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与散落:哈萨克族六十二①阔恩尔与汉唐大曲的渊源
2013-08-15黄适远
黄适远
(新疆文化厅新疆艺术研究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2)
《六十二阔恩尔》是哈萨克族的民间古典音乐,意为“六十二套连贯、优美、抒情的乐曲”,是以器乐为主,集民歌、舞蹈、说唱、弹唱等多种表演形式于一身的综合艺术。六十二阔恩尔被誉为草原音乐的“活化石”,正是基于这样的杰出价值,六十二阔恩尔被列为“国家级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作为至今依然以游牧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的哈萨克族,在广袤的草原文明传承中,浑然不觉岁月的变换,在边疆一陲保留了来自和汉唐大曲有着千丝万缕血缘关系的六十二阔恩尔,为今天寻找古代汉唐大曲乃至于宋朝大曲提供了可能的路径。
一
草原文化系统一个有别于农耕文化的特质是两大系统的记忆方法方式截然不同。农耕文化由于自身的生产生活方式趋于稳定状态,阡陌桑田,整齐划一,因而更加注重于文字系统的记录、整理、保存,无论是作为时代的意识形态还是城市精英,典籍、野史、笔记都是主要流传方式。当然在民间社会系统中,除去家族家谱的记录外,也不乏口口相传的民间记忆系统。但总的来说,和草原文化系统的差异还是显而易见的。
草原文化的记忆方式和其生产生活方式有着直接的联系。游牧是草原文化的载体,部落群居和散居由于其四季游牧很难像农耕民族定居那样处于绝对稳定状态,更多于流动。这种流动决定了文化的流动。同时更多保留了古老的记忆系统。特别是草原固有的气候早就了对四季的敏感性,所以草原文化表现的就更为感性和质朴。哈萨克族的六十二阔恩尔是这种游牧符号的一个杰出载体。
二
当代社会已经通过历史学、考古学、民俗学、人类学等确定了哈萨克族的祖先源于塞人、乌孙人、大月氏人、康居人、悦般人等。康居国、悦般国是古代西域的文化大城邦国。康居乐、悦般乐名动一时。他们既和西汉时期当时西域的著名文化中心——龟兹(今天的库车周围)发生了文化融合,这也意味着乌孙草原文化首先同西域文化为代表的龟兹乐为符号的半农半牧的文化系统首先有了密切的交融,其次也同中原农耕文化的最高成就者——长安为代表的文化系统进行了交流,这在历史上有着明确的记录。
西汉两个最有名气的公主细君、解忧和亲嫁到乌孙时,是带着宫廷乐班去的,而乌孙也是带着乐舞到长安访问的。音乐没有边界、歌舞不分人种、文化拉近地域。音乐是内地和西域加强联系的最佳载体。解忧公主与翁归靡所生长女弟史被送到长安学习汉乐5年,回来后,嫁给龟兹国王绛宾。《汉书·西域传》记载: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绛宾与夫人汉外孙女弟史入汉朝贺,“王及夫人皆赐印绶,夫人号称公主,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加强了汉乐、乌孙乐、龟兹龟兹的音乐水平也是很高的。康居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一直都很密切。康居乐器乐舞于魏晋南北朝时传入中原。唐代时,康居乐舞十分盛行,其中最受青睐的是“胡旋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其《胡旋女》一诗中写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著名的汉代大曲《相和大曲》、《盘古舞》的出现令人耳目一新。也直接启蒙了隋唐真正意义上燕乐的到来。隋唐燕乐是指宴享乐舞时听的歌舞,也叫宴乐,至今仍然大名鼎鼎的《龟兹乐》、《伊州乐》等都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闪亮着夺目的光芒。