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关系的历史考察
2013-08-15叶文益
叶文益
(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广东广州510623)
邓演达是著名的国民党左派领导人之一。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忠实地执行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为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革命纲领倾注了毕生心血。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邓演达曾与中国共产党人坦诚相处,真诚合作,结成了亲密的友谊。大革命失败后,他坚持“反蒋”,坚持推翻南京政府的反动统治,并提出了“平民革命”的理论,制定所谓“中间路线”,创建“第三党”,主张“建立以农工为中心的平民政权,实现社会主义”[1]。这一主张本与中共的奋斗目标基本一致,但他却一反常态对中国共产党采取排斥、指责的态度,从而走过了一段曲折的道路。本文拟就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特殊关系,试作考察与论述,以求诲正。
一
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始于大革命国共合作时期。这期间,在国民革命军中担任重要职务的邓演达,重用和信任共产党人,延揽大批共产党人在身边工作,并与共产党人并肩共事,精诚合作,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1924年黄埔军校创建后,邓演达被任命为训练部副主任兼学生总队长。在其属下的学生队中,就有担任队长的茅延桢、金佛庄,担任区队长的曹石泉、郭俊等一批共产党员,邓演达信任他们,大胆放手让他们开展工作。他在军校内同情和支持共产党人的活动,晚上查夜,碰到共产党学员召开党小组会,他不但不加以干涉,而且还亲切地关照学员“务必注重身体,切不可耽误过多的睡眠时间”[2]。1926年1月,邓演达继任黄埔军校教育长,主持校务。他更是积极罗致人才,荐能任贤,将在德国求学时结识的共产党人同学孙炳文、高语罕等,安排到黄埔军校任职,并多次要求刚从德国回来的军校政治部副主任、共产党人张申府推荐海外留学而有学识的人士到军校工作。此后,黄埔军校政治部先后就曾有共产党人周恩来、卜士奇、包惠僧、邵力子、鲁易、熊雄等任职。当时,军校中教育长与政治部在工作上频有接触,联系颇多,关系密切,邓演达与这些共产党人融洽相处,并全力支持他们的工作。
1926年7月,邓演达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后,一如既往地重用和信任共产党人,充分发挥共产党人开展革命宣传和军队政治工作的长处,曾经邀集共产党人周恩来、包惠僧等“商量政治部的工作方针与人事配备”[3]217,并将一批共产党员安排在总政治部任职。在制定国民革命军宣传队组织条例时,邓演达也指定共产党人林祖涵、李富春、恽代英三人负责审查。革命军攻克长沙后,总政治部出版了《革命军日报》,也由共产党人郭沫若兼任主编。
北伐军占领武汉后,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科于1926年11月从广州迁至武汉,邓演达兼任该科主任。他依靠共产党员和苏联顾问办学,聘请了恽代英、郭沫若、周恩来、李富春、李达、蔡畅、陈潭秋、项英等一批共产党员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科的政治教官[4]20。当时,以邓演达为主任的革命军总政治部,基本上也是由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组成。在总政治部内的主要共产党员有李民治(一氓)、潘汉年、孙炳文、恽代英、郭沫若、高一涵等,邓演达信任他们,与他们相处共事,团结合作,使总政治部成为武汉政府的一个左派核心,被称为“革命之中心机关”[5]。当时曾在邓演达属下工作的共产党人包惠僧,曾这样评述武汉时期邓演达与中共的关系:北伐军克复武汉后,以邓演达为主任的总政治部中的三个科长,有两个是共产党人。“总政治部的工作,差不多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因此造成了蒋介石与邓演达的矛盾,而我们的工作因为邓演达接近我们的关系,得到很多的便利,得到很大的发展”[3]217。邓演达与中共的亲密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邓演达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的竭诚拥护者和积极支持者。他坚定奉行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坚持与共产党人同一立场,反对蒋介石的反共卑劣行径。1926年3月蒋介石制造反共的“中山舰事件”,邓演达明察秋毫,洞悉其奸,认为是蒋介石的一次反共篡权的不轨之举,“近于反革命行动”[6];5月,蒋介石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反共的“整理党务案”,致使担任国民党中央各部部长的共产党员全部辞职,而蒋介石权力则急剧膨胀,其“总司令权力超于国民政府之上”,邓演达“睹此现象”,也“颇不满于现状”[7]。他从中更进一步看清了蒋介石的险恶图谋,其“反蒋”态度愈益坚决。
