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道德的试验场——谈《罗生门》
2013-08-15章利民
章利民
(昭通职业技术学校, 云南 昭通 657000)
一、芥川龙之介及其创作
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代的短篇小说巨擘,是新思潮派的主要作家之一。他创作的众多短篇小说,从题材到形式,每一篇都独具匠心,不落窠臼。他常常采用历史上奇异的超自然的事件,通过两三个人物,以高度凝练的手法来描写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面对残酷的现实顽强挣扎的景象。作为新思潮的代表作家,他非常讲究写作技巧,注重艺术形式的审美,并且善于借助历史的舞台展现现代故事,对现实与人生进行理性的思考,因此他的小说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时代某个侧面的本质。
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生涯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展开的。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工人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和反战运动蓬勃发展。1923年,日本政府利用关东大地震之机,对广大革命群众和进步组织进行血腥的镇压,国内的阶级矛盾也因之日益激化。1927年又发生了金融危机,中小企业纷纷倒闭现实社会这种极端紧张苦闷的气氛使芥川感到窒息,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实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他的作品中。正如鲁迅所说:“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所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1915年,芥川龙之介成功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罗生门》,小说从头至尾都充满了苦难和不安的氛围,在这极端的环境中向人们揭示这样一个道理:人性善恶行为取决于人的境遇,为求生存而损人利己是人的基本本能。《罗生门》的发表显示了芥川的创作才华,但在当时未能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它的发表,无疑预示了他今后创作的基本走向:利己主义与人性的善恶。例如发表于1916年的《鼻子》。该小说由僧人禅智内供的特大型长鼻子引起的戏剧性小故事,深刻的揭示出自我的脆弱,自尊心的可悲及人们那种专以别人的不幸为快慰的阴暗的利己主义心理。这篇“文笔凝练,朴素平易,诙谐自然,情趣雅致,而且材料新颖,立意精到,构思严谨,令人敬佩”[1](P.40)的小说使芥川一举成名。另外芥川在1921年发表的《竹林中》,在芥川的所有创作中更是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以一件人命案的当事人、见证人在法庭上的自述或自供构成全篇,而且当事人、见证人的供述又相互矛盾,揭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私欲,表明了芥川对私欲、利己主义的深刻否定和批判,同时流露出芥川对人性丧失信心的迷惘情绪。除了以上三个芥川的最有代表性的小说外,《地狱图》剖析了唯美主义的利己主义,《阿律和孩子们》、《玄鹤山房》剖析了家庭中潜在的利己主义,等等。芥川正是通过对人的利己主义本能的考察来剖析和批判人性与社会的。针对《罗生门》这样一篇具有奠基性质的小说,在本文中,笔者就尝试从困境、人、道德三者之间的关系着手,以家将心理变化的轨迹为线索,对小说文本进行详细的解读,以期对文中暗含的“善与恶、困境与选择”这一主题形成系统的认识,加深对文本的深层意义的理解。
二、“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2](P.178)
