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作闺音”*——论沈从文湘西小说女性形象创作
2013-08-15李鉴兵
李鉴兵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引 言
鲁迅先生曾说过:“我们中国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1]196此话虽不无揶揄之意,却可谓一针见血。浏览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从诗经楚辞、汉赋、唐宋诗词,到元杂剧、明清小说,一幅幅少女思春、离人闺怨的精彩图卷呈现在我们面前。殊不知,如此绚烂夺目的众多“闺音”,其创造者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女性,几乎清一色是男性作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上为人津津乐道的“男子作闺音”现象。“男子作闺音”作为中国诗歌史上一个独特的存在也同样遍及文人写作的诸多领域,且对后世中国文学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中国现当代作家中也不乏以塑造女性形象而闻名遐迩的男性作家,沈从文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凭借着他所创造的独特的“湘西世界”,沈从文成为了一个世界级的文学大师,甚至一度无限接近诺贝尔文学奖。他的湘西小说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正是众多血肉丰满的女性形象。有如翠翠、三三等纯情自然的湘西少女,有以萧萧为代表的的童养媳系列,也有众多生活底层的妓女、旅店老板娘,还有媚金等为爱殉情的美丽刚烈的少女们。可以说,没有这些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则湘西世界将暗淡无光,也就无所谓小说家沈从文了。
仔细品味沈从文湘西世界中的种种女性形象,我们会发现,她们与古典文学中的“男子作闺音”,竟然有着惊人的契合,可谓是现代版的“男子作闺音”。用心感受这些多姿多彩的女性形象,我们不难发现其背后有着沈从文自身的影子,她们或饱含沈从文的同情,或寄托了沈从文的审美理想,或再现了沈从文的情感经历,或代表了沈从文的价值取向,有的甚至曲折隐晦地传递了沈从文的难言之隐。把握住这些女性形象,我们才能真正读懂“男扮女装”了的沈从文。
一、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子作闺音”
“男子作闺音”一说源于清代学者田同之的《西圃词说·诗词之辨》中的一段话:“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2]449从此以后,“男子作闺音”一说便慢慢被沿用。狭义的“男子作闺音”一般特指词作中“由男性词人作女音,写闺情、抒闺怨、诉闺思”[3]1的现象,但眼光放宽,我们可以发现,男子作闺音并非词的专利,在诗赋及其它文学创作体例中,同样不乏“男子作闺音”之作。
广义的“男子作闺音”其源头可追溯至战国时代,创作者来自社会各阶层,共同的特征是往往假托女性身份,或闺音以托志,或闺音抒隐情,或闺音寄同情。
《诗经》《卫风·氓》以弃妇的口吻诉说了自己的忠贞劳累却遭无情遗弃的辛酸血泪,应是文人借闺怨诉说不平遭遇的较早作品。至于屈原的“香草美人”更是已经成为公认的士人借美人以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经典案例。唐代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一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4]让我们领略了唐诗中的男子作闺音。
北宋著名词人,“奉旨填词”的柳永,因自身仕途多舛,长期混迹于青楼酒肆,对以歌妓为代表的下层妇女的苦痛有着深切的体会,对她们的遭遇抱有由衷的同情,因此,他便借歌妓的口吻,表达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寄托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同时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的苦闷。
元杂剧代表作家关汉卿的许多杂剧,也多少带有借才子佳人婚姻不幸以寄托同情,进而抨击社会的意图。及至明清小说,脍炙人口的《聊斋志异》及《红楼梦》等旷世大作,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男子作闺音”的基因。
可以说,“男子作闺音”成为了古代文人表达情感、抒发志向、寄托同情甚至表现社会的一种特殊的方式,且代代相传。
二、沈从文作“闺音”的心路历程
以湘西小说创作名闻天下的沈从文可谓继承了“男子作闺音”的衣钵,在他身上显然有一种强烈的“闺音”情节。作为一位不折不扣的男性作家,沈从文却说“我自觉写男女关系时仿佛比写其他文章还相宜”。[5]李健吾先生也曾评价道:“沈从文先生描写少女思春,最是天真烂漫……他好像生来具有少女的灵魂,观察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6]56诚然,沈从文不仅热衷于书写女性,他的文笔之细腻,心思之缜密,对于各种类型女性心理之把握,较之许多女性作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总是乐于花更多的心思去书写女性,并且让女性形象成为他美好理想的代言人,情感情绪的抒发者。可以说,沈从文的喜怒哀乐,甚至一些难言的隐衷,都会在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中,留下一些朦胧的印记。