武汉时期,作为国民党左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在当时召开的各种会议上,邓演达不仅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反蒋立场,而且还公开支持共产党人的革命主张,与共产党人互相支持,密切配合,共同促成正确决议的通过与实施。1927年3月,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召开,反蒋问题是全会的中心议题。会上,共产党人恽代英提出了裁撤由蒋介石把持的军人部的提议,邓演达表示赞同和支持。他说:“仍以总政治部名称适合,而军人部则可以裁撤。”这次全会决议旋即撤销了军人部。这明显是针对蒋介石而削弱其膨胀的军事权力的一个举措。当年蒋介石对邓演达的“联共反蒋”言行耿耿于怀,记恨在心。他在自己的日记中称邓演达“煽惑挑拨,无所不为”[8]。可见,武汉时期的邓演达,其言行已经被蒋介石记录在案,被列为“危险人物”之一。
正因为如此,邓演达与他主持的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受到了国民党右派和新军阀的仇视。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迅即派出军警封闭了总政治部上海办事处,并以总司令的名义发布告示,诬称“政治部主任邓演达等,援用私人,充塞部曲。其宣传训练等工作,显图破坏国民革命之战线……淆惑军心,背叛主义,违反军纪,分散国民革命军事力量”等罪名,下令取缔。同时,蒋介石还发布了通缉令,对邓演达等人实施通缉,宣布“按治其首从”[4]30。对于蒋介石的叛变,邓演达严正指出,蒋介石“是替帝国主义效劳”,“是中华民族千古罪人”[9]。
邓演达出身于农家,熟谙农民疾苦。因此,农民问题是他一直关注的问题。为了寻求解决这一问题的良策,邓演达主动提出与共产党人一起商讨,拟定办法。邓演达认为,土地问题颇为复杂,“最好正式请共产党的同志共同讨论”。他除了邀请毛泽东、谭平山参加土地委员会之外,还决定正式请中共中央负责人陈独秀、瞿秋白、张国焘参加讨论有关土地方面的问题。在国民党二届三中全会上讨论土地问题时,邓演达与共产党人紧密配合,相互支持。他尤其与共产党人毛泽东的配合最为默契,因为在农民问题上他们两人的观点基本一致。当毛泽东提议制定一个土地纲领的意见时,邓演达当即表示:“毛同志的提议很好!”公开表示支持。他的这种与共产党人坦诚相待、密切合作的态度,深受共产党人的赞赏。毛泽东曾经说:“大革命时代搞农民运动,陈独秀、彭述之不同我合作,倒是邓演达肯同我合作。”[10]周恩来也说过:当邓演达“从苏联回来,在讨论土地问题时,他和毛泽东同志的意见一致。他积极主张摧毁封建势力”[11]166-167。
在大革命时期,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人之所以出现这种真诚合作、亲密融洽的关系,究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几方面的因素:一是邓演达本身就是一位坚定的国民党左派领导人,他长期受到孙中山革命思想的熏陶,竭诚拥护和忠实执行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能够真心实意地与共产党人合作奋斗,共同推进国民革命事业。二是邓演达十分赏识共产党人出色的组织才能、工作态度和奋斗精神。在平时的相处共事中,共产党人卓越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尤其极其佩服周恩来。他曾对郭沫若说过:他实在羡慕周恩来的计划性和组织力[12]。而对于那些国民党右派分子,邓演达则甚为反感,另眼看待,不予重用。在邓演达担任武汉行营主任期间,“周佛海原在行营属下的秘书室当中校秘书,邓演达因为他参加过西山会议派的活动,不喜欢他,也不给工作他做”[3]289,将其晾在一边。三是邓演达与共产党人在国共合作、反蒋、农民与土地等重要问题上看法相同,认识一致,有相近的目标,也有共同的语言。这也是促使邓演达与中共关系亲密融洽的重要原因。
1927年6月底,邓演达因汪精卫背叛革命,被迫愤然辞职,悄然离开了武汉,前往莫斯科。就在邓演达离开武汉之前,心里还惦记着国民革命的命运,心系着与他共事合作的共产党人的安危。他曾让谭平山转告中共中央:“注意汉口‘马日事变’之到来,何键一定开刀无疑”[13],叮嘱一定要密切关注局势,做好应变准备。一个非中共成员,如此热心关照中共注意警惕和防备突发事件的发生。仅凭这一点,也足可证明当时邓演达与中共关系的亲密程度。
