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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声喧哗悲唱民族哀歌——论莫言《檀香刑》中猫腔的艺术价值

2013-08-15赵云洁

昭通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檀香刑檀香莫言

赵云洁

(许昌学院 图书馆, 河南 许昌 461000)

“‘求新’与‘复古’的同质化本是20世纪初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种思路,也是具中国传统特色的思维模式。”[1](P.88)莫言就是在这种思路和模式下,用后现代的叙事技巧精心打造出了许多新历史小说。“莫言30多年笔耕不辍,创作了一大批语言独特、风格多样、寓意深远的作品,成为当代中国 文 坛 上 一 个 标 杆 性 作 家。”[2](P.173)莫 言 小 说的选材是丰富的,就长篇小说《檀香刑》而言,它是多义多解的,它的容量包括了刑罚文化、官场文化、小脚文化、民俗文化、战争风云、伦理道德等等多方面的元素,其中以猫腔为代表的民俗文化最是可圈可点,它充满了东方民族的神秘色彩,记录了民间口头传诵、歌咏的一段传奇历史。下面本文即深入研究莫言小说《檀香刑》中猫腔的艺术价值。

一、猫腔艺术的源头

猫腔是流传于高密一带的地方小戏,唱腔悲凉,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简直就是受压迫妇女的泣血哭诉。猫腔始祖常茂,原是一位锔锅锔盆的手艺人,偶因朋友去世引发悲伤之情,便在朋友墓前声情并茂地哭诉,催人泪下,感人至深,“远远胜过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3](P.343),以后乡民凡有葬礼必请常茂说唱一番,以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这一行渐渐地兴旺起来,常茂也成了专业的哭丧大师,“祖师爷爷在死者的灵前即兴演唱,词儿都是他根据死者的生平现编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飞扬。他的哭丧词实际上就是一篇唱出来的悼词。发展到后来,为了满足听众的心理,祖师爷的说唱词儿就不再局限在对死者生平的叙说和赞扬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态生活内容。实际上,这已经就是咱们的猫腔了。”[3](P.345),到了嘉庆、道光年间,高密东北乡就有以演唱猫腔为生的戏班子,演出的节目也多半是一些小段子。再后来,猫腔就渐渐地发展成为成熟的地方小戏,流传开来。

二、复调模式下猫腔的艺术魅力

《檀香刑》最大的民俗特色是以猫腔贯穿始终,在凤头部和豹尾部,人物单独出场道白的时候,都是以猫腔的不同曲子定下开篇的基调,唱词也大体能揭示本章节的内容大意,并且符合演唱者的身份和际遇,能充分表现出人物的情感和性格,如《眉娘浪语》中,眉娘知道亲爹要上刑场,心情悲痛,唱的是猫腔《檀香刑·大悲调》;《赵甲狂言》这章,缘于赵甲闯荡京城四十多年,是统治集团的帮凶的身份和经历,则用猫腔《檀香刑·走马调》开篇;赵小甲是个智商弱于常人,言谈举止如同三岁孩子似的人物,于是《小甲傻话》就用猫腔《檀香刑·娃娃调》吟唱;钱丁这位二榜进士、庙堂知识分子,受辱于昏馈无能的朝庭当权派,痛恨下九流的刽子手也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但忠君思想又使他不得反抗,只能借酒浇愁,于是在《钱丁恨声》中用猫腔《檀香刑·醉调》开场。在豹尾部分也结合人物的身份和境遇分别采用了不同的曲调,与凤头部分遥相呼应。

莫言的这种叙事手法借鉴了西方的复调模式,“‘复调理论’是巴赫金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时得出的结论,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复调小说的首创者,将他的小说定义为‘复调小说’,即‘小说中有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4](P.2)《檀香刑》中主要人物依次出场,唱出各自不同的声音,没有主唱与伴唱之分,而是以不同的视角和立场唱出不同的内心思想,从多角度多侧面阐释故事的来龙去脉,互补互通,形成了众声喧哗、多管齐鸣的音乐效果,是典型的复调模式小说。

