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在徽州期间的悲剧意识①
2013-08-15陈文苑
陈文苑
(黄山学院,安徽 黄山 245021)
宋代诗人范成大在徽州担任司户参军时,曾写到“一杯何处洗愁颜,黄法曹家玉树寒”,这是诗人赏梅时偶然题作,但不经意间却流露了当时的心情——抑郁苦闷。此时的范成大常常道苦,时时说愁,这一时期的作品表现了沉重的悲剧意识。何谓悲剧意识?悲剧意识即是当人类意识到自身个体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剧性的时候产生的一种个体的孤独感、价值的空没感、生命的无奈感。纵观范成大在徽州期间创作的122首诗歌,无论是写羁愁、亲情、友谊还是感怀、游赏、赠酬等各类诗歌无不透露和弥漫着悲剧色彩,渗透着强烈的悲剧意识。
一、个体的孤独感
绍兴二十四年,范成大高中进士,不久被朝廷认命为徽州司户参军。在赴任的途中,诗人写下了即将赴任时的心情,“松楸永寄孤穷泪,泉石终收漫浪身。好住邻翁各安健,归来相访说情真”(《天平先陇道中,时将赴新安掾》),对人生第一次任职,范成大并没有兴奋和憧憬,反而表达希望早早返归故乡的企盼,可见内心的抵触情绪。在他看来放纵不喜世俗拘束的自己,林泉、自然才是最终的栖身之所和想要的生活场景,因为他充分明白自己是孤独寂寞的。只有单纯的生活模式才能最好地安顿这颗简单而孤寂的内心。
中国古代社会,儒家倡导的读书致仕是每位知识分子必须遵从的道路,从政为官、治国平天下被认为是人生最高尚和神圣的理想,多少年来广大士子寒窗苦读、不辍寒暑渴望成就功名。这种通过知识实现人生目标的途径一直被士子们认定为不二的选择。但对范成大来说,由于其异于他人的身世遭遇和成长过程的坎 曲折带来的心理创伤及释道学说对其人格塑造过程的影响,入仕做官这条常规道途在他面前并没显示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其心理甚至较为排斥和抵牾,“自父亡至绍兴二十二年间,尝读书昆山之荐严寺,无科举意”[1](P34),而应举考试也实是迫于父亲挚友的压力和再三劝导才勉为其难,“父执王葆屡加督勉,终以科第进身”[2](P19)。所以科举高中换取的官职并没有在范成大身上变成魅力无限的光环,反而成了难以处理的累赘。此次徽州为官他十分勉强,对仕途官位他终究是不喜欢,“官曹随处是愁城”(《次韵温伯谋归》),任职时他愁绪满腹,“官居数椽间,局促如瓮牖”(《再次韵呈宗伟温伯》),任职时他束缚不自在,“官路驱驰易折肱”(《次韵温伯谋归》),总之,他极为厌弃。这种无力逃避现状而又不得不屈服当下情形的惆怅压抑着内心,让他一开始便祈望早早归去,而一旦有机会放下官务,亲近自然时,诗人便如鸟脱牢笼体会到了无比的惬意,“万境何如一丘壑,几时定解冠裳缚”(《胡宗伟罢官改秩作诗送之》),一个“定“字表明了脱离苦海的坚定决心。
徽州期内,官职像一张网按捺着成大追求逍遥的愿望,这种压抑的内心只会让他感到孤独寥寂。虽然徽州与家乡吴地相隔不远,但山水阻隔、民俗殊异加之古代交通不便,这些无疑加重诗人心中的孤寂感。官场的人际环境很难与过去“时有新诗趣唱酬”的单纯的氛围相提并论,“三年风波险”(《次诸葛伯山赡军赠别韵》)着实反映了成大此时工作的环境和小心翼翼的处事心态。这种流落他乡的境遇,范成大自始至终没有适应,身处异地的落寞感弥漫心中:“高冈苦炎热,游子悲异乡”(《李深之西尉同年谈吴兴风物,再用古城韵》),漂泊在外的“客人”角色身份在诗中屡屡提及:“客行落此乱山中,但欲寻人诉羁旅”(《次温伯用林公正、刘庆充倡和韵》),“谓言久客不胜愁”(《胡宗伟罢官改秩,举将不及格,往谒金陵丹阳》),“小虫亦何情,孤客心断绝”(《盘龙驿》),“病客不堪暑,兹行天肯相”(《新馆》),“行客何须向此行”(《王千岭》),心中愁绪无处排解,无人诉说,甚至觉得处境连昆虫都不如,“客”字一次次地出现渗透着身在异乡百无依赖的悲凉心声,亦可显现其无比的孤单寥落。
二、价值的空没感
虽然范成大对于功名不曾热烈追慕,对出任官职也较为勉强,但古代知识分子身上的那种家国天下、为万世开太平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却深深扎根在血脉中,治世报国的理想一直潜伏在心灵深处,安邦定世的决心时常在心底涌动。诗人所处的南宋内忧外患,朝廷软弱无力,大片故土沦丧他手,金兵长期虎视眈眈,南宋随时有灭亡的危险。而国内统治阶级不思进取、朝纲紊乱,赋税层出不穷,民不聊生,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国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广大仕子面对灾难不甘沉沦,写出了大量的忧国忧民、慷慨悲壮的诗篇,爱国主义成为了当时以陆游为代表的诗坛的最强音。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范成大当然有责任、有义务去实现国家振兴。