由上可见,在大革命时期,邓演达是真诚、忠实的“联共”派,是中国共产党可靠的朋友。他与共产党人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亲密合作,建立了战斗的友谊。特别是在大革命的后期,当蒋介石、汪精卫反共面目相继暴露后,邓演达能够顺应历史潮流,坚持反蒋、反汪,与共产党人一起共进退,义无反顾地同背叛革命的蒋介石、汪精卫展开坚决的斗争,充分体现了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的真挚朋友情谊。
二
大革命失败后,邓演达于1927年8月15日抵达莫斯科。到达莫斯科后的第三天,共产国际曾召开大会欢迎他。中共旅俄支部也曾派人与他晤谈,并意在说服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没有同意。在同斯大林及共产国际领导人拉狄克会谈时,邓演达曾多次陈述自己对中国革命问题的意见,强调中华民族“自求解放”的重要性,希望共产国际今后不要指挥中国革命,但“可作友谊上的赞助”[14]。然而,这些意见对于共产国际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由于双方看法不同而“话不投机”,共产国际领导人对他的诉求反应冷淡。为了申明自己的观点,邓演达还同共产国际、中共一些领导人发生过争论。非常明显,邓演达的这一次莫斯科之行并未遂心如愿。无奈之下,他于同年12月离开莫斯科前往德国柏林。满怀希望而来,却带着失望离去,本想从共产国际处寻求同情与支持,岂料却招来了不公正的对待。可以想象,此时邓演达的心情是何种滋味。从邓演达离苏赴德的举动中,我们可以看到邓演达与共产国际、中共的关系已经显现了裂隙的端倪。
大革命失败,国共合作破裂,中共不得不在政策上做出新的调整。1927年9月19日,中共中央在总结南昌起义的教训后认识到“复兴左派国民党的估计不能实现”,于是通过了《关于“左派国民党”及苏维埃口号问题决议案》,通告全党:“八月决议案中关于左派国民党运动与其旗帜下执行暴动的一条必须取消”;“彻底的民权革命——扫除封建制度的土地革命,已经不用国民党做自己的旗帜”;以后关于组织群众的革命斗争,也不“再在国民党的旗帜下进行”。该决议案还做出了“建立苏维埃”的决定,提出“现在的任务不仅宣传苏维埃的思想,并且在革命斗争新的高潮中应成立苏维埃”[15]。此后,中共结束了与国民党左派最后的联合,开始以中国共产党的旗帜来独立领导中国革命。对于“抛开国民党旗帜”的问题,周恩来后来曾做过说明:大革命失败后,“假如邓演达没有走,仍与他合作,是还可以用国民党旗帜的。但在南昌起义之后,只有共产党是革命的,国民党叛变了,这时再用国民党和三民主义的旗帜,就会使群众的认识发生混乱”[16]。
从中国革命路向的选择和实践的效果来看,中共当时“抛开国民党旗帜”、独立领导中国革命,是明智而正确的。中共的这一指导思想和主要政策的重大转变,是共产党人经历了反共“清党”之后,从血的教训中醒悟到对于凶残的反动派不能坐而待毙、甘受宰割,必须实行武装反击的道理,因而开始了独立领导武装斗争、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探索。这也是共产党人比邓演达看得更为高远的地方。然而,共产党人的这些做法与举动,对于此时仍寄望于国民革命的邓演达来说,很不理解,也一时接受不了,因而进一步裂开了邓演达与中国共产党之间的关系。因为邓演达是希望能够继续维护国共合作的局面来复兴中国革命的。他在莫斯科向共产国际申述自己的观点时,仍力主“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继续合作,恢复国民革命,努力实现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17]。在邓演达看来,只有国民党左派与中共继续合作才能领导工农进行国民革命。因此,中共自行抛开国民党旗帜、独立领导中国革命,与邓演达的意愿相悖,使他想不通,难以接受。况且,中共党内这期间正受“左”倾盲动思想的影响,实行“遍地开花式”的武装暴动、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探索与实践,这也是邓演达所极力反对的。邓演达认为在中国建立苏维埃政权,“实际是要使中国成为第三国际的属邦,苏联的附庸”[18]。1927年秋冬间,中共领导的秋收暴动和广州起义建立了苏维埃政权后,邓演达就曾经撰文横加指责,说“中国共产党在湘鄂赣三省及其他僻远地区所煽动起的暴动与所谓苏维埃政权,并不是因为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与行动适合于中国民众的要求底结果”,而这“只是偶然的现象”,“是一时的现象”。甚至还说:“自1927年12月中国共产党在广州暴动建立所谓苏维埃政权以后,已经暴露了它的阴谋与盲动。”[19]从上述言论中,一方面可以看出邓演达对共产党人革命实践的误解,另一方面也反映出邓演达与中共之间的矛盾在进一步激化。
