着的持久的习惯性打量。

十余年来,小说家的叶兆言对非虚构文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特别是近两三年,像李国文一样,已基本放弃了小说创作,形成的结果就是出版了十数本散文集,光近两年就种下了百余万字。叶兆言创造了当代散文的一个新高度。流行的散文很少像叶兆言这样具有现代意识、后现代意蕴和精神。他的散文中思想极度饱满充盈,他的所长和高度也就在于此。从他许多书写现实生活意向的作品我们看到他的心灵质地是淡定从容的,善良宽容的,以中和为美,倾注伟大的悲悯情怀。他抓住生活中太多的难忘的琐碎,把生命记忆的细节由点及面,压缩修炼为一种坚硬的存在事实。这种存在有一种丰满的生活质地和历史质地,又绝不回避大量的生存病相。如果说他的小说创作的历程是从逐渐摆脱外在精神控制力量的影响达到与现实保持一种审美距离的境界的话,那么他的散文写作同样经历了从外在生活体验到内在生命体验的艺术视界,达到了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三重体验的完美统一,写出了属于自己的最真切最牢靠的关于生命和艺术体验的当代散文珍品,构成了叶兆言的另一部心灵史。这些投注当下的作品浸淫对人物和自己内在情思的开掘与宣泄,在这个关注大众形式化、表演化的时代,其行为本身就令人感动。《纸质书的命运》、《被高考毒害》、《梦回考大学》、《被包养的作家》、《退稿曾像鸽子一样飞回家》、《又绿江南》、《杂花生树》等文集中的很多文章,都很好地体现了一种富有现场感的散文写作。

叶兆言是心怀仁慈之人,其文字展现出神圣的书写和思考姿态。对于一个狂魔依附的时代,怎样更有效地守住那已为数不多的文化和传统,信仰和精神,是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而文学关注当下,会使这些努力(当然完全可能失败)显得更加真切和生动,甚至更加有效。我读过叶兆言的这些文字,觉得他始终是一个站在苍天下仰望和寻找的人,一个疾风穿胸、心怀忧伤的行者。在这些文字面前,我始终保持了真诚的敬意,不是虚妄的,而是沉重的。就像站在长江边的叶兆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神圣。“把作家与二奶联系在一起,是典型的中国人思维,这里面隐含着鄙视和不屑。大房也是养,但是作家们似乎还不够格,被养也只能算作偏房,是二奶,给一口饭吃。很显然,一个‘养’字不足以羞辱……自由写作是文学底线,作家并不神圣,神圣的只是写作这个行为。当代中国文学还不够出色,时时遭遇被‘垃圾’,过错不是包养,是包养以及未包养的作家努力不够,未达到应该的高度。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应该时时自责,应该更加努力。公众有权愤怒,有权骂娘,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该怎么说还得怎么说”。(《被包养的作家》)

环顾当今散文界,精神遗漏灵魂缺乏状貌日盛,没有多少作家把准了时代走向、窥视到了生活发展的秘密、体验了人性在冰凉工业时代的痛楚或欢悦,老练地找准属于自己的生存状态及生命价值。许多作家把集体模仿和娱乐当作一种团体操表演,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瞎子摸象的快乐原则使不少人贪恋于语言延伸所激发的神秘色彩与反逻辑,满足于自我膨胀的随心所欲而自弹自唱。叶兆言不把散文写作视为一种个人事件,他明白所谓诗意其实只是一种生活态度,明白丧失了生活期待就丧失了表达的内容。“歌德批评雨果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除美的事物之外,他还描绘了一些可恶不堪的事物’……我并不赞成歌德的观点,事实上,他所说的那些缺点,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写作是一种燃烧,不同的人不同的创作方式,发出的热能也不尽相同……21世纪的文学前景看不出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社会在进步……技术越来越发达,离文学的本性也越来越远。有些困难,就算是雨果重新活过来,恐怕还是解决不了”。(《雨果难忘》)长期以来,叶兆言都觉得散文不应该简单沦为所谓寄托,它曾经是而且仍将是作家考核现实的一种直接方式。不管是出于个人或集体的考虑,散文都应该指向现代拥挤甚至肮脏嘈杂的生活真实,面对那些虚假的完美和羞于启齿的欲望。我读叶兆言一些现实指涉浓厚的散文,有一种感觉,作为一位小说家,他把小说中用不上去的边角余料写成了极有意味的散文,从这个意义而言,他不写散文简直是一种浪费和损失。他的深度还在于能把握变化及变化中的社会现实本质。他把对小说的内在体悟转嫁到散文之中,他的优雅谋略成了一种经典的写作范式,拒绝商业文化与消费文化的侵扰,他的书卷气中一种义无反顾的感伤品质,在商业浊浪中忐忑不安地唠叨着人性的异化和一代人的没有信仰。这种现实写作是对某些散文状况的无情指控和挑战,对那些把散文写作当作练歌坊集体调戏文字的现象无疑是一种痛击;他坚持一种现实生命关注的内在书写,又比那些悍然宣称自己除了散文一无所有的男女教父和不少沽名钓誉明明别有用心却声泪俱下痛说平生只好这一口的人的呕态不知亲切多少!