徽州期内,范成大始终贯注着炽烈的爱国热情,且还饱含着对人民悲惨命运的同情。忧国和忧民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篇篇充溢着。此时有“碧云西北涨黄埃”(《次朱严州从李徽州乞牡丹》)对国事的担忧,有“凌烟何处在,风雨上铭旌”(《龙学侍郎清河侯张公挽词》)对成就功业的赞颂,有“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后催租行》)对人民生活的同情,还有“麦头熟颗已如珠,小阝厄惟忧积雨馀”(《割麦》)对农事的关切;当看到友人被提携入朝时,成大慷慨激昂地发出了“兹行公勿逊,安国如鼎吕”(《寄赠泉石使李元直入觐》)、“斟酌正须医国手”(《送通守林彦强寺丞还朝》)的激励之词,胸中那份无限的羡慕之情亦无法掩饰,他十分希望能像林彦强、李元直那样建功立业、一展宏图。在上司面前,范成大毫不掩饰,把自己比作扶摇直上的鲲鹏“大鹏上扶摇,南溟聒天沸”(《古风上知府秘书》),更直截了当说出自己负有“高怀妙康济,未试君前笏”的能力,为的就是能大展抱负、济民扶国。
然而,宋代司户参军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范成大在徽州一担任就是五年,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消耗?更何况范成大出仕时已年过三十!当境况迟迟得不到改变而时间却一点点地流逝时,伴随着未实现的梦想带给的躁动不安的生命焦虑,范成大自然而然地对时间的流逝表现出热切的关注,一方面不自觉地流露出对美好韶华的无限留恋和追慕,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对年华虚掷、时光荏苒的无可追返发出深沉的慨叹,“冉冉流光迫岁除,青林日夜向人疏”、“江上闻莺每岁迟”、“断肠年华一掷梭”。这种对时光无法挽留的喟叹和蹉跎岁月的惋惜进而又迫使诗人开始对自我价值与能力表现怀疑:“穷士病且饥,古今同一流”(《次韵温伯雨凉感怀》);意志变得消沉:“君看深林下,埋没随藜莠(《次韵温伯种兰》);开始自我放逐:“倦客如残僧,无力供世用”(《临溪寺》)、“眼明无用且翻书”(《再韵答子文》);心情苦闷失落:“嗟余独委琐,无用等木屑”(《次诸葛伯山瞻军赠别韵》),“我既为万顷之狎鸥”(《送子文杂言》)自我进行解嘲。在微小的个体与连亘不绝的时间长河对比中,在现实与理想的巨大龃龉中,在困惑与彷徨里,范成大已然觉得自身价值的空没。
三、生命的无奈感
范成大在少年时期生活较为富足,情绪也多激越高昂,《霜天晓角·少年豪纵》曾自我描绘到:“少年豪纵。袍锦团花凤。曾是京城游子,驰宝马,飞金革空。旧游浑似梦。鬓点吴霜重。多少燕情莺意,都泻入,玻璃瓮。”此时的他过着华衣宝马,放浪不羁的车马衣轻裘的快意生活。但是好景不长,十四岁时母亲突然病逝,四年后父亲也离世,此时有二个妹妹需要范成大抚养照顾。亲亡无依,生计艰难逐渐改变了原来无忧无虑的生活下的乐观态度。“少年豪壮今如此,略与残僧气味同”(《元日山寺》),有与无的戏剧般的幻灭加重了他对人生变化无常的了解。加之,他年幼多病,体质孱弱,“余幼而气弱,常慕同队儿之强壮,生十四年,大病濒死”,曾自我嘲弄说到“化尽此身成药树,不妨载得病根深”,如此年纪就经逢生死的考验,这对范成大的影响不可谓不深。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他心中也打上了深深烙印:“轻薄人情翻覆手”(《倚竹》)、“东风还是去年香,不比人心容易改”(《嗅梅》)、“人情草草竞华年”(《元夕泊舟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复无常的淡薄人情更让他深切感受了人生的无意义。
徽州期内,范成大依旧多病体弱,“谁扶病客起龙钟”、“过雨千峰病眼明”、“天公知我愁欲病”、“病多无脚力”。长期身体疾病固然影响健康心理,而此时期又是独在异乡,身为异客,环境带来巨大的陌生感,再遇上崇高的个人理想无从实现,庞大的心理落差造成排山倒海的空没感,此时的佛教空寂思想不时缠绕于心使得他倍觉生命的无奈和虚幻,浮生若梦、人生短促的观念多次流露出:“生世真如浮”,“浮生此景万事足”,“都忘身世两浮萍”,“我今无事不如梦”;世间万物空幻感随之而来:“万法吾今付子虚”,“笑拍栏杆万事空”,生命的意义似乎已经不可知晓:“浮生饱外莫求余”,最终发出了“造化于人真虐戏”的呼喊,这是对人生的失望和命运的无奈之喊。