面对国民党右派叛变革命、共产党已亮出自己的旗帜独立开展武装斗争的客观现实,邓演达与谭平山等人酝酿筹建新党,希冀能在国共两党之外寻找一条中国革命的出路,但共产国际对邓演达及其筹建的“第三党”却持严厉的批判态度。1928年2月,邓演达、谭平山等筹建的“第三党”还未正式公布政纲,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九次扩大会议在其通过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中,就认为邓演达等组织的第三党,“是孟塞维克的反工农的党,做蒋介石及其他工农刽子手的走狗”,并指示“中国共产党应该实行严厉的斗争”[20]。共产国际决议案的定性结论,并非以第三党的政纲作为依据,也没有对第三党的实际行动进行考察,而是以自己的主观认知和好恶来武断论定。这种轻率的定性,不仅伤及“第三党”,而且也将“第三党”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当时,共产国际具有特殊的权威,中共作为它的一个支部,根据当时的组织原则和组织纪律,不能不相信和尊重。于是,中共中央政治局于同年4月30日发出第44号通告,宣布“接受这一决议”,并“切实执行这一决议案必要的具体步骤”。很显然,共产国际的“左”倾指导思想和政策,直接影响着中共与邓演达及其第三党的关系。此后,按照共产国际的基调,中共开始了一个相当长时间的对邓演达和第三党的批判。1928年7月,中共六大通过的《政治决议案》中,就表示“赞成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九次扩大会议所作出的对于邓演达、谭平山的所谓‘第三党’的估量”,提出中国共产党对于“第三党”的任务,“就是指斥他们在反帝国主义运动和‘民族运动’之中的动摇犹豫和妥协,指斥他们是统治阶级的奸细”[21]。这种不符合历史事实且语气十分尖刻的指责,更加深了邓演达与中共之间的误解。
这期间,邓演达面对来自各方的苛刻责难,也奋起回应与抗争。他陆续发表文章,批评和指责共产国际、中共及其施行的政策,其口气也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邓演达指责:“中国共产党只是盲目的执行第三国际的命令,在主观上说是不自觉的——工具主义者,在客观上妨碍中国民族解放与平民大众解放的前途。”[1]他认为,中国城市的工商业者“被迫而入于反革命的道途”,而乡村中的自耕农“被迫而流于放逐流浪的地位”,皆因共产党“过高地估计中国社会,而用社会主义革命的手段去行动”的结果[22]405。因此,他批评共产党的“盲动是不顾世界革命及中国社会的客观条件而妄想在中国实行共产主义革命”[19];指责“过去工商业者之反对农工运动及加入反动的营垒,一半是因为经济的和社会的关系,一半是因为中国共产党之超时代的盲动政策所造成”[23]310。应该说,邓演达对中共的批评和指责,多集中于1928年至1931年这段时间,而这期间正是中共党内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把共产国际决议和苏联经验神圣化的错误倾向盛行的时期。邓演达所指责的“左”倾盲动,在当时中共党内确实存在。当时的中共中央在共产国际“左”倾理论指导下,没有认识到革命形势已经转入低潮,而是错误地估计形势,不顾主客观条件,盲目地发动武装起义,并实行了一系列过“左”的政策,既在一定程度上触犯了小资产阶级的利益,也给中国革命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当时邓演达针对中共党内的盲动政策和过“左”的做法所提出的指责基本上是正确的,但问题是将事态明显夸大了。他在指责中共的“盲动”政策时,片面地将中共内部正确的与错误的一起来指责,一概而论,以偏概全,从而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如他否认中国共产党产生和存在的客观基础,否认无产阶级并通过它的政党在中国民主革命中的领导地位等,这些都是完全错误的。
诚然,我们考察这期间邓演达对中共的言论,从中也发现邓演达对于中共并非刻意指责。他对中国共产党的作用也作了肯定。他称赞中国共产党在中国“是尽过很多劳作,而且曾发动了广大的群众,打破了大多数中国人的沉睡”[23]295-296。他说:“中国共产党因为它曾努力参加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并且它的主人第三国际所领导的苏联对中共曾自动的放弃大部分的不平等条约,所以在过去能博得中国广大民众的同情。因为得到这种同情,所以能在民众中建立相当的基础。”[18]还指出,中国共产党能在农村中组织农民暴动、建立苏维埃政权,并受到欢迎,是由于“现存的各政党又不能真实的代表人民的利益,在人民队伍中奋斗的缘故”[19]。从邓演达这一阶段的文章、讲话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他始终把反蒋作为主要目标,虽然他也指责中国共产党,但主要锋芒还是指向蒋介石国民党。他对中共的批评和指责,也仅限于口头和文字宣传方面,在现实中却没有反对共产党的具体步骤和实际行动。
