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皎然自然观和取境说的统一
2013-08-15唐小燕
唐小燕
(青海师范大学,西宁 810008)
皎然,俗姓谢,字清昼,晚年以字行。湖州长城(今浙江长兴)人,自称为谢灵运十世孙。皎然于大历、贞元间颇负盛名,其撰写的《诗式》从各方面对诗歌的评价标准做了一些规范,是唐代最具系统性、深刻性的诗学论著,在诗歌批评方面对中唐以后有很大影响。《诗式》中强调诗歌的审美标准是自然,皎然将“不用事”的自然之诗奉为第一格,追求诗歌自然而发,不涉事典。又提出了取境说,即审美主体通过主观构思,创作出主体情思与客体物象相结合的意境。实质上要求将自然与取境统一起来,让人工雕饰后的诗歌流露出自然的味道。
一、审美标准——自然观
皎然《诗式》中提出了诗歌的审美标准——自然。“自然”这个美学范畴最早是老庄的哲学用语,就是顺应天成、自然而然的意思。“自然观”自古以来就被中国人所推崇,在不同的政治文化思想及其产生的流派中都有所表现。不同的思想家、政治家将自然观融入自己的主张之中,许多诗人、画家的作品之中也体现出自然之美。如:陶渊明的诗,自然浑成、不加修饰;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将自然巧妙地融于诗画之中;谢灵运也极为推崇自然,钟嵘的《诗品》中引汤惠休语:“谢诗如芙蓉出水”[1],自然可人。在文学批评中,“自然”指作者创作时忠于自身的态度,以性情为诗。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人秉七情,应物思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皎然在《诗式》中极力推崇自然,他赞美谢灵运,对其有很高的评价:“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3]皎然在《诗式》中将“不用事”的自然之诗奉为第一格,坚持“以情格并高可称上”[3]作为诗歌的评判标准。他评价李陵、苏武之诗:“其五言,周时已见滥觞,及乎成篇,则始于李陵、苏武。二子天予真性,发言自高,未有作用。”[3]
然诗中“用事”实为常见之事,对于“用事”的作品,皎然反对生搬硬套,讲究自然贴切。对于诗中有借用典故、模仿前人诗句时,皎然反对偷语、偷意、偷势。在这三者之中,皎然最反对的是偷语之诗。《诗式》中评曰:“不同可知矣,此则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语最为钝贼,……其次偷意,事虽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诗教何设?其次偷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闲域之中偷狐白裘之手。”[3]偷语,是在诗歌中直接借用前人诗中的词语,这使诗歌读起来大同小异、毫无新意,可见诗人懒于创作新词;偷意,是仿写前人诗句,只是换用少许词语,这样不利于诗人创新,创作新的诗歌意境;偷势,也是模仿前人表情达意的手法。总而言之,偷语、偷意、偷势都会让诗人懒于动脑,直接借用前人诗歌中的经典,很容易陷入重复前人创作的陷阱,不利于诗歌的发展与创新。皎然反对三偷,表现出他的创新精神,不屑于雷同前人。但是诗歌中难免会有用典和借用前人诗歌之事,这无法杜绝。皎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他对于“用事”的作品,也要求自然浑成,以体现他追求“自然”的审美标准。
二、意境创新——取境说
佛学中的“取境”原指“取著所对之境,亦即对某一境界有所贪爱,从而染著于心、不能难脱”[3]。荀子、刘勰曾提出过“取象”的问题,但是都没有涉及至诗,且谈论不深切,王昌龄《诗格》中也提出了“诗有三格”之说,其三曰“取思”。皎然大大发展了前人的观点之说,并提出了如何“取境”。皎然的“取经”与王昌龄的“取思”意思大致相同,即创造意境。皎然也将“境”分为了三种,即物境、心境、意境,取境说以意境为中心。皎然以境论诗,认为诗境是充满了情的境,诗歌中的境包含了诗人的真情,即“诗人通过构思,于心中缔构出诗歌的艺术境界”[3]。诗境是虚与实的结合,既有具体的象,又有虚化的境。境与心两者相存相依,心外之物可谓之境,心中之情亦可谓之境,境既可是虚,又可为实。皎然在《诗议》中道:“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定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虚,亦可以对实。”[3]“皎然认为诗境的品位风貌是多种多样的,他用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怨、意、力、静、远等十九字来概括。”[4]
皎然在《诗式》中列专论“取境”。评曰:“或云: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王,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如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3]这里的取境,指主观意向与客观事物相互交融、合二为一,将主观情感赋予客观物体,使诗歌充满艺术气息。取境时既要取现实生活中的象,也要取诗人心中的意,即客观之象与主观之意相结合。有的诗人认为诗歌经过苦思过后就丧失了自然之气,如明人谢榛的《四溟诗话》(卷三)中:“诗,适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鉴其真?”[3]皎然不认同他的观点。相反,皎然认为诗歌的创作需要灵感,而灵感的降临不是凭空而来的,他认为灵感是日常积累与苦思冥想的结果。叶梦得的《石林诗话》有云:“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皆真积所至。”[3]诗歌需要经过诗人一番苦思,反复琢磨、推敲之后才会有佳句,才能成为上品之作。正如僧人齐己在《风骚旨格·诗有二十式》中道:“觅句如探虎。”[3]诗歌的创作,需要探索,不可能凭空而来。
