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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结婚门歌《三生箩》看巢湖婚俗的文化内涵

2013-08-15褚群武

关键词:婚俗巢湖婚姻

褚群武

(巢湖学院文学与传媒系,安徽 巢湖 238000)

一桩姻缘的缔结,总要受一些礼制和风俗的约束,一些看似平淡和平常的婚俗现象里却包含着婚姻当事人要担负的家庭责任和社会伦理道德的文化内涵。

巢湖地区的婚俗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其中有些婚俗也极富地方色彩,比如在结婚当天唱门歌人的“祝贺”。“门歌”是皖中南地区的一种曲艺形式,曾经是穷人为了生计站在别人家门口乞讨时的歌唱,所以命名“门歌”。后来日子慢慢变好,唱门歌成了有些人的“职业”。结婚的日子,也是唱门歌人“生意”比较好的时候,为了图个喜庆、吉利,主人也非常欢迎门歌人来“凑凑热闹”。门歌人大都是即兴演唱,如:“小小门帘七尺长,挂在龙头凤尾上,挂在龙头生贵子,挂在凤尾出娘娘”;“大红帐子红帐沿,罩在中间象牙床,麒麟送子绣中央,十八学士绣两旁。挑开罗帐看新人,月里嫦娥赛观音”;等等。

虽然是即兴演唱,却也是生活场景很真切的记录,如门歌《三生箩》就是极富当地特色的一首歌谣:

炮竹一放喜洋洋,诸亲六眷到客堂。今天日子真正好,一对新人结连理。

我把新房到处望,一对灯烛明又亮。照见跟前有三生箩,三生箩里花样多。

鸡鱼猪肉贴喜字,红红火火到永久。小小鲤鱼十三生,鲤鱼打挺跃龙门。

松柏青青艾叶绿,祝福新人恩爱长。腰带镀锡红头绳,棉花籽实莲花糕。

枣子花生和桂圆,早生贵子状元郎。昨日在家是娇子,今日成亲莫忘亲。

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女儿是爹的腊酒坛。新郎新娘天仙配,二人今日来相会。

桃之夭夭花正开,此叶层层长上来。炮竹一放响当当,荣华富贵万年春。

“女生外相,女孩是人家人”的观念,尤其是送亲队伍一走,家里就难免空荡荡、冷清清,所以成亲当日,虽然男女双方同时做喜事,但女方家远远不及男方家热闹。男方家的热闹从准备“三生箩”的时候就开始了。不同地域的婚俗会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异,“三生箩”是巢湖地区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一种婚姻礼仪,体现着当地百姓的婚姻价值观。巢湖婚俗里与“三生箩”有关的俚语有很多,这些俚语是巢湖婚姻礼仪的集中反映。古人的婚姻就有“六礼”的说法,“六礼,谓:纳采、问名、纳吉、纳幣、请期、亲迎之礼也。六礼具备,婚姻关系始成。[1]”古今虽异,人情不远,婚姻的“六礼”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区域被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贯彻着,传承着。“三生箩”以一种独有的方式实践着古代的“亲迎”之礼。

“三生箩”其实是一个装着鸡鱼肉等东西的稻箩,和这个稻箩配头的另一边是一个木制箱子,成亲那天大清早挑着送到女方家,这个箩筐和箱子,统称“三生箩”。“三生箩”里包含的东西很丰富,所以常常又有“三生箩里装着九礼十三生”的说法。

“三生箩”的主体是鸡鱼肉:鸡为两只公鸡,到女方后,留一只下来,女方换一只母鸡回来,叫做跟轿鸡;鱼为两条鲤鱼和十三条小鲫鱼;肉为猪肉,但是因为要行人挑着,所以不宜太重。和“三生箩”配头的木制箱子里有辣酒坛、艾叶、镀锡的小物什、松柏、桃枝、枣子、花生、腰带子、硬币、手帕、胭脂花粉、莲花糕、染红的鸡蛋等等。随“三生箩”一道的人叫做行人,即男方去女方的迎亲人员,这些人去的时候要挑着“三生箩”,累的时候可以换人挑,但是再重也不能使“三生箩”落地。(在过去,因为新娘坐轿,迎亲的人要抬轿子,而且一直行走,因此叫做行人。)

