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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词源》辛弃疾评语疏证*——兼论张炎“尚雅”的词学审美理想

2013-08-15王翠菊

关键词:张炎词源豪气

王翠菊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张炎《词源》涉及辛弃疾的评语一共有两处:一是在《赋情》中称赞辛弃疾的《祝英台近》与陆淞的《瑞鹤仙》词“皆景中带情,而有骚雅”;二是在《杂论》中批评“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1]。这两种评价一褒扬一贬抑,所依据的标准,都是一个“雅”字。沈义父《乐府指迷》也说:“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2]由此可见,“雅”是当时词学的一种审美风尚。因此,我们在理解辛弃疾的相关评语时,也应当与这一词学审美风尚相联系。

一、辛弃疾词及其相关评价

关于辛弃疾词,历来评价很高。尤其是他对豪放词的开山之功,大家都是有所共识的。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宋史·辛弃疾传》说他“豪尚气节,识拔英俊,所交多海内知名士”;又说他“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有《稼轩集》行世”[3]。由此可知他性格之豪爽,亦可探知这种豪爽性格对于其词作风格的影响。作为豪放派的开山祖师,辛弃疾词豪迈奔放的风格,历来是为人们所称道的。其门人范开在《稼轩词序》中称他: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果何异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故其词之为体,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无他,意不在于词,而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自不能不尔也。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4]。

刘克庄称他:

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4]。

由此可见,辛弃疾豪放词派主的地位,应该说是早在南宋时期已经奠定了的。明代张纟延的《诗余图谱》标举豪放、婉约两派之说,明确将辛弃疾位列其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依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翦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5]。

今人叶嘉莹先生亦称:

辛氏乃是一个能以英雄豪杰之手段写词,却表现了词之曲折含蕴之特点的一位杰出的词人,他在词学创作方面的成就不仅超越了北宋的苏轼,而且也使得千百年以下的作者感到难以为继的[6]。

与以上诸家所论相比,张炎《词源》对辛弃疾的评价却迥然有别。他所称赏辛弃疾的,并不是这类“悲壮激烈”的词,而是一首“昵狎温柔,魂销意尽”[7]的《祝英台近》。张炎极称这首词与陆淞的《瑞鹤仙》“皆景中带情,而有骚雅”。可以说,这是张炎对辛词仅有的一句赞誉之辞,剩下的就只有对辛弃疾“作豪气词,非雅词,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的批评与指责了。

然而,历代研究者似乎并没有对辛弃疾在张炎《词源》中的地位问题予以重视。在对《词源》进行分析、研究和探讨时,大家的目光往往集中在“清空”与“质实”孰是孰非的辩论,集中在“清空”与“骚雅”并重,或者是“清空中有意趣”的理解上。过多地关注姜夔、苏轼等人,而忽略了这位豪放词派主的存在。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其实,张炎对辛弃疾词的评价,与对姜夔、苏轼等人的评价在审美观上是一致的,它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当时的“尚雅”思潮对于词学审美的影响。张炎以“复雅”为旨归,对辛词提出了不同寻常的见解。可以说,掌握了“雅”这一概念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的审美内涵,也就理解了辛弃疾评语的真正含义。本文拟以“雅”为中心,对辛弃疾评语进行详细分析,以期对辛弃疾的词学成就进行较为全面的探讨,同时也希望对辛弃疾的评语作出客观评价。

二、景中带情,而有骚雅

张炎之所以标举辛弃疾《祝英台近》词,是将它作为如何“赋情”的典范而言的。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景中带情”应当作何理解?它决不像我们想象的情景交融或者是景中含情那样简单,而是包含有更为深层的意蕴。另外,它与“骚雅”是什么关系?二者共同反映了张炎怎样的审美理想?可以说,这是我们理解张炎词学思想的基础。张炎所谓的“景中带情”,可以从以下几方面来理解。

(一)稍近乎情

张炎在《赋情》中称:“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于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临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所谓“稍近乎情”,其意是说抒情要含蓄、典雅,不宜表露得太直白。换句话说,就是不直接言情,但又能处处体现情,将情融化到对景物的具体描绘中。只有和所言之“情”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够近雅远俗,使“情”的格调高雅。