非常明显,大革命失败后,邓演达与中共之间虽然有些误解和分歧,彼此关系出现了一些波折,但在反帝反封建和反蒋等涉及大方向的重大问题上,邓演达与中共的政治主张基本上是一致的。这期间,邓演达的反帝反封建和反蒋的初衷未变,其斗争锋芒始终指向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和蒋介石的反动政权。他深刻揭露帝国主义勾结本国官僚军阀,是中国“内战不息,经济破产”之源,提出必须“肃清帝国主义在华势力,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使中国民族完全解放”;他特别列数蒋介石南京政权的罪恶,号召“全国被压迫的民众必须推翻南京的反动统治,才能够得到出路”[22]277。这些都足以证明此时的邓演达仍然是坚持反帝反封建和反蒋的英勇斗士。周恩来就称赞他“人格很高尚,对蒋介石始终不低头”[11]167。
三
考察邓演达与中共之间的关系,从中可以看出当年受共产国际“左”的思想影响下的中共中央,在与国民党左派邓演达的关系问题上,既有成功的经验可以总结,更有深刻的教训值得认真汲取。综观中共与邓演达之间从亲密合作到误解分歧的变异过程,不难发现,共产国际、中共在处理与国民党左派邓演达的关系问题上,有如下几方面的历史教训:
其一,对邓演达这位坚定的左派领导人物认识不足,重视不够。在与邓演达的交往合作过程中,当时的中共领导人对邓演达的认识总是带有某些片面性。不仅是在大革命失败后如此,即使是在大革命期间也是如此。在中共中央及其领导人眼里,邓演达是“拥蒋”的、“与蒋合作的人”,而没有看到随着蒋介石反共面目的日益暴露,邓演达已经由原来的“拥蒋”转到了“反蒋”,并成了坚定的反蒋派。当年的张国焘就曾经认为“邓以前完全是蒋的人,近来与左派多接近,渐渐不信任蒋;而蒋因自己无得人,故尚离不了邓”[24]310。在武汉时期,邓演达已经是国民政府中可称为“顶梁柱”的左派领导人物,但中共中央仍带着“定型化”的眼光,对邓演达的革命性缺乏足够的认识,没有对邓引起应有的重视。如在商议设立湖北政治委员会分会人选时,原拟顾孟余、徐谦、邓演达三人组织之,后中共中央认为:顾好弄小手段,徐是无用的老好人,而“邓现在与鄂各方关系不好”[24]295,故主张湖北政治委员会分会弃而不设。在商议湖北省政府厅长人选时,原拟邓演达担任建设厅厅长,但中共中央也认为“邓在鄂难以站脚,蒋如另有发展,邓仍以去蒋处为宜”[24]296。甚至张国焘后来还提议:“维持邓在政治上之地位,待军事结束后要邓主持黄埔训练及接洽西北工作”[25]。可见在武汉时期中共对邓演达仍缺乏足够的认识,因而也未将邓演达作为合作的中心人物来对待之。1927年4月初汪精卫从国外回到武汉,当时的中共中央对汪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冀以汪与蒋介石抗衡,故这段时间中共也是将重点放在汪精卫身上,而忽略了邓演达。正像周恩来后来所指出的:“在武汉时,若以邓演达为中心,不以汪精卫为中心,会更好些,而当时我们不重视他。”[11]1671930年5月邓演达从国外回到上海后,还曾主动找中国共产党商谈联合反蒋问题。但当时中共中央领导人执行“左”倾关门主义政策,未予理睬。
其二,对邓演达及其领导的“第三党”政策过“左”,策略失当。大革命失败以后,作为遭受反动派大肆“清党”捕杀的共产党人,力量寡弱,处境困危,本应积极联合像邓演达这样的真正的国民党左派及其“第三党”这样的中间势力,共同与反动派进行斗争。即使是中间势力在某些方面对中共持有反对意见,只要是在反蒋、推翻军阀专制统治、建立社会主义等方面的目标一致,就应该采取既批评又团结的正确态度去对待之。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当时的中共中央却没有这样做,而是采取了公开批判、斗争,甚至“无情的打击”等错误的排斥政策,“把中国的小资产阶级看成与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小资产阶级一样”,将“第三党”列为打击对象,对邓演达及其“第三党”进行了过多的责难,不仅没有团结、联合他们,反而将他们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中共六大期间,中共在国内的留守中央成员之一李维汉后来谈到这方面情况时,就曾深有感慨地说:“第三党”的发起人亦即他们当时的领袖人物,都是真正的左派人士。他们的政治主张有妥协性的一面,“但他们反对国民党‘在朝派’,不反对共产党,而‘标榜以孙总理及其主义为圭臬’,并想与共产国际发生关系。对于他们,为什么不应该采取积极争取和联合的政策,反而只采取斗争,而且是公开的斗争的手段呢?”[26]264对此,周恩来也说:邓演达回国组织了第三党,“虽然他在思想上是反对我们的,应该批评斗争,但在策略上应该同他联合”[11]167。