历史视界与文化重蕴

我始终认为,江苏是个非常奇特的地方,地处南北分界的位置,仿佛是一个驿站,用它光芒万丈的历史遗留和惠泽世代的膏腴田园,为南来北往的人提供一个不让心灵孤独的所在。与它的地理位置一样,江苏的作家,基本保持着一种沉静而淡泊的风气,不喜张扬,更不划地抢滩。他们怀着一种开放而包容的心理,去接纳不同地域的同行,因此,在全国文学界中保持了良好的口碑。这样的文学背景往往更会促使其写作走向因宽松祥和而深刻多思的良性局面。作家在工业文明时期一个极其迫切的任务应该是去捋顺和传达一种人生期待,在提供鲜活的现实图景和语体空间的同时,表达人性光亮、道德守望、良心抚摸、文化关怀等日常审美。在范小青、叶兆言两位作家的散文作品中我们读到了人生尊严、生存智慧、风云吐纳、春秋评说,既有漫山遍野的屈艳班香,又有刚柔兼济的文气文势,更有应接不暇的错彩镂金。回归自然、回归博爱、回归朴素的人情世故,回归自由灵动的心性,回归一个知识者应该坚守的独立精神,这是联通人心的当代散文的书写本根,与沉湎于欲望和泛公共化经验的写作相比,这两位作家的散文确实是向天地之道的人生大境界趋附的,特别可贵的是他们都抛却了居高临下的虚高作态,还原人心世界,以自己的视角智慧打望常识世界,扫描丰盈的人生图景,记录那些引起无限感动的人和事。

当散文写作作为一种谋生手段几成笑柄时,不能靠它混饭的人自绝于散文,于是,散文写作就有可能开阔纯净。人们知道,范小青的散文多以江南名城(苏州)和人世生存为题材,她的最大特点就是强烈的民族文化标识和地域背景,她甚至极少去涉猎其他题材。她质朴的江南思考,情感真挚,朴素而诗意。那些充满江南水乡气息淳朴而灵性的文字,恰似清风拂面,不仅抚平人们的浮躁,又开启了读者的心智,令人迷失期间,流连忘返,难以自拔:好似来到久违的古老城市,沐浴和感悟其风土民情;那些顺着指间流淌的文字与细节的捕捉,全是美与韵的精美展现——范小青笔下灵性浓缩的景象百态,写得用心用情,真实贴切,令人过目难忘。《两座老宅》、《感悟江南》、《苏州小巷》、《苏州园林》、《阳澄湖边是我家》、《苏州手艺的民间价值》、《到平江路去》、《又走运河》等,堪称典范。

文学实践中,几乎每一个风格成熟的作家都在用一生寻找其个人的领地,很多作家的作品也是以地域性而立于不败之地的。江南给予范小青那种天地交汇、心生万象、目游寸土、神驰八方的写作灵气和惊人创造力,使其创作一开始就具备了一种浓郁、深厚的地域个性和个体特色。“在一个阴天,将雨未雨的时候,带上雨伞,就出门去了……走到哪里去呢?是走到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喜欢的地方,比如说,平江路,就是我经常会一个人去走一走的古老的街区……这就是平江路了。平江路已经是古城中最后的保存着原样的街区,也已经是最后的仅存的能够印证我们关于古城记忆的街区了……不是在平江路出生和长大,但是走一走平江路,就好像走进了自己的童年,亲切的温馨的感觉就生了出来,记忆也回来了,似曾相似的,上辈子就认识的,从前一直在这里住的,世世代代就是在这里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到平江路去》)文章以极其自然化的心态描绘了江南的小城生活,这种生活简朴而纯粹。让人陶醉其中的,是作家冷静安详的笔调及这种笔调泼洒的万般风情。闪射睿智之光的语言中包孕了深沉的思索、高扬的灵性、无悔的追寻、诚恳的倾诉、平实的心态。

