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符号游戏
2013-08-15郑哲
郑 哲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少年派完成了他的奇幻漂流,带给我们的是一场精彩的符号游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下文简称《少年派》)根据扬·马特尔“最不可能被影像化的”、风靡全球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由入围过第77届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项的编剧大卫·马戈操刀改编,好莱坞华人导演李安执导,经过4年的筹备才拍竣。2012年9月28日在纽约电影节全球首映后大获好评,于2012年11月22日在中国正式上映。自上映以来,凭借“零差评”的好口碑实现了次周票房“零跌幅”的神话,文化界、影视界立刻掀起了关于影片“意义”和片中大量出现的“象征形象”的讨论。本文试图将影片作为一个符号学文本进行解析。
一、《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人物构造
1.人物命名的指示性
《少年派》这部电影中的主要角色有二,一是“派”,二是老虎“理查德·帕克”,二者的命名各有玄机。从一开始,“派”这个称呼的设定就是一次成功的符号行为。男主角在影片中的原名是 “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但“派西尼”的发音很像英文中的“小便”,派小的时候总被周围的同学嘲笑而大为困扰。于是,当他进入一所新的学校时,通过一天的努力,在不同的课堂背出圆周率 “π”——这一无限不循环小数的小数点后n位,终于成功地将自己的称呼变成了“派”。他知道名字这个人际交往最初的符号的重要性,利用了提喻这种符号修辞格,将“派”和“π”联系到了一起。“π”是一个有趣的数学常数,无规律、无终点,以神秘的姿态计量着最完美的图形“圆”,于是“派”这个称呼可以衍生出理性之外的无限想象空间。这个看似信手拈来的名字,在印度少年的漂流成长故事中实际上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指示符号。
老虎“理查德·帕克”的命名有着更深的含义。英国历史上,有一起震惊世界的海难食人案,让人们开始质疑并重新界定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1884年,游船“木犀草”号沉没,4名船员被困在南大西洋,除了3名船员,还有一个名叫理查德·帕克的17岁男仆。在茫茫的海上漂流中,3名成年船员杀死了孤儿理查德·帕克,分食了他的肉,因此得以生还。于是,“理查德·帕克”这个名字就经常与海难联系在一起,意味着漂流和自相残杀。显然,这里给一头老虎命名为“理查德·帕克”自然有着深层考虑。
2.人物符号的双轴建构
影片角色的选择显然暗含着符号的双轴操作。瑞士符号学家费尔迪南·德·索绪尔在其著名的四个二元对立(能指/所指,语言/言语,共时/历时,组合/聚合)中,提出了符号文本的双轴关系。任何一个符号表意活动,都要在双轴关系中展开,即组合轴和聚合轴。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罗曼·雅柯布森在20世纪50年代对这两个术语作出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解释,聚合轴可称为“选择轴”,功能是比较与选择;组合轴可称为“结合轴”,功能是邻接黏合。组合轴显现于文本之中,这一层面操作的表现性很强,我们看到了主角派,看到了名叫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也看到了他们的邻接关系。但聚合轴是一条隐含的线索,它无法全面地呈现,一旦文本建构完成,聚合轴就自然退出,文本中所展示的,只是通过聚合操作挑选出的结果。主角派的身份有多种聚合选择,包括国籍、性别、长相、年龄,甚至还有上文提过的他的名字等等。因为这里的主角在初始阶段并没有特别的要求,在故事中,并不一定要选择这样的人物,而在电影角色层面,更不是只能选择1993年出生于新德里的年轻演员苏拉·沙玛,主角派的特质可以说是由环境的变化塑造并体现的,对人物背景不作严格审视。隐含主角老虎也有多种聚合选择,可以是豹子、狮子、狼等等,因为影片中的这一角色是在暗指派,或者说人性中的“邪恶”和“阴暗”,以弱肉强食为第一原则的自然界的很多动物都可以被赋予诸如此类的含义。最终作者在聚合轴中选择了派和孟加拉虎这两个形象,他们在影片中的互动就是组合轴上的连接,在这一选择和结合的基础之上,才构成了现在受众所看到的故事情节。