在复调模式下猫腔的艺术魅力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猫腔唱词的大量出现使小说的语言具有了音乐性的美感,表现出了戏曲化和韵律化的特征

正如作者在小说后记中所言:“这个小说更合适在广场上由一个嗓音嘶哑的人来高声朗诵,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听众,这是一种用耳朵的阅读,是一种全身心的参与。为了适合广场化的、用耳朵的阅读,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叙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3](P.410)如第十五章《眉娘诉说》这段:

“遥望着班房青屋顶,遥望着大堂屋顶青,泪珠子噼里啪啦落前胸。想起爹爹正在班房把罪受,想起了爹爹待儿一片情。想起你教儿学猫腔,流水身段把子功。儿随你走村过店把戏唱,青衣花旦小桃红。羊肉包子牛肉面,刚出炉的热烧饼。爹的孬处抛脑后,好处件件记得清。为了救爹一条命,女儿要,豁出个破头撞金钟。抖擞精神往前闯,身后一片吵闹声。”[3](P.307)这样流畅浅显的韵味,确实是得益于对民间文学的借鉴,很具有亲和力。

(二)猫腔对塑造人物形象、烘托人物内心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猫腔戏班班主孙丙是猫腔的第二代传人,他对猫腔的发扬光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人称猫腔的第二代祖师爷,堪称猫腔艺术家。他在戏里戏外都体现出了韵味十足的艺术家的独特气质,他有一把美髯,“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潇洒”;[3](P.100)他随时随地都会显露出艺术家的习惯和才华:“他掖好烟锅,双手抄起胡须,用了一个舞台上的动作,欻地甩开,十分的美观大方。然后他抑扬顿挫地、用须生 道 白 的 腔 调,说 ……”[3](P.105)无 论 是 舞 台 表演还是日常生活中,他每有情感触动都会随口唱几句猫腔戏词,尤其是妻儿遇害及乡亲蒙难时,他的悲愤唱腔具有超强的艺术感染力,生动地展现了他内心的情感波澜;他号召农民揭竿而起反抗德兵时唱的神坛咒语,极具蛊惑人心的力量,使村民们能不畏豺狼虎豹,团结作战,且颇有战绩;他身受檀香刑时唱的猫腔大悲调,悲壮苍凉,震撼人心,使他成了一个歌唱的英雄,“是一个进入了太史公的列 传 也 毫 不 逊 色 的 人 物”,[3](P.383)他 是 一个典型的民间知识分子,“民间知识分子形象,是广大民众思想与情感的结晶,它展现着一种独特的民间风度,是民间文学沃土中的一支奇葩。它熔铸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思想观点、情感意蕴和审美趣味,也彰显着人类的文化精神,折射出民间社会一定的哲学观念、社会心理和道德价值尺度。”[5](P.173)孙丙在民间所享有崇高的威望,使他能引领着民众的歌哭,他所演唱的猫腔也变成了号召每位猫腔艺人和广大普通民众的声音,最终高密东北乡的全体乡民们与他一起在刑场上大唱猫腔,上演了一幕万猫合唱、万众若狂的惊天动地的大戏。