范小青的乡园文字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历史人文,而是真切的生命记忆,乃至个人对于一座城市具体事物和生活经验的平实而富有诗意的展露:“从前,有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苏州小巷这里来了。他站在小巷的这一头,朝着小巷的那一头张望……他就跟着这种很深的感觉走了。有一辆人力车过来了,他要让它经过,他的身体就已经靠在路边的墙上了,等人力车过去,他可以正常走路,就看见他身体的一侧,左边或右边的肩膀那里,已经擦着了白色的墙灰,他是用平静的眼光看了看身上的墙灰,用轻轻的手势拍一拍,就继续往前走了”。(《苏州小巷》)优秀的故园文字让人产生渴望之盼。随着小城日渐现代,原始的味道逐渐减少甚至绝迹,回味的东西日益疏淡,范小青充满美妙理想和浪漫色彩的书写就显得弥足可贵。

范小青笔下美不胜收的民间生活在责备着现实生活的空虚不堪,她在让我们感受到美丽的时候,提示着我们现实生活中那些美景记忆早已远离。这是一种叙述层面和暗示层面的潜性错位,对范小青而论,是她处于特定的个体与特定的社会现象之间的节点,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运行的感知以及两个世界互为印证的文本表达。

长期以来,范小青依旧任性而优雅地组织着她的江南故事,她的写作姿态是卓尔不群的,她对江南的历史考究是精到的,也是细微灵秀和开阔的,那些关于内在生命与个人精神的忧伤而温存的记忆是直面大地、直面人生、直面日常、直面底层的生存真相,它们共同建构了当代散文范小青的文学意义!

十多年来,叶兆言散文由于题材广大、取景深远、含量沉实而广受好评,散文是叶兆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言说,其散文创作历程清晰地显示了中国文化界世纪之交的一种思想轨迹,表达一个知识分子对现代文明进程的思考、对当下现实的关注,他以独有的文学话语表述了中国不同历史阶段给予的触动;他用一种朝圣的态度,于苍茫时空中寻找民族诞生、流徙和生存发展的蛛丝马迹,用悲怜灵性和雄浑之笑书写民族的生存发展史和心灵史。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化和精神行为,是自觉的文化继承和发现。叶兆言这些年在民族历史文化和精神传统方面所做的工作本身具备了一种悲壮的拯救意义。他对于自然、社会和历史题材的把握十分宏大缜密,行文大气,尤其是那种包含强烈民族心灵叩询的精神招魂,令人肃然动容。叶兆言这种文化关怀和精神叩击,是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在内的,一种基于民族历史的迷茫感,使得他不得不对自己民族的历史产生巨大的兴趣和疑问,探寻的过程正好逐一验证着民族至今还在演播的那些物事。他正是依照这种寻根问祖,在被历史遮蔽的和时间隐藏的巨大空间中穿梭求证,这种艰难之旅和神奇之旅,使叶兆言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丰富的民族历史文化滋养。潜移默化的力量和强烈的认知共鸣,最大的获益就是不断发现和证实时间之中那些迷雾之下的真相和史实,因此构成了叶兆言散文在思想、民族认同和精神传统上的不可僭越性和不可复制与借用的独立性。“1957年的反右,最大的恐惧在于,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右派不但被别人歧视,更可悲的是自己也歧视自己。人们从将信将疑到确信无疑,显而易见的不合理被公然地合法化,指鹿为马,结果鹿就理直气壮地真成了马。对于右派分子来说,悲哀莫过于觉得自己有罪,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在一些宗教里,原罪的观点有助于人们进行反思,因为在上帝面前,没有谁是真正的清白,但是有罪就是有罪,没罪就是没罪,这一点含糊不得,右派的原罪是一个巨大的真实谎言”。(《父亲和方之的友谊》)历史事件本身在这里已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留下的深沉凝重的思考及国民的近乎于荒谬的意识逻辑。我们被作品那来自心灵深处的苍凉文字所感动。其实它并没有表现为悲壮与张牙舞爪,而是一些以极平静甚至很低调的心态写出的一些极平实的文字,然而这些文字却让你震惊不已。这种情况在《旧影秦淮》、《烟雨秦淮》、《午后的岁月》、《录音电话》、《南京人》、《道德文章》等散文集中反复出现。叶兆言是当代哲学素养极高的作家,堪称代表,他大量的散文体现出强烈的哲理倾向和形而上的意味。他的散文在他灵魂和情感的扎根于地、行马于天的过程中,形成了诚挚坦然、蕴涵丰富的个性话语,体现了当代经典散文自然、智慧的人文特征。

