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形象的符号学分析
2013-08-15陈蓉
陈 蓉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经典文本宛如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体,其意义随语境和视角的变换而变换,似乎永远不会穷尽[1]。文学经典的最大特点是能够长期给人们提供多重审视空间,衍生出无限解读的可能性。《霍华德庄园》作为英国20世纪久负盛名的文学经典,自然是人们乐此不疲的阐释对象。本文试图在符号学的视阈下,对书中人物巴斯特的形象进行解读和分析。
一、巴斯特形象的双轴关系分析
符号学中的双轴即组合轴与聚合轴,这也是索绪尔四个“二元对立”之一。任何文本包括实践活动的表意都无法排除双轴关系的影响。雅克布森对双轴关系进行了清楚的定义——聚合轴可称为 “选择轴”(axis of selection),功能是比较与选择;组合轴可称为“结合轴”(axis of combination),功能是邻接黏合。符号文本即通过这种比较选择与连接组成,当选择完成后,接受者看到的便是组合轴的呈现,它表现为既定的内容、形式、结构等,直接关乎接受者的阐释;聚合轴则隐身文本之后,潜在地影响文本的风格与接受者的解读。在双轴关系原理中,刺点(punctum)是相对于展面(studium)而言的,是聚合轴上越出常规的、突兀的、反常的现象。赵毅衡教授用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这就像在沉思中突然敏悟,沉思是背景,敏悟是非常规的突破。艺术是否优秀,就看刺点安排得是否巧妙”[2]169。相应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否令人印象深刻,取决于其刺点安排得是否精彩。
《霍华德庄园》中的伦纳德·巴斯特是一个生活潦倒的青年,生活的困窘、社会的不平等使他敏感多疑。他属于中产阶级的底层人物,却向往着上流社会的生活。不过在生存困境不得完全解决的情况下,一个人是无法凭借心智得到精神超越的。他喜欢读书,可是每夜读书只是他用来积累谈资的一个方式,他本人并没有从知识中获得解脱。如蒂比所说: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出诗性来,因为他的情怀与视野都被局限在生存的困境之内了。他将海伦的同情当作爱情,因为他理解不了海伦的精神世界。将巴斯特视作一个符号文本进行解读,这个文本的组合轴上呈现出的就是巴斯特谨小慎微、优柔寡断,又故作姿态的性格特征以及命途多舛、生计窘困的人生遭遇。对于造成他困境的原因,可以对这个文本的聚合轴进行解析。巴斯特与他人谈话的选词本应是宽幅的——上至时政要闻、社交礼仪,下至平常宴饮、生活琐屑理当都能进入正常交谈的范畴。但是他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决定了他不得不在穷困人对上流社会的认识中选词。他想要表达的是他具有上流社会的文明和气质,但实际上他并未真正体验过上层的物质生活,没有具体可感的认识。因此,在他所要表达的意义的同一结构中,能置换的聚合词汇太少,那些可供选择的谈资就成为一种“假性选择”,他的言谈举止都受到这种“假性选择”的束缚。
巴斯特的形象表现了一部分被生活现实所挫败的知识分子在面对生活的困境时,不能正常超脱,只能进行自我迷醉与欺骗。他们无法承担起人作为类的群体的责任,转而投向个人成功的可能性发展。但是,他们所处的文化背景是窄幅的,他们自己的体验和表现,都呈现出一种单一状态。
《霍华德庄园》反映的时代是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城市化的快速发展让巴斯特们感受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瘠,为了摆脱这种贫瘠,他们不得不以资产阶级的标准判断和衡量人的价值。这个既定的标准就是城市化社会的“语法”,使被划分在标准范围之外的群体在选择上受到限定。一部分人被迫放弃聚合轴操作,而如巴斯特这一类的人则试图进入资产阶级文明的范围内,将可操作的聚合轴变成宽幅选择。他们以各种方式向上层社会靠近,以期成为其中的一份子,这种努力造成了社会提供选择的不稳定性。群体性的努力保证了其中少部分人的成功,而这些成功证明了来自底层的身份得到改变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给挣扎中的巴斯特们以希望。工业化的过程可以说是一个不断的以新革旧的过程,社会成员的身份也因此会处于不断的变换之中。当底层人物身份的翻转达到一定程度时,社会的标准就会在无形中得到更改,聚合轴操作的宽度就会向社会新贵的文化背景延伸,之前标准的宽度就会相应的缩小,聚合轴上的组合成分将融入新鲜成分,也变得更为复杂。因此,工业化过程中,社会提供的选择是处于变动中的。聚合轴操作的不稳定性让巴斯特们找不到自己在社会中的文化归宿。他们脱离了乡下农民的身份,走进了资产阶级群体,但是又不被主导话语权的中产阶级上层社会所接纳和认同。因此,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模式,陷入一种身份的焦虑。赵毅衡教授认为,人们在进入身份人际互动时,在每一个场合所得到的人际认同(interpersonal identity)过程是一个排除过程:我认为我是什么身份,取决于我自认为不是什么身份[2]350。巴斯特们一面摒弃之前的身份,追求自己在社会革新中的身份确认,一面在社会的变动中承受不被人际认同的尴尬。