(三)猫腔所体现的民俗色彩使小说呈现出鲜明的本土化特征

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莫言的颁奖词中这样评价其作品:“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魔幻现实主义是流行于西方的一种写作流派,技巧是以神奇、怪诞的情节和人物及各种超自然的现象,融于反映现实的文学作品中,创造出既魔幻又现实的审美效果。诺奖的评语出于西方评论家的眼光,给莫言的作品涂抹上了西方文学的色彩。其实莫言所描述的故事大多是在中国大地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是土生土长的民间故事,莫言在获奖后戏称自己的作品是“妖精现实主义”,说对他的写作风格影响最深的是蒲松龄笔下的神仙志怪小说及高密东北乡流传几千年的奇异传说。至于莫言的创作风格是否西化,“莫言多次坦言,他受到了美国作家福克纳和哥伦比亚‘魔幻现实主义’大师马尔克斯的影响。在文学写作上讲,学习借鉴前人以及同时代作家,是很普遍的,这只不过是一个触发点,并无决定意义。世界上树木种类很多,你只看树叶,某些树木彼此会有些相像之处。而在地面以下,树木的根系却千差万别各不相同。莫言不是北美洲或南美洲的一棵什么树,莫言的根系深深扎在肥沃的中华文化土壤之中,世界上不可能会生长出相同的这样一棵参天大树。”[6](P.5)莫言是中国大地、中国历史的见证人,他所讲述的斗须、比脚、宴乡贤、看夫人、闹清明、荡秋千、找虎须、设神坛等场景,负载着较多的民间特色,形成了纯粹的民间风格,尤其是地方小戏猫腔,具有强烈的民俗色彩,使小说《檀香刑》呈现出鲜明的本土化的特征。

猫腔的曲调名类似于宋词的词牌名(亦称曲牌名),由此可管窥猫腔根植于传统文化的迹象,它是中国主流文化的分支,而且猫腔唱词的韵律化、节奏感、抒情性等特质都与宋词一脉相承,是国学的民间化体现。另外,莫言“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是常说的为老百姓写作”的文学立场,使他能较真实地表现民间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及底层人民的情感世界。莫言在《檀香刑》后记中的“大踏步地撤退”之说,表明他意图绕开主流文化和精英文化,侧重写民俗文化,以示与先锋流派及西方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区别,从而与世界文化更好地接轨,他在《檀香刑》中引入猫腔艺术就是十分成功的尝试,因为“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

三、猫腔所展现的凝聚力和民族精神

“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3](P.100),是当地人表达思想和情感的话语工具,是连结着高密东北乡民心的纽带。小说中各种大刑行刑时围观的看客们,北京的也好天津的也罢,都十分麻木冷血,只有高密的看客们(也就是高密的百姓们),因猫腔的熏陶和传唱而具有了喷张的血性和同情心,最易唤醒血脉中的斗争精神,这种力量源自猫腔深蕴了本民族复杂的、原始的文化元素,是本民族历经漫长岁月沉积下来的心灵共鸣。于是在猫腔班主孙丙被押着游街高唱猫腔的时候,孙丙“一曲唱罢,大街两旁的万千百姓,齐声地喊了一声好。小山子,好徒弟,不失时机地学出了花样繁多的猫叫——咪呜咪呜 咪呜——”[3](P.351)当 孙 丙 又 唱 一曲,徒弟垫腔补调后,莫言借孙丙的所见所闻侧面写出了猫腔的凝聚力所产生的威摄作用:“俺看到乡亲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先是孩子们跟随着小山子学起了猫叫,然后是大人们学起了猫叫。千万人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就好似全世界的猫儿都集中在了一起。俺看到在俺的猫腔声中,在众乡亲的猫叫声中,袁世凯和克罗德满面灰白,那些官兵洋鬼们一个个面如土色,如临大敌。”[3](P.351)猫腔既是高密东北乡村民的灵魂,也是他们的一种“血缘”,是他们共同的文化背景,也是民族精神的体现,于是在惊天动地的檀香刑行刑之前,会有人朝刑场打冷枪,可惜开枪人没有如愿打死大刽子手赵甲,而只是打死了清王朝的一个唤做宋三的爪牙。