“三生箩”作为一种语言文字符号在巢湖地区的婚礼仪式中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负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这些文化信息很多是通过直接谐音完成的,如“三生”其实是“三种牲口”的谐音、“枣子”、“花生”、“桂圆”在一起谐音“早生贵子”、另外“糕”与“高”、“艾”与“爱”、“锡”与“媳”也是谐音等等。另一部分间接表意,如“桂圆”的“圆”表示“圆满”、“莲花糕”中的“莲花”有“观音送子”意义,因为传说中观音总是乘坐莲花送子。“落地”与“落第”音同,落第表示落后的意思,“三生箩”再重也不能落地,来表示新人今后的生活会一天比一天好。还有一些是在民间约定俗成的意义,比如桃枝有避邪的作用,松柏常青有坚贞、天长地久的意义等等。

“礼可说是中国文化的大传统,俗则是民间的小传统,二者相互依存,可以交流。……在中国历史上,礼俗制度化和礼制民俗化的情况,都是较为多见的,所以二者的关系极为密切。[2]”“三生箩”是巢湖地区婚俗的一个传统,是典型的地方小传统实践着中华大文化。“婚俗,是一个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演变中形成的婚姻习俗,它以有规律性的活动约束人们的婚姻行为与婚姻意识,是一个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3]”可以说,婚姻礼仪的每一个程式都是一些富有深意的象征符号,借助这些符号载体,向世界宣告一个新家庭的建立。巢湖地区婚俗中的“三生箩”更像是一个象征物的集中地。“三生箩”里所有物件的象征意义要远远大于其本身的物质意义。《三生箩》这首门歌所包含的文化内涵大概如下:

一、情义守信,幸福美满: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生”源于诜鸾的因果轮回学说,三生石则成为中国历史上意涵情定终身的象征物,“三生”分别代表“前生”、“今生”和“来生”。很多人的爱情是从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开始的,而相爱之后人们又一定会期待“下辈子还做你的爱人”。在中国历代典籍中,有无数篇章是讴歌夫妻情缘的,关于爱情永恒,人生“轮回”与“转世”的观念,也绝对不是迷信,三生石的种种传说,无非是感叹海枯石烂永不渝的深厚情意。可以这么说,在巢湖地区,尤其是巢湖南面的槐林、坝镇一带,结婚仪式中的“三生箩”可谓是结婚的标志物,它包含很多丰富的细节,每个细节都反映了这个地方的人们的生活秩序和精神律动。结婚时准备“三生箩”是当地婚姻生活中男女老少的集体记忆,是淳朴的人们简单而不肯轻易放弃的重要习惯。人们可以连扁担长的“一”字也不认识,但却不会不知道“三生箩”装着“前世的爱,今生的情,下辈子的义”的深刻意义。

“三生箩”中的松柏是必不可少的。《论语·子罕》中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人们常用松柏象征对爱情的坚贞。《诗经》中的《鄘风·柏舟》和《邶风·柏舟》都是用“柏舟”起兴,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之朗靡它”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爱情誓言将爱情的要义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结婚是“终身大事”,是维系家庭、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纽带。《礼记》中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夫婚礼,万世之始也”,夫妻双方责任重大,如此重大的责任只有建立在深深的情感之中,才能做到琴瑟和鸣。我们知道,结婚仪式只是婚姻生活的开始,以后漫长的日子里,难免会遇到挫折困难,“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所有婚姻的原始期待。