二、巴斯特形象的标出性分析
“标出异类,是每个文化的主流必有的结构性排他要求:一个文化的大多数人认可的符号形态,就是非标出性,就是正常。”[3]13每一种文化都有既定的结构秩序。在既定的文化秩序内出现的新的元素,要经历一个从发生到壮大或者灭亡的过程。每一种新元素的出现,就是一个标出项,对原有的文化秩序产生破坏,因此遭到原有文化的反对和抵制。但是一种文化在排除标出项的同时还必须容纳和忍受标出项。文化对标出项的排斥是出于对文化本身纯粹性的坚持,容忍则是对文化可能性的保护。如果标出项能够在文化主流排斥的情况下仍然得到繁荣发展,则表明此标出项是文化能够实现的可能性之一,应当被理解并且容纳。
“标出”一词带有被动的含义,标出项是被既定文化排拒生成的。在《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就是一个标出的异类。他从另一个阶级走来,化身成为资产阶级的最底层人物。但他又没有甘于底层人物的生活,而是企图跻身于上层社会的文化结构中。他本身的经济地位、文化素养等不足以使他融入到既定的文化秩序中去,因此在施莱格尔姐妹眼中,他是需要帮助的弱势者;在威尔科克斯家族成员眼中,他是被漠视和鄙弃的边缘人。他们都忽视了巴斯特的独立人格与受尊重的权利,从而使其成为以他们的价值观为代表的主流文化的异项。巴斯特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标出项的尴尬和刺眼,往往逃避和施莱格尔姐妹这类人的正面交流。他采取听音乐会、阅读严肃的文学作品等方式,试图改变这样一种状况。但是这种努力正是使他成为一个异项的主要原因。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是一个与巴斯特类似的人物。马丁在所有的价值观崩溃之后认识到,自己阅读的成千上万本书籍成为他与以前同阶层的人之间的巨大沟壑,他再也回不到过去;而他又无法认同资产阶级的观念,也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最后成为一个孤立的、绝望的人。巴斯特也是如此,他每晚坚持阅读严肃的文学作品,希望建立自己独特的理论体系,获得独到的见解。但是在文化素养较高的施莱格尔姐妹面前,他完全无法表达出理想的自己;同时,他也无法和根本不追求文化意义的妻子杰基平等对话。无论是在下层人物还是在上层人物群体中,巴斯特都是一个突出的形象,一个特别的存在。
文学作品热衷于对标出项的表现。可以说,标出项一定程度上就是文化展面上的刺点,对文化风格的表现具有重要的作用。巴斯特形象的形成正表现出当时社会主流文化的特点。巴斯特省下生活费去听自己听不懂的音乐会,买自己理解不了的作品,是因为他想要进入主流群体附庸风雅,因为音乐、文学是上层社会交际的象征。他追求而不能得到认同的身份正是主流文化引以为傲的自我身份认同和防守的结果。标出项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次数越来越多,并逐渐形成一种象征性,反而使其成为一种正常的现象,从被关注变为被漠视。巴斯特的标出性表现为福斯特笔下众多人物形象中的知识分子身份,是被边缘化和异化的形象。异化是指“人们虽然身在社会却不是社会的一部分,是指人们由于与更广泛的人群缺乏联系而在心理上和交往上与社会隔绝起来。他们无法使自己与社会机构建立起富有意义和令人满意的联系”[4]。因此,文学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总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关于知识分子的边缘化、异化或者逆袭等的言说比比皆是。正是因为众多的关注,作品中被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形象成为一个普遍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元素,代表着在人类文明变动的进程中,因为现实的抑制,无法实现自我的这一部分人。因为被关注,这种形象成为艺术作品热衷的对象,作家或者作品成为了边缘群体的代言人。但是,又因为这种大量的描写,知识分子遭遇成为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无法刺激人们进行更深入的思考,受关注的程度逐渐降低。福斯特始终关注人的本质,追求超验生存和生存自由,崇尚人性之爱,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5]。不过单个作家的关注和思考是一种独特而突出的现象,但是当所有人因过多的关注而走向漠视时,之前被关注的对象的标出性就被消费、被降低直至消失。巴斯特开始被施莱格尔姐妹所关注,走进她们的生活,最后却意外死在查尔斯手中。这时霍华德庄园反而因此得到一个契机,在玛格丽特手中呈现出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所谓的霍华德庄园精神得到保存和延续,这一过程是巴斯特的标出性逐渐淡化的过程,也是巴斯特成为福斯特笔下承担 “连接”作用的牺牲品的过程。
三、巴斯特形象的符号修辞分析
