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系统理论视角下的五四翻译文学地位之争
2013-08-15赵社娜
赵社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102488)
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学界对翻译文学的研究经历了一个由稚嫩到渐趋成熟的过程。长期以来,翻译文学尽管成果颇丰,但却一直没有受到文学史家的足够重视。众多的现代文学史研究专著,几乎没有一本专门为翻译文学设立专章来解读;或者尽管在不可回避时才提到翻译文学,也仅仅是作为五四新文学发生的背景来看待。这种边缘性的地位与翻译文学自身在参与新文学及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建构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极不对等。从“争取承认的文学”,到“民族文学或国别文学的一部分”,翻译文学归属问题及其地位的确立经历了一条漫长的道路。当前,翻译文学的独立地位已得到学界的公认。有学者认为,“翻译文学不仅仅是外国文学,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部分。作为一种外来文化资源,翻译文学一旦成为中文,就成了中国文化场域的一个重要部分”[1]。谢天振也认为,“既然翻译文学是文学作品的一种独立的存在形式,既然它不是外国文学,那么它应该是民族文学或国别文学的一部分,对我们来说,翻译文学就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2]。事实上,翻译文学一直都是社会文化、文学多元系统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特别是在五四时期,翻译文学由近代时的边缘地位向文学多元系统的中心位移,成为建构五四新文学、新文化体系的重要媒介,为尚处于“稚嫩”状态的新文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并作为一股重要力量直接参与了五四新文学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建构。笔者拟以多元系统理论为视角,观照我国五四时期的翻译文学和文学翻译。
一、多元系统理论概要
1978年,以色列当代著名文学及翻译理论家伊塔马·埃文·佐哈(以下简称佐哈)把他在1970—1977年间发表的一系列论文以《历史诗学论文集》之名结集出版。在这本论文集里,佐哈在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的基础上首次提出了多元系统理论,在西方学界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之前的翻译研究大多将译文和原文孤立看待,因而对翻译文学的阐释也有失全面和客观。而多元系统理论把翻译文学看成是文学多元系统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翻译文学有它独特的地位。佐哈认为,翻译文学的地位在文学多元系统中是居于中心还是边缘,创新还是保守,主要由译入语文学的多元系统特征所决定。他在研究中指出,在以下三种情况下,翻译文学在译入语文学多元系统中会居于中心地位:“第一种情形是,当某种文学系统还没有明确成型,还处于‘幼嫩’的、形成之中的阶段;第二种情形是,当文学处于‘边缘’(在相互联系的各国文学当中)或处于‘弱势’地位或两种情况兼而有之;第三种情形是,当文学中出现了转折点、危机或文学真空的情况。”[3]
二、“处子、媒婆与奶娘”:五四时期翻译文学地位之论争
杨义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翻译史(近代卷)》序言中指出:“翻译借助异域文化的外因,又使其内渗而转化为自身文化的内因…… 翻译文学又提供了一种新的观世眼光和审美方式,催化着中国文学从传统的情态中脱胎而出,走向世界化和现代化,并充实、丰富了中国现代精神文化谱系。百余年来的翻译文学乃重要的文化资源,借此可以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学和发展形态,研究翻译文学与创作文学共同构建的多层次和互动性的文化时空。文学史因翻译文学的介入而变得博大纷繁,从而具有文化论衡的精神史的性质。”[4]但在新文学之初的五四时期,新文学先驱们对翻译文学的地位及功用存在不同的理解,针对这些不同的理解,我们不妨用文化多元系统理论来加以诠释。