俄国伟大作家托尔斯泰作为一位人道主义思想家也发现人身上存在着“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的双重因素。人的这种双重性,在小说《罗生门》的主人翁家将身上,有着最完美的诠释。在这篇小说中,家将完成他内心从“迷惑——恐惧——憎恶——蜕变”的强盗蜕变史。在这一过程中,无处不展现了“人与环境”、“人与道德”、“环境与道德”三者之间的相互关系。笔者认为,只有困境才是人类道德最天然的试验场。
故事发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某个灾荒之年的某日傍晚,在凄冷的秋雨中,破败的城楼前,昏暗的灯光下,在一堆阴惨惨的尸体间,弥漫着晦暗氛围的环境中,主人翁家将出场了。傍晚时分,他来到罗生门下避雨。往日繁华的朱雀大门现在除了仆人之外,却连一个“避雨的戴市女笠或软乌冒的庶民”也没有,只有朱漆斑驳的大圆柱上,还停着一只蟋蟀。原来,“这两三年,在京都,地震啦、旋风啦、火灾啦、饥馑啦等等,灾难一起起接连不断。”[3](P.1)都城也因此变得极其荒凉,连“佛像供具”这种不可亵渎的神圣之物都被打碎了“当柴禾卖掉”,罗生门也在这个“荒凉颓败的时机”成为“狐狸栖息,盗贼藏身”之所,最后竟成了丢弃无人认领的尸体的场所。此时的家将刚被主人解雇无处可去,他只好来到了罗生门下,等着雨停。与其说“一个仆人等着雨住下来”,倒不如说“遇雨受阻的人,无路可走,陷入困境”更确切,此时仆人满脑子想着的是明天吃什么。“为了摆脱毫无指望的困境,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选择使用什么手段了。如果考虑选择用什么手段的话,那就只能活活的饿死在泥板墙下,大路道旁了。”[3](P.3)如果不择手段,那么就是“除了当强盗,别无他法”,此时的家将对当强盗仍没有足够肯定的勇气,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着。处在困境中的家将,眼前最迫切的需求就是满足人的根本需要之一——生存,在这种极端的困境之中,家将的内心正处在“是生存还是死亡”的激烈斗争中,此时的主人翁对于“是否当强盗”的“茫然和犹豫”正是一种“生与死”、“善与恶”的中间状态。
此时,天色渐暗,他想找一个可躲风避雨、遮人耳目、能安安稳稳睡上一觉的地方……这时,他正好看见了登上城楼的那个很宽并且是涂着红漆的楼梯,他准备去城楼上暂住一晚。因为他想,“楼上就是有人,反正也都是死人。”[3](P.3)他登上楼梯,“当他踏上两三级楼梯一看,在城楼上不知是什么人点了火。……看到这个场景立刻会使人明白:在这雨夜里,在这罗生门的城楼上点着火的,大概不是普通的人。”[3](P.4)各位读者可见,既然是“点着火”的,显然不会是“死人”而是“活人”了,这难免会让家将感到有些意外。再说,小说前面有过交代,读者大概也可以猜想,“点着火”的显然不是狐狸,想来必是“强盗”无疑了,因而家将“蜥蜴似的蹑着脚”,“伏着身子,伸长脖子,胆战心惊地窥视着城楼里的情况。”然而,映入家将眼帘的却是足以使他震惊的一幕:一个又老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老太婆正猫着腰从一具疑似女尸的头上拔头发。此时,仆人的内心十分恐惧,甚至暂时连气也不敢出了。刚才还在为“生存或死亡”犹疑、迷惑的仆人内心,暂时被恐惧所取代。读者可以试想这样一幅画面:在一堆死尸中间,一个瘦弱得似人非人的老太婆正拔着一具散发着尸臭味、流淌着尸水的女尸头上凌乱不堪的头发。这给家将心理带来的撞击恐怕比任何一个“强盗”所能给人形成的恐惧感还要猛烈得多,这确实是一个“不普通的人”,一时之间强烈的恐惧感充溢着家将的大脑。
“看着头发一根根拔下来,仆人内心的恐惧就渐渐地消失。并且同时,渐渐地增长起对这个老太婆的一种强烈的憎恶情绪。”[3](P.4)随着头发的拔落,仆人内心的恐惧感也在慢慢地消失,并逐渐代之以一种强烈的憎恶。看到老太婆这种连死人的头发也不放过的行为,仆人内心的正义感被激起。这个时候,“如果有什么人对仆人重新提起他方才在罗生门下边他自己想的那个问题:是饿死呢,还是当强盗呢?恐怕这个仆人会毫不留恋地选择饿死这条道路。”[3](P.5)当然,仆人自己想当强盗的事,自然他早就忘到脑后去了,更别指望家将自己去思考一下“当强盗”的想法与“拔死人头发”的行为共有的“恶”的特点了。这时,人性中向善的一面正在闪耀着光辉,家将的正义感飞速地膨胀着,这说明人性中天然地就有惩恶扬善的需求,当这种需求无限膨胀着的时候,甚至可以抑制住人性本身的恶念。但是,这种为善的动机在一定外在条件的刺激下是会发生改变的。