沈从文的闺音情结到底源于何方呢?让我们来看看沈从文作“闺音”心路历程。
(一)阿尼玛原型与女性情结。根据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的研究,人的情感和人格总是兼有男性和女性两种性别特征,男性人格里包含女性情感的一面,称之为“阿尼玛”(阿利玛)原型,“不管是在男性还是女性身上,都伏居着一个异性形象,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仅仅是因为有更多的男性基因才使局面向男性的一方发展”,[7]67在沈从文身上,阿尼玛原型的影响显然较一般人更为显著,这与沈从文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
根据沈从文在《从文自传》中的回忆,他身上的“女性情结”是显而易见的。因为父亲常年在外,从小便接受了母亲的启蒙教育,他觉得自己的气度受母亲影响更深。后又跟随两位姐姐到一位女先生亲戚家学习。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沈从文在感情上也和姐姐走得更近些。总体上看,沈从文在性格形成期基本都生活在一个女性环境中,这无形中让阿尼玛原型在沈从文身上占据了明显的上风,表现在性格中便是让他身上更多具备了一种女性的气质,以至于形成了较为明显的女性崇拜心理。“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能够为男子牺牲……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8]98沈从文的这番话让我们不由得想起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喊出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9]这份浓浓的女性崇拜心理,强烈的闺音情结,为今后沈从文的“男子作闺音”埋下了伏笔。
(二)城市困境与自卑苦闷。回顾沈从文的文学之路,在上个世纪20年代初涉文坛时,沈从文的“作闺音”倾向尚不明显,当时的创作多为郁达夫式的类自叙传作品,以抒发乡下背景的主人公都市生活中的自卑、苦闷为主,偶尔穿插些回忆自己湘西童年生活及军队生涯的作品,总体属于自我抒写性质。
自卑与苦闷是沈从文初到北京的几年心头挥之不去的沉重枷锁,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也自然而然烙上了这一鲜明的印记。
根据《从文自传》的回忆,小时候的沈从文一度是个“健全肥壮”的小男子汉,父母对他疼爱有加,并希望他长大后能实现做将军的梦想。可惜一场大病后瘦弱不堪,让沈从文从此与将军梦彻底无缘了,沈从文也由此不再是家庭的中心。后来沈从文在私塾上学整天逃学,挨打,日渐玩野,按照阿德勒《自卑与超越》对自卑的描述,应该正是沈从文从受宠到失宠而致的自卑心理的一种心理反应。在粗犷彪悍的苗乡,文弱的沈从文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无用的一种型”,为了突破自己,超越自卑,沈从文走向了大都市北京。
然而,从闭塞落后的湘西来到大都市求学的沈从文,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饱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内心的自卑不仅没有得到平复,反而愈演愈烈。生活上,因没有固定经济来源,节衣缩食还得经常到同乡、朋友处蹭饭吃。精神上,高小文化的沈从文,虽然在地方军队上靠自己的文笔和书法赚取了不小的信心,但来到了历史文化中心北京后,沈从文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又被狠狠地打击了一回,参加燕京大学入学考试,沈从文得了零分,在众多教授学者绅士大学生的无形重压下,沈从文陷入了深深的自卑自怜、无奈感伤的情绪之中。
沈从文1924至1925年间通过其在燕京大学作心理学助教的表弟夏云开始认识弗洛伊德学说,[10]344并很快用它来指导自己的文学创作理论与实践。弗洛伊德把无意识看成人类精神活动的基础,欲望尤其是性本能即“力比多”是人类的生存本能。沈从文由此认为艺术创作其实“可说是从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种想象的贪心而成的。”[11]因此,男女爱欲成为沈从文各类小说最普遍的题材,可以说,沈从文是把爱欲当做人性的最高形象来加以表现的,他自己也表示“事实上我倒应当承认‘恋爱作家’的称呼”。[12]378显然,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让沈从文的创作始终离不开男女性爱这一基本主题。
鲁迅、丰子恺分别于1924年和1925年先后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对当时的文学青年产生了较大影响。厨川白村认为,文艺创作的本质是生命力受到压抑后苦闷懊恼的象征。
当时已经名满天下的作家郁达夫,也正是凭借其表现青年生的苦闷、性的苦闷的自叙传小说备受广大青年的推崇,沈从文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向郁达夫求助,其实也正可印证郁达夫对沈从文的重大影响。
自身的遭遇加上外来的理论与郁达夫创作实践的引导,上个世纪20年代的沈从文的创作自然而然地打上了自卑自怜的自叙传的烙印,且由于弗洛伊德的影响,爱欲苦闷成为其中重要主题之一。