(二)情景交炼,得言外意

张炎在《离情》中说:“离情当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有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乃为绝唱。”这里的“言外意”,主要是指与表面的情景相关的深层意蕴。这种言外之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而“景中带情”应当通过景所带的言外之意,带出那种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

(三)比兴寄托

从艺术表达手法来看,这种抒情多采用比兴寄托的方法。比兴寄托本是自《诗经》以来诗歌创作的主要方法,尤其是以屈原的《离骚》为代表的楚辞,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男女离合以喻君臣之道,身世之感寄予家国之思,这一表达手法本身便体现了骚雅的特点。所以,情与景的结合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手法都与诗歌的“骚雅”传统密切相关。

“骚雅”一词,最初多见于诗歌评论,如唐杜甫的《陈拾遗故宅》诗:“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8];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评二李诗:“余尝谓二李之诗,词格骚雅,真可压倒元白。”[9]到了宋代,词家开始用来品词。如鮦阳居士《复雅歌词序略》云:“其韫骚雅之趣者,百一二而已。”到了张炎,更是以“骚雅”相标榜,他称姜夔:“不惟清空,又且骚雅”;称周邦彦若能“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由此可见,“骚雅”是张炎论词的一面旗帜。夏承焘先生在《清空》中注释云:“张炎特别推举姜夔的骚雅。主张以‘白石骚雅句法’来拯救周邦彦词的‘意趣不高远’。陆辅之《词旨》记张炎作词要诀,取周、姜、史、吴四家之所长,于白石就独取其骚雅”[1]。而辛弃疾词的风格与姜夔大相径庭,推重姜夔的张炎能够把骚雅的馨香分得一瓣给辛弃疾,可见他对于辛词的重视。不过,他是从辛弃疾对“骚雅”传统的继承这方面对其予以肯定的。

所谓“骚雅”,本义是指《离骚》与《诗经》中大、小雅的合称,引申为由《诗经》和楚辞所奠定的优秀诗歌传统。张炎以“骚雅”来论词,将传统的诗歌理论引入词学理论,其目的就在于恢复“古雅”传统,提高词的品位。因此,他把对“骚雅”的继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当他从辛弃疾众多的词作中发现这首《祝英台近》时,当即对其所蕴含的“骚雅”予以了高度肯定和评价。下面我们来看这首词: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城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凭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很明显,辛弃疾的这首词与他那些豪迈奔放的词不同,是一首“昵狎温柔,魂销意尽”[7]①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曾评价辛弃疾的《祝英台近》词:“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的词作,它虽然以写闺情为主,却是别有寄托。词的上片重在写景,然而却句句不离抒情;词的下片通过对抒情主人公不厌其烦地以花来占卜所思之人的归期,来表达其无尽的思念之情。然而词人所表达的不仅是这表面的男女之情,更重要的通过男女之情寄托了自己无限的哀怨和抱负。对于此,前人多有认同。如张惠言《词选》云:“此与德祐太学生二词用意相似,点点飞红,伤君子之弃;流莺,恶小人得志也;春带愁来,其刺赵、张乎?”[10]黄蓼园《蓼园词选》也说:“按此闺怨词也。史称稼轩人材,大类温峤、陶侃,周益公等抑之,为之惜。此必有所托,而借闺怨以抒其志乎!”[11]“借闺怨抒其志”,可以说是辛弃疾婉约词的特色之一,辛弃疾有相当一部分词具有《诗经》、《离骚》“比兴寄托”的遗风。张炎论词既然推重“骚雅”,就不能忽视这些词的存在。可以说,这也是张炎特意标举辛弃疾的《祝英台近》词的一个重要原因。