这时,被正义冲昏了头脑的家将“两脚用力,突然从楼梯一跃而上,并且他手握木柄大刀,大步走到老太婆跟前。”[3](P.5)两人就在尸堆里扭打起来。“瘦弱的老太婆”与“年轻力壮的家将”争斗,胜败不言而喻。家将也意识到老婆子的死活全操纵在自己手上,刚刚火似的怒气便渐渐冷却了,现在,他只想搞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了老婆子解释说她拔死人的头发是为了做假发后,家将竟然感到“是这样平常,很是失望”,颇感“意外的平凡”与先前“绝非普通人”的期待使家将内心再次遭受了巨大的震荡,而且刚刚被激起的“满怀正义感的怒气”无处释放,紧接着又转变成“憎恶的情绪”和“冷冷的蔑视”。接着,老婆子又进一步解释道:“说实话,拔死人的头发,也许是缺德的事。可是,对这些死人这么干,那倒也活该!现在我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她把蛇切成四寸来长,晒干了拿到带刀的警卫房去当鱼干卖呢!……我倒不觉得这女人干的事就怎么坏!要是不这么干,就得饿死,这也是没有出路才这么干的啊!我要是不这么干,那也得饿死呀!我也是没有出路才这么干的啊!是呀,这女人对我没有出路这一点是很了解的,大概也会原谅我干的这种事吧!”[3](P.7)为了避免被饿死而骗人、拔死人头发,在老太婆看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有了行恶的理由,于是恶行就完全可以被宽恕,这套“以恶制恶”的理论在老婆子看来是白天世间通行无碍的“合理”逻辑。于是,家将内心本来平衡着的善恶的天平,在老婆子这番理论的启发下开始倾斜了。家将也被老太婆说服了,于是他把老太婆的理论复制到自己的思想,对自己的意识进行了一番“自欺”之后,他完美地为自己掩盖了事实的真相,之前在脑海里斗争着的问题也有了答案,他打定主意,剥下老太婆的衣服扬长而去。至此人性中的善被一点点地褪去,而恶的欲念最终占据了他的心灵。家将本非十恶不赦之人,他良知未泯,他的内心才会有“是否当强盗”的斗争,后来,他还准备维护正义,甚至宁愿去死也不当强盗,但在老太婆几句话的攻势面前,他的正义感很快就土崩瓦解了。这其中的原因,发人深省。
通过以上论述大家可以看出:家将的心理变化从“迷惑——恐惧——憎恶——蜕变”,可以说是在一个非常短暂的过程中完成的,这正如休谟所说:“还有什么比人类行为更琢磨不定的么?还有什么比人类欲望更变化无常的么?还有什么动物比人类不但更违反常理性,而且更违反自己的性格和性情的么?一小时,一刹那,就足以使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就足以推翻他历经千辛万苦才确定下来的事情。必然性是有规则的、确定的,人类行为是不规则的、不确定的。”[4](P.403)因此,家将的迷惑感、正义感的消失,并代之以堂而皇之的“行恶理论”,也是符合其基本人性的。
三、善与恶、困境与选择
人生难免会面临很多困境,有时在困境面前很多人会不知所措,然而,人正是在不断走出困境的过程中成长的。反观《罗生门》这部小说,芥川提出的真实,正是人在面对困境时如何选择的问题。小说中人的私欲不断膨胀,恶最终战胜了善,主导了人的行动,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就笔者看来,是环境,是恶劣的环境让人别无选择。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为了生存这一根本需要,人在绝地是会不择手段的。《西方文学“人”的母题研究》一书中说过:“人要求得自身的存在和种族的延续,就得努力实现人的原始欲望。原始欲望是人类生命力与创造力的物质基础和内在源泉,它能促使人去创造使自己得以生存并发展自己的自然条件与社会条件。”[5](P.49)就此看来,家将蜕变为强盗,是符合人的原始欲求这一逻辑的。当然,“原始欲望本身无所谓善与恶,生物性、利己性作为人的生存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本身也不等于伦理意义上的‘恶’。”[5](P.49)但是,人又是生活在与社会、与他人的环境当中的,在人性实现的过程当中,损群体以利个体,损他人以肥一己之私,就是恶了。再者,人的原始欲望作为生物本能,就自然规律而言,存在着自我放任的趋向,因而带有破坏性。因此,“就生命个体来说,原始欲望需要有理性的制约。”[5](P.49)也就是说,作为社会语境下的人,就必须以一定的准则和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于是道德与伦理哲学便应运而生。
