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史乘考误》看王世贞的文献考证方法
2013-08-15邢永革
杨 玉,邢永革
(天津中医药大学 a.研究生院;b.人文管理学院,天津 300073)
王世贞,字元美,太仓人,“右都御史忬子也。生有异禀,书过目,终身不忘。年十九,举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其持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大历以后书勿读,而藻饰太甚”[1],明代中后期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后七子”领袖之一。王世贞一生笔耕不辍,著述十分丰富,在文学和史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
王世贞《史乘考误》是明代第一部以考证为主的史学专著,收录在《弇山堂别集》中。王世贞在书中论述了三类史料来源——“国史”“野史”“家乘”的弊端:
国史之失职,未有甚于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讳始命内阁翰林臣纂修实录,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也。是故,无所考而不得书,国忸衮阙,则有所避而不敢书。而其甚者,当笔之士或有私好恶焉,则有所考无所避而不欲书,即书,故无当也。史失求诸野乎?然而野史之弊三:一曰挟郄而多诬。其著人非能称公平贤者,寄雌黄于睚眦。二曰轻听而多舛。其人生长阖闾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遂述之。三曰好怪而多诞。或创为幽异可愕,以媚其人之好,不核而遂述之。无已求之家乘铭状乎?此谀枯骨谒金言耳。[2]416
在批判三类史料的同时,王世贞也指出了其价值:国史叙章典、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征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赞宗阀、表功绩,不可废也[2]416。尽管史料来源不同,但都具有双重性,且任何一面都不应忽视。而王世贞在考证时,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下面具体说明王世贞的考证方法。
一、文献互证法
鉴别史料之误或伪者,最直捷之法则为举出一极有力之反证[3]90。而王世贞应用最为广泛的也正是此法,且他在考证史料时用以参证的文献并不局限于一种文献,往往参照多种史料来同时考证,这也就提高了考证的准确度和可信度。
(一) 以史料笔记考证
《宪章录》言:“长洲练纲由乡举历事都察院,上中兴要务八条,又上勤王急务疏。帝阅,悟,命施行之,且奇其才,即授以浙江道监察御史。”王世贞考证:“按《水东日记》,练纲谒左都御史陈公镒曰:刑部俞公有意以台端荐我。其谒尚书俞公士悦,谓陈公亦如之。二公相质,无有也,始悟其欲求荐而难于发言,念纲数上时政疏有声,且畏其口,遂以纲名应授御史。今云帝奇其才,即授御史,似误。这里王世贞就练纲任御史一职的原因进行考证,不同于《宪章录》所言的因其才华而授职,他结合《水东日记》有关内容,指出练纲能够就任御史是陈镒、俞士悦二公鉴于他“数上时政疏有声”,“且畏其口”,是一种政治上的博弈。
《近峰闻略》言:“张永初出师,奉敕乘马由驿道,瑾益不平,计其归必复由正阳门而入,列卫校俟而擒之。永竟入崇文门,献俘既毕,上曲宴于豹房,语甚洽。永因陈瑾反状,上曰:瑾反欲何为?曰:欲为天子。永曰:彼为天子,尚有安陛下地耶?上怒,然已酣醉夜分矣。永急呼马永成等扶上乘马排阁门,瑾以直宿阁中,怒出不逊语。永曰:上在也。瑾益怒,骂不置。上始知瑾状,命击于菜园待罪,明日下内行厂。”王世贞考证:“考之史及王文恪《笔记》、陈洪谟《继世纪闻》,俱言永入自东安门,上亲宴劳,瑾亦与焉。既罢宴,瑾以票旨归河下,永乃乘闲出袖中疏,奏瑾叛逆十七事,且云欲为天子。上犹曰:天子任为之。永与马永成等曰:彼为天子,置陛下何地?上乃命牌子头召瑾。永等劝上亲行以观其变,上乘马行至瑾所居,时漏下已三鼓,瑾方熟寝,牌子头先入,瑾问曰:上安在?曰:豹房。瑾披青蟒出,且谓其家人曰:事可疑亦。既见上,上骂曰:奴欲反耶?拳之,蹴之。永成等佯劝解,遂缚送内狱。与《近峰》所纪直宿阁中出不逊语事不同,当以后为正。”
王世贞针对《近峰闻略》记载的刘瑾被捕一事,对比其他史料记载,反差很大,他以内容一致的后两类史料为正确,其考证的结果更具信服力。
(二) 以家乘、传记、实录考证
黄氏《双槐岁钞》:“称陈琏自按察使改通政使,掌国子监事,笔之异典。”王世贞考证:“后见王文端撰《陈公志》,止言通政使,而不言掌国子监,几欲削之。然谓黄才伯陈之乡人也,不应舛误。后又见国子司业《吴溥墓表》,云宣德丙午,通政使陈琏奉命掌国子监,设宴公堂,是夕溥卒。最后考之实录,亦云盖自迁通政使即掌国子监,而墓志遗之。文端之脱漏,一至于此。”
就陈琏是否执掌国子监一事,王世贞通过对比《陈公志》《吴溥墓表》及实录,说明其墓志撰写的脱漏。这一考证涉及实录、野史及家乘,可见作者考证的全面。