其三,对邓演达及其“第三党”的定性草率,评价武断。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共对许多问题的决断及其有关政策的实施,过多地受到共产国际的干预与影响。在对待邓演达及其“第三党”问题上,也同样如此。当年共产国际的“左”倾指导思想和政策,直接影响着中共与邓演达及其“第三党”的关系。1928年2月共产国际执委会第九次扩大会议所作的《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对邓演达及其筹建的“第三党”的定性,存在着明显的主观武断和“想当然”的思维定式,不仅缺乏事实根据,而且还硬性责令中共贯彻执行,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对此,时为中共中央领导成员的李维汉后来就曾说:在对待邓演达及其第三党“这个问题上,当时中央(留守)的策略也是错误的。但中央(留守)的错误仍然来源于共产国际,因为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第九次扩大会议《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案》早已预断他们是‘蒋介石及其他工农刽子手的走狗’”[26]264。其实,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过多干预,中共也是有切肤之痛的。大革命时期,共产国际、联共(布)及其驻华代表对中国革命曾经有过正确的指导,如推动国共两党的合作,指导工人运动的开展,提出土地革命和武装工农等正确方针,并在财力、物力、人力上也给予中国革命一定的援助。但是,毋庸讳言,共产国际对中国大革命的失败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难想象,由一个遥远的国际中心实行脱离中国实际的错误指挥,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况且,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过多的干预,也极大地影响了中共中央对许多问题的决断和有关政策的实施。对此,刘少奇曾经有过评述:认为“国际在执行自己的路线时,在某些地方也跑到右的方面去了。这又足以助长中国党的机会主义之错误”(引自之启(即刘少奇同志)1930年3月14日《关于过去大革命的教训问题致中央信》)。当年共产国际驻华代表维经斯基后来曾承认:“对中国共产党所犯错误我要承担很大的责任,要承担比中国共产党领导更大的责任”[27]。当年的苏联顾问鲍罗廷也认为,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未能集中力量打击蒋介石,是“当时我们在中国所犯的最致命的一个大错误”[28]。非常明显,共产国际对中共的强令压力,使中共在与邓演达及其“第三党”关系问题上实行了错误的做法,这一深刻的教训也是值得认真汲取的。
历史现象有时往往令人难以捉摸和迷惑费解。从邓演达短暂的人生经历和实践活动中,人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奇特的现象:他与中共的关系有过“亲密的合作”,也有过“分歧的责难”;他对蒋介石的倒行逆施同中共一样深恶痛绝,对南京政府的反动统治同中共一样疾之如仇,但他又未能与中共走到一起,并肩合力,携手同行;他真诚支持工农革命,有明确的反帝反封建目标,也有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纲领,又有通过武装斗争的道路实现革命的主张,可以说,他与中共的革命目标相同,思想认识也基本一致,可后来却又与中共呈相互指责的排斥之势。邓演达的人生经历和实践活动前后反差如此之大,令人意想不到。尽管如此,邓演达毕竟是一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英勇的民主革命斗士和不屈的反蒋的领袖人物。他虽然曾一度有批评、指责共产党的言论,但是仍然始终如一地坚持反帝、反封建、反蒋斗争,仍然主张“发展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的基础”[29],为国家民族的独立、平等、自由而贡献了自己的毕生精力。
历史证明,邓演达以其短暂而光辉的一生,向世人昭示了他不愧是“艰苦卓绝,忠勇奋发,忠实革命”①见宋庆龄1981年11月为《邓演达文集》出版的亲笔题词。的伟大的民主革命者,“不愧为中华民族的一名优秀战士”[30],也不愧是一贯支持中国共产党的“党外亲密战友”[31]。
[1]邓演达.南京统治的前途及我们今后的任务(1930年11月10日)[J].革命行动,1930(3).
[2]李奇中.黄埔精神永存——1924至1927年回忆片断[J].广东文史资料,1982(37).
[3]包惠僧.包惠僧回忆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4]丘挺.邓演达年谱[M].海口:海南人民出版社,1988.
[5]邓演达.辞职宣言[M]//邓演达.邓演达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128.
[6]张宪文.中华民国史纲[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252.