(三)湘西造神与自卑超越。自卑与自傲本就是一对孪生兄妹,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指出,一个人自卑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努力去寻找并创造一个可以让自己超越自卑的“神”,从而呈现给人们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印象。
通过20年代的摸索,沈从文最终在上个世纪30年代找到了对抗都市,超越自卑的途径——梦回湘西,寄情女性。以“乡下人”自居的沈从文,用饱含温情的笔描绘湘西世界,尤其是湘西的女性;于此同时,沈从文又用不乏自傲的笔调画出了都市世界尤其是都市上等人的灰暗人生。在鲜明的城乡对照中,湘西女性形象成为了沈从文在都市受挫的精神世界的安慰与补偿,让他终于实现了对20年代以来面对城市一以贯之的自卑心理的超越。
历史证明沈从文的这一选择是成功的,30年代的湘西系列小说,显然成为了沈从文最得意也最受世人推崇的作品,其湘西世界中的翠翠、三三、萧萧等一系列女性形象也深入人心。
三、“男扮女装”的沈从文
沈从文自从开始了梦回湘西,寄情女性的湘西造神之后,其作品中那些纯洁幼稚的少女、沉而不沦的妓女、饱经风霜的寡妇,为爱殉情的少女,便不再是简单的女性形象。用心体会,我们可以感受到,正如古代的“男子作闺音”作品一般,这些闺音,饱含了作者的种种寄托,或托闺音以言志,或借闺音抒隐情,或闺音寄同情。
(一)闺音以托志。湘西女性的形象,是沈从文苦苦追寻后找到的对抗都市、超越自卑的“神”,可以说正代表了自己梦想中的湘西世界最重要、最美好的理想。湘西女性之所有,正是都市高等人之所无,这一有一无,无疑便是沈从文要借闺音所托之志。沈从文毕生所追求的最大之志,一个字:“美”。
美之于沈从文,不仅仅是简单的艺术技巧、审美理想,更是沈从文最核心的人生观、价值观、生命观,是沈从文人生哲学的根基,是其生命当中的第一要素。不能从这一高度来审视沈从文与美的关系,便很难真正理解沈从文其人、其文、其思想。
正如尼采所说:“只有作为审美现象,生存和世界才永远有充分理由的”,“艺术作为救苦救难的仙子降临了。唯她能够把生存荒谬可怕的厌世思想转变为使人借以活下去的表象。”[13]108沈从文同样认为,人生的意义只能从审美和艺术中去寻找。“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和完整处。生命的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10]23
沈从文曾说:“女性没有美,我们的世界便长久是阴郁的梅雨天气,再不会有万花齐放的三月春天了。”[14]因此他把自然之美、性爱之美、生命力之美等众多美的理想都寄托在湘西女性身上了。
1、自然之美。湘西的自然山水之美是都市所无的,同样湘西女性的自然之美,也是都市男女所难有的。作者笔下的湘西,山清水秀、静谧和谐,宛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湘西女性在湘西山水的浸润下成长,同样是健康、优美而自然的。《边城》中的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15]64可谓是大自然的精灵。还有在溪边伴随鱼儿长大的单纯又带点任性的三三,小童养媳萧萧,美丽善良的夭夭……这些纯情的湘西少女,无不浸润在青山绿水之中,与天地相融,一个个干净透明,不着一丝杂质,在他们身上,沈从文寄托了自己对自然之美的憧憬。
沈从文所要倾心打造的希腊小庙——“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6]5在她们身上得到最完美的体现。
2、生命力之美。沈从文毕生以“乡下人”自称,当他从触目皆青山绿水的湘西世界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大都市北京之后,对他冲击最大的无疑是都市人丧失了原始生命力的“阉寺病”,而他也开始用笔分别表现都市与湘西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其中,对都市与湘西世界性爱描写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无疑暴露了沈从文的理想的寄托。
同样是性爱描写,在都市世界中,我们能感受到的是虚伪、矫饰、肮脏、龌龊,笔触间满是作者辛辣的嘲讽;然而,看看湘西青年之间的性爱,却别有一翻天地。在《神巫》、《月下小景》等小说中,沈从文多次描写了湘西男女之间自然健康的情欲。《采薇》、《雨后》等作品更毫无遮掩地描写了青年男女的性爱过程,美好而张扬。即使是历来受传统道德唾弃的妓女,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中,照样拥有自然真诚而热情的性爱,《边城》、《柏子》等作品中的妓女形象,让人印象深刻。看《月下小景》中的一段性爱描写:
一派青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摸着睡眠者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17]220
湘西男女拥有的性爱之所以在作者眼中是如此唯美,近乎天人合一、水乳交融之境,就是因为在沈从文眼中,这是人性本能的呼唤,毫无矫饰,自然、健康、狂野,代表了沈从文对旺盛的原始生命力之美的礼赞。
苏雪林在评价沈从文小说的理想时说道:“我看就是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8]诚然,湘西女性的原始性爱承载了沈从文对抗虚伪造作、扭曲病态、萎靡衰弱的都市“阉寺病”,呼唤原始生命力之美的重要理想。
(二)闺音抒隐情。沈从文爱美的天性让他对美的欣赏与追求超越了对世俗伦理道德的理解,正如他在《从文自传》中所说:
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换句话说,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19]323