与辛弃疾《祝英台近》同享这份殊荣的,还有陆淞的《瑞鹤仙》: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但眉山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远,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关于陆淞,夏承焘先生注释为:陆淞,字子逸,号雪溪,南宋山阴人,陆游兄弟辈[1]②《词源·赋情》注释第二条,引自《词源注》。。从张炎对他的称赞来看,在当时应是亦有词名。很明显,这两首词都是以写闺情为主,张炎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评价,可见对其词风一致性的认同。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认为,张炎之所以对辛弃疾的《祝英台近》予以高度评价,主要是因为辛弃疾在创作方法上直接继承了《诗经》与楚辞的艺术表现手法,不仅情感表达有节有制,而且寄托了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与一腔幽愤,真正体现了骚姿雅骨。

三、作豪气词,非雅词,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

张炎此论常因为对辛弃疾评价“有失公允”而受到人们的指责。杨海明先生曾经指出:“在这种词学理论中,我们既看到了作为词人和词论家的张炎对于‘艺术性’的着意讲求和努力(这是造成其艺术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却又看到了他那颇为狭隘的艺术观和审美观——特别从他贬低辛派爱国词作、忽视词的思想性的缺陷中,我们又容易找到张炎词论的重大局限。”[12]

张炎在《杂论》中批评辛弃疾与刘过“作豪气词,非雅词,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其实,何止辛弃疾与刘过,就连颇为张炎欣赏的苏轼,被称道的词都是那些在他看来“清空中有意趣”、“清丽疏徐”的词作,诸如“明月几时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之类;而对于苏轼诸如“大江东去”之类的豪放词,他不仅一首未选,而且在品题中也只字未提。那么,何谓豪气词?何谓雅词?张炎对豪气词与雅词的划分持什么样的一种标准?他因何把辛、刘等人的词当成“长短句之诗”?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可以说只有厘清了这些概念,才能够对辛弃疾评语以及张炎的词学思想进一步深入了解。

(一)作豪气词

所谓豪气词,又称为“豪放词”或者“英雄之词”,本来是指那些慷慨激昂、沉郁悲壮而又具有宏大气魄的词,主要以描写英雄的形象与豪迈的气概为主。然而,对于辛弃疾的这种豪气纵横之词,张炎却颇有微词。他认为,辛弃疾和刘过一样,所作的大多是“豪气词”,这种词粗豪有余而风流蕴藉不足,不值得提倡。张少康先生曾经指出:

张炎提倡的“清空”和“意趣”,是和高雅联系在一起的,要求“骚雅”、“古雅”、“雅正”。他虽然属于注重格律、偏向婉约、并对豪放派颇有微词的词学理论家,他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然而他之反对“豪气词”,主要是指缺少含蓄,“风流蕴藉不足”,并不反对词要有宏大气魄[13]。

据此看来,缺少含蓄,风流蕴藉不足,是豪气词的通病,这和词有宏大气魄本是两个层面的内容,不能一概而论。另外,辛词虽然以豪放为主,但并不缺乏典雅含蓄、风流蕴藉之美。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不善学之,流于叫嚣一派,论者遂集矢于稼轩,稼轩不受也。”[14]陈氏对辛弃疾评价之高显而易见,他既对辛弃疾的成就予以了肯定,同时又对学稼轩者因不善学之而“流于叫嚣一派”,以至论者因此“集矢于稼轩”深表不满,甚有为辛弃疾鸣冤叫屈之意。与此类似,冯煦的《嵩庵词话》也持相同的观点:“稼轩负高世之才,不可羁勒,能于唐宋诸大家外,别树一帜。自兹以降,词遂有门户主奴之见。而才气横轶者,群乐其豪纵而效之;乃至里俗浮嚣之子亦靡不推波助澜,自托辛刘,以屏蔽其陋;则非稼轩之咎,而不善学者之咎也。……而《摸鱼儿》、《西河》、《祝英台近》诸作,摧刚为柔,缠绵悱恻,尤与粗犷一派,判若秦越。”[15]由此可见,人们对辛词之豪放与学辛者之粗豪是有所区分的。

