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一种生活的本真——解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折射出的情感追求
2013-08-15■文/顾红
■文/顾 红
散文文体形式自由,因为它“与其说是一种理论规范,不如说是在作家创作的基础上,在漫长的文学发展演化的过程中形成的一种约定俗成的、边界并不十分清晰、内涵也不十分确定的东西”。如鲁迅对散文的理解:“兴之所至,也说些以不至于头痛为度的道理罢。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罢。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谈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所以外形不是散文的本质。
“散文的特质是个人的(personal),一切都是从个人的主观发出来”,外化为作者的情感体验。在看似随意、自由的叙写中,有一根名为“情感”的缰绳驾驭着行文。作者的情感才是散文本质的东西。《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写于1926年,投身于变革国人思想的事业中的鲁迅,虽然年过不惑,但还不至于老迈到窝在摇椅里遥想当年公瑾。在遭遇人生的种种变故之后,鲁迅也不是那种沉湎回忆,逃避现实的怯懦者。那么在先生谱写的幼年往事的优美乐章背后,隐含着如何深邃、复杂的内心世界呢?
现实中的鲁迅是家中的长子。弟兄三人中,和二弟周作人关系最好,从到日本留学之后,很快把他带去就能证明这点。百草园这个童年的乐园中岂能少了周作人的身影,翻断砖、捉蜈蚣、拔何首乌、尝覆盆子、拍雪人、捕鸟,这些趣事都不可能是鲁迅一个人单干的。可是文中没有写到周作人,是不愿提起,还是不忍提起,或者是害怕提起呢?1923年,鲁迅因为弟媳羽太信子的缘故与二弟决裂了。事发后的一个多月里,一向勤勉的鲁迅竟连一篇文章也没写出,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连绵几个月之后,才缓过神来。此后甚至取“宴之敖”这样的笔名宣泄内心的郁结。可以说,兄弟反目对鲁迅的打击是很大的,在他一生的精神世界里都有极深刻的影响。兄弟反目是人生的极大憾事,痛心疾首过后,留下的是空荡荡的回忆,和莫大的忧伤之情!
屋漏偏逢连阴雨,兄弟决裂的伤口还没有愈合,鲁迅又遭遇同仁的出卖。因为“有几个学者到段祺瑞政府去告密,说我不好,要捕拿我,我便因了朋友林语堂的帮助逃到厦门”,但是到了厦大,却发现,“我以北京为污浊,乃至厦门,现在想来,可谓妄想,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从鲁迅对人生际遇的回忆中,可见他对当时的北大、厦大的失望。于是在饱受厦大尊孔派的排挤之后,鲁迅毅然离开,前往广州。这对于本打算在厦大好好教书的鲁迅来说,不啻如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更多的只有失望的感受。
四处奔波劳碌,兄弟反目,同仁排挤,凡此种种,可谓内忧外患,让鲁迅心力交瘁,饱受低潮情绪的围困。刚强如鲁迅,也是一个凡夫俗子,面对现实的丑陋,也需要寻找一种精神的力量排遣内心的孤独、无奈以及失望,借以突破心灵的围困。记忆中的百草园成为一股清新的风,吹散鲁迅内心的沉重心情。鲁迅把自己沉浸于童年的回忆中,以此平复内心的怨愤。
于是眼前浮现“碧绿的菜畦,高大的石井栏,紫红的桑葚”,耳边响起油蛉的低唱,蟋蟀的琴声。拔起牵连不断的何首乌根,偷尝漂亮的覆盆子……一幕幕儿时玩耍的情景浮现脑海。在纯真的气息萦绕间,鲁迅回到童年时代,享受着顽童生活,向自己的小伙伴历数自家后院里的种种趣事,言语间的轻快、愉悦任谁都生出羡慕之意。鲁迅的顽强在于他的自省,不因为现时的苦楚而羁绊自己的追求,持着对纯真的追求,突破了重围。
对于纯真的执著追求是鲁迅突破世俗生活的重围,而在作品中嘲讽伪道学赞扬真性情就是鲁迅捍卫纯真的利剑。写《从》时,温馨的童年记忆让鲁迅的笔变得柔软起来,但对于假道学的反感是不会,也不能掩饰的。
美女蛇故事里的读书人是个有趣的存在的。读书人,以读书为生,一个知识分子,住在古庙里用功,典型的“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这么“用功”读书为了什么呢?照惯例,参加科举,求功名利禄。不仅如此,一见到美女露脸一笑,“他很高兴”。不是说孔子曰“非礼勿视”吗?晚间一个来历不明的美女的笑,却让这个读书人很高兴。孔训不知道被抛到哪里去了。被老和尚识破之后,他“自然吓得要死”,特别强调是“吓得要死”是“自然”的。等那美女蛇来时,他又“抖作了一团”,堂堂读书人,全没有了男子汉的胆色。鲁迅冷哼一声,轻轻地用匕首划上一道,便让此类道貌岸然、虚伪胆怯之辈露出本来面目来。