1.论争之一。1920年代,围绕翻译文学的地位,新文学先驱们进行了一场名为“处子与媒婆”的论争。先是在日本的郭沫若对自己作品被排在翻译作品之下而深表感慨,他于1921年1月15日在《时事新报·学灯》上发表了自己写给该报编辑的一封信。在信中他写到:“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一般在文艺界徂徕的文人大概只夸示些邻家底桃李来逞逞口上的风光,总不想从自家庭园中开些花果来使人玩味。翻译事业不过只能作为一种附属的事业,总不宜使其凌越创造、研究之上,而狂振其暴威。除了翻书之外,不提倡自由创造,实际研究,只不过多造些鹦鹉名士出来罢了!不说对于全人类莫有甚么贡献,我怕便对于我国也不会有甚么贡献。总之,处女的应当尊重,媒婆应当稍加遏抑。”[5]这番议论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当时的国内翻译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郭沫若将文学创作视为处女,而将翻译文学视为媒婆,这与胡适极力推崇西洋文学的文化姿态迥然有别。历史地看,五四时期,翻译文学在我国新文学建设中功不可没。佐哈总结的翻译文学在译入语文学多元系统中会居于中心地位的三种情形中的第一种情形恰好与五四时期新文学产生的背景相仿,即“一种多元系统尚未定形,也即该文学的发展还处于‘幼嫩’状态,还有待确立”。鸦片战争中国的战败,使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放眼看世界,他们于一次次的艰难探索中谋求救亡图存之道。从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西方文化中的进步元素正逐渐为一些国人所接受,并成为中国思想文化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近代的知识分子已对翻译的重要性有了明显的自觉意识。早在1897年,梁启超就在《论译书》中写到,“处今日之天下,则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由于现代性启蒙和五四新文学自身发展的双重需求,新文学先驱们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学习西方对于新文学发展的迫切性和必要性,翻译文学因此受到了高度重视。依文化多元系统理论而言,鉴于五四时期国内的新文学正处于“稚嫩”的生发期,新文学先驱们不仅把翻译文学当做开眼看世界的窗口,而且还视之为思想启蒙和政治革新的载体。以翻译文学为媒介来建设五四新文学,既符合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要求,又能为尚处于“稚嫩”时期的新文学提供丰富的思想文化资源。于是,翻译文学便从近代以来的边缘地位进入文学多元系统的中心地位,成了社会上众多流派和社团共同关注和共同参与的事物。新文学先驱们通过文学翻译自觉地从语体形式到文学体裁乃至表现手法等方面对外国文学多有借鉴。翻译家曾朴就主张“把世界已造成的作品,做培养我们创造的源泉”。沈雁冰把翻译视为“当下最关系新文学前途盛衰的一件事”[6]。他指出,“翻译的重要实不亚于创作……在这意义上看来,翻译就像是‘手段’,由这手段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自己的新文学”[7]。
2.论争之二。针对郭沫若的感慨,郑振铎在题为《〈处女与媒婆〉的杂谭》中,申明了自己对翻译文学的观点,从而引发了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关于翻译文学价值和功用的激烈论争。郑振铎指出:“他们把翻译的功用看差了。处女的应当尊重,是毫无疑义的。不过视翻译的东西为媒婆,却未免把翻译看得太轻了。翻译的性质,固然有些像媒婆。但翻译的大功用却不在此。就文学的本身看,一种文学作品产生了,介绍来了,不仅是文学的花园,又开了一朵花;乃是人类的最高精神,又多一个慰藉与交通的光明的道路了。所以翻译一个文学作品,就如同创造了一个文学作品一样;它们对于人们的最高精神的作用是一样的。”[8]这里,郑振铎一改郭沫若对翻译文学的偏见,旨在倡导一种宏观统一的大文学观,认为翻译文学在作用于人们的最高精神方面同样有价值和功用,这种观点超越了文学上的国别局限。1922年,他再一次强调:“现在的介绍,最好是能有两层的作用:(一)能改变中国传统的文学观念;(二)能引导中国人到现代的人生问题,与现代的思想相接触。”之后,郑振铎又于1923年在《文学旬刊》上发表了《翻译与创作》一文,将“媒婆”这一不无小觑之义的称呼改为“奶娘”,认为翻译之于创作不仅仅为“媒婆”而止。在这篇文章中,他将翻译比作哺乳的“奶娘”,并将其视为开窗“引进户外的日光和清气和一切美丽的景色”[9]。从这个比喻可以看出,郑振铎在这里充分肯定了翻译文学在启蒙、培育和引导尚处于生发期的“稚嫩”的新文学方面所作的不可或缺的贡献。由此可见,五四时期我国翻译文学的地位与文化多元系统理论中佐哈所论述的第一种情形相对应,因而此时的翻译文学应居于我国文学多元系统的中心地位,并对我国新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至于那种仅仅把翻译文学视为媒婆的观点,无疑是把翻译文学的地位看轻了。
三、结语