在孙丙受刑时群猫的义演是猫腔戏曲艺术表演的高潮,高密东北乡的猫腔艺人们自发地集结起来,在檀香刑的升天台前为舍身取义的孙丙演戏送别。这是过于“嚣张”的危险之举,有向统治者和行刑者挑衅的嫌疑。尽管知县钱丁百般劝说,千般阻挠,甚至下达了抓捕首领、棍打群猫的命令,也不能禁止义猫们的演戏行动:“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全是虚张声势。那个义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开腔唱了起来……这声哭嚎是一个高亢的叫板,是一个前奏,接下来的演唱就如开了闸的河水滚滚而来了。”[3](P.398)真的是一呼百应!真的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猫腔凝聚了高密东北乡最原始最雄奇的生命力,粗犷豪放,不羁不绊,有着摧枯拉朽、重整河山的巨大潜力。“那些黑脸的猫红脸的猫花脸的猫大猫小猫男猫女猫配合默契地不失时机地将一声声的猫叫恰到好处地穿插在义猫响彻云霄的歌唱里,并且在伴唱的过程中,从戏箱里熟练地拿出了锣鼓家什还有那把巨大的猫胡,各司其职地、有节有奏地、有板有眼地敲打演奏起来。”[3](P.399)而且,猫腔产生的巨大感染力使衙役、官差、刽子手、看客们都进入了痴迷状态,就连赵小甲和孙眉娘也被感染而溶入了狂欢的场景,“杀气腾腾的刑场变成了群猫嗥叫、百兽率舞的天堂”。[3](P.399)原本悲壮哀凄的场面变成了极具狂欢色彩的节日表演,法律的威严、刑罚的残酷都被这种狂欢气氛冲撞得颜色顿失,威仪立减,作家的字里行间弥散着讽刺、戏谑的味道。

然而《檀香刑》叙述的是一幕悲剧。在狂欢的巅峰时刻,一阵枪声惊醒了沉醉的人们,戏台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鬼哭狼嚎,这正是鲁迅先生关于悲剧的定义:“把最美好的东西打碎在人前给人看”!这淋漓的鲜血唤醒了糊涂的县令钱丁,使他放弃了帮凶和看客的立场,挺身而出,刺死了升天台上受刑的孙丙,使德国人想让酷刑为铁路通车大典增光添彩的卑鄙计划落空。钱丁的阵前觉醒,是对千百年来统治集团的酷刑文化的否定,是对外辱和内斗的反抗,是知识分子内心正气的弘扬和道义的申张。与此同时,刘光弟之子刘朴也决心刺杀袁世凯,替父亲、六君子及钱雄飞等为国死难者报仇。酷刑和屠杀并未束缚住勇士的手脚,也不能震摄住英雄的志气,复仇的火苗终会燃起,此时复仇的力量虽然微弱,但星星之火终会成燎原之势,泱泱大国终究有不屈的脊梁!莫言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小说的结局,赋予了这个世界希望和坚持,让《檀香刑》承担起了文学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使后人能穿透历史的阴霾,倾听到时间之尘遮掩下的众声喧哗中的民族哀歌。

四、结语

《檀香刑》中的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水乳交融似的呈现在莫言的审美世界中,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达。在小说的艺术表现力方面,猫腔具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人物丰富的感情通过猫腔的婉转深情获得了特别深刻的表达;人物的语言因猫腔的民族性特征而显得十分鲜活生动;角色的转换借助猫腔的戏曲形式而更加灵活自然。猫腔艺术是高密东北乡的大众文化,已融入了乡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成了他们的精神意志和审美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莫言借猫腔戏曲让处于中国民间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拥有了表达爱恨情仇的有力方式,以狂欢化的、颠覆性的宣泄破除了一切现行的等级和秩序,把国恨家仇、儿女情长都完美地融入到猫腔中,化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造恶者喷涌而去,以蓬勃旺盛的生命原力向统治集团发起冲锋,以鲜血和意志谱写了中华民族哀歌中的绝响。

[1]万杰.鲁迅的革命叙事:革命与复仇的张力[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88—91.

[2]石颖.莫言小说中女性形象的嬗变[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173—176.

[3]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4]刘新铭.猫腔里的爱恨情仇——谈莫言《檀香刑》叙述方式的开拓创新[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1,(05):1—3.

[5]黄宏姣.民间知识分子形象的文化意蕴——民间知识分子形象系列研究之四[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1):173—175.

[6]徐怀中.“尽管他作品中描写的只是自己故乡那个小村庄”——贺莫言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J].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3,(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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