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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未记高昌祆教原因初探

2013-08-15秦帮兴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高昌天神玄奘

秦帮兴

(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新疆乌鲁木齐 830054)

关于高昌国时期的宗教信仰问题,近年来引发了学界热烈的讨论,众多名家就“俗事天神”进行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迄今仍未达成服众的意见。笔者在阅读相关文献时也产生了疑惑,摆在眼前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高昌是玄奘越过大唐边界后到达的第一站,在国主麴文泰那里,玄奘也受到了极高的礼遇并驻留时间很长,而与玄奘直接有关的著述中不见对高昌祆教的记录是何原因?因此不揣浅陋,提出几点自己的看法,以求正于方家。

一、《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成书问题和《大唐西域记》的删汰

玄奘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佛学家、旅行家和翻译家,早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其匹马孤征、横贯沙碛的个人行为也因此具有了巨大的历史意义,可以说玄奘之行不仅树立了中印交流的一道里程碑,在整个中外关系史上也堪称盛举。毫无疑问,玄奘的著述就是这份文化遗产的重要承载体,除去声名卓著的译经,今天的史学界无疑更关注的是由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记》及其弟子慧立撰写、彦悰增修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二书已经成为中西交通史研究的必备资料。

首先要特别说明的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与玄奘的关系,此书并非玄奘的著作,而是由他的两位弟子先后撰写、增修而成,但其与玄奘本人的关系极为密切,孟宪实就曾经指出:“玄奘一人到达高昌,彦悰并未随行,但我们看到《慈恩传》记录高昌事甚详,尤其是玄奘给麴文泰所上谢启竟是全文照录。全传虽以第三人称写成,但有的地方明明表达的是玄奘的情感。如‘法师见王送沙弥及国书绫绢等至,惭其优饯之厚’,‘惭’字的使用只能是玄奘的主观感受。总之,慧立所记玄奘事迹,其资料应来源于玄奘,或录自玄奘所述,或来自师门命令,但无论如何,都一定程度地反映了玄奘的意图。”[1]691本人认为这样的推断是可信的,《慈恩传》与玄奘确实有着切实而紧密的联系。

其次,《大唐西域记》成书之速必定令我们感到惊讶,玄奘于贞观十九年(645)正月回国,同年五月又译著了《菩萨藏》等经,可见已经开始了繁忙的译经工作,但竟然能在翌年(646)七月完成并进呈御览,如此迅速的撰述一定是有成稿的。这个成稿应当是玄奘在游历各国时已经写好的,《大唐西域记》只是在这份成稿的基础上修改完成的。而就全书的内容来说似乎也有所避讳,王素先生说:“成稿之中,无疑应有麴氏王国部分”,[2]682这应该也是可靠的结论。个中原因不难揣测,麴文泰的帮助让玄奘受惠颇多,根据现在学者的研究,玄奘对麴文泰也是怀有感恩之心的。[3]372-381但是玄奘去时麴氏王国尚与唐朝交好,返回时麴氏王国又因与唐交恶被灭,政治上的变动使得玄奘不便书写高昌之事,所以《大唐西域记》的成书过程中必然有删汰的部分,而高昌之事在《大唐西域记》中只字未提,极有可能是属于这一部分。

二、玄奘未记高昌祆教的原因

在历代关于高昌国信仰的文献记载中,《北史》卷97云:“俗事天神,兼信佛法”。《魏书》卷103、《周书》卷50、《隋书》卷83及《册府元龟》卷961《臣部·土风三》记载皆同。这里的“天神”究竟是什么,近年来引发了学者们的广泛讨论,包括王素[4]168-177,[5]110-18、姜伯勤[6]75-77、张广达[7]224-239、陈世良[8]47-56、林梅村[9]58-67的绝大多数学者仍然赞成“天神”就是指祆教信仰,提出反对意见的是林悟殊、陈国灿和薛宗正,林认为:“排除了高昌天神系指祆神的可能性,而认为它可能是展于天体自然崇拜一类的信仰。”[10]89-97陈国灿认为“天神”与高昌国内的道教信仰有关。[11]15薛宗正则认为高昌汉民信仰的“天神”是昊天上帝[12]59-65,仍属于土著信仰的范畴。但正如荣新江先生所言:“林悟殊、陈国灿两氏的质疑,并没有改变大多数学者仍然把史籍和吐鲁番文书中的“天神”、“天”、“胡天”解释为祆神或祆祠。”[13]综观学界的讨论,我以为“天神”就是祆教信仰应当是充分可信的。