当然,这并非是说辛弃疾丝毫无有粗豪叫嚣的毛病,陈廷焯在肯定其成就的同时,又特别指出:“稼轩词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浪淘沙·山寺夜作》、《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等类,才气虽雄,不免粗鲁。世人多好读之,无怪稼轩为后世叫嚣者作俑矣。读稼轩词者,去取严加别白,乃所以爱稼轩也。”[14]可见,稼轩词中粗豪叫嚣的毛病还是有的,但这毕竟不是辛弃疾豪放词的主流。因此,我们在分析评价辛词,特别是豪放词时,应当区别对待。

(二)非雅词

雅词,本是一个与俗词相对的概念,它本来与豪气词不具有对立的关系,但因为豪气词难以避免粗豪、叫嚣之弊,常给人粗俗之感。故而,豪气词难免会给人以不雅的感觉,张炎所谓的“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盖指此。张炎在《词源·原序》中一再声称:“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美成负一代之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可见是将“雅”放在词的第一位的。

“雅”这一概念源于《诗经》中的大、小雅,《毛诗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得失也。”[16]由此,雅主要引申为正规的、规范的,标准的意思。在《词源》中,“雅”主要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标准、合乎规范;其二是高雅、不俗。所谓雅词,主要是指标准、规范,符合词的规律要求,格调高雅的词。依照张炎的审美标准,雅词应当具备以下条件:1.符合词的音律要求;2.格调清新高雅而不流于媚俗;3.富有比兴寄托。可以说,这几个条件是“雅词”赖以存在的生命,也是张炎词学理论所致力以求的目标。尽管他没有对雅词的内涵进一步详细说明,但从他对于古音、古调的重视,对于“清空”、“骚雅”的提倡,已足以说明“雅词”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是对《诗经》、楚辞有所继承的。

张炎之所以不把豪气词看作“雅词”,应该说是有一定道理的。按照张炎的理解,“豪气”主要是指粗豪叫嚣,缺少含蓄蕴藉。所以,就难免粗俗,从而缺乏高雅的韵致与情味。这种词,在刘过的词中表现的尤为明显。下面,我们来看刘过词。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沁园春》)

刘过这首词,可以说是模仿辛词风格最为突出的,也是历来人们对刘过词争议最多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指出:“改之学稼轩皮毛,不则即为《沁园春》等调,淫词亵语,污秽词坛;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盖叫嚣淫冶,两失之矣。”[14]陈廷焯还认为,“刘改之、蒋竹山皆学稼轩者。然仅得稼轩糟粕,既不沉郁,又多枝蔓,词之衰,刘蒋为之也。”[14]冯煦称他:“龙洲自是稼轩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婉转。”[15]况周颐《餐樱庑词话》亦言:“刘改之词格,本与稼轩不同,……其激昂慷慨诸作,乃刻意模拟幼安。至如《沁园春》‘斗酒彘肩’云云,则尤模拟太过者矣。”[17]由此可见,粗豪之弊乃是学辛者无稼轩之学识气度,更无其娴熟的表达能力所造成的结果。张炎以此罪稼轩,未免有责之不当之嫌。这也是后人之所以为辛弃疾鸣不平,责备张炎“有失公允”的原因所在。

(三)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

此语乃是张炎批评辛、刘不重视词的创作,把填词视为一种笔墨游戏,不懂得诗与词的区别。在宋代,长短句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诗,二是指词。长短句作为诗的一种形式由来已久,早在《诗经》时代,就已经有了句式参差不齐的诗了。尽管那时不叫长短句,但它确实已经作为诗的一种形式而存在。在唐代,以歌行体为代表的长短句诗的发展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李白的《行路难》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名篇。到了宋代,长短句遂用来指词。张炎在《原序》中云:“粤自隋、唐以来,声诗兼为长短句,至唐则有尊前、花间集。”这里,张炎叙述了“长短句”产生的经过,指出它源于声诗,很明显,此处的“长短句”指的是词。虽然宋人不否认作为长短句的诗的形式,但却把长短句的诗作为混淆诗词界限的对象而予以批评,以与作为词的长短句有所区别。