“取境”是主体和客体相结合的过程,诗歌的优劣取决于取境的成功与否。皎然认为,诗歌意境的审美品位、风格和价值都取决于取镜,对此皎然对取境提出了六点审美要求:一是要高,即“情高”,“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3];二是逸,“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3];诗歌的风格与“取境”有直接联系,境高则体高,境逸则体逸。三是要静,“非如松风不动,林穴未鸣,乃谓意中之静”[3],诗歌要具有闲静之美;四是远,即“意远”,“非如渺渺望水,沓沓看山,乃谓意中之远”[3],要“但见性情,不睹文字”,“意远”则诗境高,诗歌才更具价值;五是新,要“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壮飞动之句,写真奥之思”[3],要在“至难至险”处取境,要立意新颖、语言独到、意象奇特,然而反对“偷语”、“偷意”和“偷势”;六是自然,自然包括情感的自然抒发和语言的流畅和谐,要“风韵正,天真全”,“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同时强调要“至苦而无迹”、“至险而不僻”、“高而不怒”、“逸而不迂”。
三、自然观与取境说的统一
关于自然与情性的关系,在皎然之前就有学者对其进行了论述与说明。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提出:“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2]阐述了自然物象与情性以及文辞的关系,自然物象与作家情性是辩证统一的。关于皎然《诗式》中的自然观,很多学者有所研究。在《诗式》中“自然”多次被提及,但皎然并没有对其定义进行明确的阐释。皎然《诗式》中的自然,并非一般读者所想的那种简单意义上的自然,是经过精心雕琢过后却不留痕迹的自然。李壮鹰先生认为:“皎然所提倡的自然,并不是自然主义意义上的那种对客观的照搬和对主观的宣泄,而是艺术化的自然。这种自然并非不思而得,而是来自作家艰苦的构思和精心的陶练。”[3]就像读者评价陶渊明的诗歌平实自然,其实不然,陶渊明作诗并非一气呵成、不假思索,而是经过反复思考,让诗歌读起来自然顺畅、不露修饰。皎然的“自然观”也是如此,他在《诗式》中对谢灵运有这样的评价:“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3]为文要尚于作用、忠于情性,并非一思而得。《重意诗例》中:“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道之极也。”[3]由此可见,皎然《诗式》中的自然不是不加修饰的叙说,而是性情和精思交融后的“自然”。
《诗式》在序言中说道:“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化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句须难,虽取由我衷,而得若神授。”[3]可见“精思”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取境过程中要精思,只有这样才能用最贴切的语言和意境表达出诗人心中的感情。皎然不仅不反对“精思”,还提倡诗人们在创造意境的时候,细细琢磨、苦思冥想,创造出一种最接近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的情境,且这种情境自然平淡、不露斧凿之迹。皎然在《诗式》中也有明确表述:“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故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珠,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含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有易其貌,若不思而得也。‘行行重行行,与君生离别’,此似易而难到之别也。”[3]皎然赞同诗要“苦思”的观点,并认为越是觉得自然不作修饰的诗,越是苦思而得。“苦思”与“精思”缺一不可,诗歌在“取境”过程中,需要苦思与精思相结合,并忠于诗人内心的性情。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才会显得平淡、自然。
皎然在《诗式》中提出的“自然观”与“取境说”看似矛盾,实则不然。“自然”是经过人工雕饰后的自然,皎然追求的自然是诗歌经过苦思与精思取境之后,在艺术特征上仍然平淡、不露修饰的“自然”。因此皎然以“自然”作为评价诗歌的标准,与他提倡“取经说”是不相矛盾的。在“自然”中稍加雕饰,在“取境”的过程中忠于自然,从而达到“自然”和“取境”的完美统一。
[1]钟嵘.诗品[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4:10.
[2]刘勰.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5,693.
[3]皎然.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8,39 -42,59,69,71,93,103,118,367,374,376.
[4]杨星映.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纲要[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1999: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