叶兆言独立的写作姿态,心怀民族精神和心灵秘史的行为,实际是一种有着英雄品格的苍天之下孤独的精神之旅,荒凉中透着神圣,孤单而内心浩繁,对于痴心于民族本身的作家而言,这是一种最好的漫游和书写状态。叶兆言许多散文都是一种向上的、大区域的解读和与历史相融的内心体验,以一种博大、悠长、深厚、悲怆的历史文化背景为支撑,呈现出多维的审美观照。

一段时间以来,民国时期前尘旧事的书写成为叶兆言散文中特别耀眼的内容,从散文的角度重写民国文人史。他的这部分散文表现了浓厚的“文人”情调,显现了渊博的学识和坦诚的态度。《叶兆言散文》闲说文化名人的十余篇散文全是从新的视野解读旧情故事,表现了恬淡儒雅的大家风范。叶兆言希望通过这种对于民国知识分子精神生命、学术世界和社会生活的书写,来为今天的知识分子乃至当代中国文化灌注一种隔代的养分。这种历史书写与记忆至少具有两重的启蒙意义:既是对长期被官方历史掩盖、忽视或者曲解的民国知识分子历史的重新发掘,也是对现状的启蒙和照亮。知识分子角色在20世纪的暗淡和迅速的边缘化,我们可以在此找到一种解答。民国知识分子在面对当时政治与社会困境所展现出来的智慧、经验、教训,甚至包括他们所使用的知识资源和道德话语,都成为叶兆言批判性地面对今天的中国现实的精神与意义之源。叶兆言的文字是平稳舒缓的,但在平缓的背后却隐藏着深厚的思想文化功底和个人风格,巨大的感性魅力和理性力量催人深思。我不敢说他是最卓越的,但却是惟一的。他从故纸堆中淘出那么多学人的倜傥风采和多舛命运,然后信笔于书,朱自清、吴宓、章太炎、周氏兄弟、蒋百里、陈寅恪、李叔同等都被他素描,他们的伟大与卑微都跃然纸上。“吴宓不是一个豪爽的人,而且毫无幽默感,他的成名与挨骂有关……《学衡》是一个笑柄,一帮自恃很高的书呆子,刚从国外回来,觉得喝过洋墨水……想一招致敌于死命,事实却证明根本不是对手,刚一出招,就被新文学阵营打得鼻青脸肿……这一派的好战,善于胡搅蛮缠,作为《学衡》总编辑的吴宓心里不会不明白”。(《阅读吴宓》)吴宓留给后人的是一个严谨的国学大师印象,但他身上的一些毛病如婚恋却如枚枚坚涩青果,令人不敢恭维。叶文希望比较全面地展现传主的整体性或个体性的人格气象与真实面相,从而使得这些民国知识分子不再是单一的或者两极化的知识群体。叶兆言用一种普世的精神站在与民国最优秀的那批知识分子同等的精神层面上进行对话,既有一以贯之的精神志趣,又有扎实的史料采掘与分析功底,同时还有一种激情荡漾其间,尤其是其写作的速度之惊人令许多同行只能望其项背而兴叹。叶兆言的民国知识分子探寻虽然是散文,但对当代读书界形成了重大影响,他的民国知识分子文本,依然是理解过去那批知识分子的极佳入口。

范小青,叶兆言在中国当代散文界有自己很多方面的优势地位和启示意义,我想至少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同时也把它作为本文的结语。其一,两位作家都有天容地载之情怀,且心存天地大道,决定了他们作品的思想境界和哲学高度;其二,紧紧贴近现实和密切感应时代,及时发出自己的深沉忧思;其三,以更随意的方式进行更自由更个性的中国书写,获得了具有示范意义的散文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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