“文学评论家韦列克和澳伦认为,象征同意象和比喻的主要区别在于,象征是不断重现的。一个意象有可能被使用一次,但倘若它不断地重复出现,它便成为象征,甚至成为一个象征体系的一部分。”[6]霍华德庄园在文本中正是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意象。重复的出现叠加了文本中庄园的理据性,使其成为文本中的一个象征,代表着资产阶级文化阶层。海伦去霍华德庄园做客的初期,深深地迷恋和陶醉于霍华德庄园的一切。巴斯特最初虽然没有与霍华德庄园发生直接的联系,但是他将施莱格尔姐妹视作了资产阶级文化阶层的代表,是他想要努力接近的目标。从这一点看,庄园文化也成为了巴斯特的精神归宿。“象征是在文化社群反复使用,意义累积而发生符用学变异的比喻。 ”[3]221霍华德庄园的意义在巴斯特的死亡等事件中生成,庄园成为文本中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者多关注福斯特小说中的“连接”主题。阮炜认为“小说中的那种‘连接’,主要是指知识分子与工商实业阶级的上层(威尔科克斯家族)和下层(伦纳德·巴斯特)人士的沟通,他们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是中产阶级内部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7]。实际上,文本中所表现的最突出的连接,应该是工商实业阶级的上层(威尔科克斯家族)与主流文化标准中的知识分子上层(施莱格尔家族)之间的沟通。小说以霍华德庄园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这条线索表达的是霍华德庄园精神,是连接的中心,而巴斯特只是这种连接中的一个工具。文本中霍华德庄园精神并没有完整地表现出来,但是通过对两任威尔科克斯太太的分析能窥知其貌。威尔科克斯太太和玛格丽特显然都极为注重“家”的精神内核,“活人一世,要是不能在出生的屋子里死去,他们所谓的文明还算是文明吗”[8]99?“房屋住宅就是家的代名词,象征着使个人同其祖先联接起来的家庭和传统。”但是巴斯特却失去了这样一个承载自己所向往的文明,连接自己和祖先的处所,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孤立的、无根的漂泊者。
另一个代表资产阶级文化的元素是文学和诗性(poeticalness),这是构筑巴斯特形象的重要因素。巴斯特在施莱格尔姐妹面前唯一一次没有嗫喏的交流是关于他某个周六在荒郊的月夜行走。这是一次充满诗性的行为,尽管蒂比说,他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诗性来,但是施莱格尔姐妹仍然被巴斯特的行为吸引了。“诗性,即把符号解释者的注意力引向符号文本本身。”[9]也就是说,诗性是通过符号文本的表现形式体现出来,而不是符号表达的意义。关于这一次月夜漫步,巴斯特的体验和施莱格尔姐妹的想象完全不符。巴斯特想要回归大地,回归自然。于是,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他践行了阅读文学作品所获得的理想情怀。但是,在实践的过程中,他没有得到任何浪漫的体验,没有感受到姐妹俩想象的妙不可言的拂晓,“带着令人难忘的真诚,他回答说:‘没有什么可妙的’。这一回答又像一块鹅卵石迎面打来了。他娓娓道来,话中隐约可见的自卑和文学色彩通通让这块鹅卵石击中了,连一再提及的斯蒂文森、‘大地之恋’,以及他那顶丝绸帽子,都没有幸免”[8]114。因此,打动施莱格尔姐妹的并非巴斯特的解释和描述,而是巴斯特月夜行走行为本身所具有的诗性。这并非巴斯特企图达到的目的。他所希望的是从这次荒郊行走中感受到精神之于自然的归属,但是根据他的体验,这显然失败了,他“没有真正把他同自己的生活与天性结合起来。他没有意识到回归自然的本质需要的是比书本更非凡的东西,是引导书的作者把它们创造出来的那种精神”[10]。而施莱格尔姐妹对其行为的赞赏,也不是对他思想理念的认同,而是对充满文学意味的理想化行动的认可,因为它符合资产阶级文化阶层对形而上精神体验的追求。所以,这唯一一次“伦纳德成为了伦纳德”,实际上是巴斯特连同他对文学的精神追求行为一起被符号化的体现,施莱格尔姐妹成为这个符号的阐释者。
四、结语
巴斯特是人们解读《霍华德庄园》的一个核心切入口。在符号学视阈下,巴斯特是一个被排除在社会语法规范之外的人物,社会语境中提供给他的是逼仄和不稳定的选择,但他试图去越过选择的界限,建立自己的话语模式,最终不免失败。在规范的排拒下,他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标出项,最后,他的一生结束在他试图消除自己身上的标出性的过程中。
[1]梁旭东.遭遇边缘情境——西方文学经典的另类阐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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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郝佳丽.论爱·摩·福斯特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D].青岛:青岛大学,2012.
[6]陈凯.爱·摩·福斯特的长篇小说《霍华兹别墅》的象征主义技巧[J].福建外语,1990(Z2).
[7]阮炜.《霍华德别墅》中的化人和生意人[J].外国文学评论,1992(2).
[8]E·M·福斯特.霍华德庄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9]龙艳.《霍华德别业》中的意象与象征[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
[10]李婷文.失败的“回归”——从生态批评的视角看《霍华德庄园》中巴斯特回归自然的尝试[J].鄱阳湖学刊,2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