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谈生命》的文本流变
2013-08-15熊飞宇
熊飞宇
(1.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047;2.重庆中国抗战大后方研究协同创新中心,重庆 400715)
冰心有《谈生命》一文,未见于《冰心全集》(卓如编)的目录,为此笔者曾率尔为文,作《冰心在抗战前后的佚文五则考辨》(载 《云南档案》2012年第7期),将其视为冰心的佚作。同年11月18日,福建师范大学江震龙教授在来邮中,曾予以指正:“您发现的散文 《生命》(注:应当是《谈生命》)后来又改成《再寄小读者通讯四》发表。”一番愧恧之后,遂按图索骥,寻到有关此文的四种版本,发现段落、文字和标点,多有出入。现分别迻录,并在歧异处加以标注,其中圆括号中的文字为初版的文字,方括号中为脱落的文字,而六角括号中为增衍的文字。
一
《谈生命》最初发表于1944年12月25日重庆《大公报》第一张第三版,题名《寄小读者(通讯四)》,作者署名“氷心”。原文如下: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的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乐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岩前阻,他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迴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厓,他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的流着,低低的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电,使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他远远的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他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他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彀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祝福你的朋友氷心。
三十三年,十二,一,雨夜歌乐山。
此为文本一。1945年,《新评论》第11卷第1号,又以《谈生命》为题,重刊此文,作者署为“谢冰心”,“民国三十四年一月三十日出版”,距首次发表一月有余。其文如下: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音乐(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往(注),他曲岩(折)的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迅(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乐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折(岩)前阻,他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迴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身(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厓),他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的流着,低低的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电,使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
终于有一天,他远远的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手(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尽(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到 (倒)两旁的石璧(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上),城墙里(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他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羯(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菲(馨)。
秋风起了,将他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地(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尽(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成相(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彀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May hav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世界,国家及(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1]28-29
此即文本二。较之文本一,其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删去通讯的抬头、正文第一段、祝颂语、具名和日期。在此基础上,改题为《谈生命》,可谓深得斯旨。不过,文中的错字、误排、漏排者,亦比比皆是。而文字上值得注意的变化有 7 点:(1)“冰雪是他的音乐 (前身)”;(2)“大海庄严的伸出手(臂)儿来接引他”;(3)“说不尽(上)快乐”;(4)“他也许长在平原上, 岩石中 (上), 城墙里(上)”;(5)“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菲(馨)”;(6)“May have(there be)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7)“世界,国家及(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
1947年,《京沪周刊》第1卷第27期,再度刊发《谈生命》,署名为“冰心”,“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出版”。文章如下: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的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乐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岩前阻,他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迴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厓[,]他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的流着,低低的吟唱着,轻轻地(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电),使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进)走……?终于有一天,他远远的望见了大海,呵!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生命又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他遇(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嗥)。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和(的)怡悦!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他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他自己的使命!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彀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世界,国家和个人〔的〕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2]11
此系文本三。其特点:一是无分段;二是文字脱落极多。文字上需要注意的变化有:(1)“这激电,这迅雷(电)”;(2)“仍催逼着他向前(进)走”;(3)“他遇(过)着骄奢的春天”;(4)“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 (嗥)”;(5)“成功后的宁静和(的)怡悦”。
文本四是《冰心全集》第三卷中的《再寄小读者·通讯四》,全文如下:
亲爱的小朋友:
一位从军的小朋友,要我谈生命,这问题很费我思索。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
生命像向东流的一江春水,它(他)从最高处发源,冰雪是它(他)的前身。它(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它(他)曲折的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它(他)享乐着它(他)所遭遇的一切——
有时候它(他)遇到□(巉)岩前阻,它(他)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迴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它(他)〔涌〕过了,冲倒了这危崖(厓),它(他)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
有时候它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它(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的)流着,低低地(的)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有时候它(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电),使它(他)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它(他),大雨击打着它(他),它(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它(他)许多新生的力量。
有时候它(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它(他)照耀,向它(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它(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它(他)向前(进)走……
终于有一天,它(他)远远的望见了大海,呵!它(他)已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它(他)屏息,使它(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它(他)。(,)它(他)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它(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相信来生!
生命又像一棵小树,它(他)从地底〔里〕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快乐的破壳出来。它(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上),城墙里(上),只要它(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它(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它(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它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它(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
它(他)过着骄奢的春天,它(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它(他)飘翔喧闹,小鸟在它(他)枝头欣赏唱歌,它(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嗥。
它(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它(他)伸展出它(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它(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
秋风起了,将它(他)的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它(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的怡悦!
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它(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它(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大地庄严的伸出手(臂)儿来接引它(他),它(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它(他)消融了,归化了,它(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
也许有一天,它(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中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
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也有它(他)自己的使命!
要知道:生命的象征是活动,是生长,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
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彀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 (.)”
世界,国家和个人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了。
小朋友,我们愿不愿意有一个成功后快乐的回忆,就是这位诗人所谓之“美丽的黄昏”?