鲁迅这样写未必没有缘由。1926年,即鲁迅写作此文的之时,他正在厦门大学任教。当时的校长林文庆有两个特点:一是以孔教为办学的“纲”,提倡复古、尊孔,让学生背古书,弄古文。在每周的纪念周会上让教授讲些《论孔教的真义》、《孔子何以是圣人而不是神人》之类的演说。二是以“金钱万能”为办学方针。据说,一位银行家来到厦大,学校当局忙得不亦乐乎,还拉着鲁迅去陪银行家照相,鲁迅坚决拒绝了,宴请银行家时邀请鲁迅作陪,鲁迅在林文庆的通知单上签了个“知”字,但并没有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鲁迅就是因为这类的“冲突”而离开厦门的。借故事对这类人冷嘲一番,恐怕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离开厦门和冷嘲读书人的虚伪,都表现出了鲁迅对纯真的捍卫。把假丑剥离出来,暴晒在天底下,现出原形来,才会让人分清楚真伪,不至于黑白颠倒,白白玷污了真善。
但鲁迅对纯真的捍卫不至于此。在回忆百草园时,还有个特殊的存在——闰土的父亲。与满腹经纶的读书人相比,闰土的父亲恐怕不识几个字,但是很有生活经验。“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言语里不经意透出钦佩之情。闰土的父亲章福庆,是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周家做工的“忙月”。他自己也种地,因为诚实厚道,做事麻利受到周家的肯定,鲁迅称他为“庆叔”。他教会鲁迅捕鸟,还因他认识了闰土。众所周知,鲁迅对于农民有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但他也从不掩饰对农民善良、厚道、勤劳的赞扬。在小说《社戏》里,六一公公、双喜等平桥村人的热情、淳朴的性格特点,俨然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此处,闰土父亲“静静的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受,朴质、平和。暂时放下争不争气的问题,单从本性角度来看,在庆叔的身上更容易寻找到做人的真性情来。庆叔在鲁迅内心深处的留影,最突出的就是那种农民的善良、勤劳,这是农民具有的最纯真的品质。鲁迅钦佩庆叔,不仅因为他的能干,更因为他的朴质。对于庆叔的怀念恰恰折射出鲁迅对纯真的坚守。
这种坚守不是没有来由的。鲁迅在三味书屋的五年时间里,书屋老师寿镜吾先生的很多举动是让鲁迅难以忘怀的:初次见面没有摆老师架子,而是和蔼的答礼;不常用惩罚的方法教学;明知道学生偷溜到后园玩去了,也不训斥,只是把学生叫回来;感情投入地和学生一起读书……“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对于现在坐在课堂里的孩子来说,也许有些艰涩难懂,但对于鲁迅而言,应该是深有体会的。孔子宣扬的“仁”的真谛不在于形式,而在于本心。能给学生教授这些的老师,想来也是个重视本心、拒绝伪道学的真人。读到“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时,先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如痴如醉的情态,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较起来,先生的坦诚愈发的可爱起来。
先生秉承父训,坚守“三味”,愤慨于清政府的丧权辱国,政治混乱,决意不走仕途,自二十岁考中秀才后,再也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他认为朝廷腐朽,乱世做官只能成为昏官,那还不如不要做。即使儿子考了一甲头名,也丝毫不以为傲,反而责骂。在众人眼中寿先生一定算得上“离经叛道”。不过这样不矫情、不伪装的性情,恐怕早就深入当年的鲁迅及众弟子之心。也许正因为这样,从“三味书屋”才走出来许多博学大儒,周树人、周作人以及后来的寿孝天都是范例。鲁迅深受着寿先生的影响,欣赏先生做人的至真之情,对先生极其尊敬。鲁迅对于纯真的坚守也许就是从三味书屋开始的,那儿是他的儿时记忆所在,也是精神的家园。
我们是否应该感谢散文这种特有的形式,在不经意的故事描述中,散发出背后种种的情意味道来呢?我们因此得以在读鲁迅的散文的同时,感同身受他对纯真的追求。让我们看到鲁迅的笔不总是投枪匕首,它还用来倾吐内心的苦闷,坦诚心中的柔软。鲁迅在童年的回忆中突破现实的沉闷,坚守对纯真的追求,始终坚持求真的信念,这份精神力虽然柔软却十分强大,更令人震撼。如果单纯把鲁迅看作钢铁斗士,我们是很难读到他这份真性情的。
鲁迅评价向培良小说时有一段话:“向我们叙述着他的心灵所听到的时间的足音,有些是借了儿童时代的天真的爱和憎,有些是借着羁旅时候的寂寞的闻和见……见如熟人相对,娓娓而谈,使我们在不甚操心的倾听中,感到一种生活的色相。但是,作者的内心是热烈的,倘不热烈,也就不能这样平静的娓娓而谈了。”这番话也极为适合来评价鲁迅自己。鲁迅怀热情之心,于平静中,为我们娓娓诉说着一种生活的形态,一种生活的色相——坚守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