[7]中共中央.关于目前时局的几个主要问题(1926年11月9日)[M]//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2).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309.
[8]李玉.蒋介石与1927年“迁都”之争[J].中国现代史(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2011(2).
[9]杨资元,冯永宁.邓演达[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197.
[10]肖三.毛泽东同志在大革命时代[N].晋察冀日报,1946-07-01.
[11]周恩来.周恩来选集: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12]郭沫若.纪念邓择生先生(1946年11月24日)[J].中华论坛(香港),1946,2(7-8).
[13]陈登贵,巫忠.谭平山传[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211.
[14]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邓演达纪念集:五[M].1932:16.
[15]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3[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312-313.
[16]梅日新,邓演超.回忆邓演达[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3.
[17]姜平.中国民主党派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7:13.
[18]邓演达.《革命行动》发刊词(1930年9月1日)[J].革命行动,1930(1).
[19]邓演达.中国到哪里去?(1930年9月1日)[J].革命行动,1930(1).
[20]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资料室.中共党史教学参考资料: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上)[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资料室,1979:152.
[21]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4[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325.
[22]梅日新,邓演超.邓演达文集新编[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
[23]中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怎样去复兴中国革命——平民革命?(1931年6月25日)[J].行动之声,1932.
[24]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2[M].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
[25]颜昌颐报告湘鄂情形(1926年11月9日)[M]∥中央档案馆.中共中央文件选集:2.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309-310.
[26]李维汉.回忆与研究[M].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
[27]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维经斯基在中国的有关资料[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159.
[28]黄修荣,马贵凡,王德京,等.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M].马贵凡,宋洪训,王昌滨,等译.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501.
[29]邓演达.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政治主张(1930年9月1日)[J].革命行动,1930(1).
[30]薄一波.在纪念邓演达先生诞辰9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1985-03-02.
[31]胡耀邦.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