范成大在《送子文杂言》中曾感叹自己“穷愁无复理,一饮三叹息”,徽州时期的范成大被巨大的孤独感、空没感及无奈感等多种愁绪层层缠绕,心情极为彷徨低落。这些剪不断、理更乱的哀愁苦绪相互交织于一起压得他只能不停地叹息。但尽管如此,范成大还是找到了排解的方式,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超脱,并未走向崩溃和极度消沉。首先,他通过寄情山水、游赏美景排解忧愁苦闷。人是自然的产物,自然总能给人类带来心灵的平静和归属感,因而是“消解悲剧意识的最重要因素”[3](P180)。范成大年轻时曾说过:“弱橹摇孤梦,疏篷盖百忧”便明确意识到观赏风景可以暂时掩盖忧虑。古徽州的山水虽不比“故乡江吴多好山”,但亦是山水相依,风景殊胜。“长官日永无公事,卧听滩声看白云”,一旦有机会从繁忙事务中脱身接触外在风景时,范成大顿觉心情开阔,精神愉悦:“起舞看山不自持”,“不辞野渡险,弄水一聊快”,“平生癖幽讨,邂逅饱新遇”。此时诗人短暂地忘却了烦恼,尽情享受着美景带来的欢愉。其次,借酒浇愁。酒是中华民族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线,似乎与生俱来就与文人结下了不解之缘。酒入愁肠,醉解千愁。落魄的文人,出于对现实的不满或对于一种更为高尚的境界的追求,便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求另一种世界,一个虚幻的世界,通往这个世界的桥梁往往是酒。酒后,范成大便可以抒发情怀,放浪形骸,通过大脑的自我麻痹从而达到一种自我的满足:“从此相从须痛饮,故应此事胜公荣”(《次韵甄云卿晚登浮丘亭》),“塞责文书容我懒,及时杯酒赖君同”(《次伯安推官赠别韵》),“但欠清歌对芳醑”(《七月五日夜雨快晴》),酒成了成大不可或缺的依赖品,正在于它是“悲剧意识的缓解物”[3](P215)。再次,借助佛道思想化解忧愁。成大浮生若梦的思想原本来源佛教观念,既然人生如梦,那么自然会把功业成就看开放下:“岁晚功名一衲衣”(《题漫斋壁》),功名不过如僧袍一般普通寻常:“君看功名场,得失一交臂”(《古风上知府秘书》),名利场上转瞬即逝不要过于在意,因为一切转头是空:“浮云幻事转头非”(《题漫斋壁》);道家主求精神的超脱解放、不为俗累,强调得其自在,歌颂生命自我的超拔飞越。对范成大来说,既然现实暂时不能改观,那么只能放飞灵魂去追逐精神的自由,这种对精神逍遥与解脱极大程度地慰藉了徽州期内抑郁的内心。如果说范成大在《次韵甄云卿晚登浮丘亭》中仅把自己刻画成“葛巾羽扇”的风雅闲散道家人士聊以自慰的话,那么在《古风上知府秘书》中描绘到“身轻亦仙去,罡风与之俱。俯视旧篱落,眇莽如积苏”,则更夸张地虚构了逍遥成仙的场景,宣扬了“自己并无世俗之浊念,亦有羽化登仙的气概”[4](P64),从而让自己飘然而行,翱翔太虚,不为俗累。凭借着自然、酒和释道精神这些消解方式,悲剧意识在范成大身上得到了兴起与消解的平衡,使得种种不快与压抑“尽付一笑阅”(《次诸葛伯山赡军赠别韵》)。
悲剧意识是一种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它来源于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理想和现实的落差,生存和毁灭的矛盾冲突,同时焦虑、悲凉、恐惧的心理始终伴随着特定时期的生命本体。生命遭遇特殊情境时,这种心理在外在的诱发下愈发显得明显而强烈。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徽州期内的范成大思想笼罩着深重的悲剧意识,心理交织着多重愁绪,心情极为沮丧,但他又通过各种方式排解了心中的苦闷,让生命从紧张、偏执中超脱,寻求到了自我超拔的途径,没有让自己彻底沉沦和完全迷失。
[1]孔凡礼.范成大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5.
[2]于北山.范成大年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4]顾志兴.范成大诗歌赏析集[M].成都:巴蜀书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