当这样一种超越道德的对美的追求,发生在一个已婚中年男子身上时,无可避免地给沈从文带来了新的苦闷,为了不至于伤害身边的人或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沈从文要对自身的情感作巧妙的隐藏,湘西女性由此便成为了沈从文抒发自身隐情的秘密载体。
不妨看看沈从文最经典的作品《边城》,关于《边城》的解读,可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众多的解读,显然都无法真正猜透沈从文的创作初衷:
我的新书《边城》是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感情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即以极细心朋友刘西渭先生的批评说来,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这个故事填补过去生命中一点哀乐的原因。[20]113
前文我们已经分析道,解读沈从文上世纪30年代的创作的钥匙无非就“湘西”和“女性”,其中的女性形象往往寄寓了作者自身的追求与隐秘的情绪。或许解读《边城》的捷径,也便是找到翠翠与沈从文之间的某种契合。
翠翠创作的原型,据沈从文自己介绍是“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所见的一个乡村,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黑脸长眉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良善式样”,而仔细对照,翠翠何尝不是沈从文自身的精神写照呢?沈从文在《一个人的自白》曾描绘自己“脆弱、羞怯、孤独、玩野而富于幻想”的精神特质,表示自己“与自然景物易亲近,却拙于人与人之间的适应”。[21]8这不也正是翠翠给我们的鲜明印象吗?
多年来,沈从文与张兆和之间的传奇婚恋故事成为了文坛上的一段佳话:沈从文如何在中国公学任教时“顽固地爱上”了当时的校花、沈从文的学生、富商之女、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中的三妹张兆和,沈从文又是如何持续不断不惜自我作践地展开情书攻势,当时的校长胡适如何地为沈从文说话,张兆和又是如何“顽固地不爱他”,以至于沈从文最终无法再在公学待下去,甚至想到了自杀。当然,在长达四年的苦苦追求后,沈从文这个“乡下人”,如愿喝到了这“一杯甜酒”,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宣布结婚。《边城》便是沈从文在新婚期间创作的产物。
然而,美梦成真、新婚燕尔的沈从文为什么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切充满了善,充满了完美高尚的希望,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良善与单纯的希望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浸透了五月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的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静与寂寞……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18]111
借着沈从文在《水云》中对于自身情感经历的梳理,“偶然”与创作的关系开始浮出水面,学者刘洪涛考证后证实,“《边城》是沈从文在现实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诱而又逃避的结果”,[22]234婚外恋的对象是文学爱好者、熊希龄家的家庭教师高青子。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边城》中翠翠与大佬、二佬之间一次又一次的不凑巧而致的情感悲剧,其实正是沈从文对自身情感经历上的“不凑巧”的慨叹:眼看苦苦追求的爱情即将修成正果,沈从文与张兆和婚期已定,可不经意间沈从文“情感发炎”,偶遇高青子并相见恨晚,很快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翠翠的不凑巧,正是沈从文情感纠葛苦闷的象征。
小说的最后,翠翠一个人在渡船上孤独的等待,“那个人,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14]152这种对未来的无把握之感,也正是沈从文当时内心的迷茫心境的写照,这对众人心目中理想的才子佳人,未来的情感之路也许并不平坦。
结 语
以上我们初步领略了沈从文湘西小说中女性形象对于作者的重要意义,凭借着对女性无与伦比的热情,沈从文在为我们奉献了众多精彩绝伦的女性形象的同时,也给我们打开了一扇亲近作者本人的大门,众多的女性形象其实正是“男扮女装”的沈从文,他把自己的理想与追求整个儿地融进了这些鲜活的形象之中,甚至把自己的难言之隐也隐藏在了她们身上,让我们领略了现代版“男子作闺音”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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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沈从文.一个人的自白[M]//沈从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2]刘洪涛.沈从文小说中的几个人物原型考证[M]//沈从文小说新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