而本文的写作意图则起源于林悟殊先生的《论高昌“俗事天神”》,其文云:“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对所历西域各国的天祠有闻必录,数以千计,对于高昌却一所也未言及,这当然不能以疏忽来解释。”所言有理,玄奘对所历国家的祆祠确实有闻必录,如言三摩怛咤国“天祠外道其徒亦众”,[14]82乌荼国“天祠外道,邪正杂居”,[14]83南憍萨罗国“天祠外道,颇亦殷杂”。[14]84王素先生对此的解释是“因为高昌‘胡天’太少太小,没有引起玄奘的注意”。[4]169但我以为对玄奘在高昌的驻留重新进行考察,不难发现,这或许不是因为玄奘的主观疏忽,而是一次历史的巧合。

首先是高昌国宗教信仰的民族差别。

众所周知,祆教最早是随粟特人的迁徙而传入西域的,安乐城废墟出土的《金光明经》卷2的题记:

庚午岁八月十三日,于高昌城南胡天太后祠下,为索将军佛子息合家写此《金光明》一部。[15]图85

饶宗颐先生考此庚午岁应为魏世祖神麚三年(430)。[16]480其中“胡天”的字样就提示我们粟特人进入吐鲁番盆地的时间不晚于五世纪前半叶,并且已经建立了祆祠。而高昌建国时也仍然是一个以汉族为主、少数民族为辅的纯粹的移民国家,正如玄奘经过高昌时所见到的那样,高昌国“僧徒虽少,亦有数千”,[14]19对比高昌王城的规模来看,王城之内的绝大多数民众都是佛教信徒是肯定的,而王城内的百姓多为汉人也是毫无疑问的,这就是说,汉族的佛教信徒构成了高昌王城内的宗教信仰的绝对力量。

究其原因,这应当与北朝以来一贯的国家宗教政策有关。北朝时期中国内地汉民火祆教教徒运用火祆教教义曾多次举行武装暴动,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17]225-233由此受到统治者的禁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唐律疏议》中就记载:

诸造祆书及祆言者,绞。传用以惑众者,亦如之;其不满众者,流三千里。言理无害者,杖一百。即私有祆书,虽不行用,徒二年;言理无害者,杖六十。[18]345

而唐朝的律法多沿袭北朝,而高昌的律法多效法中原,以理揆之,在高昌国时期,汉人信仰祆教应当是受到禁止的。迄今所发掘出的吐鲁番出土文书中,甚至没有一件文书明确反映汉族民众有信仰祆教的。而高昌国的胡人本来就少,祆教的信仰恐怕规模也不大,否则麴文泰也不会对玄奘说出“令一国人皆为师弟子,望师讲授”[14]19这样的话来,显然,麴文泰本人是不把人数很少的祆教徒放在眼中的。由此,笔者认为,玄奘在高昌王城中居住,很有可能甚至没有见过祆教的信徒、祆祠和活动,也更无从记录了。

其次是高昌祆教信徒的地理分布。

上面提到,高昌的祆教徒基本上都是胡人。而胡人的居住地点离王城较远,所以很可能玄奘在王城驻留的时日虽长,但一直居住在王宫中,很可能根本看不到祆教的信仰情况。

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胡尔达兹比赫(Ibn Khurdazbih)在《道里邦国志》中记载八世纪末时的回鹘高昌的情况:

在所有突厥人中,Toghuzguz(回鹘)地域最广。在那里一部分是祆教徒,一部分是摩尼教徒。Toghuzguz住在有十二扇铁门的大城中,此城居民信仰摩尼教。[19]284