聚合轴操作存在宽幅和窄幅之分,主角派的人物背景和孟加拉虎的聚合选择虽然在结构上可以用其他元素取代,在意义上也同样有近似代替物,但这个位置上的元素在聚合轴上的选择仍有很大的限制,它必须本身具有某些特质,也就是说,相对窄幅。在这部影片得到了大量社会关注之后,网络上立刻出现了一系列模仿电影海报中形象和布局的照片,海报中派和虎一远一近眺望远方,搞笑照片中则变成了一个以毛巾作头巾、以运动裤作印度长裤的模仿者和一只弱小的白猫在与海报相同的位置关系上同时看着一个方向,这样的组合大大拓宽了聚合轴的选择,使之成为宽幅选择。
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结构创建
1.双故事解释漩涡
常见的电影结构方式有单一因果线性结构 (多数好莱坞商业电影采用)、回环套层结构(《罗生门》《公民凯恩》等采用)和交织对比结构。《少年派》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精彩的双故事塑造,这是对交织对比结构的准确把握,通过相同时空中两种不同情境的对比,让两条叙事线索都得以发展。影片讲述了成长于动物园的印度少年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在父亲的带领下举家乘船移民,却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遭遇海难,他与斑马、猩猩、鬣狗和一只长在动物园并一直被派认为怀有善意的孟加拉虎同处一条救生艇,为了求生,展开了厮杀。在太平洋中漂流的227天里,从警惕、试探到驯服、相伴,派和虎一同演绎了一段险象环生的奇幻旅程,然而当他们终于漂到港湾获救时,虎却消失于丛林,留下派将这段故事讲述给旁人。就当观众惊叹于派的奇妙漂流经历时,影片最后五分钟却讲述了一个与之前故事完全不同的版本,现实、残酷、血淋淋。在这个版本里,四种动物各有所指,动物的食物链与人物的猎杀链一一对应,派的求生故事被惊人地逆转了。派将这个故事讲给在他获救后前来了解情况的日本货轮公司调查员,讲给片中的作家一角,又借助大银幕讲给所有的观众,留下一个符号文本的解释漩涡:两个故事互不相让,同时表达意义,虽然意义相悖,却不能相互取消,甚至在情节上可以相互补充,剧情的冲突造成了双义并存,使得“解释”在两条路的分岔口上无从抉择。派给我们讲了两个故事,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让我们去选择相信哪一个,事实是,当他按照讲故事的顺序将这两个故事先后抛给我们之后,不论我们告诉自己去相信哪一个,另一个故事都不会消失,这个解释漩涡会始终存在。
2.双故事符号修辞
如果说派和虎是双故事的主线,那么这两个故事中相互提示和对应的人物及情节,也自然是电影不容忽视的亮点。斑马—水手、猩猩—母亲、鬣狗—厨师、老虎—派……这里,派的叙述中运用了大量的符号修辞。当派在电影中讲完了两个故事,记者告诉了观众这两个故事中角色的连接,但其实,在派之前的讲述中,已经有了细微的提示。断腿的水手在海难发生要跳入救生艇时大喊“斑马”,而之后断腿的斑马就出现在了救生艇上;海难之后,派在海上救起了悲伤的猩猩,派问它“你的孩子呢”,那时派的母亲失去了大儿子;厨师在船上对派一家人很不友好,甚至还和派的母亲发生冲突,在漂流的故事中,鬣狗咬死了猩猩;派告诉我们,这只孟加拉虎的原名是“thirsty”,当他和哥哥打赌在教堂里偷喝圣水被牧师发现后,牧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You must be thirsty”……这些小的线索正是符号的转喻,依靠意义的邻接关系,形成了故事的关联。派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即使是在货轮失事严重缺乏营养和食物供给的情况下,他仍然不忍食肉,但终于还是敌不过生理的需求,第一次用锤子杀死一条鱼。事后,他痛哭流涕,并向神灵忏悔。实际上,这个情节的隐喻是,他在真实版本里杀掉了厨子并忏悔。在派离开印度之前,曾有一段青涩的恋情,女孩在派的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此后,派一直戴着这条“手链”,作为他喜欢过的女孩的提喻。不难看出,明喻、转喻、隐喻、提喻等符号修辞方式在电影中得到了充分的运用,这些巧妙的设计增添了电影的深度。
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符号文本解读