所谓的道德,是以“感情或感觉为依据”[5](P.241)的。“善的感觉或印象是愉悦的或‘惬意的’,恶的感觉或印象是‘不快的’,这正是人之趋善避恶的原因。”[4](P.250)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又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情况,使人面对一些令人无法抉择的道德困境,正如小说《罗生门》所展示的那样:面对生存与道德,二者选一,我们会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人性的善恶以及两者的关系问题是一个非常古老而又新鲜的话题。古今中外不少思想家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可谓见仁见智,有的主张人性恶,有的主张人性善,有的主张人性善恶兼备,有的主张人性好比“一张白纸”或“一块白板”,既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文艺界关于人性善恶的作品也可谓汗牛充栋。狄德罗的小说《拉摩的侄儿》所表现的下层社会“卑贱意识”冲击、亵渎了贵族阶层所推崇的“高贵意识”,然而,被后者斥为“恶”的前者却反映了社会底层群众的精神意向和当时历史进步的趋势,正所谓恶者不“恶”;而《巴黎的秘密》中的主人翁鲁道夫作为一种不先进、不进步事物的代表者,却把自己打扮成令人迷惑的伪善,实则是善者不“善”的典型。尤其到20世纪以后,由于国家机器、战争机器、工业机器对人的摧残和压抑,商品拜物教、金钱拜物教、权力拜物教对人的作践和摆布,使社会生活处于迷乱、荒诞和丑恶的状态之中,加上弗洛伊德关于人的潜意识、性本能、原始欲,人性恶的阐发,开掘和张扬,对文学描写和表现人性恶起到了催化剂和发酵剂的作用,使为数不少的艺术家几乎成为文学界的弗洛伊德。芥川龙之介就是探讨人性善恶历程中不可或缺的一位。他把人性置于一种非此即彼的极端困境中,把环境作为检验人类道德的最天然的试验场,深刻地剖析了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利己心态。从尼采极端的利己主义来看,他认为“凡是强者就得赢,此乃普遍法则。就‘对错’来谈论‘对错’毫无意义。没有任何暴力行为、强奸行为、掠夺行为、毁灭行为就是‘不公正的’,因为生活本身就充满了暴力、强奸、掠夺和毁灭,而不可能被设想成别的样子。”[6](P.85)这显得有点刻毒。另一种不太极端的利己主义是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在其经典著作《利维坦》中发展出来的,霍布斯相信,利己主义是道德和政治生活的恰当基础,他认为人性普遍是自我利益导向的,但是,人也不能生活一个“自然状态”中,那么,人们也就没有共同的生活方式,除了暴力之外就没有解决利益冲突的手段,这种自然状态的结果就只能是一种混沌的无政府状态了。然而,当代道德与自我利益的关系相冲突的时候,我们不能无视人的自我利益而去维护他人或集体的利益,这种道德要么不切实际,要么过分虚伪。而应该以一种恰当的方式考虑人们的自我利益,这才是合理的道德理论。当然,芥川的《罗生门》给我们营造了一个极端的困境,并让家将在这当中做出了符合原始欲求的选择,最后家将剥下老婆子的衣服消失在暗夜中,谁也无法预知等待着家将的又会是什么。对于善与恶的归宿,作者没有也无法给出最终的答案,这也许正是作者内心的“利己主义”与“道德”斗争的没有结果的结果,这也正是小说具有如此魅力的原因之所在吧!
四、结语
总之,人的生命既有向善的潜质,也有趋恶的因子,在善与恶的天平上,环境纷扰了人性,良知的声音被生存的需要压抑住了。面临生存的压迫时,家将来自内心良知的呼唤,终究抵不过要活下来的“不择手段”,也就去做了强盗。在这种极端的困境面前,环境纷扰了人性,同样,环境也检验了人类的道德。芥川龙之介以其独特的方式,冼练的文笔,精深的思想探讨人性善恶这一终极命题,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产生了深远影响,日本文学界为了纪念他,于1935年设立了“芥川文学奖”。物换星移,在芥川辞世将近一个世纪的今天,这个日本文学界的“鬼才”仍以其深邃的思想吸引着众多读者继续探讨着人性与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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