鸡、鱼、肉这三种牲畜所寄寓的“三生”意义和松柏所寄寓的“忠贞”意义,在婚姻礼仪中显得格外突出,所以不管是奢华的婚礼还是简朴甚至简陋的婚礼,人们都非常严格地实行着“三生箩”的礼仪程式。

二、吉祥和睦,人丁兴旺: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中国的农耕社会,使生活在这一方水土的人们一直有“多子多福”、“人多力量大”的观念,并且“人承天地,施阴阳,故设嫁娶之礼者,重人伦,广继嗣也”[4],所以祝愿一对新人早生贵子便成为新婚的主旋律。“无论在什么地方,两性关系尽管可以在一定限制下享受相当的自由,可是关于生孩子这一件事,却很少含糊,一般都有很严谨的规律,而且这种规律总是以婚姻为基础的。这也说明了婚姻与生育的关系重于与两性的关系。每一个社会所容许出生的孩子必须能得到有人抚育他的保证。所以在孩子出生之前,抚育团体必须先已组成。男女相约共同担负抚育他们所生孩子的责任就是婚姻。[5]”这段关于婚姻与生育的论述,是费孝通先生对乡土中国生活的最真实记录。在婚礼仪式中会不断出现具有生育意义的符号。生育意义的符号载体,无非是一些与“子”有关的物什。“三生箩”里的“子”系列有“带子”、枣子”、“棉籽”、“石榴”(子多)、“花生”、“鸡蛋”、“莲子”和“桂圆”,这里,“枣”、“莲”、“棉”、“生”、“桂”、“子”表达了对新人“早生贵子”、“连生贵子”、“多子多福”、“绵绵不绝”的祝福。巢湖门歌中还有专门的祝愿新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门歌,如:

“花花大轿四人抬,女家抬到男家来。金童玉女来接轿,早生贵子坐八台。金秤杆、银称砣,我为新人挑盖头;盖头挑在我手里,新人来年生贵子。新人下轿喜洋洋,二人传袋(“传袋”为新娘进入男方家的一种仪式,即传递装谷物的布袋,谐音“传代”)站两旁。一代传的鸿门秀,二代举人把名扬,三代传的是进士,四代翰林伴君王,五代六代到七代,状元榜眼探花郎,八代九代到十代,代代生贵子,子子走金阶。到后来,孙而子,子而孙,子子孙孙受皇恩。”

婚礼仪式中,人们总喜欢对一些普通的、常见的事物进行联想,将本身没有关联的两种事物进行联系,以寄托美好愿望。“言者敏锐捕捉住的现实情境中这种意外又顺理成章地转化为一种巧合,使人不得不信服地接受它。抓住这一难得的机遇而在两个原本毫无逻辑关系的语义成分之间建立起必然的联系来,正是语言的创造力所在。[6]”这种“巧合”很多时候要借助谐音这种语言修辞手法。在婚姻礼俗中,用谐音现象来表达祝福、传达喜庆是一种大量的甚至是系统存在的现象,谐音现象说明了汉语的神奇,同时也说明了民间语言创造力的巨大。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在新婚喜庆的日子里,用茂密的桃树枝叶比兴新娘子将使一个崭新的家如枝叶层出,繁荣昌盛。“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风俗——人体的或心灵的习惯,它们都是直接的或间接的满足人类的需要。一切文化要素,若是我们的看法是对的,一定都是在活动着,发生作用,而且是有效的。[7]”“三生箩”中人们赋予这些与“子”有关的婚俗语言符号新的语义,表达了对婚姻的美好祝福,这些语义表达都是一些习见的表达,但却是从古至今都未改变的愿望。

三、孝敬父母,尊敬长辈: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儒家精心设计的理想的人生道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将“齐家”放在“治国”前。新婚仪式中也突出并强化了“齐家”这一主题。诗经《周南·桃夭》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描写的是新嫁娘善于持家从而使家庭和顺之意,“凡诗言宜其室家,宜其家人者,皆谓善处其室家与家人耳”[8]。婚姻就是意味着新的家庭的建立。未来的新家将会怎样,新嫁娘担负着很重要的责任,正如有门歌唱到:

“娶来那个媳妇新事多,呀个依哟,两把那个镰刀一对锄,哎嗨哟,一条那个扁担一对箩,呀个依哟,新娘子干活个顶个,哎嗨哟。”对于新娘子也寄予深深的期待:“新娘巧手敬喜糖,一粒长命富贵,二粒金玉满堂,三粒三元吉利,四粒夫妻恩长,五粒五子登科,六粒六畜兴旺,七粒七子团圆,八粒八仙争强,九粒九世同居,十粒儿孙争光。”

百善孝为先,女儿孝顺父母,天经地义,所以“三生箩”中强调了辣酒坛。“女儿是父亲的辣酒坛”,作为女儿,要经常回家看看,买酒给老父亲喝。“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新娘子孝敬自己的父母,当然也会孝敬自己的公婆,公婆也会“爱护自己的媳妇”(艾和锡的象征意义),正是因为这种“和谐”的氛围,所以家庭生活才会幸福美满。“三生箩”里的物体能染红的就染红,像鱼和肉不能染红的就用红双喜字贴在上面,以图吉利,喻日子红红火火。(红,本来是表示状态的形容词,但在巢湖方言中可表示名词,尤其在婚俗中,表示一种现象。)鲤鱼,古代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就会变化成龙,“鲤鱼跳龙门”在结婚仪式“三生箩”中比喻新嫁娘善于持家,将日子过得兴旺。中国人强调家庭观念,对于一个新家庭而言,人们希望通过一系列仪式可以让新婚夫妇生活理想。“新娘”、“新郎”中的“新”其实是一种文化现象,一种重要的价值观念。我们对新娘、新郎寄予深深的期待,将正在建立的“新家”所代表的责任、义务、权力与地位,纳入整个社会的观念体系中。

结婚对于个体而言,本身就意味着人生角色的转换,社会关系的建立,而仪式就是一种宣言。“我们对现在的体验大多取决于我们对过去的记忆,我们有关过去的形象通常服务于现存秩序的合理化,有关过去的回忆性知识,是在(或多或少是仪式的)操演中传送和保持的。[9]”婚礼的热闹、喜庆氛围,让婚礼中展示的各种礼仪习俗有着很强的感染力,甚至神圣意味。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传统的东西正被慢慢地改变着,很多被传承的风俗习惯也受到了冲击,融进了一些现代的、西方的因素,甚至被完全移风易俗。如婚礼的举行,传统的婚姻用两天的时间来实践,现在请一个婚庆公司帮忙在两个小时内就完成了;以前在两个家庭里展开的两天六餐的婚宴,现在在饭店里一餐就结束了。社会的飞速发展,使得“闪婚”尚不足为奇,何况只是减损或抛弃传统婚俗中的一些繁琐的内容和程式。

现在正处于一个传统和现代婚姻观念共有的一个时代。巢湖的三生箩婚俗还在一些乡下地区实践着,《三生箩》的门歌也偶尔被传唱着。淳朴的人们在实践着这些民间婚俗仪式的时候,也在践行着一种古老的信仰。如果婚姻能够向着婚俗仪式时所希冀的、所规划好的方向走下去,那么一切都会很美满,就像巢湖门歌《三生箩》所祝福的“炮竹一放响当当,荣华富贵万年春”一样。

[1]陈鹏.中国婚姻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90:200

[2]蓝吉富,刘增贵.敬天与亲人[M].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3:2

[3]鲍宗豪.中国婚俗的文化意蕴[J].社会科学研究,1992(5):66-70

[4]班固.白虎通义嫁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60

[5]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25-126

[6]刘大为.谐音现象的心理机制与语言机制[J].当代修辞学,2012(5):5

[7]马凌诺斯基.文化论[M].费孝通,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5

[8]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34

[9]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M].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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