隋唐上台亮相的还是那些歌舞伎人。但这时候的规模和内容都已经到达了中国音乐歌舞史上的顶峰时代。其形式之丰富、其品种之多样、其技艺之高超、其队伍之庞大,堪称空前绝后。隋唐燕乐成为了宫廷音乐的主旋律,同时也飞入寻常百姓家,得到了民间的支持,一时间,大街小巷、宫廷内外都是燕乐的“粉丝”。据《隋书·音乐志》载:隋文帝在开国初,就下令设置七部大乐。分别为:国伎(西凉乐)、清商伎、高丽伎、天竺伎、安国伎、龟兹伎、文康伎。到了隋炀帝,这位酷爱音乐的家伙又加了两部西域乐:康国乐、疏勒乐。至此成为著名的隋朝“九部乐。”到唐太宗时期,更是以前所惟有的气度吸纳百川,完成了煌煌手笔。除加了西域的“高昌乐”进一步递增为第十部外,又广集了西域的鼓吹乐把鲜卑、吐谷浑、步落稽等音乐,显示了这位开国皇帝对西域大曲的极度偏爱。到唐玄宗这位大才子时,通晓音律的他更是设立了坐部伎、立部伎,把燕乐单独设立为内教坊,亲自参与培训。在他的强力支持下,西域大曲占据了大唐帝国歌舞近三分之二的篇幅,这是一种怎样的热情和兴致,又是怎样的信赖和欣赏,几乎是以几近狂热的精神把燕乐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歌舞大曲在大唐的上下一心和举世瞩目中,完成了华丽的转身,成就了流放百代的唐代大曲。
三
哈萨克族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以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为核心,继承、发展了《悦般乐》、《康居乐》等乐曲,并不断吸收汉代以来的中原文化和天山南北各民族文化的精髓,同时汲取西方音乐的表现形式,这才有了《六十二阔恩尔》。哈萨克《阔恩尔》逐渐形成为一种完整的乐曲形式,它有着系统的套数、丰富的节奏与曲调,以至于民间历来有“富人家的喜事三十天娱乐,四十天庆典”的传说。娱乐当是演唱《六十二阔恩尔》,按每部《阔恩尔》演唱两小时,每天演唱两部计算,就要演唱三十一天。(杨振波《哈萨克族六十二阔恩》第4页。)
中原音乐舞蹈对哈萨克乐舞的影响,表现在《六十二阔恩尔》的组织结构和音乐表现手法与汉唐宋《大曲》的许多相同之处。从已搜集整理的《阿克鹄阔恩尔》的组织结构和演出形式来看,与《大曲》比较有“异曲同工”之妙。
将《阿克鹄阔恩尔》的第一部分“歌与曲”(九段)作为“散序”来看,其以曲为主,只不过穿插了歌舞;第二部分“箴言妙语唱”(八段)就相当于“中序”了,以冬不拉弹唱、对唱为主;第三部分“欢腾歌舞”(四段)更是相当于“破”,歌舞并作,形成全曲的高潮。整部套曲(即“大遍”)由一个主旋律和若干变奏曲(即“遍”)组成,每首曲目均有专名。我们且不去探究整理过的《阿克鹘阔恩尔》是否符合原生态,但可以看出《六十二阔恩尔》与汉唐宋《大曲》是有其相互影响的。
以龟兹乐为首的六大乐,比较今天的六十二阔恩尔和木卡姆,可以发现许多直接传承的脉络,而这种惊人的相似性其实从《摩诃兜勒》开始表现的就很清晰。李延年编《相和大曲》直接的依据是《摩诃兜勒》。艳、趋、乱,一个都不能少。艳,歌曲开头之意,相当于散序;趋是疾快的器乐曲,中序;乱,就是契合,结束的末尾曲,到了入破时刻。整套的大曲形式已然成形。到隋唐时分,龟兹乐最灿烂的时刻来到了,完美无缺地展现给了世人。
在隋书中,提到了一首曲子。在现在的新疆十二木卡姆中身影犹存。隋书记载的这首古老的龟兹歌曲《善善摩尼》,是突厥语的音译,翻译就是“你啊,你把我”。令人惊奇的是在全疆各地的木卡姆中,都有这首歌,开头的第一句唱音为“善善米尼善”,意思就是“你啊,你把我”,遥远时代的歌声竟然如此清纯、毫不变色,不是历史的奇迹吗?《隋书·音乐志》载:“其歌曲有善善摩尼,解曲有婆伽儿,舞曲有小天,又有疏勒盐。”明确提到了歌、解、舞、盐(即是艳)。歌曲是声乐部分,舞曲是舞蹈部分,解是乐曲快速结束。盐是“艳”,是抒情婉转的乐曲。这样,龟兹乐的三大组成部分就出来了:1.声乐曲,2.器乐曲,3.舞蹈曲。这实际上也是西域大曲的共同音乐结构特点。