祝福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四(三十三)年[,]十二〔月〕[,]一〔日〕,雨夜〔,〕歌乐山。[3]373-376
作为该文的最终完成形式,文本四除将文本一中的“他”普遍地改为“它”,还将“的”部分地改作“地”。 这是汉语规范化的要求使然。另外新增的两点变动为:一是结尾的日期,由先前的民国纪年,改成公元纪年;二是“直到它(他)〔涌〕过了”一句,补充了一个“涌”字。其余的变化,则在文本二和文本三中,已经出现。如“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中(上),城墙里(上)”和“大地庄严的伸出手(臂)儿来接引”,出自文本二;而“这激电,这迅雷(电)”和“向前(进)走”,则取自文本三。文本四堪称是文本一、二、三的合成与完善,但在空行处却留下遗憾。不过,由上观之,震龙先生的判断,有倒错之嫌:不是将《谈生命》改题为《再寄小读者·通讯四》,而是首先将《寄小读者(通讯四)》改题为《谈生命》。
二
最早视《谈生命》为冰心佚文的是陈子善。早在1999年3月4日的《文汇报》第12版,曾发表其《生命的璀璨瑰丽》,文中提到:“52年前,冰心先生写过一篇散文《谈生命》,发表于当时京沪铁路管理局主办的《京沪周刊》第1卷第27期。《京沪周刊》是份小而冷僻的综合性刊物,以报道铁路新闻,探讨铁路修建为主,兼及时事经济,文艺只是点缀。因此,冰心先生这篇情感真挚深邃、文笔清新柔美的散文长期湮没,为各种冰心作品集和研究资料集,包括迄今搜录最为齐全的《冰心文集》(6卷本,上海文艺出版社)和《冰心全集》(8卷本,海峡文艺出版社)所失收,不为人知。”“现在,冰心先生走了。她老人家的谢世,标志着五四新文学运动最后一位成就卓著、影响深远的作家隐入了历史。作为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我未能有幸亲承冰心先生謦欬,但我想起她老人家90年代初以来给我的好几封亲笔信,想起她赠我的题词,想起她慨然惠允担任我参与主编的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虹影’丛书的名誉主编,对她老人家的宽厚、亲切和关爱,一直心存感激。为表示我的深切的哀悼之情,现把这篇半年前无意中得之于冷摊的先生佚文《谈生命》公之于世,以为纪念。”认为《冰心全集》“失收”,恐陈先生与笔者同病,未及详察之故。但问题的要害是,陈子善的说法,藉着冰心的影响,流播的时间既长,范围亦广,尤其是在中学语文教育界,以讹传讹者,更非少数。因此,正本清源,已成急务。
考察《再寄小读者·通讯四》的文本流变,除须关注其文献价值之外,也不能忽视冰心在抗战时期萌发的生命意识。战争年代,生命的脆弱与顽强同时呈现,在此语境中,冰心对生命的思考更加深入。1940年,冰心为顾一樵书赠一条幅,曰:“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了起来,还加上一分智慧……我起来试走,我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和别离,20 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4]309这是冰心《往事(二)》之十中的一段文字。原文有所不同:“别离碎我为微尘,和爱和愁,病又把我团捏起来,还敷上一层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细端详,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个人!//她已渐远渐杳,我虽没有留她的意想,望着她的背影,却也觉得有些凄恋。我起来试走,我的躯体轻健;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谢病与别离。 二十余年来,我第一次认识了生命。 ”[5]211对此,顾一樵也有记载:“1923年本人乘‘杰克逊总统号’赴美,因此认识了燕京大学毕业的许地山和冰心女士。”“冰心进入波士顿附近韦尔斯利女校。双十节国庆宴会在麻省理工举行,冰心女士曾出席,但12月底,因病住疗养院,本人陪许地山曾往探视。”“据冰心所著往事中,述及1923年11月26日即住圣卜生疗养院。1924年2月20日,已迁沙穰疗养院。5月19日,提及紫罗兰径。此时病已渐好,可以散步。”[4]308-309冰心的条幅,温故知新,既有旧友重逢的喜悦,也有劫后余生的感慨。1942年春天,冰心又写作《生命》一诗,发表在同年11月的《妇女新运》第4卷第9期上。此诗似乎是为吴文藻而作。该年暮春,吴文藻曾身染肺疾,几度命悬一线。诗中充满急切的呼唤,深情的叮咛和温柔的劝勉,以及病人转危为安后的欣慰。至1944年12月的《谈生命》,则通过一位从军朋友的询问,引出自己对生命的思悟。文章以“一江春水”和“一棵小树”作譬喻,揭示出生命道路的一般规律和一般法则,洋溢着高亢昂奋的意志和豁达乐观的精神,对于抗战中的读者而言,自有一种鼓舞人心、激励斗志的作用。
[1]谢冰心.谈生命[J].新评论,1945(1).
[2]冰心.谈生命[J].京沪周刊,1947(27).
[3]冰心.再寄小读者·通讯四[C]//卓如.冰心全集:第 3卷[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
[4]顾毓琇.一个家庭 两个世界[M].张遇,杨波,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5]冰心.往事(二)[C]//卓如.冰心全集:第 2 卷[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