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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陶渊明与陶渊明的自然

2013-08-15袁咏心

关键词:钟嵘司空陶诗

袁咏心

(长江大学工程技术学院 党务工作部,湖北 荆州 434020)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论及陶诗的风格,一般意义上,学者都将其概括为质朴自然,冲和平淡,但这样的概括却有一个问题,不能包容陶诗中“金刚怒目”的一面。要想全面概括陶诗的风格,莫若用一词来概括:自然。这里的自然,不单单指向陶诗自然的表现方式,也指向陶渊明自然的生活状态,更指向陶渊明生活状态与诗歌表现方式的自然融合。对于陶渊明来说,自然不仅仅是他的艺术追求,更是他的人生体验。只有在这一层面上,我们才可能更好地解读陶渊明的诗,并从诗学有关自然观点的演进中,寻找到陶诗不同时代不同遭遇的内在原因。

陶渊明所说的自然,首先是一种生活状态,一种对生活的本真追求。按照陶渊明自己的说法,就是“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序)。对此,《五柳先生传》有一段形象的诠释: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忘怀得失,以此自终。[1](P175)

这样一种自然的生活状态,与庄子的自然观相契合。关于这一点,从陶渊明其他诗歌类似的表述中,可以见得分外清楚,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等等,简直是活脱脱的老庄口吻。《归园田居》其一的恬静闲适中,有着生活的脱俗超然,更有着诗人迷途知返,得归自然的生活状态后,心灵的异常安宁与祥和。

与庄子的贵真一样,陶渊明的自然也以任真为核心。与这种任真相表里的,有他的《乞食》。饥来则去,扣门求赠,倾心相感,冥报相贻。这样一种率性的真诚,舍去了文人的清高和矜持,将一个最本真的陶渊明袒露在世人面前。

率真自然的心态,恬淡自然的生活,超然脱俗的意趣,所有这一切,融合于陶渊明的诗歌中,结撰为陶渊明最深刻的人生体验。他的《饮酒》其五是这一人生体验最为生动的传达,是陶渊明归隐后适意自然人生哲学和返朴归真最深邃充分的体现。因此,在陶渊明这里,诗歌自然的表现方式,或者说诗歌的风格,与其自然的人生哲学完美地统一在了一起。这种统一,尽管依附于自然的表现方式,但自然的表现方式只是陶渊明人生体验的载体,由此带来的表现方式与人生体验意境的浑成,则是陶渊明诗歌的终极追求。相对于有句无篇的魏晋诗歌创作而言,这种对诗歌浑成意境的着力追求,无疑是超前的。这在某一方面,决定了陶渊明诗歌的不被时人所理解。从陶渊明当时的寂寞以及诗论家对自然的界定中,我们可以分明见出这一点。

南北朝时期,最早注意到陶渊明诗的是钟嵘。然而,《诗品·序》总论当世“五言之冠冕”时,有一段话:“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词之命世也。”[2](P3)在其眼中,是没有陶渊明的。其“宋徵士陶潜”语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懽言醉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古今隐逸诗 人之宗 也。”[2](P13)他对陶诗本真的认识,仍是人格角度的肯定,对陶诗价值的认识,仍逃不脱平实本色的表现方式的拘囿。这种平实本色,恰是钟嵘对自然的界定:

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迩来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2](P4)

钟嵘尽管提出了“自然英旨”说,但钟嵘的自然仅仅导向诗歌用语以及表现方式的平实本色。第一个给陶渊明以高度评价的,是稍后的萧统,然而他对陶渊明的赞许,本质上与钟嵘并无二致:“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陶渊明集〉序》)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萧统赞许陶诗的平实本色,但其诗文创作终循时体,与陶诗绝不相类。这就意味着,萧统对陶渊明的认识,并未真正提升到倾心相许的高度。相较陶渊明的自然观而言,钟嵘也好,萧统也罢,他们眼中的自然,更多集中于诗歌中可见的形下部分。从这一意义上说,他们的自然观,是对陶渊明自然观的降格。

爰至唐,《王少伯诗格》以五趣向论诗,将陶诗置于闲逸,举其“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予以证明。这意味着,唐人已开始转入诗歌意境的探讨,但在他们的视野中,陶渊明超越的人格,陶诗冲淡闲远的风格,皆隐而未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列“冲淡”与“自然”品,表明对诗歌意境进一步的关注。其“冲淡”云: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日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2](P38)

其“自然”云: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2](P40)

在司空图这里,“冲淡”和“自然”尽管也是从诗歌的语言层面出发,指向诗歌语言风格的探讨,但其最终落脚点已经导向了对诗歌意境的追寻。这一点,从司空图的“思与境偕”中,也可以得到明显的佐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二十四诗品》鲜明地打上了老庄思想的印记,如“妙机其微”、“饮之太和”、“悠悠天钧”,无论用语与意境,均是老庄思想的认同。这就提示了一点,尽管司空图并没有正面认识到陶渊明自然的价值,但当他以老庄之道来探讨诗歌的创作规律,并以老庄之思来衡量诗歌的价值时,这就已然接近并开启了对陶渊明自然的认识之路。正是在这一点上,清人孙联奎注《诗品》便于“冲淡”下云:“晋陶渊明之人、之文、之诗,俱足当得‘冲淡’二字。”于“自然”下云:“自然,对造作、武断言。心机活泼,脱口如生,生香活色,岂关捏造。此境前则陶元亮,后则柳柳州、王右丞、韦苏州,多极自然之趣。”当然,孙联奎是站在后人对陶诗解读的立场上而言的,不能以此推论司空图就有了这种认识,但孙联奎对陶诗的评价至少揭示了两点:其一,司空图有关“冲淡”和“自然”的认识中,已然隐隐指向了日后对陶诗的真正认识;其二,孙联奎的评价是司空图而后对陶诗客观定评的总结。当然,这一真正的认识始于苏轼。苏轼注意到了陶诗“旷而且真”的人生怀抱的诗化,其《题渊明饮酒诗后》有云: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南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3](P919)

陶诗的自然风格,陶渊明自然的生存状态与人生体验,在苏轼的超然胸襟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苏轼的46题134首和陶诗,不仅是其对陶渊明的倾心相许,也从实践层面上,真正提升了对陶诗风格的认同。当然,苏轼对陶渊明的独赏有其自身的原因与独特的价值认同,也与整个宋代文人的价值取向相关,但在客观上,因其不遗余力地推崇,使得陶诗自然的风神,在诗学与创作的双向推进中,终于得以被全面发掘出来。

[1]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王文诰.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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