(三) 以小学、碑志考证
陆子渊《玉堂漫笔》言:“镇远侯顾成卒,赠夏国公。非[夏],[夏]上少一画,当作[虔]音读。”王世贞考证:“余为比部郎,漫以问今侯寰,而不能对。谓侯家纨绔,忘之耳。后考《广韵》、《玉篇》、《洪武正韵》,皆不载此字,岂陆该博别有据耶?然赠国大典,宁有舍《洪武正韵》而巧为字者?好奇之士不谙典章乃尔,不足信也。考碑志及史,俱无此说。”
这则材料充分体现了作者考证史料的范围之广。对韵书的考察也间接说明了王世贞的文学修养,同时也体现了他广阔的史料观。
除了以考证来辨别史料真伪之外,王世贞还对大部分考证的史料予以评价。历史批评也是历史研究的重要手段,和史学考证在史家的研究中是相辅相成的。比如关于秦民王、晋恭王及燕王,《吾学编》《民王碑》《高庙实录》的记载详略不一,评价不一。《吾学编》及《民王碑》对秦民王评价甚高,赞誉有加;而国史的记载则很简略,立传也仅序其生年封爵。相对于晋恭王,两者的描述则完全颠倒过来,前略后详。而在《高庙实录》中,晋王和燕王相比较,太祖对后者有所偏爱。秦民王、晋恭王、燕王朱棣分别是朱元璋的次子、三子、四子,在这段史料中,王世贞做出了自己的推测,或太宗因为晋王是其兄弟而讳,或晋王的阴谋在当时还没显露,因政治立场的不同,致使历史的记载有所不同。
二、推理考证
在《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的搜集与鉴别”一章中,梁启超提到了“推度的推论法”,通过“理证”来辨别史料真伪[3]132,这与校勘中的“理校”有相似之处。“理校”是陈垣提出的校勘方法中的一种:“段玉裁曰:‘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遇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而无所适从之时,则须用此法。此法须通识为之,否则鲁莽灭裂,以不误为误,而纠纷愈甚矣。”[4]159这里的“通识”需要作者综合运用文史等诸种知识,据理做出推断。一旦使用不当或学识不够,就非常容易陷于主观武断。纵观王世贞的考证,对无法做出肯定考证的史料,并没有武断地给出结论,也大多是用推测的语气予以陈述,这也体现了王世贞严谨的考证态度。
(一) 依据当朝制度推理
《双溪杂记》言:“宋景濂洪武二年除学士,十年致仕,五品终身。”王世贞考证:“是时官制,学士承旨正三品,学士从三品,侍讲读学士正四品。景濂为承旨,致仕衔称嘉议大夫,卒后官制方改,此言谬也。”这里王世贞从当朝官制角度进行考证。景濂作为“承旨”,按规定属于正三品,至其“致仕”,任“嘉议大夫”,此职也属于正三品。《双溪杂记》所谓“五品终身”明显与事实不符。
(二) 依据常理推理
《枝山野记》有一段关于英宗处理杨荣家事的记载:“英宗一日独与杨文敏公语,语及公家事甚详。又问:‘公有何事难自处者,朕为卿处之。’公谢无有,上固询之,公曰:‘臣有一妾,与臣同贫贱,颇善事臣,第妾有父,以臣贵久依臣,臣常厚待之。今披侵家政,规权赂,颇扰臣事,臣未能去之也。’公意盖欲上为属之法吏罪而屏之耳。上忽顾左右,呼校尉来,面封杖,俾至公第杖杀之。公叩头谢,然后以双箠往,公请其故,上曰:‘既诛其父,安用其子乎?’公顿首言:‘此女颇无过,亦自嫉其父,姑且留之。’上曰:‘父以女死,女宁自安?要之,势或不可,后成噬脐,无如初忍情也。’公又申恳再三,竟不许。校尉去顷刻,报已两毙,公犹未出朝也。”王世贞考证:“考此事别无经见,文敏公给假省墓,卒于武林,时英庙仅十四岁,事皆太皇太后主之,何得有此举动?齐东野人语也。”王世贞在考证时发现此事并不见于他书,而且与历史事实不符,因为杨文敏公即杨荣死时英宗年仅14岁,而当时朝事还主于太皇太后,因此英宗是不可能与杨荣详谈家事进而杖杀其妾及妾父的。
考据作为一种治学方法,是历来学者所普遍使用的一种整理历史文献的技能和方法。考据学萌芽于先秦,形成于两汉,经魏晋和隋唐发展,兴盛于南宋,经元明的衰落和明代中期以后的复兴,再盛于清乾嘉时期。作为一代学术代称的清代考据学在明代中晚期复兴并在清代最终发展成熟[5]。王世贞是明朝中后期重要的史学家和文学家,自然要受其影响。《史乘考误》作为明代第一部以考证为主的史学专著,通过现存文献互证,结合当朝典章制度与古代史知识,对国史、野史和家乘进行了考证辨伪,澄清了众多历史真相,具有很高的史学价值,同时也对明朝中后期学风的转变起到了重要作用。
[1][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二百八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王世贞.弇山堂别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梁启超.汤志钧导读.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陈垣.校勘学释例[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亢学军,侯建军.明代考据学复兴与晚明学风的转变[J].河北学刊,20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