再比照一下汉《相和大曲》讲究的“艳、趋、乱”,然后把目光移向新疆十二木卡姆,可以再清楚不过的看到木卡姆的组成方式,第一是琼乃合曼,第二是达斯坦,第三是麦西来甫。这里要注意的是“乱”,除了字面上解释为结束曲外,专家对此有更深入的说法。乱,在古代歌舞曲中又被译为“月兰”,那么,究竟有什么说法呢?用月兰代表歌舞,是因为月兰是西域草原上生长的一种红花,而早在汉唐时代以前,古代西域的阿尔泰语系各民族最初信仰的是萨满教,在每逢5月末的月兰花开时,要举行传统的祭祀仪式。歌舞是祭祀活动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男女老少围成圆圈,唱歌跳舞,在歌舞中常常加用“嗨,嗨,月兰”为衬词,至今,在哈密木卡姆中还保留着这一套木卡姆。
四
汉唐宋几代大曲显示了和维吾尔族《木卡姆》、哈萨克族六十二阔恩尔的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哈萨克族古典民间音乐《六十二阔恩尔》在哈萨克民族文化中的地位可与维吾尔族的《十二木卡姆》相媲美,其意为六十二套优美的乐曲。六十二实际是概指,并非固定数目。就目前的发掘和整理已经在全疆发现了200多套。
汉代的西域,作为维吾尔祖先的游牧人匈奴和乌孙、悦般的文化、民俗民风都基本相同。何况印度传至龟兹的《摩诃兜勒》以及龟兹乐都传入了古代西域北部,这样充分提供了一种文化互动的佐证和依据。被学术界公认的相和歌的源头恰恰是来自于古代西域的伊犁的鼓吹大曲,而伊犁的鼓吹大曲恰恰是来自古代楼兰的《摩诃兜勒》,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据著名音乐家黄翔鹏先生考证:《瑞鹧鸪》(《碎金词谱》)、《天下乐》(“鼓吹乐”曲牌)、《减字木兰花》(元散曲)、《舞春风》(西安鼓乐)等曲牌,,发现它们的来源都叫《舞春风》。《教坊记》著录的《舞春风》大曲排在“龟兹乐”与“醉浑脱”之后,所以《舞春风》也是龟兹乐。这四个不同来源的曲牌译出来以后,发现它们的宫调、结构、七律都完全一致。他曾将译出的《瑞鹧鸪》录成磁带请新疆研究十二木卡姆的专家听。他们一听就说:“这是我们库车的音乐。”库车就是古代的龟兹。因此可以证实这些牌子之间确实有历史关系。
由此观之,汉唐时期开始的中原内地和古代西域文化交融的范围和力度都是其他任何时期无法对比的。作为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的新疆在祖国的边陲留下了包括哈萨克族六十二阔恩尔和维吾尔族木卡姆在内的“活化石”,这些生动而不老的文化符号说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文化是彼此交融的,更是包容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有如此,才真正形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百花园和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和谐真善美。
[1]阔恩尔阿湾编委会.阔恩尔阿湾[M].伊犁:伊犁人民出版社,2009.
[2]苏北海.哈萨克族文化史[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89.
[3]贺元秀,乌鲁木齐拜.哈萨克文化新论[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
[4]新疆社科院民族研究所,历史研究所.新疆简史(第一、二册)[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0.
[5]谷包.古代新疆的音乐舞蹈与古代社会[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