这座“大城”就是指高昌,可知在唐西州至回鹘高昌王国期间,祆教徒的居住地应该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所以,很有可能是祆教徒的聚居地都在高昌附近的小城里。前面提到的《金光明经》的题记中说到的“高昌城南胡天太后祠”也为高昌祆祠的位置作了一个参证。另据《祆教史》所引阿拉伯旅人塔明(Tamin ibn Bahr)的见闻:“旅行时间约在公元760—800年之间,他看到回鹘地区有祆教徒和摩尼教徒,祆教徒一般在乡村占优势,摩尼教徒则在首都占优势”,尽管塔明所见到的回鹘是西迁以前的回鹘人,但我以为西迁后这样的格局并不会有大变化,因为无论是高昌国时期还是回鹘高昌时期,信仰祆教的族群始终不占有国家权力核心,聚居地必定也是边缘化的。

另外,唐灭高昌后分置安乐里,分属崇化乡,而“崇化乡”之名本身就带着浓厚的少数民族聚居的色彩,姜伯勤先生据出土文书已经证实崇化乡有相当数量的粟特裔民聚居。[21]167-174据考证,崇化乡的位置就在高昌城的东北方,[20]7-11又,荣新江先生推测“(粟特聚落的)具体位置,一个可能在高昌城东胡天近旁,另一个可能在文书中提到过的‘丁谷天’所在的吐峪沟沟口一带”[22]47。学界所考证的粟特人的聚落是相符的,但这两个聚落位置虽在城东,但玄奘“以其夜半到王城”[14]19,行夜路赶往王城的玄奘极有可能在急促之间错过这两个位于城东的祆教徒聚落。

三、结论

基于对高昌国宗教信仰的民族差别以及对高昌祆教徒聚落的地理位置的重新考察,笔者认为,玄奘之所以失载高昌的祆教信仰情况,有可能是一次“机缘巧合”的错过:一则因为玄奘居住在高昌王城中,而高昌国应当是禁止汉族信仰祆教的,所以他见到的几乎都是信仰佛教的汉族民众;二则是因为高昌国祆教的主要信徒——粟特人的生活聚落在高昌王城的周围,玄奘的路线和行进时间使得玄奘未能目睹当地的祆教信仰情况。众多史书中所记载的“天神”应该就是祆教信仰,而“俗事天神,兼信佛法”的情况也应当是高昌国信仰的如实记载。

[1]孟宪实.唐玄奘与麴文泰[C]//殷晴.吐鲁番学新论.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2]王素.《大唐三藏大遍觉法师塔铭》述跋[C]∥殷晴.吐鲁番学新论.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3]柳洪亮.新出吐鲁番文书及其研究[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

[4]王素.高昌火祆教论稿[J].历史研究,1986(3).

[5]王素.也论高昌“俗事天神”[J].历史研究,1988(3).

[6]姜伯勤.吐鲁番所出高昌“祀天”文书考 [C]∥殷晴.吐鲁番学新论.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7]张广达.文本、图像与文化流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8]陈世良.天山之“天”与祆教之“祆”[J].敦煌研究,1990(4).

[9]林梅村.高昌火祆教遗迹考[J].文物,2006(7).

[10]林悟殊.论高昌“俗事天神”[J].历史研究,1987(4).

[11]陈国灿.从葬仪看道教“天神”观在高昌国的流行[C]//武汉大学学报编辑部: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88.

[12]薛宗正.论高昌国的天神崇拜[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5).

[13]荣新江.中国的袄教研究(1923-2000)[EB/OL].http://www.pku.edu.cn/academic/zggds/005/003/002.htm.

[14]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M].彦悰补修,孙毓棠,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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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饶宗颐.选堂集林·史林(中册)[M].香港: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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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长孙无忌.唐律疏议[M].刘俊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19]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

[20]郑燕燕.高昌国至唐西州时期吐鲁番胡人社会史研究[D].广州:中山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2010.

[21]姜伯勤.敦煌吐鲁番文书与丝绸之路[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

[22]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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