对于符号文本的解释,接收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会得到不同的答案。“符号文本对意义解释并不是完全被动,听凭接收者任意处理,符号携带着各种标记,推动接收者往某个方向解释。”[1]177雅柯布森在卡尔·毕勒的“工具论模式”基础上提出了著名的符指过程六因素分析法。赵毅衡教授将这六因素作了如下术语翻译:发送者(addresser)、接收者(addressee)、对象(context)、文本(message)、媒介(contact)、符码(code)。在解释文本时,这六要素的位置并不平衡均等,而是根据不同的评价标准而有所偏移和侧重,当符号文本的其中某一个因素成为主导时,接收者的解释就会出现相应的特殊意义。
“当表意侧重于发送者时,符号文本出现了较强烈的情绪性(emotive)。 ”[1]178一部电影的发送者通常被接收者默认为是导演,在《少年派》的表意过程中,如果侧重去宣传著名导演李安,我们就能得到关于李安制作这部电影幕后的很多细节,尤其是“历时4年、耗巨资、带领团队完成了艰难的拍摄和制作过程”等描述。这时,《少年派》的呈现就伴随着对于导演和整个团队的信赖和期待,感性的正面情绪不证自明。
“当符号表意侧重于接收者时,符号出现了较强的意动性(conative),促使接收者做出某种反应。 ”[1]178在《少年派》的表意中,不能不提到电影上映之前和持续在整个档期内的广告和宣传,这些传播活动的发生,其目的就是要通过全方位、广接触率和覆盖率的媒体参与来提升目标受众对影片的熟悉度、好感度和期待程度,从而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实现票房目标。
“当符号表意侧重于媒介时,符号出现了较强的交际性(phatic)。”[1]178《少年派》根据扬·马特尔风靡全球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它从纸质媒介发展到活动图像,让接收者有了更直接和生动的印象。而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制片方选择了3D这一媒介渠道,更是体现了观众和影片之间的互动,随着3D市场的日益繁荣,很多电影都选择了这一媒介进行呈现,符号文本在这一层面的任务是占领渠道,而3D技术本身,就能够给观众带来巨大的享受,内容反倒是其次。
“当符号表意侧重于对象时,符号出现了较强的指称性(referential),或称外延性(denotative)。此时符号过程明显以传达某种明确意义为目的。”[1]179《少年派》是一部引人深思的电影,它的成功可能也正是在于此,除了情节架构、人物设置、画面编排和技术效果引人入胜之外,每一个观影者都试图透过文本去寻找对象和意义,影评和观后感中都有大量文字去描述受众的理解。也就是说,相比于电影市场的众多影片,《少年派》更容易让人走入对意义的思考中。电影通过双故事叙述讨论了人性的善恶,更像是一场关于法律、道德、信仰和生存现实的辩论,其焦灼点在于面临恶劣生存环境压力时,能否降低底线。
“当符号侧重于符码时,符号出现了较强烈的元语言倾向,即符号信息提供线索应当如何解释自身。”[1]179派讲述了两个故事,让观众自己去选择相信哪一个,但观影者都明白,第二个残酷的、现实的故事才是真相。在人物对话和情节设置中,符号信息提供了应当如何理解自身的线索。
“当符号侧重于文本信息本身时,就出现了诗性(poeticalness),文本本身的品质成为主导。 ”[1]179《少年派》是一部制作精良的电影,在它的表意过程中,即使不去看任何其他伴随文本,只从艺术的角度欣赏电影,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影片中运用的大量符号都有其自身的意义和功能。但符号本身也可以占据主导地位,极端来讲,对于电影院里的小孩子,可能会对这种美丽的画面有更为直观的认识,在他们眼中,符号文本的形式就成了电影的意义所在。
在电影中,到处都可以看到符号的魅力,上文只针对占据话语场比重较大的情节作了简单的符号学分析。食人岛的“形象转喻”,岛上绿色植物不受媒介和文化限制的“概念比喻”,派与虎的关系体现出的人性的“情景反讽”等等,都可以在符号学中得到解释。
在影片的最后,作家问派:“所以你的故事最后是一个happy-ending?”派回答:“这取决于你,这个故事是你的了。”这句话同样也是说给每一位观影者的,派的故事讲完了,观众可以用自己喜欢的任何方式去解读。派用这个符号游戏叩问每一个听故事的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人性的动摇之中,应该做怎样的选择。
[1]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