事实证明,五四时期,翻译文学和文学翻译促成了社会上众多文学团体的共同行动。以文学研究会为例,在文学研究会的组织策划下,《小说月报》先后组织了“俄罗斯文学研究”“法国文学研究”“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泰戈尔号”“安徒生号”等专栏专号,并随着新文学形势发展的需要,积极组织策划了一些颇具特色的专栏专号以译介国外优秀的文学作品和先进的文艺思潮。此外,翻译文学还对作家的创作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就那些既是作家又是翻译家的译者而言,他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翻译文学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自然于无形中已深深地内化于其整个创作过程中,如鲁迅的《呐喊》、郭沫若的《女神》、周作人的散文创作等,都与作者自身所受翻译文学的影响密不可分。在诗歌翻译中,文学先驱们把大量的域外诗歌翻译成白话文自由体新诗,新文学史上第一部新诗集《尝试集》就收入了胡适用白话文译的诗作《老洛伯》《关不住了》等。这对于当时“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这一运动的推进具有重要的作用。五四时期,在启蒙现代性的呼唤下,以个性解放、社会批判等为主题的外国文学作品在我国青年知识分子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因而表现这些主题的域外文学作品的翻译数量大增,五四时期的“易卜生热”“泰戈尔热”“拜伦热”“俄罗斯文学热”等都可视为这方面的体现。特别是在新文学之初,《新青年》刊出的“易卜生专号”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易卜生作品中女主人公娜拉的形象一时成为五四时期中国女性争取自由解放的重要参照和旗帜,鲁迅小说《伤逝》中的女主人公子君可视为娜拉在当时中国的缩影。五四文坛上兴起的浪漫主义文学翻译,也切合了五四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狂飙突进的昂扬激情,他们的积极参与为五四新文学谱写了华丽的篇章。事实证明,作为“他者”的翻译文学既为新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的思想文化资源,同时又作为我国文学多元系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直接参与了我国现代文学的整体建构。
翻译文学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诸多领域。佐哈的多元系统理论突破了以往翻译研究的局限,把翻译研究引上了文化研究的道路,从而将其推向了一个更为广阔和崭新的研究视野,同时也为其提供了全新的文化参照系。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理论都具有缺陷,多元系统理论也不例外。比如,多元系统理论在论及边缘或中心时未免显得不够周全,这里的边缘和中心究竟该如何来界定?是依文学的标准还是政治的标准?多元系统理论也未能对这一系列问题做深入地阐释。一般而言,理论会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时俱进,历久弥新,多元系统理论自身的不足,恰好成了翻译研究文化学派后来者进一步开拓的动力。实践证明,在佐哈之后的安德烈·勒菲费尔、西奥·赫曼斯等文化学派的翻译理论家为多元系统理论的发展和完善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1]赵稀方.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新时期卷)[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2]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3]谢天振.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导读[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
[4]杨义.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5]郭沫若.致该报编辑的一封信[N].时事新报·学灯,1921-01-15.
[6]沈雁冰.译文学书方法的讨论[J].小说月报,1921,(12).
[7]沈雁冰.一年来的感想与明年的计划[J].小说月报,1921,(12).
[8]郑振铎.处女与媒婆[N].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1-06-10.
[9]郑振铎.翻译与创作[N].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3-07-02.