讥词为诗之说,首见于李清照的《论词》。在该文中,李清照对苏轼等人之词提出了批评:“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者。”[18]意谓苏轼等人作词不合音律,不懂得诗与词的区别。

自苏轼以来,宋代词坛上一直存在着“本色”与“非本色”的论争。其论争的焦点主要是对苏轼等人之词看法的不同。在当时,有不少人对苏轼的创新精神给予了高度赞扬。“东坡词,人多谓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19];“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高处出神入天,平处临镜笑春,不顾侪辈。或曰:‘长短句诗也。’为此论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20]由此可见,两派论争之激烈。

张炎批评辛弃疾等人的词是“长短句之诗”,也是站在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角度来说的。在张炎看来,同为长短句,词与诗是有很大区别的。辛弃疾、刘过等人那些率意为言的词不过是“戏弄笔墨”,是一种笔墨游戏。在他看来,这样的词并非词之正宗。由此可见,词的“本色”论对张炎的词学观是有着很大的影响的。

对于填词,张炎认为是一件严肃的事,一丝也马虎不得。如《制曲》云:

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此则意脉不断矣。词既成,试思前后之意不相应,或有重叠句意,又恐字面粗疏,即为修改,改毕净写一本,展之几案间,或贴之壁,少顷再观,必有未稳处,又须修改;至来日再观,恐又有未尽善者;如此改之又改,方成无瑕之玉。倘急于脱稿,倦事修择,岂能无病,不惟不能全美,抑且未协音声。作诗者且犹旬锻月炼,况于词乎!

以如此严格的标准来衡量“守律而不为律所约制,反驱使其律以骋其才华”的辛弃疾,自然他的那些词就算不得词,充其量不过是作为笔墨游戏的“长短句之诗”。

张炎从“雅词”论的角度,仅对辛弃疾词所具有的“骚雅”一面大加赞赏,而对于辛词的豪放则予以批评,这与辛弃疾在词学史上的地位与贡献显然是不相符的。辛弃疾的主要成就在豪放词,张炎没有予以重视,但这并不能说明张炎过于重视艺术性而轻视思想性。他所提倡的“骚雅”不仅有追求艺术性的一面,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了思想性。张炎之所以不喜欢那种剑拔弩张式的豪迈,而更喜欢那些“摧刚为柔”、寄托遥深的词,究其原因,这恐怕要与张炎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张炎所处的时代,正是南宋覆亡、中原沃土沦为异族统治的时代。可以说,像辛词中所体现的那种金戈铁马、英勇杀敌,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侠骨豪情于此时已经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如何在异族统治下既能免遭横祸,又能自保人格节操的思想成为主要的审美思潮。故而,张炎倡导“清空”与“骚雅”,主要是时代审美要求发展变化的结果。这种审美取向的变化,在爱国词逐渐被“风雅”词所取代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

[1]张炎.词源注[M].夏承焘,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7.

[2]沈义父.乐府指迷[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277.

[3]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12165-12166.

[4]金启华,张惠民,王恒展,张宇声,王增学.唐宋词集序跋汇编[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172.

[5]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5472-5473.

[6]叶嘉莹.唐宋名家词论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30.

[7]沈谦.填词杂说[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630.

[8]彭定求.全唐诗:卷二百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1980.

[9]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53.

[10]张惠言.词选:卷二[M].北京:中华书局.1957:58.

[11]黄苏.蓼园词选[M]//黄苏,等.清人选评词集三种.济南:齐鲁书社.1988:68.

[12]杨海明.张炎词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89.

[13]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17.

[1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杜未末,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20.

[15]冯煦.嵩庵论词[M]//唐圭璋.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3592.

[16]孔颖达.毛诗正义[M]//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272.

[17]况周颐.餐樱庑词话[M]//张璋,职承让,张骅,张博宁.历代词话续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79.

[18]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2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50.

[19]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后集:卷三十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253.

[20]岳珍.碧鸡漫志校正[M].成都:巴蜀书社,2000:34.

[21]黄去辉.试论诗词创作中的意象及其营造[J].云梦学刊,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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